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泰山——青年杜甫豪情之载体

2021-12-10孙绍振

语文建设 2021年10期
关键词:泰山杜甫

中国古典诗歌实为奇迹。第一,不论对于古典戏剧和小说来说,还是对于欧洲抒情诗歌来说,中国古典诗歌都是早熟的。它早在公元8世纪就达到盛唐之辉煌气象,其时欧洲还在中世纪的黑暗中,而在我国,时代精神聚焦于诗,天公抖擞,巨星辈出,诗坛天宇,星汉灿烂,光波泛溢。第二,千年前的诗词生命常新,至今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童年成诵,终老不忘。代代学人献身探秘,学术积累丰厚,宏观概括,洋洋洒洒,然莘莘学子更渴望知晓个案文本之艺术奥秘。微观探秘乃学术难题,中国皆然。多数学人对于具体文学作品的解读“一筹莫展”。吾同学人亦视其为小儿科。殊不知,此中有大学问。无视于此,即便将诗词研究作为终生职业之学者亦难免犯“小儿科”之错误。

以杜甫《望岳》为例,有著名学者赞之日“好在把泰山写绝了”。此话实为感想,然亦有潜在美学理论,即望岳之美在于反映泰山之真实,为客观对象之美。然而于学术而言,缺乏具体分析。泰山之美,在于不同形式特殊中的分化。如地理学讲究地形地貌之美:广袤丁里,为第一高峰,海拔一千五百余米,雄伟壮观。而于散文,亦有经典,如姚鼐之《登泰山记》曰:“南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道中迷雾冰滑,磴儿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此乃古典散文之美。而杜甫眺望的泰山,乃是古典诗歌之美。其特点则不同于古典散文之美。吴乔(1611-1695)在《答万季野诗问》中有天才的发现。

又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啖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

诗歌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并不是表现对象的普遍矛盾,而是表现其特殊矛盾。毛泽东在《矛盾论》中说:“科学研究的区分,就是根据科学对象所具有的特殊的矛盾性。”吴乔天才的发现是,同样的对象在诗里、在散文里各有特殊性,在散文里还大致保持了原生状态,而在诗里则像米酿成酒一样,发生了形变、质变。问题在于,杜甫写泰山变质了,不是不真实了吗?不真实了,还有什么价值呢?从《望岳》看,其不真实的价值,乃在泰山变质成了青年杜甫之豪情的载体,成为杜甫当年的自我期许。不同于地理和散文的特殊性才是这首经典的艺术生命。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青未了”,一望无际的绿色,应该是实写了。杜甫另—首写西岳华山的诗,开头是这样的:“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这样对自然景观的“实写”,这么多的形容,却为后世读者所忽略。倒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如此朴素的语句,令读者感到某种博大浩然之气。这里的宏大气象,当然离不开地理性质,但更深刻的则是历史文化的高贵神圣。这与历代帝王封禅的历史仪式相关。杜甫的用语是“岱宗”,而不是泰山。泰山是地理上的山脉,“岱宗”是历史传统的尊号。泰山同衡山、恒山、华山、嵩山合称五岳,《五经通义》说:“宗,长也,言为(泰山为)群岳之长。”《尚书·舜典》:“岁二月,东巡守,至丁岱宗。”系天子巡行视察之所在。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唐高宗均来此祭祀。就在杜甫十三岁的时候,唐玄宗登封泰山,封其山神为天齐王。把“岱宗犬如何”改成“泰山夫如何”,就成散文了。“齐鲁”不仅是古代邦国之名,而且还有历史文化内涵,这里是孔夫子、孟夫子的思想和学术生命的源头。“青未了”,如果是指泰山的山形地貌,就没有历史文化的深厚内涵了。“青未了”不但是寫泰山之郁郁葱葱,而且是写文化之青春永葆。在杜甫笔下,泰山的性质变了。从地理性质而言,它并不真实,但是从历史文化性质来说,则是高度的概括,两句诗概括了千年的文化传统。

正因如此,本来缺乏感性的“夫如何”,才不是一般的设问,而是超越了自然景观的“实写”,成为深沉的赞叹。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也不完全是自然景观。杜甫赞叹泰山之美不仅在于大自然的宏伟,更在于它还凝聚了自然和人文的“神秀”。正是因为这样,他把雄伟的自然景观的明暗转化为“昏晓”,即白天和黑夜的分野。王维在写终南山的时候,也注意到了类似的特点:“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即在不同的山谷沟壑,阴晴各异。王维由地理上的“中峰”想到天文上的“分野”,气魄当然也是很大的。在杜甫则为“昏晓”,本意是日夜(日月),从“昏晓”再进一步升华为“阴阳”,这是哲学的层次。岁月的昏晓和宇宙的阴阳转化,全由泰山来主宰。这是青年杜甫的想象,是才华横溢的神思飞越。这里的“割”字用得很险,当然也很新颖,毕竟南泰山峥蝾的峰顶不难联想到尖锐。

从这一联看,似乎并不再停留于文化历史性质上的所指,而是进一步质变,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这种哲理,很明显并不属于客观的,而是属于杜甫的。质变之深化,就在于在地理、历史人文中渗透着杜甫的哲理。泰山的文化意象,进一步成为杜甫的睿智风采。

诗题是《望岳》,也就是远望,远景,大全景。杜甫的精神没有停留在静止的远望上,而是活动起来,神思飞越起来:“荡胸生层云,决眦人归鸟”。情绪的转折,把遥望中远距离的泰山与自己的感觉距离拉近,用今天的说法即为和泰山“零距离”。泰山变成了杜甫情感的载体:那飘荡在泰山顶上的层云,就在我胸中激荡;天上飞来的鸟,冲击着我的眼眶;泰山太伟大了,但是泰山再伟大,也在我的胸襟和视野之中。这是诗情的一大转折。杜甫称自己的作品“沉郁顿挫”,沉郁就是深厚,而顿挫则是感觉和情致的大转折。在转折中,自然宏大的景观转化为青年杜甫的心灵景观。

金圣叹《杜诗解》说:“翻‘望字为‘凌,乃至翻‘岳字为‘众山字,益奇也。”这说得尚不够明确,实际上更准确的解读应该是,泰山是不动的,杜甫的感情之美却在运动,大幅度地运动;距离遥远,望之而雄,拉近了看,视之而亲。

最后一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泰山已经和自己零距离了。但是还要超越这样的崇高和伟大:一定要登上最高峰,那时,岿然不动的泰山就变得矮小了。孔夫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夫子说“挟太山以超北海”。(《孟子·梁惠王上》)年青的杜甫,怀着“致君尧舜上”的雄心壮志,想象自己的才能一旦得到施展,就能登上泰山的最高峰,这样伟大的泰山就变得渺小了。

这还真实吗?这还能说“把泰山写绝了”吗?这是把杜甫的心雄万夫写绝了。值得重视的是,泰山就不是泰山了,“齐鲁青未了”,绵延不断的山脉变成“众山”,成了一群小山。这是一个效果,暗示其原因在丁自己的精神境界变得更高了。这个“会当凌绝顶”,有点像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比杜甫大十岁的王之涣气魄很不小,在东边看到黄河人海,在西边看到门日依山,再上一层楼,能看到什么呢?无非是再远些,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而杜甫则说,连五岳之尊的泰山在脚下都变成了小山丘。可见王之涣的气魄比杜甫略逊一筹。

这时的杜甫正当少年壮志不言愁之际,父亲杜闲是“朝议大夫”,正五品下兖州司马,是个闲职,没有多少实权。尽管如此,杜甫也算是个官二代。这时他才二十多岁,虽科举考试失败,但并未受多大的打击,心情还是相当浪漫的。望着伟大的泰山,放出豪言:再伟大的顶峰,我也会登临。这是千古名句,泰山之高,众山之小,矛盾达到极端,而质变的条件则是,从仰望到登临的俯视。其精彩不在丁把泰山写绝了,而在丁卡十甫把泰山当成自己的豪情的载体,这才叫绝了。

一切景语皆情语,情为主,景为宾,不是泰山为主,而是诗人的情感为主。怎么个“主”法?就是用自己的情感去同化泰山,使它发生质变,变成自己。《望岳》的不朽在丁将公众的泰山变成了杜甫私有的泰山。

在李白笔下,泰山是“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明显带着仙气。而在杜牧那里则是“生前酒伴闲,愁醉闲多少”,“独佩一壶游,秋毫泰山小”。只要有酒相伴,即便再孤独,泰山也显得如秋天禽鸟新生的羽毛那样细小,与酒壶相比,泰山就微不足道了。

如果是对泰山写实,那么千年来诗人笔下就只能有一个泰山。然而不同的诗人的想象使之发生不同的质变,艺术生命之不朽,就在丁笔参造化,让泰山变成与众不同的自我形象的载体。

要读出泰山诗的艺术真谛来,就不能把泰山当作地理的、散文的泰山,而是让泰山成为诗人的精神的泰山、艺术的泰山。

有的专家,之所以拘丁杜甫“把泰山写绝了”,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就是把作品当作现成品来读,这就不免让自己陷丁被动接受。而我国古典诗话中最深刻的,却是把问题回归到创作过程中去。清代诗话家乔亿说:“景物万状,前人钩致无遗,称诗于今日大难。”乔亿的杰出就在于从创新的难度出发。景观万象已经让前人写光了,“无遗”了,怎么办?乔亿提出“节序同,景物同”,景观相同,如果实写景观,则千人一面,就是因袭经典的情感,则于人为真诚,于我为虚伪。他提出“同题而异趣”,同样的题材,情感却是不同的。怎么不同?“唯句中有我在,斯同题而异趣矣”。因为“人心故自不同”,自我是私有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以不同接所同,斯同亦不同,而诗文之用无穷焉”。只要找到我心与他人之“不同”,用我的话来说,形象创造的艺术生命,在于其“唯一性”。

英国有俗语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讲的是读者主体决定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把事情弄颠倒了。读者不管怎么高明,也不如作者重要,科学地说,一千个诗人就有一千个泰山的形象,问题的关键在于:一千个泰山形象,有九百九十九个免不了被时间淘汰,包括杜甫另外两首以《望岳》为题的诗(当然这两首是写华山和衡山的)。

层层分析到这里,《望岳》似乎是绝对完美的。但是,从严格的哲学意义来说,分析是不可能穷尽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作品是绝对完美的。《望岳》还有质疑的余地。矛盾的特殊性应该层层分析到底,这是不应该胆怯的。

杜甫这首诗,不是一般的诗,而是中国古典诗;也不是一般的中国古典诗,而是唐诗;更不是一般的唐诗,而是唐诗中的特例。

从表面形式看,全诗八句,当中两联对仗,应该是五言律诗。是不是如此呢?下面稍作分析。第一句“岱宗犬如何”,仄平平平平,一连叫个平声。第二句“齐鲁青未了”,平仄平仄仄,第二、第四字都是仄声。不合一句中平仄交替、曲句间平仄相对的规范。第三句和第四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大体是对仗的,但是“造化”和“阴阳”对仗并不工整。“阴阳割昏晓”,第二和第叫字都是平声。第三联“荡胸生曾云,决眦人归鸟”,在词义上是对仗的,但是在声调上则不然。从格律上讲,《望岳》不是律诗,故《唐诗三百首》把它放在五言古诗之中。

值得研究的是,在《唐诗三百首》中,与《望岳》并列的还有杜甫的《赠卫八处上》二十四行和李门的《月下独酌》十四行。后者还转了韵,没有一联是对仗的。

杜甫此诗一共八句,一韵到底,中间两联对仗(虽然有小瑕疵)。入选《唐诗三百首》的五言古诗共二十八首,类似《望岳》这种结构的,只有孟浩然《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常建《宿王昌龄隐居》、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柳宗元《溪居》。其实,把《望岳》归人五言古诗是很勉强的,全诗八句,不像其他的诗那样章无定句,多到十儿联,享有换韵的自由。《望岳》中间两联遵守在语义上对仗的规范,只是在声调上,不在意平仄格律。这是杜甫不到三十岁的早期之作,是不是说明年青的杜甫在艺术上还没有充分成熟,还没有到其后期自诩的“晚节渐丁诗律细”的高度?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盛唐气象艺术经典而流传千古。

有比较才有鉴别,有鉴别才能揭示高下。仅仅直接分析《望岳》,很难揭示其不朽的奥秘,最好的办法是比较。最简易的办法,乃是同题比较,因为有现成的可比性。同题不必绝对相同,相类亦可。同一时期,他还写过格律严谨的《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此诗平仄、对仗完全符合五律规范,也有相当精彩的诗句,如“浮云连海岱,平野人青徐”。就其单联质量来说,不亚于“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登临远眺,唐人偏爱,杰作不胜枚举。这样的佳句,在盛唐诗人笔下虽然难得,但是谈不上不朽。就整首来说,不如《望岳》。第一,所有的景观大多是实写,“浮云连海岱,平野人青徐”,显示自己的视点之高。兖州为他父亲所治,现为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市。从城楼上极目远眺浮云,可以直达大海,其实从济宁到海滨青岛有八百多里(四百多公里)之遥。兖州城楼的高度不可能超过今天的三层楼,杜甫这样写无非是夸张一点。与他晚年写的《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那样的经典一比,就可以看出,区别在于空间(吴楚、乾坤)和时间(日夜)上明显的形变和质变。《望岳》之高,就高在形变和质变。《登兖州城楼》之不足就不足在拘泥于写实。第二,感知同定在凝视上,情绪聚焦于怀古”,停留在“秦碑”“鲁殿”的沧桑凭吊上。心情是静态的,情绪缺乏变化。而《望岳》则心绪随视觉运动,远近高低,骤然提升,开合起伏,驾驭景观,“情动于中”,情绪节奏“动”得自如。这成就了《望岳》不仅是杜甫的、唐诗的,而且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不朽经典。

二十多岁才写出经典之作来,比起王勃传说十三四岁为《滕王阁序》名震遐迩,比之一共才活到二十六岁的李贺,杜甫可能不算早熟。《望岳》虽然未能惊世,但其文气超迈,气驭泰岱,才智深沉,想象超群,预示着不可估量的未来。唐诗伟大艺术顶峰在望,而真正要把大诗人的潜质发挥出来,并不如此时杜甫想象的那样轻松一跃,就能俯视寰宁。生活和艺术的痛苦磨炼,甚至饥与寒、血与泪、生与死的噩运,将伴随着他,使得他在经历灾难之后登上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成熟的顶峰。

参考文献:

[1]韋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修订版)[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55-156

[2]王夫之,等.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7.类似的意思在吴乔的《围炉诗话》卷二中,也有更为详尽的说明。

[3]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309.

[4]陈一琴,选辑,孙绍振,评说、聚讼诗话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44.

[5]孙龆振,孙彦君.文学文本解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68

猜你喜欢

泰山杜甫
《燕赵晚报》:“泰山石不能捡”敲响生态文明警钟
登高
绝句
江南逢李龟年
美国民众雪中送别“泰山”
泰山天下雄
[泰山]是人不是山
杜甫诗句填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