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立遗嘱,是病吗
2021-12-12姚远
姚远
年轻人开始立遗嘱了。
3 月20 日, 中华遗嘱库发布了《2020 中华遗嘱库白皮书》。报告显示,立遗嘱人的平均年龄逐年下降,年轻化趋势愈发明显。截至去年年底,共有1004 位80后,533 位90 后在中华遗嘱库留存下自己对世界最后的叮嘱,最年轻的遗嘱人仅17 周岁。
去年, 新冠肺炎疫情最严重的2 至4 月间,中华遗嘱库的咨询量急速上涨,最高峰时,中华遗嘱库微信小程序一天收到上千份“ 微信遗嘱”。这些文字,66.1% 来自30 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分配财产,向爱人表白,为家人祈福,总结已经走过的人生,规划自己余下的生命。
年轻人通过写遗嘱,来复盘自己,审视内心,认识生死。
把自己留在世界上
晚上11 点,朱雅妍近乎崩溃地关闭了代码界面。2020 年3 月6 日,距离她毕业论文终稿的截止日期还有10 天。她的论文题目是《基于新浪微博短文本分类的用户抑郁状况预警研究》。利用自然语言处理,筛选微博用户“走饭”评论区中有自杀倾向的评论,朱雅妍花了整整三周,共标记了1.4 万条评论。
疫情期间,朱雅妍天天刷微博刷到凌晨三四点,那些画面,呼喊和送别,几近将她淹没。在思考自杀预警,关注疫情形势的同时,朱雅妍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匆匆离开,可以给世界留下什么呢?她决定写一份遗嘱。立即行动,她拿出一张纸,听着歌曲Let It Be ,花了约10分钟,写下自己最后的嘱托。
第一, 分配自己2 万元的存款。第二,希望父母帮忙收好自己从小到大收藏的小物件:小学时的日记本,小学好朋友写的道歉信,高考前父母写的信,一条初恋男友送的手链和他的日记本……朱雅妍相信:人是由回忆构成的,人是靠回忆活着的。这些承载着她回忆的小物件,将成为她存在过的证明。第三,自愿捐献还有用的器官。最后,朱雅妍给父母和好朋友留了一段话,希望在自己离开以后,他们也可以好好生活。
在疫情期间写下遗嘱的年轻人不止她一个。21 岁的李珊,于3 月22 日在网站上完成了器官捐献志愿登记。
李珊在新加坡念心理学专业,去年1 月22 日,她从新加坡回到重庆,带着购买的200 个口罩和半箱子的消毒产品,分送给家人和朋友。疫情让她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生死。越是危难时期,李珊内心越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在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她的遗嘱写作更像是记日记,李珊会在被她当作遗嘱的本子上,随时记录自己的想法。除了财产,她还想把“自己”留在遗嘱里,再通过遗嘱,把自己留在世界上。
未知死,焉知生
林有新25 岁,是一名实习律师。工作中他常接触与遗产继承有关的事务,绝大多数委托人选择立一份遗嘱都是出于定纷止争的目的。林有新常遇见子女争财产的状况,觉得“特没意思”。
林有新决定自己写一份遗嘱。一个加班至深夜的周日,他突然觉得烦躁,于是把所有工作推到一边,打开一个空白文档,花了约20 分钟,敲下110 个字。财产分配、遗体捐献,以及最重要的, 林有新希望继承人协助删除清空自己所有的网络社交账号。他不想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并不想让后来的人通过我扮演的人设,来对一个死人盖棺定论”。
写完后,林有新觉得自己从无边的枷锁里挣脱了出来。他真诚建议朋友们都坐下来写一写遗嘱,“有奇效”。遗嘱可以把自己整理清楚,主要有两个层面:一是梳理自己的资产和债务,这对认清自己所处的阶层很有帮助;二是梳理自己的情绪,“不配写进遗嘱的人和事都不是事”。
写完遗嘱,林有新明白了自己真正在意、真正留恋的人是谁,他应该去在乎这些人的感受。“而不是其他对我产生负面影响的人。”他说。
林有新决定随时更新这份遗嘱,因为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不管是他的财产状况、想法还是遗嘱所涉及的人。
朱雅妍在写好遗嘱后的那个晚上,也曾有“短暂的错觉”,觉得自己活明白了,变豁达了。之后的几天,她有意識地珍惜时间,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不过,随着生活的烦恼接踵而至,她又被逐渐磨平。
朱雅妍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于是决心每年更新遗嘱。一是视情况重新分配资产,二是以此来定期提醒自己,要珍惜时间,好好生活。
死亡,人生课题终局
对许多年轻人而言,新冠肺炎疫情是他们死亡教育的第一课。
至少对李珊来说如此。非常幸运地,她从没经历过至亲和朋友的去世,是疫情让她第一次意识到“生死攸关的紧迫感”,第一次认真思考,要如何面对自己生命的终局。
上一个春天,朱雅妍不仅感同身受着武汉病患的苦痛,还经历了一位同龄朋友的亡故。3 月,她同专业的一位学长因摩托车事故去世。不久前,这位学长在朋友圈晒出考研初试成绩,北京大学研究生上线。复试还没参加,人就没了。一位大好青年如此殒没,朱雅妍觉得难以接受。她深刻体悟到:“活着全凭运气,死亡并不会以你希望的时间和方式降临。”
林有新同样悲痛于同龄人的故去。他刷到B 站UP 主“路旁的叶修”自杀身亡的讯息后,被深深震撼。他从2015 年起开始关注叶修,一直觉得叶修是他一个素未谋面的好朋友。他的离开,让林有新开始设想自己的生命会如何结局。他不希望自己在临终前饱受病痛折磨,最理想的姿态是去偏远地区法律援助时因公殉职。“挺浪漫,也挺美的。”他觉得。
死亡,是所有人必须独自面对的人生课题。遗憾的是,中国人对“死”讳莫如深,少有正面和直接的探讨。传统观念对死亡的如此遮蔽,让部分年轻人对死亡的认知仅仅来源于电子游戏和影视作品,以至于形成畸形的生死观,酿成悲剧。
2018 年,一位13 岁的少年坠楼身亡。警方查明,跳楼前十分钟,男孩正在玩手游。家长把这场意外怪罪在游戏上,“(游戏)里面就是叫小孩跳楼,没关系的,出点血人又会活过来。”
游戏成瘾是一方面,这场悲剧,也暴露了学校和家庭中死亡教育的缺失。
作为一门课程,死亡教育在校园里的普及才刚刚起步。2000年, 广州大学胡宜安教授开办大陆第一门死亡教育课——生死学。教学内容包括,生死的定义与本质,个体生死(疾病、灾难与衰老等),死亡心理(死亡恐惧、畏死体验、濒死体验及临终心理),社会生死(战争、贫穷、死刑与堕胎),死亡优化(安乐死、临终关怀、脑死亡)等。
其间,除了会邀请医疗、殡葬从业者分享经历以外,写遗嘱,写墓志铭,都是胡宜安重要的教学方法。尽管,这曾让他深陷争议:有位学生的母亲坚决反对孩子提前写遗嘱,觉得不吉利。胡宜安试图让学生劝服母亲,但没有成功。
“ 写遗嘱是一种内在体验,这个过程中对自我进行检省,需要先过自己这一关。”胡宜安说。
林有新也想得很明白,“遗嘱并不是一个人行将就木或选择自杀之前才能够去写的,它仅仅是一张纸,一张梳理自己人身、财产关系的纸”。他会时时更新,因为在《民法典》实施后,遗嘱效力以最后一份为准。
“ 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他说。
(摘自“盐财经”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