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兵克里
2021-12-12西西
西西
唐纳德·巴塞尔姆有一篇短篇小说,全部以对话进行,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工兵,一个是秘密警察。这两个人并不直接接触,工兵在明,警察在暗,两人都是自己对自己说话。这篇小说还有一点比较特别,主角人物工兵,竟然是著名的画家保罗·克里。
克里说:现在我调到空军部队来了。最初,我被派担任飞机修理,和其他几名工人一起。我们的表现,是把自己当作艺术画家,并非仅仅是画匠。我们替木的机身上油饰,利用透明图样纸改正旧编号,加上新编号。稍后,我被取消了绘饰细部的工作,改派为运输。我护送飞机到德国不同的基地,包括占领地区在内。当我抵达一座名城,只要有空,我总跑去看名画。我从没有误失飞机或者送不到正确的目的地。战争看来漫无止境。华顿卖掉了我的六幅画作。
秘密警察说:我们是秘密警察,我们有许多秘密。我们渴望所有的秘密。我们没有你的秘密所以才跟踪你的秘密。我们的第一个秘密是我们在何处,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第二个秘密是我们共有多少人,也没有人知道。无所不在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如今无处不在,其中有一处,就是在这里侦察工兵克里,他护送三架贵重的飞机,由火车从米伯索芬送到甘保雷去。你想知道克里此刻在做什么吗?他正在读一本中国短篇小说。
克里说:这些中国短篇小说简短可爱,却不知翻译是否适当。我们的目的地是第五战斗纵队,自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那块在离开基地时连同零用钱一起给我的美味腌肉,我吃掉了。无论如何,现在我们进入何恩拔保了。
秘密警察说:克里跑进车站餐室去了,他在享用一顿大午餐。我们会在里面和他一起。
克里说:现在我从餐室出来,沿着一列车卡步行,来到载我的飞机的那节无顶平板货车卡前。奇怪的是,我注意到有一架飞机不见了,本来有三架,绑在货车卡上,盖着帆布。现在我用那素受绘画训练的眼去看,只见车卡上那三个帆布遮盖的形状变成了两个,放着第三架飞机的地方,只有一堆帆布和松绳子,我迅速回身四顾看看有没有人发觉失掉了第三架飞机。
秘密警察说:我们发觉了。我们受过警察训练的眼发觉平板货车卡上原本绑着的三架盖着帆布的飞机现在变成两架。不幸得很,事发时我们在餐室内午餐,所以不能证实飞机去了哪里。居然发生了事我们不知道,真是烦恼到极点。这时,只见克里取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铅笔,他肯定是在那里写下事件发生的全部重点。
故事的结局是怎样的呢?克里根本不是拿出纸笔来记事,而是看见帆布和绳索的线时,画兴大发,作了十五分钟光景的素描。然后他才记起不见了飞机。秘密警察则更糟,想马上报告上去,但又怕上头问起飞机,有损于他们无所不能的名誉。克里开始思索起来,不见了飞机,即使华顿卖掉他一千幅画也赔不起,又不能马上造一架。终于,他想出一个办法,凭他绘画的本领,他把货单上的数目改了,改为把两架飞机送到第五战斗纵队,至于多出来的帆布和绳索,他把它们藏在空的车卡内,那车卡,标贴上写着是开往另一个小城的。秘密警察目击克里把帆布和绳索藏在车卡,又看见他用画家的技巧改涂货单,做得一点假冒的痕迹也没有,反而十分赞赏,因为他们本身的难题也得到了解决。对于克里用这个方法度过危机,他们感到骄傲,竟想把他当兄弟拥抱,不过秘密警察是不可拥抱的,他们是秘密,生存在阴影之中,最后——
克里说:我们抵达甘保雷了。飞机卸了货,由每六个人抬一架,工作进行迅速,没有人询问起改过的货单。天气清朗。午餐后,我会离开这里回程。我画的那些瘫软的帆布和绳索实在不错。对于失去飞机,我感到抱歉,但并不太难过。战争是短暂的,绘画和巧克力是永恒的。
(摘自《像我這样的一个读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刘玉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