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记
2021-12-09耿翔
耿翔
1草原醒来,桑烟在身边上升。羚羊醒来,雪山在远处上升。
九月的甘南,沿着大地的阶梯,向一个更高远的地方上升。
那里阳光干净。那里歌声穿云。那里有天空,用最后的诗篇、唤醒的藏地。那里的万物,坐落在各自的草地上,拥有雪山,冷静地为它们,划出的边界。
就像那些摇曳的花海里,都住着一片神情安静的湖泊。
九月的甘南,抬高天空,把我和一群向往藏地的人,引向远去的羚羊,留下神性的地方。带我到山顶。
转过很多因经幡,而让寂静得太久的草原,有了风声的山坡,我像听见一只羚羊,把它的呼唤留在草地上。我也看见,所有山顶,还在用云朵,塑造着自己的高度。
草原醒来,在柏树枝和松叶,燃烧出的桑烟里,众神醒来。
2沿着大地,一直向上的阶梯,甘南在土门关,向我发出了通关之书。在这里,大地悍然脱下一身厚重的黄土之衣,让自己世俗的肌肤,去接受经文的磨洗。也用铺上天空的草色,褪去藏在大地褶皱里,那些杂乱的植被。
土门关,把我熟悉的黄土,决绝地关在它的门外。也让我放下,多余之物的山水,以低于平原的凉意,向神保持身心的清醒。
大地也以残缺的黄土台地,在土门关告诉我,甘南在它写满神秘的地貌之上,为身边不一样的万物,会拒绝什么?
多年倾心于藏地,我不能带着一身黄土,污染它多有神灵附着其上的事物。让高原施舍的佛光照亮,在我进入土门关前,高光打出,一身的洁净。
只要深藏发自内心的向往,谁都能收到这份通关之书。
3米拉日巴,草原的尊者。米拉日巴,天上的牧者。
醒来的草原,以它的九层佛阁,引导众人的目光,向天空上升。
被遍地的桑烟缭绕着,九层佛阁,也像带着整个草原,向天空上升。而跟着桑烟上升的,是从所有执著者的口中,念出的经文。为你,每双伸出藏袍的手,被雨丝洗净,摸向转经筒。
在此之前,是草原上的长夜,也是他们,转动心身的长夜。被雨丝打湿了,又被风铃摇响。匍匐在地,谁能听见天音传来?
米拉日巴,草原的星宿。米拉日巴,天上的经卷。
4九月的甘南,我心心念念。向你走近时,我怀抱什么?
躺在你高过平原的夜里,我渴望寂静的身体,被突然安置在一个接近永恒的地方。一片流水一样,起起伏伏的草原,让我彻夜游动不止。有一些时候,我像真切地,看见一群飞天,就在头顶上,以一种轻歌,还有曼舞,引导我在两个相邻的世界里,转换、安顿自己。
我在高原,打开的夜里,也打开一直喜爱的一沓草纸。
很想仔细地记下,被我一个人聆听到的,草原之上,都聚集了些什么?它们与我,又有哪些因缘?
或许来得晚了,那么多的花朵,开过了,就会被神收走。
或许来得早了,一场覆盖草原的大雪,陪伴神,还在路上。
九月的甘南,我心心念念。在你的夜里,我亦无所求。
5走过的那些镇子,都像甘南草原,在它身体的动情处,泼墨献给神的油画。不止在平缓的草坡上面,还有那些悬挂在一座山腰上的镇子,像要把一种信仰,带到有云朵的山顶去。
他们在镇子里,每天燃起桑烟,每天转动经筒,像要把生命的一半,分给山下,去到远方的河流。一半分给正在山顶上,安静微风、安静细雨的经幡。
这些镇子,能亮出的主色,都像一身藏袍上,那些不会褪色的赭红。镇子的神情,更像围着一座白色的塔,在漫长的转经路上,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息的人。
它们的名字,我一时记不住,就统一喊它们桑多镇。
能看见的山,就喊它们桑多山。能看见的人,就喊他们桑多人。因为有位走过大夏河畔的人,他以桑多镇为原型,替甘南写着简史。
6你在甘南,放牧着吹过草地,却不忘在草尖上以短暂又短暂的时光,也要诵经的风。那是你打马,走过草原中央,以一盏安放在心上的神灯,独自照见,又被精确复活了的青藏旧时光。
因为这一卷,能够赐予我许多藏地密码的书,你是我沿着大地的阶梯,一路上升到神的草原,也要看望的兄弟。
看見你,我像在草原,随着山势反复闭合的心脏,看见秋风饮醉的万物,踩踏着神的舞步,为人间的成熟跳动,却停不下来。
我也像看见,一个可以为草原转世的我。如果成真,竖起时光的耳朵,我会几世听着你的歌?
你在甘南,你从风吹过的神的手心上,讨要下一小块草地。
你在其上,放牧自己。
7活在藏戏里,文成公主,没有一块高过天空的藏地,不为你装台。
我在洮河,一个转弯处,看见一座大山,像一头蹲下来的大象。河上的浪花,溅湿了洮河两岸所有象形的山峰。这些大自然搭建在现实的戏台,千年之后,还在迎接你盛大地入藏。
千年之前,一把大唐的热泪抹出的圣湖,至今还在高原上荡漾。
我从长安城来。坐在藏戏的戏台下,看见脱去汉服,换上一身藏服的你,像一位来自天上的人间女神。
一座巨大的雪山,也成了你的化身。
那些法器一样古老的道具,让我看见一片不同于大唐的山河,如何塑造后来的你。文成公主,你在高原上,千万次地回眸,平原上的长安,都会看得见。
8谁能挥手,为天空铺开,储存云朵的高原草甸?
九月的甘南,已有些寒意。从大地的最高处,就要降落下来的风雪,正在天空赶路。这些又一次临近,极寒气象威逼的高原草甸,却以身体里散发出的无害的雾,遮挡过多的看它的眼睛。
距离雪国最近,这片高原草甸,不怕天上寒冷,只怕人间喧哗。
因为安静,让它独立在大地的阶梯之上,缓慢地完成了身世从远古以来的彻底转换:不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而是让海水下沉,让水藻上升。让神的高原,铺上神的敦厚的草甸。
高原草甸,还在高原上呼吸。因为黄河,需要你渗出的水。
9没有一条河流,不在甘南接替人在大地转动经筒。穿过洮河,没有被浪花打湿衣服,却被随处转动的经筒,碰着脚面。
比洮河还细小,没有名字的那些溪水上,也有经筒转动。一些走过来的牦牛,不动声色地,看着经筒转动,喝着被转动的水。也有格桑花,陪着寂寞的转经筒,在水边开得好看。
我想坐下来,多陪它们一会。我的心,也会跟着转动起来。
我因此知道,每一条河流,在甘南,都是水印的经卷。都会带着一些原版的经声,去平原和大海。
在甘南,人有白天和黑夜。看着人世的神,他们没有。
因此,转了一天经筒的人,把夜里的经筒,交给河流。
其实,藏地上的所有河流,都在转动着大地的经筒。
10一座被藏族同胞,也被牛羊占满时间的桥,又被另一种时间占满了。从此,时间归于风景,也归于很多看风景的陌生人。
那些驱赶着牛羊,把一座搭在河流上的桥,走旧了的人,知道世事的内部,都有着它的命数。就像这座桥,被人和牛羊占满的命数已经到了,就得让出来,看别的事物,继续它的因果。
这座从此退出藏族同胞生活场景的桥,悬挂起足以掀起一阵山风的经幡。能够有幸从桥上走过,我的眼里,是不需要认识,也能懂得的经文。
因为山风,携带桥下的流水,以天然的朗读,送我穿过这座被看风景的人,占得很满的桥。穿过桥头,飘动的经幡,我看见吃草的牦牛,回过头,还在细嚼慢咽。
11不要问我:走在哪条路上?也不要问我:在哪里住下?
有羊群的地方,就有我们要一起走下去的路。就像水草铺在大地上,云朵铺在蓝天上,对于我和羊群,水草是一条路,云朵也是一条路,不能舍弃。
哪一条路,在我们命里,都要用一生去供养。
能开的花,都像一盏提灯之神。
走在路上,我看见黑眼眶的羊群,比画了眉的女人还好看。
它们偶尔看看我。却把更多简单的眉眼,留在了天上。那是因为,有鹰在头顶,替它们拂去尘埃。而鹰落下,却住在一块石头上。有人在上面,刻下经文,却被野草,遮蓋起来。
走在哪条路上,我都在草原。在哪里住下,都有白塔为邻。
12沿着大地的阶梯,为了能让心,转完一座山,我来到甘南草原。
同样是早晨,在平原,我看见炊烟。而在伸手触摸到头顶有云朵的高原,我看见桑烟。
藏族同胞的一天,就从给一座身边的白塔,煨上一堆桑烟开始。跟在身后的牛羊,从升起的桑烟里,看见草坡上的河流,正从屈膝,折弯大地的身体里流过。
在甘南草原,我的神情,没有一刻,不附着在夺取目光的经幡上。
它以神赐的力量,带草原到山顶,带我到山顶。
它让我从哪条路上出发,都会走到一座山上。
就像雪山,让奔向它的圣洁的羚羊,不会在路途上,迷失暖神的火种。
沿着大地的阶梯,我想了却的,是以朴素之身,拥抱甘南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