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黄州:也哭泣,也绝望,也虚无
2021-12-09湘人彭二
湘人彭二
人一生总有一些关键的时刻。
就像20岁的沈从文失去了一位溺水致死的挚友,他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离开湘西,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北平,他在旅店的登记簿上写下:“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他从此和往日的生活一刀两断,开始漫长的文学创作。
又如成为佛陀之前的悉达多。作家黑塞在小说《悉达多》里这么描述悉达多生命的关键时刻:“醒来后,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笼罩了,他看到自己以往的生活是无聊的,既无价值又无意义,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气勃勃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珍贵或者值得保留的东西,他是孤单的,心里很空虚,好似河滩上一艘遭难搁浅的破船。”悉达多猛醒过来,決定从俗世生活中跳出来,继续探索,寻找那个不断前行的自我。
而有些人的关键时刻,来的有点晚。托尔斯泰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中的主人公伊凡·伊里奇,在度过了富裕又空虚的一生后,将要死了。他心里想:“也许自己未能像应该的那样活过。”
苏轼一生,我最感兴趣是他的黄州时期,因为我觉得这就是苏轼生命的关键时刻。在此之前,他作为一个享受过荣华富贵、盛名遍及天下的高官、文学奇才,因言获罪,被关押在乌台,度过了黑暗的一百三十天,度日如年,命悬一线。
终于,苏轼被释放了,保住性命,但被贬黄州。44岁的苏轼,他的人生从此该怎么走?这是横亘在苏轼面前的问题。
快乐的农夫
一个人经历如此挫折和厄运,在死亡的刀尖上走过,他会不会一蹶不振?他还会相信自己当初的选择吗?他的理想和信念会不会改变?他的文学创作道路会不会停止?他的生命还能不能再次绽放青春和活力,甚至比以往绽放得更加热烈和深刻?
会的,我们都知道,苏轼一生中,最精彩的时刻到了:我们将记住他和黄州有关的、许许多多的故事。在黄州,苏轼有了一块耕地,他成了一个快乐的农夫。他还有了一个新名字,就是后来那个最耳熟能详的名字:苏东坡。
而他的惊人才华也在黄州得以体现。从《念奴娇·赤壁怀古》到前后《赤壁赋》,从《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到《记承天寺夜游》,都是他在黄州期间所做,影响深远,成为不朽名作。他还让我们记住了一处文学地标:赤壁。我们从此在想起赤壁时,总想起苏轼。
那么,苏轼如何做到了这一切?
在众多讲述苏轼生平的书籍中,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和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写得最引人入胜,也最打动人心。我想从这两本书里找到答案。
在林语堂的《苏东坡传》里,我总能看到苏轼的乐观,仿佛他总是微笑着站在我们面前,对一切困难和挫折从不低头。即使身陷乌台诗案,林语堂也认为,苏轼是乐观的。“我有一种想法,我觉得苏东坡会以为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在《苏东坡传》的180页,林语堂这么写道。
林语堂也写了苏轼被抓以后曾想自杀,以及在狱中苏轼给弟弟写绝命诗的凄惨心境。但林语堂显然更热爱苏轼的乐观。他浓墨重彩地写道,苏轼如何在监狱里安然入睡;在被释放后那天,“在旧年除夕,苏东坡被释出狱……出了东城街北面的监狱大门,他停了一会儿,用鼻子嗅了嗅空气,感觉到微风吹到脸上的快乐……”
一到黄州,苏轼更快乐了。林语堂在《苏东坡传》200页写道:“苏东坡现在过的是神仙的生活。黄州也许是狭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美好的风景、诗人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这些合而为一,便强而有力地使诗人的日子美满舒服了。庄稼已然种下,无金钱财务的烦心,他开始享受每一天给他的快乐。”
林语堂的文笔无疑是优美的,他对苏轼的爱也发自赤诚,所以几十年来能打动无数读者。但这样的描述还是太片面,也有些失真,忽略了人物尤其是天才人物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来的复杂性和矛盾。
林语堂写苏轼传记,最早是以英文出版,书名叫《The Gay Genius》。如果准确翻译,取名《一位愉快的天才——苏东坡的生活和时代》比《苏东坡传》更加贴切。从书名可以看出,林语堂自始至终想贯彻给读者的,是他认为苏轼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乐天派。快乐,对于我们了解苏轼非常重要。
然而,痛苦对我们理解苏轼也十分重要。在快乐的另一面,苏轼也有着巨大的虚无、无常和绝望。尤其是黄州时期,包括身陷乌台诗案,苏轼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而这一点,被李一冰准确地捕捉到了,并放置在作品《苏东坡新传》里。
苏轼不曾忘怀囚禁自己的御史台监狱。在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第322页写道:“这囚房,非常狭窄而且阴暗,据他(指苏轼——笔者)自己记述(《晓至巴河口迎子由》),住在里面,一举手,一投足就会碰上阴湿粗硬的墙壁,仰起头来,屋顶上开的一个天窗,还不到一片席子大,整个囚房,就像一口百尺深井,这个名满天下的诗人,就蜷缩在这个不见天日的井底,生死莫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等待别人宰割。”
李一冰带着读者一起,回到了苏轼痛苦的现场。
苏轼如惊弓之鸟,而他并没有垮掉,仍然在险恶的环境下追求自尊和自由。
在《苏东坡新传》334页,李一冰写道:“勘问已毕,轼在狱中,日对四壁枯坐,偶得望见铁窗外杂植的榆树、槐树和竹、柏,默默苦吟,以遣时日,咏榆曰:‘谁言霜雪苦,生意殊未足。坐待春风至,飞英覆空屋。咏竹曰:‘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风霁竹已回,猗猗散青玉。诗中对于身受的冤酷,毫无怨怒之意,认为只要立身坚强正直,任何摧残打击都会过去,他是那么坚韧不拔地坐待春风之至。唯有高槐树上哀鸣的寒鸦,不免给他带来惊心的凄楚,咏槐诗曰:‘栖鸦寒不去,哀叫饱啄雪。破巢带空枝,疏影挂残月。岂无两翅羽,伴我此愁绝。”
等到从大狱里释放出来,苏轼感到兴奋,但这种体会很短暂。那种生死边缘的恐惧还在抓紧他,并伴随他度过人生更长的时间。
哭泣的苏轼
在被贬到黄州的最初那段日子,苏轼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才一个人悄悄跑到寺外去散散步,有时也买杯淡而无味的村酿来润润喉咙。他竭力不使自己喝醉,只怕醉后乱说话。看似平静的生活,心里隐藏着恐怖的创伤,还在那里隐隐作痛。”
苏轼写过很多人生无常的诗词,而经历过乌台诗案,他的诗词变得更加虚无和沉痛。这些都被林语堂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却被李一冰记录在《苏东坡新传》里。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这是元丰五年苏轼在黄州所作,诗里都是生命在时间压迫下的沉痛低吟。而苏轼在黄州写的另一首《寒食雨》更让人绝望: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見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不是一个我们理想中始终微笑的苏轼,而是一个哭泣的苏轼,哪一个才是真的苏轼呢?
相比林语堂,我更愿意相信李一冰。在他的笔下,苏轼不再那么横空出世,毫无挂碍,天才洋溢。他也哭泣,也绝望,也悲观,也虚无,也感慨人生如梦。但在最艰难的关头,苏轼显出了人格的高贵和伟大。他长时间沉浸在孤独、寂寞和恐惧之中,却没有被黑暗吞噬。相反,他把这些变成温暖我们的诗歌;残酷的政治迫害也没让苏轼的心变得脆弱和麻木,他从阴影中走出来,以更加乐观的姿态微笑着面对一切。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也同样是苏轼写于黄州时期,这一天他穿过风雨,在他心中已无所谓风雨和阴晴,他的脚步走得潇洒而坚定。
如果我们明白,苏轼是经历了怎样的绝境才写出了这样的词,我们一定会更爱苏轼,也更懂得英国作家奈保尔的一句话,“生命和人是谜团,是人真正的宗教,是灰暗和灿烂。”
(摘自6月28日《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