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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触心光

2021-12-13

中国林业产业 2021年6期
关键词:哈勒常玉吴门

文 那 海

夏日无尽。酷暑中,在白色瓷碗放着洗净的桃子、葡萄,盛夏顿然清凉起来。

桃子有水蜜桃、黄桃、白桃……余姚有一种桃叫玉露蟠桃,有次在路边的果农处买了回家,满屋都是桃子的香气。本来想多放几天,但怎能抵抗夏日如此芳香的美意呢。

在敦煌吃过紫胭桃,紫胭色,清脆爽口,它有个传奇的名字叫李广桃。想必与西汉时大将军李广有关。司马迁的《史记》写李将军列传,就专门用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为忠实诚恳的人,自然会得到尊重。

许多年前从敦煌坐公共汽车到青海的格尔木,这桃子简直就是干渴的漫长旅途的救命桃。

曾在山东莒县,阴冷的夜晚,羊蝎子火锅散场后,吃到鲜甜的带皮吃的硬桃。那是记忆中极其豪情与芬芳的时刻。

蜜桃季的时候,为了吃,还专门去过奉化。桃林里闷热,到处是桃子的茸毛飞扬的感觉,皮肤瞬间又红又痒,于是仓促中摘了两个,就逃出来了。桃林边上就有清澈的涧水,洗净那两个桃子,咬一口,鲜嫩多汁,好吃是好吃,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皮肤要过敏的样子。

有一年八月底,住在清华大学的甲所,每日几乎拿平谷大桃当正餐,住了一周,还没有吃腻,回来的时候,还专门买了一个行李箱装平谷大桃。也实在算是爱吃桃子的人了。

王铎一定也喜欢吃桃子。看他52岁的草书《赠郑公度草书诗》卷,写着:“懒人山是与,长夏触心光。已见碧桃实,空思紫草芳。”这幅书法妍而不丽,就是桃子的色调。

我很想将它改成:“已见碧桃实,长夏触心光。”这才是夏日桃子的广告语啊。

夏日消暑之物,有西瓜、梨,当然还有桃子。

见唐寅行书《吴门避暑》,开句就是“吴门避暑不愁难”。我很好奇这位吟咏过“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的大才子唐寅,他的《吴门避暑》里的消暑之物都有什么呢。

“吴门避暑不愁难,绿柳荫浓画舫宽。石首鲜呈黄蜡面,杨梅肥绽紫金丸。密遮竹叶凉冰檐,散插榴花角黍盘。忽报洗天风雨至,一时龙挂万人看。”不知为何,唐寅就是不肯提到桃子。“忽报洗天风雨至”,看来真正消暑的还是要靠风雨。想来这也符合风流俊赏而又落寞潦倒的唐寅的性情了。

有一次听友人聊常玉的桃子。常玉在法国时,画过许多桃子,有镜面油画《三个桃子》,还有《五个桃子》,无不风神兼备。有一幅,画有六个桃子,赠给一个朋友。朋友就将它挂在自家狭小的厨房兼客厅处。

其实朋友也没太在意这画。估计也就随手一挂,挂在那里也就多年了。

后来常玉画价大涨,这画被一个画商看到,坚决要以高价收购。适逢朋友经济拮据,意欲卖了此画。

朋友的妻子不同意。说这么多年了(估计也有二十年左右吧),我烧菜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坐着的时候,一抬头,就有这六个桃子陪着,哪怕出的钱再多,我也不愿意卖。

在故宫博物院看吴昌硕大展,遇到了吴昌硕的大桃,笔力强劲,墨色润泽,绝无甜媚之感,不愧为缶翁“三千年结实之桃”。

看过一个轶事,有人见吴昌硕的桃子硕大,评其画不合理。缶翁回之:此是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之仙桃,非寻常之桃。

缶翁以金石之气入画,更见桃枝遒劲,桃实朴拙雄浑。相比之下,任伯年的《桃石图》,就显得秀气多了。这是光绪丁亥年(1887年),任伯年为祝寿而作。一篮红绿晕染的鲜桃和一方顽石,秀雅鲜美,别有意趣。

明清以来,唐寅《麻姑献寿图》、八大山人《桃石千秋图》,都是画桃祝寿。海上画派“四杰”对富有民间生活气息与美好祈愿的蔬果也多有表达。

蒲华画有《瑶池桃熟图》,三个色泽鲜艳饱满圆润的大桃,在青绿的枝叶间,豪放生动。

曾见画僧虚谷一幅画,有四个桃子,另有半个隐在枝叶间,是青色的桃,清隽孤寒。

齐白石晚年桃子题材较多。题跋常为“多寿”,或者“寿桃”,亦为祝寿、吉祥之意。设色浓丽,桃实硕大,与吴昌硕的桃子有似曾相识之感,却又甚感慰妥。

瑾妃也有一幅桃子为题材的画《云中九桃图》轴,云中垂下一枝,上有九桃,九桃有多寿之意。作为光绪的妃子,瑾妃相貌平庸,与妹妹珍妃曲折跌宕的人生相比,她能在风云诡谲的后宫得以善终,也算福寿了。

盛夏,在一个展览上,遇到了汉克·哈勒曼特的五个桃子。

哈勒曼特是荷兰画家,与荷兰画家凡·高的麦田、向日葵带来的热烈的冲击不同,哈勒曼特的静物意味深长,让人在伦勃朗般的光影浮动中,瞬间安静下来。

与凡·高并称后印象派大师的塞尚,在他的静物中,桃子与苹果则是重要的模特。桃子似乎更显百搭,时常和苹果组合一起,或者和樱桃组合,其实桃子的本身意义对塞尚来说显然已经不重要。

塞尚1879年的《静物:一盘桃子》,是纯粹的一盘桃子。白色的桌布,蓝色的盘子中放着很多桃子,颜色却甚为沉闷,光与影已经不重要,所有物象都各得其所,在互相冲击、对抗中寻求一种平衡。

曾见一个很中肯的评论:如果试想从17世纪荷兰的静物画中拿一个东西,立即就好像到了你手里。而如果想从塞尚的静物里挪动一只桃子,它就会连带把整幅画一起拽下来。

我又想到常玉的那六个桃子。要是从常玉的画里挪动一只桃子,哪怕常玉同意,朋友的妻子也不会同意。谁也无法细知这幅画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还是说说哈勒曼特的五个桃子。绯红色的桃子,放置于灰色的盘子中,另有两个散落在桌上,边上附着几片绿中泛黄的桃叶。

这是倾注了时间、情感的哈勒曼特的静物,精准、静谧、柔和,让我们得以与日常生活中熟视无睹的果品凝视。荷兰绘画到而今,哈勒曼特的画,与凡·高不同方式的平静的慰藉终于到来。

粉彩瓷器中有了雍正朝的粉彩八桃图瓶,瓷器工艺似已进入功德圆满。

瓷瓶上的八个蟠桃,丰满娇艳,连穿梭在其中的枝叶,也是一幅大圆满的迹象,让人无从计较,无须忧伤。

这么炽热的明亮,在盛世金殿,一如神性的光辉拂过。

凝视的那个瞬间,犹如置于虚云法师的偈句“狂心当下息”之境。

你甚至又可以闻到来自山谷种植的桃子的清香,可以感觉到来自夏日山野的风、雨水。当你进入这些寻常生活的场景与物件中,在狭小又狭小处,突然又无限辽阔起来。

今夜,下了一场雨,已有秋意。想起那些桃子,这种感觉,就如董桥说齐白石的画,题跋有款款几句密腻的寄托,“人间冷了,人情还是温的好”。

记起夏日,友人带来天台山国清寺的桃子,只有一个,一路磕绊而来,不复明丽,味道却好极。

而我,此刻忽觉长夏将尽,终究还是凛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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