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因参差而美丽

袁梦娇

一

老曹是一个小个子男生，身高仅有1.55米。班上有几个身高超过1.8米的男同学，他站在那些男生旁边像是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

但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情形，我从未见到过他有一丝窘迫。或许他知道人心里的成见往往是一座大山，但并非人人都是愚公，要历经万难，移山而行。他选择绕过山。他不强迫自己必须融入他人，便不用担心受到更多的戏弄与嘲讽。凭借有趣的性格，他迅速和女生打成一片，他可以随口聊起现下最热的八卦消息，哪个明星结婚了，哪部电视剧火了，或者是大家生活中的琐事与碎片，似乎一瞬间，他成了让男生们羡慕的人，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之友”。

讓我吃惊的事情发生在高一的下学期：他选择去当体育生。那时，我与他彼此都很熟识，当我看见学校报考体育特长生的报名表上有他的名字时，万分惊讶。大家很难将瘦弱的他和操场上那些健硕的体育特长生联系在一起。我担心他因一时兴起做出这个决定，于是趁吃饭的空隙，找他询问一番。

“老曹，我怎么看见体育特长生的报名表上有你的名字？”我迫切地想得到否定的回答，希望他告诉我，这只是别人的一个恶作剧，但并未如愿以偿。

“是啊，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啊。”他冲我笑了笑，似乎觉得我问了一个傻得可怜的问题，明明白纸黑字就在眼前，我却还在倔强地质疑着什么。我想继续问下去，只是，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为一声闷闷的“哦”。我低头认真吃饭，不再多言，两个人陷入沉默。短暂的沉默在几分钟后被他一声无奈的叹息打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担心什么，无非就是觉得我太不像‘那一类人了，是吗？”他问。我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女生喜欢和女生玩，我也喜欢和女生玩，那你能说我是女生吗？”我愣了一下，接着摇了摇脑袋。他用筷子敲了敲餐盒，讲起了他以前的故事。

二

上小学的时候，他的身高还和其他男生差不多，等上了初中，情况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身边的同学都像是春天的树苗，不断生长，唯独他像是生在了荒漠，体内吸收的养分仅能够维持生命。于是，在那些高大身躯的衬托下，他愈发显得矮小，沉重的书包压弯了他的脊梁，他像一株“小老头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得“正常”。

没有哪个男孩子不想拥有青春的热血和锋芒。他也曾无比羡慕那些男孩子，可以肩并肩、肆无忌惮地一起去胡闹，去玩耍，去晒最热的太阳，去做最激烈的体育梦，在一个热血的小集体中获得应有的少年的美好。于是，他挤破头想要融入其中。他说，那时候，他真的很想成为被别人羡慕的“那一类人”。

他开始努力靠近他们，可惜他矮小的身躯从未被他们看在眼里。他越拘谨，越小心翼翼，他们便越大胆，越肆无忌惮，恶作剧仿佛是他们无师自通的把戏。那天，有一位同学走过来对他说：“哎，我明天下午过生日，在学校门口的KTV，你到时记得来。”他眼里泛起光亮，重重地点了点头。在那位发出邀请的同学要走的时候，他突然上去拉住他，说了句“生日快乐”，那位同学随意地笑了一下，回了句“谢谢”。

他兴冲冲地跑回家，捧起自己的存钱罐，摇了摇，从里面掏出积攒已久的钱。他记得那个同学最近嚷嚷着想要一部MP3。于是，他抓起手中的钱，冲出家门，找到一家马上就要打烊的贩卖山寨MP3的小店。

“老板，这个MP3多少钱？”他气喘吁吁地问。

“50。”

他捏了捏手里不多的钱，无助地恳求：“能不能少一点儿，我差了几块钱。我是送给同学当生日礼物的，拜托您了！”

老板上下打量着他，说：“既然是送给朋友的礼物，那就给你打八折，40块钱。”

一切都如想象般顺利进行，他交到了想交的朋友，买了想买的礼物。只不过，结局依旧与他想象中不同。第二天下午，他格外兴奋，去KTV的时间也比约定时间早。到达那间包厢的时候，里面漆黑一片，他想一定是自己来得太早了。过了约定时间几十分钟后，他的身边除了沉寂的空气，依然一无所有。他想，或许是别人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再等等吧……即便是工作人员来催，他依然说再等等。他一个人唱了一下午的歌。他一直在等待，即使他已经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之后，他硬着头皮向母亲要了钱，回到KTV补交。

周一到了学校，他站在那个同学面前，拿出所谓的生日礼物，在对方一脸惊讶的表情下，将手中的MP3狠狠地砸向了他的桌子，与对方扭打起来。他说，那是他上学这么多年来做的唯一一件叛逆的事情，但那时候的他如此畅快，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宽阔了起来。后来老师来了，他忘记对方都说了些什么，也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悔意，而更大的收获是认清了自己——他与别人有何不同，以及何须卑躬屈膝、自认渺小。

三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次打架之后，体育老师找到了他，表示想每天和他一起跑步。他答应下来，他们逐渐成为朋友，也渐渐知道为什么老师会找上他。

体育老师说，自己小时候患了一场大病，药物中的激素导致身体格外肥胖，有些同学会故意叫他“肥仔”。

他总是想不明白，明明只是体形上和他们有些不同，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阴郁的情绪压抑着他的成长。为了摆脱困扰，他开始每天跑步。起初是为了减肥，后来发现，跑步更大的作用是帮他释放负面情绪。他那天在办公室听到老曹的事情，就想找一种方式帮助老曹。他告诉老曹，每个人不论有何短板，不论高矮胖瘦、贫穷富有，都应该脱下不必要的“外衣”，找到那个单纯的自己。每个人最与众不同的是自己的心灵，影响他们成长的是自我认知。

因此，老曹告诉我，他想去当体育特长生的底气只有一个——初中积累的成千上万圈的跑步练习。他有着清晰的自我认知，不再将那些参差视为不堪，因为现在的他再也不会轻易定义自己什么，亦不会把自己局限为“那一类人”。

后来，空闲的时候，我总会去操场看他练习。第一次看见他练习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惊讶——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竟然顶着艳阳跑在第一位。即便列队的时候，因为身高他站在队伍最后，但我想，凡是见过他在操场上奔跑的样子的人，又有谁会认为他与他们不一样呢？

人的参差源于人们内心的观念。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长到1.8米，也不是所有人都必须瘦成一道闪电。我既不懂这些所谓的“标准”从何而来，也不懂这个世界何必将它们如镣铐般套在我们的身上，一味让我们与别人对比，让自己因这些参差而恐惧、焦虑。与别人不一样从来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我们硬要同别人一样。

世界因为不同才变得丰富：不同颜色的花开得都很灿烂，不同方向的路都能通往未来。虽然我们彼此各不相同，但正是这种不同与参差才让原本单调的世界多了种种生机。

（林一摘自《读者》（原创版）2021年第7期，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