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也许用显微镜才能看得见

现代技术文明的特点是其扩张性。但我们不是在写科幻小说，要对文明的未来进行稍稍严肃些的超远期预测，都必须在数学和物理规律限定的范围内进行。

文明向宇宙中扩张的第一步，当然是它所在的星系，对人类来说就是太阳系。你可能知道，生物群落以几何级数扩充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假想地球是一个培养基，表面覆盖着一层营养胶体，你把一粒肉眼都看不见的菌种放到它表面的某一点，可能你半个暑假还没过完，这种细菌已盖满了地球表面。如果人类获得了充足的技术能力，他们向太阳系中的扩张也是这个样子。这时，你就会发现我们的星系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像在地球上一样，人类文明在太阳系中也很快会面临生态危机和生存危机。文明的下一步只能是继续向外太空扩张，这时，它将遇到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光速。

以目前的理论基础，光速是不可超越的。事实上，以目前可以看到的宇航动力，如核聚变、光压驱动等，使一艘大型星际飞船达到光速的十分之一已是极其艰难了。这样，要到达最近恒星并返回，就需近一个世纪；而要到达真正有可用资源的恒星并返回，可能需上千年甚至更长。所以，未来地球文明在恒星际的扩张，其结果很像蒲公英在风中放出种子，最后长出一束束相距遥远的新蒲公英，它们之间无法建立联系，永远成不了一个整体。如果真的存在阿西莫夫描写的银河帝国，那它将是这样一个庞大的瘫痪病人：它的大脑想动一下手指，那根手指要到百万年后才能收到指令，再过百万年，大脑才知道那根手指是否真的动过。

我们由此可以推断，宇宙间不可能存在尺度跨越恒星的宏观文明，换句话说，用无限扩张空间尺度的方式发展文明是行不通的。

我们现在换一个思考方式，把目光投向相反的方向，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微小的蚂蚁没有像恐龙那样毁灭而生存到今天？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们的个体很小，一个由小个体组成的生物群落所需生存空间和资源很少，因而生存能力更强。同样的空间，可能只够一只恐龙躺下睡觉，对一个蚂蚁城邦来说却是一片广阔的疆土；只够一只霸王龙吃半口的一块肉，却能成为一座蚂蚁城市中全体居民一年的口粮。所以，在大自然中，小个体群落的生存优势是不言而喻的。大自然也许已意识到了这点，从自然选择的趋势来看，生物有向小个体进化的趋势。

减小自身尺度就等于扩张了生存空间，我们把这称为文明的“反向扩张”。

反向扩张需要人类用技术干预自身的进化，不断缩小自己的个体尺度，目前可以想象得到的技术是基因工程。现在的地球上，体积最小的、与人类较为相似的哺乳动物是鼠类，借助基因工程，人类最终有可能把自己的个体缩减为白鼠大小。如果人类的个体达到这个尺度，世界在他们眼中将发生根本的变化，想想现在我们的一套普通的两室一厅住房，在那时人们的眼中将会是一座多么宏伟的宫殿啊！

这只是反向扩张的第一步，为了给未来的超级文明创造一个充分广阔的空间，人类可能要把自己的个体缩减到细菌尺度！细菌大小的物质所拥有的原子数量和每个原子拥有的量子状态，足以存贮和处理目前人脑中存贮和处理的全部信息。你可能觉得疯狂，但想想要是回到一百多年前，你把现在的一块P4芯片给当时的人看，并告诉他们这小玩意儿内包含的东西，你也同样会被关进疯人院的。

一个由细菌尺度的个体构成的文明是什么样子？世界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子？你可以自由地想象，很快会发现这种想象是最让人心旷神怡的事。下面，只摘录拙作《微纪元》中的一段：

他想象着当微人们第一次看到那棵顶天立地的绿色小草时的狂喜。那么一小片草地呢？一小片草地对微人意味着什么？一个草原！一个草原又意味着什么？那是微人的一个绿色的宇宙了！草原中的小溪呢？当微人们站在草根下看着清澈的小溪时，那在他们眼中是何等壮丽的奇观啊！地球领袖说过会下雨，会下雨就会有草原，就会有小溪的！还一定会有树，天啊，树！先行者想象一支微人探险队，从一棵树的根部出发开始他们漫长而奇妙的旅程，每一片树叶，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还会有蝴蝶，它的双翅是微人眼中横贯天空的彩云；还会有鸟，每一声啼鸣在微人耳中都是一声来自宇宙的洪钟……

现在，让我们从微观文明的角度思考一下外星文明的存在：如果文明发展到了一定程度，他们必然会使自己微观化。这无助于我們对外星文明的寻找，却能说明我们为什么至今没有见到他们。一个微观文明向外界的能量发散（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必然很小，这便增加了我们探测他们的困难。想一想一个由细菌大小的个体组成的外星种族，就是聚集在你眼皮底下开奥运会，你也不可能觉察到他们的存在。

但微观化并非文明发展的终极，超级文明最终有可能如科幻小说家克拉克在《2001太空漫游》中描述的那样，“把自己的存在凝固于光的点阵中”，这样的文明已彻底摆脱了宏观和微观的概念，如果愿意，他们可缩为一个原子那样小，或扩展为一个星系那么大。我们可以设想另一种终极文明，它具有的是无可比拟的宏伟壮丽，这就是最后宏观化的微观文明。这与大个体构成的原始宏观文明有质的不同，它是文明的又一次升华，是生命在宇宙间谱写的最雄壮的乐章！对这种文明，我只描述一幅图景，余下的你自己来想象：

一支宏伟的星际船队驶入太阳系，他们的每艘飞船都有月球大小，但这些飞船却是由几千个细菌大小的宇航员驾驶的，他们聚在一起我们也只能用显微镜才能看到。

对于生命和文明在宇宙中的前景，任何想象都是软弱无力的。

（张秋伟摘自《刘慈欣谈科幻》，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魏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