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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獾胡在一起

2021-12-12张炜

青年文摘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外祖母小猫月亮

张炜

那天,我和好朋友壮壮在海边林子里玩。在云雀的小窝边,发现了一只拳头大的小猫,它正瞅着小窝里的蛋,神情专注到顾不得躲闪。

我和壯壮不约而同伸出了手,小猫这才开始躲闪,不过已经晚了。它很容易就落到了我们手里。谁也想不到一只小奶猫会有这么大的劲儿,它龇牙咧嘴地挣扎,很快把我和壮壮的胳膊抓破了,衣服也扯坏了。我们只是忍住,一路拥紧了它。

回到我们林子深处的家,外祖母比我们还要惊喜,不顾它的反抗,一下接到怀里,像抱住一个小孩子那样上下颠动,一边“哦哦”地小声叫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直在狂挣和暴怒的小猫,这会儿突然平静许多,它盯住外祖母,大眼尖尖的,愣了一会儿竟然眯了起来。它大概实在太累了,挣扎了一路,这会儿要睡了。

这一刻我们才敢挨近,好好端详起来。原来这是一只深灰色、浑身有着浓黑斑点的小猫,只有四只爪子的前端是纯白的。黑色的胡子很长,长到不成比例,大概这就是外祖母为它取名“小獾胡”的依据。

我和壮壮把一只小柳条篮铺了白茅花儿,又为它找了最好的一只蓝花瓷碟、一只绘了小鸟的陶钵吃饭喝水。

当它从外祖母的怀中一睁开大眼,就猛地蹿起来,好像刚才睡了那么久全不作数,重新生分起来,再次做出了吓人的模样,龇牙,发出“哧哧”的声音,脊背上的毛齐齐地竖着。

我和壮壮有些害怕,而外祖母还是微笑着,走到新做的小窝旁,轻轻挪了挪饭和水,然后就坐在了一旁。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它脊背上的毛渐渐平伏了。

外祖母故意忙自己的,只偶尔看它一眼,脸上是对最小的孩子才有的那种笑容。奇怪的是,小獾胡不理我和壮壮,却仰脸看了外祖母几次,还抿了抿舌头。外祖母嘴里哼起了低低的细细的曲调,这声音大概最适合小孩子听,反正我听了就很舒服。

我们的小茅屋在野林子深处,四周没有一户邻居。

爸爸常年在南边的大山里工作,那里有个很大的水利工地,爸爸他们要凿穿一座大山,把水从山的另一边引过来。

妈妈也不在,她在园艺场做临时工,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现在不同了,因为小獾胡的加入,我们茅屋里已经有了三口。这种热闹劲儿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外祖母自己忙,我一个人和小獾胡玩,和它说很多话。它不再急走狂蹿了,我走近的时候也不跳开。但如果我伸出手,它就皱起圆鼓鼓的小鼻子,发出“哧哧”声。

许多天过去了,小獾胡除了外祖母,不让任何人触碰。外祖母喂它米汤和一点蛋黄,有时要将吃的东西托在掌心里。它吃饱喝足之后就眯上眼,在外祖母的臂弯里待一会儿。这让我找到了机会,趁它睡熟的时候悄悄走近,可惜它总能在最后一刻察觉,猛地跳开。

我说:“ 我对它可是真好啊。”“你只想和它玩。”外祖母说。我承认外祖母说得没错,可是我也没错。这时,我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它的额头轻轻摸了一下。小獾胡立刻睁开大眼看我,又看外祖母。这次它没有发火,也没有跳开。从这一天起,我可以挨近一点了。

晚上,我躺在外祖母身边,如果她不困就会说故事。不过这个夜晚她说的不是故事,是爸爸,她一直牵挂着大山里的那个人。

“他们那帮人的命真苦,一年到头凿山,山怎么凿得完?”她在叹气。我悄声问:“你说有个叫愚公的人会移山,那些人是不是要爸爸当一个‘愚公?”

外祖母擦起了眼睛:“也许是吧。”

正说到这儿,小獾胡跳上炕来,我一动也不敢动。它在我和外祖母之间低头转着,终于轻轻地蜷在了外祖母枕头旁,一会儿就发出了呼噜声。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声音,人的夜晚只要有这样的声音相伴,就一定是最好的夜晚。

小獾胡对家里人的亲密程度是不同的。它最爱的人是外祖母,其次是我,再次是妈妈。因为妈妈是十多天前才结识它的,不过她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取得了小獾胡的信任,这速度快得惊人。“它知道妈妈是家里人。”这是外祖母的解释。

到现在为止,只有爸爸一个人还没有见到小獾胡。我一想到他们相见的那一天,就激动起来。我认为爸爸见到它一定会大喜过望,然后紧紧地抱住它。我害怕的只是小獾胡不懂事,见了从大山里归来的陌生人狂乱地躲闪。

如果它不理他,他会伤心的。

中秋节快到了。外祖母提前许多天就开始备料,她一边忙碌一边说:“这是团圆的日子啊,可惜你爸爸回不来。”不过,今年的中秋节与任何一个都不同,因为家里多了小獾胡。

这一天,妈妈提早回家了。我们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吃最好的食物。大圆木桌抬到了院子里,中央是一个大瓷盘,里面装了满满的葡萄;一旁的陶钵里是几只大黄梨,两个木盘分别装了切好的西瓜和甜瓜;一旁的碟子里是外祖母自制的月饼,皮儿酥得没法说,包裹了核桃仁、杏子干、桑葚、葡萄干、冰糖、栗子、花生、红豆糕,这些都要用野蜜调起来,那是她亲手从林子里采的……

已经到了半夜,大月亮看着我们,还不打算马上离开,我们更舍不得离开这么好的月亮。但不管怎样,还是要睡觉。我们躺在炕上,从窗户里看着月亮,一直到瞌睡上来。

正睡着,梦到有人来敲我们的门,“咚咚、咚咚”,越敲越响。外祖母“呼”一下坐起。我终于听清了,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有人敲门。妈妈已经起来了,先一步打开了屋门。一个细高个子进来,我一眼认出了爸爸。“啊,爸爸!”我跳起来,两脚还没落地,他就把我接住了。

爸爸的头发上落满了月光,白灿灿的。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那月光还是留在他的头发上。

爸爸来得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妈妈和外祖母过了几分钟才醒过神,齐声问:“你怎么回来了?”爸爸十分平静地回答:“回家过节。”

我看到妈妈脸上流下了两道泪水。外祖母没说什么,转身到黑影里点亮了灯,说:“来,咱们重新过节。”大圆木桌被再次抬到院子里,一个个碟子钵子全端出来了。现在,月亮已经歪到了西边,不过天色还是很亮。啊,我们要接着过节。

这时我们都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让小獾胡认识一下爸爸。外祖母大声呼唤,妈妈也起身去找。我觉得它一定是钻到了角落里,因为害怕生人。爸爸很快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笑着等待,身体挺得笔直。我觉得他对这次见面非常看重。可是真糟糕,小獾胡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爸爸等了一会儿,故意转脸谈另外一些事情。我听着,渐渐专注起来。多少年来,爸爸都不能回家过中秋。今年中秋前一个多月,爸爸就在想着,一定要和家人过一次团圆节。他鼓鼓劲儿,对工地小头目提出了回家过节的要求,说哪怕来回只一天,哪怕这一年只回这一次。

他从没对工头儿说过一句软话,可这一次他求他们了。小头目有些心软,说自己不能决定,要请示上边。爸爸等啊等,后天就是中秋节了,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要知道在路上就要接近两天。爸爸绝望了。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小头目突然找到他说:“批准了,回吧,不过待一天就得回来。”爸爸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想都没想时间的问题,抬腿就往门外跑去。

他是一路跑回来的,只用了一天多一点的时间,走完了两天的路程。他一路上叮嘱自己的只有一句话:“只要月亮还在天上,就不能算晚!”

外祖母背过身去。妈妈也在抹眼睛。我抬头看着天空:啊,月亮还在,爸爸真的追上了它。

爸爸大口地吃着桌上的各种东西,忽然,他停下动作,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时候我们都没有听到身边细小的、蹑手蹑脚的声音。当我发觉有什么在蹭自己的腿,这才想到是小獾胡。我敢说,它一直在暗中观察,终于明白了这个陌生男人是谁。果然,它最后走到了他的近前,昂首看著。

外祖母说:“小獾胡,这是爸爸啊!好孩子,他喜欢你呢,让他抱抱。”小獾胡回头看看大家,又盯住爸爸。爸爸向它伸出手:“来,膝盖上!”它向前一步,又后退一步。妈妈也开始鼓励,只见小獾胡身子一仰,不再犹豫,几步走到爸爸身边,贴紧了他。爸爸正想抱起来,被它拒绝了。它从爸爸手中挣出,回头看我一眼,却“噌”一下跳上了爸爸的膝盖。大家都笑了。

爸爸粗大的手轻放在它的额头,它闭上眼睛,发出了呼噜声。

月光,小獾胡的呼噜声,全家人,这些加在一块儿,成为最美妙的时刻。

(摘自《小说月报》2021 年第2 期,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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