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遗像
2021-12-13王宗仁
王宗仁
她不是要向别人张扬什么,这个偏僻荒凉的鬼地方没有一点诱人的色彩,她只是想说明一个她认定了的真理:这个女人不去的地方会有一个新的家庭组建起来。
因为严重缺氧,行走在世界屋脊上的军人总是喘着粗气摇晃着群山。他们把喘息声留在山巅的执勤点,走到了人生的新高度。
一身国防绿赋予兵们神圣的义务:和平年代也要随时准备献身。
她呢,本不该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家住江淮平原,她在乡村小学当老师,学校门前的小河流满读书声,校园的枣树上挂着她心中可爱的小太阳。恋人在喜马拉雅山下当兵,给她的生活平添了苦涩的甜蜜。他俩约定去高原完婚,在世界屋脊上举行婚礼!
在“生命禁区”组建一个新的家庭,这绝对是一件既兴奋又幸福的事。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攀上高原的路上走进了坟墓。
谁也逃脱不掉被埋葬的那一天。然而,她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她还没有结出金灿灿的果实就和这个被情爱千丝万缕牵着的世界告别了。她把未成熟的果子分给了唐古拉山追云的风,分给了思念的昆仑月,惟独没有让还未成为自己丈夫的他品尝。可是,她就是为他活着的呀!
他正在兴致浓浓地准备办喜事时,收到了一份死亡通知书。
未婚妻还没有走到自己的身边就被高山症夺去了生命。埋葬她的不是家乡的黄土,而是世界屋脊上永冻层的冰雪,还有萦绕这冰雪的穿不透的惆怅。
在得到噩耗的瞬间,他只是撕肝裂肺似的惨叫一声,没有哭出声音就晕过去了。
他叫刘刚,是我们汽车团的参谋。当时,我在政治处组织股当见习干事,分管官兵们婚、丧、嫁、娶这一摊子工作。眼下,刘刚的这桩事也就不言而喻地落到了我手里。我是头一次接触这种事,心里很发怵。
这是六十年代初,共和国正躺在大饥饿的倾斜船上。饥饿的日子连太阳也显得干瘪,青藏高原的天空浑浊、昏暗、戈壁滩的红柳丛里卧着一只只断食的地鼠。
我记得很清楚,刘刚为准备结婚请客的糖果、烟酒之类的东西可让他作难了,托了十多个老乡、战友利用回内地探亲的机会,四方采购。我刚好因公出差去关中,给他捎回了五斤挂面。那些经过多少人的手弄来的糖、烟、酒,你以为有多高级吗?包一块彩色纸的软面糖,乡民们抽的劣等烟,大坛里打来的几瓶烧酒。那三块香皂是托了七个人才弄到的。
大家都相信,刘刚即将举行的婚礼一定是甜蜜的。然而,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未婚妻的遗体运到了日喀则的团部。
刘刚抱着她冰凉的尸体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哭起来,听着这哭声你会觉得青藏公路已经断裂了!
他的未婚妻叫陈小燕,二十岁,严格地说还是个大孩子,可是在她的学生们中间她享有至高无上的威信。因为这个大孩子给她的孩子们许诺:你们将来都会成为发光的星星,缀满家乡的夜空。我到西藏高原去不但不会离开你们,还会给你们带一颗小星星回来。孩子们还听不懂她这话,便一起发问:老师,你真的能把西藏的小星星带回来吗?她羞涩地不好再说了,只是笑。
燕子要来队的那些日子,刘刚乐得那个美呀,都快成仙了,成天脚不沾地的颠着,鼻侧的两条沟里淌满汗溪。他忙工作,工作之余忙着收拾新房。
新房其实就是一间土屋,却被他布置得好温馨。屋里本来住着两个单身汉,那位战友从大局出发,挪窝住办公室了。两张单人床并在了一起,墙上没有一张画,只挂着一幅青藏公路地图。一对喜鹤登枝的枕头早早地悄没声地卧在床头,仿佛随时都会啼叫起来。床上放着一双木板拖鞋,新颖,小巧。刘刚讲过,燕子很喜欢这种拖鞋,走起路来敲得地面叮叮咣咣,多得劲!这拖鞋不是买的,刘刚做的。亏得他的一双巧手。
他扳着指头,数着星星计算着燕子来到的日期。瞧他那焦虑的憨样,半张着嘴,仰望天空,好像燕子在云层里躲着。
刘刚悄悄地咬着一位老乡的耳朵说:“她今天中午就要来了,也就是周末,吃喜酒,到时候还得劳你大驾,帮着招呼一下。记住,是周末莫要责怪寒心的昆仑风,这儿的风六月里也卷着冰雪。”
她没有来。燕子飞走了!
她随军车走到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地方,得了肺水腫,这是一种高山病。那阵子对这种病望而却步,谁也奈何它不得。即使现在,也没有良药妙方去彻底制服它。
燕子眼睁睁地在唐古拉山口闭上了她那双渴望着见到未婚夫的美丽的眼睛。来不及抢救,也无法抢救。只有一个随车队的卫生员手忙脚乱地伴着她走完了人生这最后的里程。
我作为处理后事的工作人员赶到唐古拉山,看到她的情景是惨不忍睹的:僵硬了的尸体停放在公路边道班工人修路时挖的一个土坑里,脸色呈紫黑色。在抱起她的遗体搬动时,我感到了她身上的一丝暖暖的体温。这丝体温是留给她的恋人的吗?她是绝对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的。只差两天的路程她就可以到喜马拉雅山下,完成终身大事的最后一个程序了。据说她在临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手里紧紧地攥着自己的一张照片,她留下了一句话:把这照片送给刘刚和他的战友们,因为在那个男子汉世界里是看不到女人的。
我突然觉得燕子是个了不起的女性。
不是吗?她完全可以把刘刚拽回内地去完婚,她不是不知道一个弱女子闯荡世界屋脊那是在玩命。从某个意义上讲,打开始上高原起,她就把生命掂在手里了。可她坚持要把婚礼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举行。她不是要向别人张扬什么,这个偏僻荒凉的鬼地方没有一点诱人的色彩,她只是想说明一个她认定了的真理:这个女人不去的地方会有一个新的家庭组建起来。而这个地方的兵们是多么渴望看到幸福的家庭,看到女人!
但是,她终究没有上了高原。
刘刚还在哭着。那哭声就像挂在头顶的任何一朵云,一招手就立即落下一场大雨把高原淹没。
爱恋变成了断桥。
悔恨化作了冰块。
山岔里咬着一颗红红的滴血的夕阳。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原先的秩序与平静。只是,扑天盖地的暴风雪更猛烈了。寒冬比往年早几天来到了喜马拉雅山。
死了人,我们组织部门理应把陈小燕的情况记录在案。可是,就在我找出表格登记的时候,犯难了。她不是军人,也不是军人的妻子或亲属子女,算哪个序列?进不了军营的死亡档案,就意味着享受不到一切待遇。她死了,只配用西藏高原的冻土埋掉她!
刘刚说:她虽然不是军营里的人,可是她是我和我战友们的女朋友。这是燕子自己说的。这张她的照片,是她离开这个世界前送给我们大家的。
后来,刘刚把燕子的那张照片镶在镜框里挂在他的宿舍里。我们常常去瞻仰照片,燕子总是笑微微地看着我们每一个人。
在刘刚的建议下,我们把燕子掩埋在营房对面的山坡上。
那是一个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头。
她死了,却永远活着!
方原林摘自《太阳有泪》
(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