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哭命
2021-12-12书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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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嫂的男人死了,酒后骑摩托车冲下山沟。可怜崔嫂才三十出头,抱着男人残缺不全的尸体放声大哭,无论是谁也劝不住。这一哭就是三天三夜,字字含悲,声声断肠,惹得乡邻们无人不落泪,三天内除了被好心的婶婶们强灌了几口糖水是粒米未进。
在这三天三夜里,好心的邻居在帮忙办丧事的时候注意到一个人,那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跟崔嫂家平素并无人情往来,可他却出了吊纸钱,还不少,500块。最奇怪的是三天来这人一直不走,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抽烟喝茶水,听崔嫂哭男人。
三天过后死者下葬,丧事办定,这人当着几位亲戚的面清清喉咙,对崔嫂说:“大妹子,我姓姚,是姚家乐队队长。”
这儿人说的“乐队”实则是民间操办丧事的团队。俗话说喜事好办,丧事难办。农村死了人操办丧事要很大学问,这些人就专业帮忙操办,只要谈妥钱,从穿老衣、到哭丧、到奏乐、到收殓、到下葬,从头至尾全给包办,所以叫“白事一条龙”,现在叫“乐队”,好听些。
姓姚的队长又说:“大妹子,我想请你加入我们团队,专门哭丧。”
众人一愣,崔嫂更是一头雾水,虽然两眼红肿,可喉咙不哑,问道:“为什么找我?”
姚队长说:“我是路过你家时被你哭声吸引住的,然后观察了你三天。你三天哭下来粒米未进却依旧声音宏亮,并且感染力极强,绝对天生的一副好嗓子,我的乐队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大妹子,我知道现在这时节跟你谈这样的事不太妥,可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才三岁的孩子想想。你可以不吃饭,你儿子能不吃吗?你儿子将来不要上大学结婚吗?所以就斗胆开口邀请你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别的乐队哭丧的一场给200块,我给你一场300元,还有提成。”
崔嫂新寡会答应吗?大伙个个盯着崔嫂看。崔嫂搂搂怀中的儿子晓华,说:“你说得对,我答应你!”
姚队长听了长出一口气,却见崔嫂掉过头看着男人的牌位泪如雨下,说:“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是个天生的哭命。”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姚队长眼睛太毒了,崔嫂的哭丧成了他姚家乐队的金字招牌。别的乐队中哭丧的至多哭个四五段气就接不上了,再勉强哭下去已是强弩之末死撑活挨,只有姚家乐队与众不同。崔嫂可以一口气哭上十段八段,从头至尾气韵十足感情投入,水准始终如一,丝毫不打折扣。最难得的是崔嫂哭丧时感染力太强了,往往是她哭时大妈大婶们一起哭。
一传十、十传百,姚家乐队名声大震,成了所有乐队中的佼佼者,崔嫂成了姚家乐队的摇钱树,当然喽,崔嫂的收入也相当不菲。靠着这笔收入,儿子晓华一天天长大了,终于熬出头大學毕业了,现在竟然进入城里机关工作,风不透雨不漏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改变。
崔嫂一个人在农村老家生活,近二十年过去了,她的嗓音几乎一如既往的宏亮,业务一如既往的好,可晓华有想法了,他不想让崔嫂继续干这行。这天驾车回到老家跟妈说了想法后,崔嫂生气了,板下脸说:“怎么着,嫌弃妈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现在嫌妈这个行当丢人现眼,当初干什么去了?你上高中读大学的时候让妈不干这个才叫本事,现在迟了,你妈大半辈子就会干这个,不会干别的了。你爸死时我就说过,我天生就是个哭命。再说我哭丧正大光明,一不偷二不抢的,凭什么不干?”
高高大大的晓华被这一番话呛得直翻白眼,转念一想,妈生性刚强,吃软不吃硬,便换了腔调,说:“妈,不是这回事。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哪有儿子嫌妈的?只是、只是,我最近恋爱了。女孩一家子教师,清高得不行,如果让她家知道我妈干这个,恐怕、恐怕……妈,你不是一直巴望我结婚让你带大孙子吗?现在我这一大步迈出了,你可要撑我一把哦。”
晓华的这话收到了效果,崔嫂迟疑了,想了又想说:“这个理倒也讲得通,要不我就不干了?”
晓华高兴极了,当即得胜回城,专心致志地谈起恋爱来,谁知时间不长得知消息:妈又哭上了!
晓华这下火了,立即打通妈的电话,气哼哼地问道:“妈,你答应我不哭丧的呢?怎么又哭上了?你是缺钱吗?缺钱的话跟我说啊,养儿子不就是为了防老吗?”
电话里崔嫂说:“晓华,妈不是为了钱,真的不是为了钱,实在是憋得难受。几天不哭浑身没精神,饭都吃不下,要知道妈哭了快二十年了,已习惯了啊。就拿昨天丧事来说,你知道死的是什么人吗?是一个才三十多的男人,生病死的。瞧那对孤儿寡母的可怜样,妈一下子就想到自个了,立马就哭上了,不给钱也哭。晓华,我想来想去是铁了心要哭下去,不哭妈就活不下去了。要不这样吧,你就跟你女朋友说你没有妈,也只能这样了。”
晓华搁了电话长叹一声,硬的不行,软的又不行,看样子妈真要哭一辈子了,这世上就没有人能让妈不哭。
谁知哭丧的事还没完。不久又听到一个消息:有个男人跟妈在交往。
晓华又羞又怒,二话不说驱车就回家。一进家门赫然发现家里真的坐着一个男人,认识,是本村的,以前自家孤儿寡母凄惨度日时这人没少帮助自家,不久前他老婆得病死了。
晓华狠狠瞪着那男人,那男人一下子慌了,站起身就走。等他走后晓华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大声嚷道:“妈,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单位里马上要提拔一名干部,我正在考察对象里。可有人攻击我,说晓华妈是哭丧的,是搞封建迷信,这已使得我相当被动了,现在你再玩这一出,我前途就全完了晓不晓得?妈,你真的不为我婚姻和前途着想吗?你还是我亲生母亲吗?”
再看崔嫂,满脸通红,惊慌不已,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被老师逮住一样,说:“晓华,妈错了,我不晓得这事关系到你前途。要不妈以后只哭丧好不好?妈不哭丧真的不行啊。”
晓华取得初步胜利,心说行,先这么着,慢慢来,下一步再想办法让你不哭丧,便再次得胜回朝。谁知刚出门没两步,被一个婶婶叫住了。
那婶婶一向泼辣无比,见四下没人,劈头就骂:“小白眼狼,你刚才跟你妈的对话我全听到了,你竟敢管起你妈来了,出息了是不是?我问你,你妈这么些年来是怎么熬过来的知不知道?你妈三十出头就守寡了,那份罪是人受的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上门提亲吗?为了你,你妈一口全回绝了。现在你拿工资了,她也老了,有空闲了,想成个家过分吗?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他跟你妈老早就相好过,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没能走到一块。现在男丧妻、女丧夫,他们组成一个家,过分吗?我们全村人哪个不为他们高兴。小白眼狼、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听着,你要是为了你的狗屁前途敢拦着这事,我见你一次骂一次!”
这番话就好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晓华一下子惊住了,蹲下身来细细想想,妈这辈子……喝过的苦水得有一船吧?
晓华掉转身,推开门进屋,发现妈正在无声地哭,满脸泪水。
这么着,时隔不久妈再嫁了,晓华欣然接受了这事。可是提升的事结结巴巴的,倒是没有人攻击妈再嫁这事,但有人攻击哭丧这事,或许并不是攻击,只是嘲笑罢了,这使得晓华在单位里整天抬不起头来。怎么才能让妈不哭丧呢?
就在这时接到妈的电话,妈在电话里的声音纳闷极了:“晓华,出怪事了,妈哭不出来了。前些天妈的一个老姐妹死了,个个指望我大哭一场,可我一滴眼泪也没有,哭得干巴巴的,甭说死者家,就是我自个也不满意,怪了怪了。”
过了些日子,妈又来了电话:“晓华,妈这回不用你劝,不哭了,坚决不哭了。”
晓华听了又惊又喜:“妈你是怎么想通的?”
妈无力地说:“不是我想通,实在是我哭得太没水准了,就会干嚎,一点也不投入,更奇怪的是只哭一会喉咙就哑了。有一回吧更丢脸,哭丧的时候竟差点笑出来。奶奶的,这回真的必须告别哭丧这碗饭了。”
晓华大喜,这事得好好庆贺一下,当即驾车回家,在村口正好遇到那位泼辣的婶婶,晓华忙下车问好,那婶婶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说:“又回来干什么?”
晓华忙把妈的怪事说了,那婶婶听了眼一瞪,没口骂道:“小白眼狼,这事怪吗?一点也不怪。你妈以前为什么那么能哭?是因为哭别人就是哭她自个,哭她自个的一生之苦,懂不懂?现在她儿子挣钱了,自个又找了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当然不会哭了。”
婶婶最后说:“这世上哪有人天生哭命!”
(插图/张恩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