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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

2021-12-13王晓冰

北京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宝儿老师

王晓冰

确定在成都休整后,我开始跟唐老师联系。手机一直关机,房间电话永远忙音,百度里也搜不到客服电话。

我知道她一定在那个老年公寓,过年时都在呢。于是我乘新开通的温江线地铁前往,省时省钱,还可以给老师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人不在宿舍,我在大堂里等。

大约十年前,突然开始怀旧,像害了一种病。心理年龄在一夜之间完成了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多年未见的唐老师经常进入我的梦境。历经了人情冷暖和人生变迁,我越来越感慨和感动于唐老师毫无杂质的爱。“你的论文是最好的!”这句夸奖,我会记一辈子。“他对你好不好?”这句话,妈妈都不曾问。

去年九月,经成都赴西部自驾游,我和唐老师完成了一场全程发着低烧的跨世纪重逢。

一楼大厅,唐老师在等我。她的长发早已剪去,脸上没有了红润和光泽,只有好听的川音如故。她的胸前挂着房卡和电话号码。三十三年过去,她真的老了。

“见到你真高兴。比见到我儿子还高兴!”她盯住我的脸,看了又看。很显然,她也需要比对和回忆。我早已不是去她家蹭饭时的女学生了。

唐老师的腿脚还很利索,拉着我楼上楼下转,带我看阅览室、绘画室、棋牌室、医疗室,把我介绍给每一个碰面的邻居和伙伴:“这是我的学生,从海南来。我们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大家报以亲切而羡慕的回应。有个阿姨还十分肯定地说我俩更像一对母女。

服务台,一位新来的老先生在家人陪同下办理入住。大包小包的行囊,陪他站在生命的又一个拐点。

窗台下,一位涂着口红的老太太在吹口哨,一遍又一遍地吹《红莓花儿开》。

已经过了饭点。养老公寓的食堂,只有我和唐老师。我们面前,各有一大碗青菜肉丝面。

又见面了!老师!您抬起头来,我低下头去。又见面了!老师!我来看三十三年后的您,也来找三十三年前的自己。我来,为黑辫子时的您,也为一张白纸时的我。

“一场车祸,我断了尺骨、锁骨和七根肋骨。我咬牙坚持,不用止疼药。”唐老师捋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那道长长的疤。

“有疼要忍着。该你遭的罪,没人能替你。”

两碗面,淡得如同没放盐。老师吃得津津有味,我努力做出爱吃的样子。

“你找谁呀?”一位老婆婆的招呼打断了我的回忆。“中午吃饭还见到唐老师,不会走远的。我去找。”

半个小时左右,一个头发短短、腰板直直的身影径直向我走来,我们拥抱在一起。

“巧巧,巧巧,你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巧巧?巧巧是谁?我心中一惊。去年九月,我们才见过面,还不满一年。

老师的模样跟去年差不多,略微胖了一点。她的房间从左手边换到了右手边。

“见到你真高兴!比见到我儿子还高兴!”她盯住我的脸,看了又看:“宝儿读几年级了?上高中了吧?”我支吾着。我的女儿不叫宝儿,研究生毕业都好几年了。

“中学校长可不好当,你是不是挺难的?”

“是啊,安全责任重,升学压力大。24小时不敢关机。最怕半夜有电话。”我弟媳的亲姐姐是中学校长,我原话照搬。

“每个人都有难处,没有谁活得轻松。你李伯伯在我们从开封回到成都的第十三天就中风了。我们正要好好享受退休生活时,天塌下来。

“开始几年,思维还清楚。你李伯伯心里非常痛苦,烦躁绝望起来就掐儿子和护工的手,但他从来不掐我,连一句难听的话也没有说过。后来,他就不怎么认人了,再后来,连我也不认识了。

“人生太短,只够爱一个人。我的心小,容不下太多人。仅有的几个朋友,都是多年的老熟人。现在,又多了一个你。”唐老师说。

“您的心就像我們出国时租的wifi,有人数限定。只能少,不能多。”我逗唐老师开心。

送走卧床十八年的老伴儿,唐老师刚好八十岁。两个儿子一个不在成都,一个媳妇患了重症。她不愿意离开成都,也不愿意拖累儿子,就住进了养老公寓。

“我现在就像上托儿所,只能在规定区域活动。没有直系亲属来接,一律不给外出。我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变回被照顾的幼儿、婴儿……最终从有到无。”唐老师的口气沮丧又淡然。

我的喉咙开始拥堵,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

洗手间里,呼叫器、防滑垫各就各位,可以坐着洗澡的椅子,可以随手抓握的把手,正严阵以待。我的泪水和着淋浴喷头里的热水奔涌而下。为人生越收越窄的区间,越逼越近的归期。为老师,也为自己。

该歇息了。唐老师要我跟她挤一张床,我婉转地表示,自己还是睡另外一张床比较好。我知道,今晚我会翻腾好一阵子,可能还会说梦话。

我俩一起动手,把那张堆满杂物的床腾空。

老师从一个大袋子里掏出两对枕头。枕套上的图案是用缝纫机绣的,极为精美细密。一对是虾,一对是花。“我来这里时,把妈妈绣的枕头带来了。不舍得把它们留在家里发霉,带在身边是个念想。”

整理完床铺,老师拿出半新不旧的睡衣睡裤给我,说是我上次来落下的。我一穿,不大不小,不肥不瘦。

穿着巧巧的睡衣,我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接到一个紧急电话,行李没拿就往车站跑。到了检票口,我拿不出车票,只翻出两张扑克牌。不远处走过三个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我惊喜地呼喊,却叫不出她们的名字。远处的潮,一点点围拢,一点点地淹没四周的山脉和峡谷。

醒来,唐老师正微笑着看我。我的身上,多了条柔软的毛巾被。

“我要是像你这么年轻就好了。你现在正好是我给你们上课时的年纪。我现在怕热又怕冷,怕闹又怕静。吃也吃不动了,穿也穿不动了。你一定要趁着年轻多吃点好吃的,多穿点好看的。我就喜欢看你们漂漂亮亮、快快乐乐的。”

“我也不年轻啦。女儿总是说我连青春的尾巴都没了呢!”

早饭后,还有一个多小时的共处时间。我的脑子里又开始激烈斗争。要不要告诉老师我是谁,要不要捅破这层让我难受又难过的窗户纸?

犹豫再三,我决定还是将错就错,继续扮演巧巧,不要再打击唐老师衰减中的要强和自信。

衣柜里有一摞唐老师自己做的衣服,都是她中年时期的作品。她一件一件展示给我看。毫无疑问,她继承了母亲的心灵手巧。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明天去上海,然后回海南。”

“你去海南一定要去找晓冰呀!”

“我就是晓冰啊!”我脱口而出,冲破了自己给自己设定的防线。

她愣了一下,然后一个劲儿地拍自己的头:“看我这脑壳!怪不得老觉得你变样了。我现在经常认错人,好多字都不会写了。过去我上课不看讲稿也不喝水,一讲就是一个上午。”

是啊,是啊!我记得老师清亮的嗓子、高扬的手、过目不忘的记性、风风火火的脚步。

“您现在的身体和头脑也不错啊!我妈妈年纪没你大,记性比你差多了。电视剧《甄嬛传》看了不下十遍,每回都像看新剧。”我安慰她,也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冒失。

“要是你俩一起来,我就不会认错了。”唐老师安慰我,也像是安慰自己。

唐老师从书柜里翻出我写给她的信,寄给她的书。“重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她又翻出一份发黄的“情况反映”,是中央党校办公室编印的,时间是1981年2月14日。上面登有她的一封信和中央领导的指示。她说,那是她离开四川到河南工作的原因。我拍了照,留存。

临走前,唐老师非要送给我一件东西做礼物。我挑了一件她缝制的睡袍,全棉的,竖条的,和尚领,系腰带。

该走了。我左顾右盼找棒球帽,后来发现它就在我的头顶。

该走了。唐老师再一次提醒我:“少吃药,最好别吃药。特别是止疼药。”

该走了。我们手拉着手穿过窗明几净、设备齐全的走廊和大堂。这里没有夫妻的争吵、婆媳的龃龉、孩子的哭闹,没有美团外卖,没有星巴克,只有不断更迭的佝偻身和苍老。

地鐵,在加速与减速的交替中疾驰。一群人挤下去,更多的人涌上来。换乘的间隙,我悄悄丟弃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

我一路都在想着巧巧,想那个影子一样与我重合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一个早晨的女人:

巧巧,女,河南某中学校长,与我年龄身高相仿,也是唐老师的学生,有个上高中的儿子,叫宝儿。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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