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茶记（组诗）

胡弦

赤水赋

“浪卷泥沙，水色浑赤”，这是

自然参与历史书写的方式。

当渡河的队伍创造出另一种流向，惊雷

又一次给天空带来了大革命。

而当我在河畔驻足，天地大静，我发现，

这条河还叫做安乐水、枝溪、仁怀河……

我还发现，所有河与它的流水

都是分离的：河留在原地而流水在远去，恍如

乐器与它正演奏的曲子的关系;也是保证

永恒随时转化为某个激越瞬间的方式。

“水势陡险，岩如刀削”，

群山一直在刀刃上歌唱，而在阵阵

遥远的回声中我听见，一段

依然滞留在胸腔内的火和心痛。

寻茶记

一棵老茶树，

一尊绿佛，

一座古寺怀抱断舌之痛。

起风了，影子颠沛流离，

大红袍变成了旧衣服。

风停后，一杯水陷入更深的寂静。

有人提前完成了一生，有人，

开始面对一生要做的事。

方壶尚温，流水如药，

我听见两个人在山顶说话：

一个说：且拿去……

另一个说：提头来见。

河边的脚印

沿着河边，有行隐约的脚印，

——许多天前有人从这里走过，

那时，雪下得紧。

雪曾把践踏的痕迹掩盖，

但在化雪的时候，阳光会准确地

率先找到它们，

现在，那些脚印的形状显露出来。

被踩过的雪总是化得快，

雪，在释放它从前承受的压力。

我继续往前走，脚下

是晶体的断裂声。

一串单向的脚印，不见回头。

再朝前，穿过废弃的砖瓦厂，

是通往县城的路。

回头看，脚印已是两行，

——当年，我也在走到这里时

回头望：村庄，和一个未知的世界之间，

正下着雪。在那时，

是一行转眼变得模糊的脚印，

催促我拿定了主意。

金缮记

幸福生活是平静的，

最多传来一些细小的叮当声。

别人递给你的，

接过来时要小心。然而，

生活突然变调了，或者

是搞砸了，是磕碰突然超出了边界。

比起语言，裂缝更像忏悔，

但没必要，因为，

也是突然的，对裂缝的修补被一种

来历不明的狂热领取。

这种金色的漆，看上去静静的，

最初开始工作时，带着怀疑;

其后，才变成了一种夸张的热忱，

剥开自身，如剥开一条火的小溪。而在

一条看不见的伤口中，我们

已提前把自己处理完毕。

猴戏

鞭影闪动，像一条

从一声脆响里活转的蛇，

细小毒牙，是它

应对生活的最后方式。

人圈里，猴子在翻跟头，

偶尔呲牙，或乖巧地模仿人的动作。

除了鞭子带来的疼痛，

它对这世界仍一无所知。

鞭梢，替一条蛇保管着

敏锐的信子。

它拖拉在地上，柔软，纤细，深谙

顺世之道，

却又在悲伤中随时

听命于一条蛇蓄满毒液的心。

发明月亮

望远镜里，当月亮被拉近，

满是暗淡疤痕。

记忆没错，但这才是浪漫结束的方式。

白月亮，你仍是甜蜜的。

当你微笑，你像一弯没有重量的月牙儿。

哑月亮，你没有声音。

但在今晚，这里还有另外的玩法：

发明一个月亮，摆放在地上：一个

塑料包，像正在发育，薄薄的膜，

还不能承受任何伤痕。

望远镜是对过往岁月的嘲讽，

也是新的浪漫开启的方式，我们

从不需要一份调查报告。

孩子般的狂欢，痴迷于一只假月亮。

一团代替了身体的光，正在游乐场里行走。

枫桥记

桥，卧在残月下。

蟋蟀，是遗落在黑暗中的小乐器。

春笺繁花已去，流年渐淡，

要經了霜，才知道什么是剩下的。

案几上，杯盏是剩下的，

晚钟里，寒山寺是剩下的，

驳船突突响，整条大运河都是剩下的，

桥上的我，像剩在你右手边的一件物品，

一棵晚枫，像个剩在墙外的僧侣。

双河客栈

我们在山谷间行走，

天空，仿佛更深了。

更高的山顶，大鸟盘旋;

更深的天空里，星星们涌现又散去。

湖面上起了雾，

裸露的山岩像烧坏的木头。

一只白鹭在飞，它携带的欢乐，

无法探寻其源头。

溶洞在山腹内沉睡。

巨兽也在沉睡，

瀑布、溪流、我们的脚步声，

不会把它们惊醒。大世界

背后的六百平方公里，

其中，每个区域都像个小国家。

锦鸡、画眉、斑鸠、朱雀，

唱着各自的国歌。

客栈建在谷口，像一座

穿越时间的建筑，

又像通往所有小国家的入口。

钟乳石

——几乎是非自然的。

学会了自我控制的水滴，慢到

不能再慢的时候，秘密

才会一点点从中析出。

——回头看，双河溶洞里的钟乳石，

有人说是奇观，

有人说有种病态的美。

石壁上，潮湿的痕迹像留言：

“我用了七亿年来爱你，

你是我从自己的命里捡到的宝贝。”

天 坑

有人举起相机，

因为天上飘下来几片树叶。

但透过镜头看不到树叶，

它们太小了，

甚至天坑那巨大的豁口也像变小了。

镜头里，天蓝蓝的，是那种

完全沉浸在自身的激动中的蓝。

而几片落叶，旋转着，不同的面交替被阳光照亮，

閃烁，像有无数个面。

它们消失后，天坑更静了。

在溶洞的幽深和崖树的葱翠间，

有种发生，

像什么也没发生。

巩义石窟寺

只有凿子知道，

石头里存在什么样的生活。

佛像既成，一颗石头心就再不曾乱过。窟，

是顽石开窍——我们体内的小世界

也忽然醒来，知道了

要用无数喧嚣来供养的静寂。

凿子化为香客的背影，

大山怀抱佛窟，抱着小小的空。

有人渡过河洛，带着飞鸟的忧伤，

有人来到寺前，捡一枚松果如捡起欢喜。

佛，一直在这里，对于

熙攘人世，一声祈祷总来得

不是太早，就是太迟。

在雅里村，看见一只画着脸谱的水罐

墙角的水罐上，

画着一张脸谱，

当我们从路上走过，一出戏正在

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上演。

也许这是对的，

没有脚的东西也需要

一阵隐秘的锣鼓声催促它登场。

一张脸谱已弄懂了

沉默水罐，早已具备的表演天赋。

我们从路上走过，

水罐知道，无数光阴就是这样过去的。

现在没有水，它内腹空空

敞开给朝它俯下身的人，

内部，贮藏着只有

在虚空中才能安置的秘密。

而脸谱画在水罐上，

使水罐有了自己的表情。

剧情变幻，只有这

脸谱不变，

——它坚持用不变的表情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