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具身性与文化性研究
2021-12-10崔泳泳
摘 要:隐喻是认知语言学领域的核心课题,其具身性与文化性引起了广泛争议。该文以人体最重要的内部器官之一“肝”为例,利用词典及语料库的真实语料对比汉英人体内部器官隐喻认知的共性与差异,旨在揭示概念隐喻构建过程中具身与文化要素所起的不同作用。研究发现:人类身体器官构造及功能的一致性使得汉英语中“肝”都可以喻指“勇气”;但由于医学传统及认知偏好等方面的差异,汉语偏重“肝”与其他内部器官连用喻指“悲伤、愤怒、恐惧”等内部情感而英语则偏重“肝”的颜色与形状投射。因此,隐喻构建是一个身体与文化互动的过程,身体是隐喻的普遍潜在基础,社会文化则像过滤器,造就隐喻的跨文化差异。
关键词:隐喻 具身性 文化性 肝
中图分类号:H05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3791(2021)09(b)-0194-05
A Study on Embodiment and Culturality of Metaphor
-Taking "Liver" as an Example
CUI Yongyong
(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Jinan, Shandong Province, 250002 China)
Abstract: Metaphor is the core subject in the field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its embodiment and culture have aroused widespread controversy. This paper takes "liver",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internal organs of the human body, as an example to compare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the metaphorical cognition in Chinese and English. It aims to reveal the different roles of embodiment and cultural element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onceptual metaphors. The research found that the consistency of the structure and function of human body organs makes it possible for "liver" to denote "courage" in both Chinese and English. However, due to the differences in medical tradition and cognitive preference, in Chinese, "liver" is usually combined with other internal organs to metaphorically refer to "sadness, anger and fear" while in English, the color and shape projection of "liver" is more prominent. Therefore, metaphorical construction is a process of interaction between body and culture. Body is the universal underlying basis of metaphor, while culture acts as a filter, creating cross-cultural differences in metaphors.
Key Words: Metaphor; Embodiment; Culture; Liver
隱喻是认知语言学领域的核心课题,反映人类认知的主要因素并揭示语言、思维及体验之间的关系。人的身体在对体验的概念化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内部器官对人类认知的影响亦不可忽视。汉英语中均存在一定数量的与“肝”相关的表述,但由于汉英语使用者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这些与“肝”相关的表述便被赋予了不用的隐喻意义。该文旨在以“肝”为例,发现汉英内部器官隐喻认知的共性与差异并探讨其诱因,并揭示概念隐喻构建过程中具身与文化要素所起的不同作用。
1 汉语“肝”隐喻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1]列出的主要“肝”隐喻类别有:“肝”与“气”“火”连用;“肝”与另一内部器官连用;“肝”+动词。
1.1 “肝”与“气”“火”连用
《现代汉语词典》对“肝气”的释义为:(1)中医指有两胁胀痛、呕吐、腹泻等症状的病。(2)指容易发怒的心理状态(动肝气)。对“肝火”的释义为:(1)中医指由肝的功能亢进而引起的火气,症状是头晕、易怒、口苦、吐血等。(2)指容易急躁的情绪;怒气(动肝火、肝火旺)。可见,汉语中,“肝火”“肝气”可表达急躁或怒气等情绪。
BCC语料库“肝气”“肝火”隐喻用法示例:
你可别惹她,这几天她正犯肝气呢。
青萝从他怀里跳站起身,被他反复不定的脾气弄得上了肝火。
从你的脸色我看得出,清凉苍白,而且有一股莫名的肝火。
《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2]道:“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中医认为肝气即肝之精气及其功能活动。肝氣不畅,郁而化火、化热。《黄帝内经·素问·脉要精微论》道:“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哭。”因而,汉语中不乏“肝气”“肝火”等表怒气的隐喻表达法。
1.2 “肝”与另一内部器官连用
《现代汉语词典》共列出了“肝肠”“肝胆”“肝脑”“心肝”这4个“肝”与另一内部器官连用的表达法。“肝肠”借指内心,悲痛(肝肠欲裂、痛断肝肠);“肝胆”指真诚的心(肝胆相照)或勇气血性(肝胆过人);“肝脑”指在战场惨死,牺牲生命(肝脑涂地);“心肝”表示:(1)良心,正义感(没有心肝);(2)最心爱的人(心肝宝贝、小心肝)。
1.2.1 “肝肠”连用
BCC语料库“肝肠”隐喻用法示例:
不同的地方,都听到苏梦枕的咳嗽声,如同渐近的北风,一声声催人肝肠。
离去的人一般是不提家的,家会勾起病人对人生的留恋,病人会痛彻肝肠。
她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方丽蓉肝肠欲断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
人的五脏六腑各有不同的功能,但又相互关联,不可分割。《黄帝内经·灵兰秘典论》中记录:“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大肠者,传道之官,变化出焉。小肠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因此,汉语中存在大量“肝肠”连用以表悲痛伤心之情的表达法。
1.2.2 “肝胆”连用
BCC语料库“肝胆”隐喻用法示例:
小胡虽有点流气,但很讲肝胆义气的。
我不但没有学到知识,反而染上了一身浪子习气,结识了一批肝胆兄弟。
被所爱的人伤害就是疼的感觉,疼在心上,肝胆俱裂。
他直吓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中医讲究肝胆互为表里,关系密切。《类经·藏象类》[3]记述:“胆附于肝,相为表里。肝气虽强,非胆不断,肝胆相济,勇敢乃成”。《黄帝内经·素问·奇病论》记录:“夫肝者,中之将也,取决于胆。”中医认为胆汁来源于肝的余气,胆附于肝。胆以通为顺,肝气条达,则胆汁分泌排泄功能正常。因而汉语中习惯用“肝胆”来比喻真诚、相互依附的亲密关系。
胆为六腑之一,与肝协同“心”参与精神活动。如上文示例“疼在心上,肝胆俱裂”就表现出了“肝胆”协同“心”共同参与伤心、痛苦的精神情志活动。在“他直吓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这一例子中,“肝胆欲/俱裂”又通过互为表里的两个重要内部器官的破裂来强调恐惧的程度。
1.2.3 “肝脑”连用
BCC语料库“肝脑”隐喻用法示例:
敢问恩公大名,定当肝脑以报。
这个男人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抢先一步,这会儿她半边的肝脑已经涂地了。
肝脑裂,忠魂犹在,浩气不灭。
在上述3个例子中,“肝脑”连用表生命。“脑”由大脑、小脑、间脑、脑干组成,其中大脑作为中枢神经系统的最高级部分,支配人的一切生命活动,比如:认知、情感、语言、运动、视觉、听觉等,是一切思维活动的物质基础,对人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肝”作为五脏中主谋虑的“将军”之官,在此处代表了内部器官。“肝脑”连用,即代指了对人类生命最重要的器官,一旦丧失,生命即逝。因此,汉语中存在一定数量“肝脑”代生命的隐喻表述。
1.2.4 “心肝”连用
BCC语料库“心肝”隐喻用法示例:
他已经认清了她:一个和妖魔鬼怪交朋友的,没有心肝、道义、感情的混蛋!
有的父母甚至不分场合,一口一个“宝贝”“我的小心肝”。
那时候,她才哗啦啦地痛哭出声,心肝俱裂地哭了。
其中,第三个例子的“心肝”连用表示伤心痛苦的情绪,同“肝肠”。
1.3 “肝”+动词
《现代汉语词典》还列出了方言口语中的一个表达法“肝(儿)颤”,其释义为“非常害怕”。可见,在方言中,“肝”也可表达恐惧、害怕的情绪。
BCC语料库“肝(儿)颤”隐喻用法示例:
其实不应该害怕的说,但是我现在还是有点肝颤。
其实某些人更可怜,看到楼市下跌就肝颤,搞得连开发商都看不起。
中医认为肝气升发无力,则谋虑、决断无能,遇事忧郁,或烦躁不安,则惊恐。除了表“害怕”外,语料库中还有大量“萌得肝颤”“气到肝颤”“心疼到肝颤”等表述,可见,“肝颤”也可以表示一种极端情绪。
综上所述,“肝”作为人体重要内部器官之一,主要表达情感或品性。其在汉语中主要的隐喻模式为“肝”与另一内部器官连用,其主要隐喻义为一种内部情感,如悲痛、急躁或怒气、恐惧等。另外,“肝”还可表真诚、正义感、勇气等个性或品质特征。
2 英语“liver”(肝)隐喻
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韦氏大学英语词典》第11版)[4]列出了“liver”的一个古老用法:“a determinant of the quality or temper of a man”(一个人品质或脾气的决定性因素),但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品质或脾气。
通过搜索BNC、COCA等英语语料库,可发现英语中“liver”主要使用本义,隐喻用法极少。在为数不多的“liver”隐喻用法中,“Noun-livered”构词法占绝大多数,表示某种性情,比如:“lily-livered”“white-livered”“milk-livered”表怯懦的、胆小的、懦弱的;“ayellowlivered”表胆小鬼;“pigeon-livered”表温柔的、温顺的。其中,“liver”隐喻意义为“courage”(勇气)。除此之外,“liver”的形与色亦可投射到其他概念域,形成隐喻认知,比如:“liverwort”表藓类植物地钱;“liverspots”表雀斑、黄褐斑。
可见,英语中“liver”(肝)隐喻用法比汉语少,但在“liver”(肝)的外形和颜色向其他概念域投射中,英语占优势。
3 汉英“肝”隐喻认知异同
3.1 共同点
英汉语中,“肝”均可指人的品质—勇气。汉语中,“肝”通常与另一内部器官连用,除了表悲痛、怒气、恐惧等内部情感之外,也可表真诚、正义感、勇气等品质特征。英语中,“liver”(肝)主要喻指勇气。
英汉语中,“liver”(肝)隐喻认知之所以具有以上共性是因为人类的身体构造是一致的,内脏器官的构成及功能也是相同的。基于相同生理或身体反应的情感或品质联想,使得英汉两种语言在人体器官类属隐喻认知层面是基本一致的。
3.2 差异
如前文所述,汉语中“肝”隐喻主要表悲痛、怒气、恐惧等内部情感,而英语中此类用法较为少见。当英语中“liver”(肝)喻指人类品质特征的时候,主要指“勇气”,但这一用法在汉语中的数量远不及其表内部情感时多。反之,英语中“liver”(肝)颜色和形状向其他概念域的投射比汉语要明显。
汉英“肝”隐喻认知差异主要由医学传统、认知偏好等原因导致。
3.2.1 医学传统
我国中医学的形成与发展主要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指导,而西方传统医学则以四体液理论(Humorism)为代表。
“中国传统哲学中蕴含着先进的系统论思想,阴阳学说作为‘关系认识论是其中的典范”[5]。阴阳学说强调整体,用金、木、水、火、土五行来说明世界万物的形成及相互关系。其认为,肝属木,木助火,肝火旺意味着阴阳失调,在人身体上表现为面红目赤、急躁易怒。因此,表示“生气、急躁、愤怒”的情绪也可以说“肝气盛”“肝火旺”等。
四体液理论是一种古希腊和罗马医生和哲学家采用的说明人体组成和工作原理的医学理论,假定人体由4种体液(黑胆汁、黄胆汁、粘液、血液)构成,4种体液对应4种气质。其中,黄胆汁与“liver”(肝)对应。黄胆汁产于肝部,色黄、味苦,通过胆道滴入肠道,可促进粪便排出,也具有解毒作用。人们认为这与“火”相似,联想开来,就有了勇气的意义。虽然西方医学也认为胆汁质者易发怒,但“愤怒”这一意义却没有像在汉语中那样得到广泛应用,原因之一是西方偏好用“heart”(心)来表内部情感。
3.2.2 认知偏好
中国人习惯用“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整体观看事物。从整体观出发,我们认识到五脏六腑之间存在着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联系。这种联系主要体在“肝”与其他内部器官的连用上,如“心肝”“肝肠”“肝胆”“心肝”等。
西方文化“则是以‘概念本质论为出发点的思维方式所建构起的文化体系,即一切从一个原初的本质性的概念或观念,亦即‘逻各斯(logos) 出发,并由较为严密的逻辑推演而成”[6]。因此,在英语中内部器官词的隐喻多基于其颜色、形状、功能、位置等的相似性。英语使用者更习惯用“guts”(内脏)来泛指勇气、胆量、意志、决心等品质,如“It takes a lot of guts to do that.”“He doesnt have the guts to resign.”等。
4 隐喻的具身性与文化性
4.1 隐喻的具身性
有关具身认知的探讨由来已久。人们普遍认为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 CMT)是由George Lakoff和Mark Johnson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 We Live by, 1980)一书中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指出我们的概念系统本质上是隐喻性的;隐喻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在人类的语言、思维和活动中比比皆是;隐喻以我们的身体经验为基础。中国传统文化中“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思想也强调了身体体验在人类认知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人类基本相同的身体构造导致了不同语言文化中的隐喻在类属层面是相同或类似的。“身体(包括身体结构、身体功能和身体经验)是隐喻映射到抽象目标域时具有潜在普适性的始源域。这是因为人类(任何种族)都有基本相同的身体结构,以及类似的身体经验和身体功能,而这正是界定人类的基本特征”[7]。
如前所述,英汉语中,“肝”均可指人的品质-勇气,这一认知共性正解释了隐喻的具身性。可见,人类认知尤其是隐喻是基于身体体验的,受制于人类身体在自然和社会环境中的身体感官和运动。
4.2 隐喻的文化性
隐喻不仅来源于人类的身体体验,也是在人类社会化活动与交往中发展和延续的。K?vecses认为人类的不同经验和不同认知偏好与风格都会导致认知差异。隐喻与文化密不可分。身体体验是在特定社会文化环境中的体验,不能脱离文化模型的限制与影响。“由于人类的社会生活具有差异性, 所以也存在着某种文化和语言所特有的隐喻, 隐喻因而就具有了文化性。[8]”
如前所述,英汉语中“肝”隐喻具有诸多差异,如汉语中“肝”主要表悲痛、怒气、恐惧等内部情感,而英语中“liver”(肝)颜色和形状向其他概念域的投射比汉语要明显。这些差异正是由中西医学传统及思维模式与偏好等文化差异导致的。因此,隐喻同時又具有很强的文化性,特定社会文化模型的限制。
4.3 隐喻具身性与文化性的互动
隐喻、身体和文化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构成及其复杂的互动关系。身体体验存在于文化之中,大部分文化又需要通过人们的身体编码得以留存。由于人类身体构造大致相同,绝大多数基于体认的基本或类属层面的隐喻是一致或相似的。而不同的文化模型、思维方式、认知偏好等因素又导致了对同一事物的千差万别的认知与隐喻。
“在人类体验世界时,文化负责身体体验之前的准备工作,而具身则负责身体体验的过程。不同的文化环境会形成不同的隐喻内涵,但却有可能存在着具身体验的相似性。而不同的文化所产生的相同的隐喻概念,却也可能存在着不同的体验[9]。”
可见,虽然人类身体的普遍经验是构建抽象概念隐喻性的基础,但不同的文化模型却建立了特定的视角。文化模型对认知起过滤和重塑作用。一方面,普遍的身体经验早就了不同文化间隐喻的共性;另一方面,跨文化造成的差异也异常突出。
5 结语
内部身体器官对人类认知的影响虽不及外部器官那样显著,但也不容忽视。该文以五脏中最为重要的器官之一“肝”为例,对比了汉英语中“肝”的隐喻模式及机制,发现:人类内部身体器官构造及功能的一致性导致了汉英语中“肝”都可以喻指“勇气”;但由于医学传统及认知偏好等方面的差异,又导致了汉英语中“肝”的隐喻具有一些差异,比如:汉语偏重“肝”与其他内部器官连用喻指“悲伤、愤怒、恐惧”等内部情感而英语中则偏重“肝”的颜色与形状投射。
总之,尽管身体是隐喻的普遍潜在基础,但社会文化就像过滤器。隐喻构建是体认与文化互动的结果。隐喻研究不应单一地关注具身性或社会文化性,更应深入挖掘两者是如何互动从而产生隐喻普遍性与变异性的。
参考文献
[1] 江蓝生,谭景春,程荣.现代汉语词典[M].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421.
[2] 闫松.黄帝内经[M].北京:线装书局,2012:19,32,57,117.
[3] 张介宾.类经[M].北京:中国古籍出版社,2016:28.
[4] Webster Merriam.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 11th edition[M]. Beijing:Encyclopedia of China Publishing House,2013:728.
[5] 薛公佑,程旺.中醫阴阳学说的本质是关系认识论[J].医学与哲学,2020,41(17):22.
[6] 刘建军.思维方式差异与中西文化的不同特性[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29(138):117-128.
[7] 项成东,石进.从体验认知视角看身体、文化与隐喻之关系[J].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9(2):45-54.
[8] 张积家,付雅,王斌.文化影响亲属词性别概念加工中的空间隐喻与重量隐喻——来自彝族、白族和摩梭人的证据[J].心理学报,2020,52(4):440-455.
[9] 孙毅,王媛.隐喻认知的具身性及文化过滤性[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38(3):136-143.
基金项目: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基于语料库的隐喻具身性与文化性研究》(项目编号:16CWZJ06)。
作者简介:崔泳泳 (1979—),女,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认知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