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在颐和园的日与夜

2021-12-12杜梨

青年文摘 2021年18期
关键词:仁寿颐和园菩萨

杜梨

我在北京颐和园工作了快一年,见识了湖光山色,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些林林总总的大小事,酸甜苦辣都有,但经历过一番沉淀之后,我只想由衷地赞美这座皇家园林赐予我的广阔视野和强健心胸。

去年冬天,我和同事一起清扫万寿山,山石上落了一个秋天的叶子。那天,我们穿着蓝色工服,整整扫了五小时,用三把笤帚把山扫得一尘不染,每个人都像在黄土里打了一遍安塞腰鼓。不过这些劳动令我十分快乐。我也曾在佛香阁看护观世音菩萨和铜鹤铜瓶,在山门做疏导,巡视全院。我熟悉颐和园的每一个角落,它已长在我心里,再也分不开了。

我是如何来到颐和园的?那是一个蝉鸣的夏季,我从互联网辞职,准备再次考博。我妈提议我去报考颐和园,说离家又近,环境又好,还是事业编,何乐而不为?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一份新鲜的尝试。经过4个月笔试、面试的拉锯战后,我接到了颐和园的录取电话。

一个下午,我和一帮95后一起走进石碑上镌刻着“清颐和园外务部公所”的这座园,领了一身我们当时梦寐以求的蓝色冲锋衣,胸前有着颐和园的标志——佛香阁的刺绣。

我们之中有在法院待了四年的书记员,有在检察院待了两年的干事,有学园林和考古专业的应届硕士生,还有因旅行社倒闭来报考颐和园、高考数学接近满分的天才少女。

初冬,在第一轮轮岗中我们被分配到了各个宫殿里值守巡视,看护室内文物。为了保护古建和文物,宫殿里都没有现代的供暖和照明设备,一切以防火安全为原则。在数九寒冬,值守的人只能裹紧单位发的羽绒大衣,这大衣必须加肥加大,以确保里面能穿上两层羽绒、毛衣和保暖内衣,腿上穿三条裤子,穿上厚底登山鞋,浑身上下贴满暖宝宝,手里再揣上单位发的热水袋,挺过西郊全方位的冷辐射。

分配前,领导贴心地对我们说:“所有的殿都非常冷。如果你被分去仁寿殿,一定要多穿,仁寿殿的地面都是用石头铺的,冷气会渗入骨髓。”

仁寿殿是颐和园的主要建筑,一进东宫门就是它。1898年光绪皇帝在这里接见了康有为,拉开了“百日维新”的序幕。有年6月,一位著名的外国政要来访,工作人员想尽办法让殿里升温,精心准备了两小时,殿里气温只上升了一两度。那位外国政要进殿两分钟就出去了,估计心里在想,真不愧是SummerPalace(夏宫)!

入冬后,我从佛香阁下班,通过排云殿,穿过长廊,去找仁寿殿的同事。那个精瘦的男孩从宫殿中出来,俨然变成了一座魔山。他穿着大氅般的黑色羽绒大衣,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几层,像是衣服成了精,长出了头。我震惊地问:“我的天,你这衣服多大号的?”他说:“你猜。”

我:“3XL。”他说:“翻倍!6XL!”

这就是我眼中的夏宫,一个在冬日滴水成冰的地方。

前6个月,我被分到了佛香阁守阁。佛香阁始建于1758年。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佛香阁被毁于一旦。到了1891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师78万两白银在原址上重建,它历经战乱和敌占,新中国成立后多次修缮,才有了今天的佛香阁。

通往佛香阁的台阶有100级,较为陡峭。有的大爷痴迷于悬崖的探戈,踩在台阶边拍照。

我小碎步前去提醒。他又悬空半步,仿佛他玩的就是我的心跳。

上任那天,班长给我们培训了一遍在殿里如何保暖,并着重强调了岗上服务和应对游客的突发情况。

我向老同事请教:“平时游客找咱们多吗?”他说:“放心吧,一定会找你的,而且他们会叫你‘服务员。”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6个月里,我听到了无数遍“服务员”,并回答了无数个同样的问题。

“服务员,我问一下,哪儿是万寿山?”“您好,正在您的脚下。”

“哎,你好,佛香阁在哪儿?”“您好,就在您的眼前。”

“这后面是什么字,泉香界?”“繁体字,众香界。”

“这就到顶了是吧?”“是的。

出于疫情防控考虑,智慧海目前不开放。”“那我为什么听到山上有人声?”几个游客振振有词,坚称听到了人的欢笑声,大有群起而攻之势。

我望了望身后那严丝合缝的大红山门,不由起鸡皮疙瘩,“后山有条路的确穿过智慧海后门,那里确实有游客,不过您要先下山。”

每天,我们开阁签表,消毒拍照,拖一遍佛香阁,然后守着千手观音。阁里很黑,只有早晨和傍晚时,太阳才能微微照进点光。那时,身上斑驳的菩萨方能泛出温柔的金色光芒,但稍纵即逝。大部分时间,殿里幽暗阴冷,没有任何供暖设备。我们穿得像一座座红塔山,拖着沉重的肉身,在窗口边跑步几小时,头被风吹成岩块,手冻得像冰雕。在寒潮过境时,我站在窗边,北风每天第一个对我说话——给你头拧掉。

一次在殿里,突然走过来一位大妈,卷发蓬松,眼神闪烁,“你们在这儿站着,怕不怕?黑漆漆的,都见不着光。”“还行吧,我们都习惯了。”

“我一街坊六十多年前就是從这儿跳下去的。”

佛香阁里现在供奉的是一尊千手千眼、铜鎏金的观世音菩萨,建于万历二年,高5米,重万斤,脚踏999朵莲花宝座。

多年前佛香阁开放时,游客会疯狂往菩萨身边投钱,硬币砸在菩萨身上,甚至淹没了整张案几,菩萨脚下的地毯里还有硬币,经历了岁月的镶嵌,再也拽不出来。即使现在,也有游客往阁里投币,在阁前摆放大量瓜果蔬菜、各种零食和糖。

如果游客不收走,瓜果会被保洁师傅拿走扔掉。有的糖果被装进了佛香阁的抽屉,万一有人到佛香阁后因低血糖晕倒,还能救命。

有些异常执着的游客,非要我们把钱递到菩萨手里,被我们劝导后,仍然红着眼往阁里冲。

那是些被生活折磨得布满皱纹的脸,他们把一卷卷有零有整的钱扔在门口后,围着佛香阁开始转,直到心满意足地离去。

一位来自日本的老年人对我说,你天天守在菩萨身边,生活一定会很幸福。我看向闭目的菩萨,想起对其每次祈祷,都会让我的生活沉重半分。我问男朋友,为何我每次祈祷过后,菩萨好像都不太高兴?

他答,大概菩萨也不想上班,每天这么多人发出请求,菩萨估计也很累。

最令人头疼的,大概是夜晚的“清人”工作了。有热爱摄影的老年人不停地追逐光影的变幻,想在千篇一律的皇城摄影中杀出重围。他们会专门守着夕阳西下的圣光,在佛香阁的大回廊里徘徊,对着同一扇门拍上几十张,琢磨怎样调光圈,怎样调快门,品味这夕阳四散的余味。

如果你这时喊:“佛香阁6点钟静园了,请游客抓紧时间,参观游览。”那等于是自动消音。拜菩萨的仍在拜菩萨,转圈的仍在转圈,自拍的仍在陶醉,吃东西的正在吃最后一口,精心打扮的汉服美人感觉出片不高,而“老法师”们会继续在佛香阁和山门平台上扫射,“哎,这个角度不错!”“再给我来张这边的!”

而山下的游客还在从排云殿往上爬,刚到德晖殿的游客不紧不慢,我们得哄着游客,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慢慢往下走。

等到终于将游客送下排云殿,佛香阁的同事们经历了10小时的巡院,终于可以下班,而排云殿的同事还需要等待游客空山。静悄悄的万寿山北面,空无一人,只有斑鸠的咕咕声,松涛在涌动。

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弥足珍贵的,可以让我忽视这喧嚣的尘世。

也许是打开佛香阁门的清晨,看晨雾把昆明湖装点成不同的模样;也许是游客都散去后的夜晚,公鸳鸯飞上岸在草丛里认真地寻找食物,而它的妻子站在京密引水渠边,发现了我们,于是默默躲到小柏树下。

但更多的,是关于人的光点。那天,北京的沙尘暴吹飞了佛香阁的两个大垃圾桶,我巡视发现后,迅速跑过去抢救。我刚把一个垃圾桶扶到回廊墙边,转头就看见一个3岁的小男孩,环抱着那个比他矮一点儿的垃圾桶,在大风中,摇摇晃晃地走向我。

(摘自《时尚先生》2021年第7期,本刊有删节,范李丽图)

猜你喜欢

仁寿颐和园菩萨
颐和园
浅析仁寿彩陶的历史发展与传承策略
酌古参今——颐和园文化遗产之美
菩萨蛮·花明月黯笼轻雾
“仁寿灌蛋”技惊四座
光华呈爱日 仁寿遍和风 从寿康宫佛堂内部陈设看崇庆皇太后多元的宗教信仰
兰州行吟 (三首)
颐和园导游词
颐和园
辽代八大菩萨造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