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松林里的草木合唱
2021-12-09杨青
杨青
曾几何时,丽江森林资源遭受严重破坏,原始森林几乎耗尽。但有人砍树,就有人种树。特别是从1998年10月1日起,金沙江流域的天然林采伐全面停止,全区林产企业解体,全社会的森林养护开始启动。“荒山秃岭重新披上了绿装”,2020年6月2日,丽江“全市森林资源管理和行政审批工作会议”通报:森林覆盖率在2019年底达到了70.34%。
2020年5月至6月,云之南公益影像邀请林业专家李学新、赵思嘉来到丽江茨满,指导开展社区森林的植物样方调查。该活动由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负责管理的全球环境基金小额赠款计划(GEF SGP)支持。我们希望藉此认识这片森林,也为社区未来实现对它的自我管理积累基础信息。
透过专家们的调研过程,可以让大家能够一窥丽江坝西南缘(观察区域2450-2650米)森林的状貌、变化轨迹及未来可能。
走进茨满社区
大山大海之间,森林被视为“人类文化的摇篮”。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与联合国环境规划署联合发布的2020《世界森林状况》报告指出,森林拥有地球上最丰富的陆生生物多样性,蕴有6万个不同树种、80%的两栖物种,75%的禽类和68%的哺乳动物物种。森林向人类提供了超过8600万个绿色工作岗位。超过90%的极端贫困人口在森林中采撷食物、收集柴火、解决部分谋生问题。
背靠青山,前有流水、良田,是滇西山村的一种基本生活形态。森林包围着村寨,以了无痕迹的自然因素养育它,塑造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每一代人的精神世界。而森林也在人们的干预下被塑造着。
5月底以来,丽江坝气温迅速升高,到6月中旬时已经达到白昼最高28摄氏度。雨季将来未来,大体只是零星一阵。往年到6月中旬已经阴雨绵绵,今年的状况有些让人担忧。
不过,我正好可以赶在大量雨水到来之前,抓住初夏花期的尾巴,频次密集地爬上丽江坝西缘玉龙雪山一脉的黄山——开展茨满社区森林植物调查的初次实践。
从茨满三组靠山的箐沟上山,离驻地不远,比较便捷。每次都想探索未至之处,但走进这片对植物学家而言没有什么价值的次生云南松林,依然随时可以感受到它的庄严与静穆。我只能循旧道,并为后面的到访做下路径的标记。
稍上山,离村子仅几步之遥,稀疏的树脚就是丽江羊蹄甲的天地。这几天天热了,羊蹄甲的花开始枯萎,有的开着花同时把它的豆荚竖起来了。
又没几步,穿过北干渠、308省道,松树越来越密集,灌木和草本物种也悄然改变,栒子、马桑渐渐增多,杜鹃也出现了。
山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曲折间遇见的植物,与以往山间闲游时眼睛里的模样不太一样了。专门的调查任务需要更认真地观察它们,而我也因此看见了更多。
你是一棵真正的树吗?
这是藏象牙参,顶着紫色的大花冠,挑出象牙般的洁白花蕊,开放在许久无人涉足的路上,差点一脚踩到。一位业余观察者试图将自己的经验增添进这片森林,也即时伴随着闯入禁忌之地的过错感。也许就像一滴雨跌落叶间,在他离开后,这里生命如初且风华愈茂。
数不清的树木,绵密的灌草。像打开了阿里巴巴的洞窟,草木们一个接一个闪着光展现出来。可它们是谁?
我正依靠着喘息的高大植物,“你是一棵真正的树吗?”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一种多年生、直立生长植物继续扩大次生生长的过程。
但这就是“树”吗?
没有某种深刻且独特的机理能够把树与灌、草植物区分开来。到目前为止,人类关于“树”的争论还没有停止。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说,“树会扭曲时间。” 罗纳德·兰纳(Ronald Lanner)认为,把长寿、多年生作为树的一种统一特性是无法令人满意的论断。而高度同样属于模糊概念,很多灌木乃至草本,都是多年生,也能长很高,茨满森林里那些庞大的马桑植株就是明证。
一些植物会失去形成木质部的能力,而一些植物会重新呈现出木质特征。不光是树才具备这种能力,一些草本植物如鼠尾草、薰衣草的茎干也会木质化。
没有什么基因能使树成为一棵树。
植物更像是各自拥有不同的且可有扩展的遗传工具包,能够在干旱、寒冷、酷热等环境压力和人类干扰下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有时选择低矮、多刺、多毛或苦涩,有时选择速生或假死。“树性”可能更多地在于开启哪些基因,而不是拥有哪些基因。
也许,是时候把“树”视为一个动词,而不是名词。
树是一种策略,一种生存方式,如同游泳或飞翔。只不过这发生得非常缓慢,一棵树可以存活在人类时间之外,直至斧头、闪电或者大火夺去它的生命。[1]
在行动的视域里,由树到森林,不再是简单的数量堆积,而是一场壮阔而奇妙的生命演绎。
新与旧之间就像生命轮回
茨满社区森林属于受人类长期强烈干扰之下渐渐恢复的次生林——云南松中幼林。它在近一个时期呈现的变化轨迹为:原生林-石漠化荒地-人工純林-次生林。
这与社区居民的记忆相吻合。“我们这个地方泥石流多,青松岭一带都是砂子冲积起来的。以前耍龙的都不准从我们这个地方过。”
群落多样性指数较低,林冠郁闭度也低。这样的森林,腐殖层薄弱,营养和保水能力不足,从而限制了其他生命的存在。但阔叶种大型乔木的消失,首先在于人们的选择,只有松树被视为“树”,其他视为“杂木”可以统统伐除。
云南松林易起火。近些年来,环境保育及农村人口的流失、生活方式的转变,使得山林已经渐少人迹。但堆积的松针成了林间的“火种”和“火药库”。旱季频发的火灾让人们头疼不已。
更多时候,阔叶种和针叶种的交互演替,平静而漫长。然而,火也是云南松林的一种自我选择。它的生命周期需要依此推进,大火让种子可以飞腾到更远的地方,往阔叶林、往草地扩散。同时,淘汰弱小的个体,减少单一群体的易燃性。留下来的,越发能经受更加恶劣的环境变化。而栎、栲等阔叶种正好借此机会替代针叶种,成为新森林的主人。
新与旧之间就像生命轮回。丽江所处的地域,在一万年为尺度的人类观察史里,中低海拔山体上植被的主体呈现出针叶林-针阔混交林-阔叶林植被类型的交替变化,而眼下全球气温上升正有助于植被由针叶林向阔叶林转变。
在一个可以具体衡量的短暂时空里,因持续的农牧业发展及城市化进程加快,丽江坝区及其周边已经难以见到未受人为干扰的原生林。仅能通过一些风水林、水源林及玉龙雪山残存的斑块来推断这一地区的原始状态。
20世纪50-90年代,丽江森林资源遭受严重破坏,原始森林几乎耗尽。1947年,民国云南省政府建设厅林务处统计资料显示,全区森林覆盖率为47.17%。到1984年,这一数值降至最低,27.3%。[2]由此带来的直接效应就是生态环境加速恶化,水土流失严重。
有人砍树,有人种树。特别是从1998年10月1日起,金沙江流域的天然林采伐全面停止,全区林产企业解体,全社会的森林养护开始启动。“荒山秃岭重新披上了绿装”,2020年6月2日,丽江“全市森林资源管理和行政审批工作会议”通报:森林覆盖率在2019年底达到了70.34%。
我坐在花下看风景
原生林和次生林的品质存在天壤之别,但常用的统计数据固化了人们的“森林观”,习惯以“有用”“无用”的异化价值去肢解野性的自然。不管“森林”有多么明确的指标、权属、规则,它仍将取决于观察者怎么看,利用者怎么用。
森林变动不居。人们要认识、利用它,只能将它放进自己的“识别系统”里。但植被自身有自然演替的过程。在树木被大面积砍伐之后石漠化的土地上,云南松第一个以乔木的姿态出现,并迅速蔓延。
云南松又称飞松、青松、长毛松。它生长快、种子产量大,扩散能力很高,但不适应相互遮荫和根际竞争,容易被后来的种群排挤掉。《自然观察入门》一书中这样写道:“赤松林里如果落进了青冈栎的橡果或栲红豆杉(栲的变种)的种子,便会在几十年的发展中被栎林和栲林所替代。”[3]
像一场“龟兔赛跑”。云南松是西南山地树木里的先锋植物。但在它们身边,黄背栎、川滇高山栎等也以一种古老的姿态与之共生。
茨满社区森林里,阔叶种还多为低矮灌木。几十年、百年以后,这里会是什么样,是否会有阳树林-阴树林的变化:从云南松林变为针阔混交林?
攀爬到山脊,在云南松都没有能力成长的地方,杭子梢热热闹闹地开满一坡。
“我坐在花下看风景”,这样描述大概会受到杭子梢的欢迎。从它们所处的位置,放眼望去,丽江坝、拉市海各居一侧,玉龙雪山常映天际,西南方远处可见怒山之巅。
婉转下行,走近山腰的满累达草甸,委陵菜的黄色小花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一地。这是展现魅力的时光,它们像童子军一样朝着森林匍匐前进,配合着时雨时晴的天气,在林间空地里经营起自己的乐园。
我们20×20米的样方地里有73棵树,最粗的胸径也不过24厘米。周边稍微高大的家伙,多半被放倒,或者树脚已经被砍去过半,滴出松油,等待干死,成为松明、柴火。长期受人为干扰,森林自身的生态恢复力总是难以尽数施展。但即便是这样,小小的样方地里也蕴含着数不清的生命演绎。
一时风来,一时云过。
傍晚,红日下到山脊,光线正好与阳坡平行,灌木与乔木的垂直空间分层结构被展现得无比清晰。云南松挺着瘦直的身躯,规律地排列着,它们高高在上的树冠吸收了最充足的阳光。往下,灌木层已经有三四米高了。
草木无语,自然生长就是它们无尽的述说,但我可曾听懂一句?夜幕归途,人在枝丫蔓生、莖叶缠绕的林下穿行,汗水洒落,是否有一刻无知无想?
参考文献
[1]于波译.想不到吧?科学家至今都无法给树下定义[EB/OL].The Atlantic,https://www.zaojiu.com/talks/1924.
[2]方宝初.丽江地区森林历史变迁及其对环境的影响[J]. 林业调查规划,2002,27(4):42-45.
[3][日]日浦勇著,张小蜂译.自然观察入门[M].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161.
作者简介
杨 青 云之南公益影像创立人
支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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