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翻译”的哲学审视
——兼论本雅明对“翻译”定义的贡献
2021-12-09吴长青
吴长青
(湖北经济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西方哲学命题的著名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究竟是起源于柏拉图还是他的老师苏格拉底虽已无从考证,但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三个究极的哲学命题应该是人们不断提炼历代哲学家思想而得出的口口相传的经典。古希腊先贤泰勒斯(前624—前547)也曾有过“认识你自己(know yourself)”的哲学反思。尼采(1844—1900)在《道德的系谱》的前言针对“认识你自己”时说:“我们无可避免跟自己保持陌生,我们不明白自己,我们搞不清楚自己,我们的永恒的判词是:‘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
翻译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化活动之一。但翻译是什么?确实是困扰翻译人和翻译研究者历久弥新的话题。所有与翻译研究有关的问题,如翻译研究的理论、翻译研究的目标、翻译研究的方法、翻译研究的途径、翻译的目的、译文的标准、翻译的本质和功能等等,均离不开对翻译是什么的回答。杨自俭在《中国译学大辞典》中有关翻译(translating;translation)词条的收录给出了翻译的一般定义:“把一种语言文字的意义用另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出来。”(1)方梦之主编:《中国译学大辞典》,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7页。单从词性的角度,汉语和英语的“翻译”的确都具备名词和动词的双重词性,动词词性层面上,翻译是两种语言的转换,是指行为和活动;而作为名词词性的翻译,是指这种行为的过程和结果。但显然,翻译的一般定义无法涵盖翻译的全部内涵与外延,杨自俭也认为“‘翻译是艺术’与‘翻译是科学’这样性质判断的命题就容易产生非逻辑的争论”,因此“研究‘翻译’应该关注与了解人类关于这个范畴认识的发展史(即范畴史)”(2)方梦之主编:《中国译学大辞典》,第7页。。基于此,翻译定义的逻辑起点可以由翻译的哲学三问导出:“何为翻译、为何翻译、翻译何为”。针对“何为翻译”的第一问,本文从哲学审视的角度回答衍生的四个问题:第一,“翻译”是否具有可定义性;第二,“翻译”是科学问题还是哲学问题;第三,典型“翻译”的定义有哪几个阶段;第四,本雅明对定义“翻译”有何贡献。
一、“翻译”具备可定义性
关于概念的可定义性,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和东罗马逻辑学家波爱修(约480—524)都曾有过阐释,近现代西方分析哲学的代表人物摩尔和维特根斯坦也有过论述。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阐释了组成事物的四个基本要素,分别是质料、形式、动因和目的。比如,定义(描述)一尊大理石雕像的存在,需要明确包含石像的质料因即大理石材料、形式因即区别于其他事物的形式、动因即石匠雕刻的源动力、目的因即艺术家创作石像的目的四个要素。四要素是创生或可定义事物的基本元素,不可或缺。亚里士多德进而认为“实体有第一、第二实体之分”,第一实体是指客观存在的个别事物,例如太阳、月亮等,第二实体则是指第一实体的属或种。作为人类思维认识的产物,翻译显然不属于亚里士多德所陈述中的第一实体,按照亚氏的实体理论最多属于第一实体的属或种也即第二实体,或界定为思维认识所涉及的十种范畴(实体、性质、数量、关系、场所、时间、姿势、状态、动作、承受)中的一种或两种。曾将亚里士多德《范畴篇》译为拉丁文传播到西欧的东罗马逻辑学家波爱修在吸收前人理论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下定义的公式:定义=属+种差。一个概念的定义不但在内容上需要彰显被定义对象的本质特征,而且在形式上要把被定义的概念放在一个大的概念中,再加上对其本质特征进行描述的限制,用“属”+“种差”是给概念下定义的常见方式。试分析以下三则翻译的定义:
定义一:
Translation consists in reproducing in the receptor language the closest natural equivalent of the source language message,firstly in terms of meaning and secondly in terms of style.
翻译就是在译语中用最贴切又最自然的对等语再现原语的信息,首先是语义,其次是文体。(3)Eugene A.Nida,Charles R.Taber,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 Leiden:Brill Academic Pub,1982,p.1.
定义二:
翻译是以符号转换为手段,意义再生为任务的一项跨文化的交际活动。(4)许钧:《翻译概论》,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75页。
定义三:
翻译是为跨语信息传播与跨文化交流过程中遭遇异语符号理解与表达障碍的人们提供的语言符号转换与阐释服务。(5)蓝红军:《何为翻译:定义翻译的第三维思考》,《中国翻译》2015年第3期。
三条定义总体而言都契合“定义=属+种差”的表述。奈达(Eugene A.Nida)的定义首先将翻译置于“语言”的属,概述了翻译是一种语言活动的本质;其次,语言的种差存在语音、语义、形式、文体等差异,奈达的定义进一步概述了翻译作为语言活动的种差,即译语和对等语之间信息转换存在语义、形式差异的种差。许钧的定义概述了翻译的文化本质,将翻译的“属”界定为跨文化交际活动,并将该属性的种差限定为“符号转为手段,意义再生为任务”的跨文化交际活动。蓝红军的定义明确了翻译的语言服务的“属”和“跨语信息传播与跨文化交流”的种差,仍将翻译概念置于了“定义=属+种差”的维度。但该定义明显忽视了雅各布森所述及的语内翻译,无法囊括诸如从汉语(中华民族共同语)到少数民族语言的翻译的界定,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由以上三则定义的分析可见,定义翻译虽经历了由“翻译”临近的属“语言”到“文化”再到“语言服务”的转变,但“翻译”和“语言”、“翻译”和“文化”、“翻译”和“语言服务”在其概念内涵上的差异,构成了二者间的不同“种差”,姑且不论作为同一概念的“翻译”为何存在“属”的不同和“种差”的迥异,就其定义本身而言,三个定义均符合“定义=属+种差”的概念定义可行性方式,由此可见翻译具备可定义性。
对于概念是否具备可定义性,近现代分析哲学的代表人物摩尔和维特根斯坦也有过阐释。摩尔曾从伦理学的视角论述“善”的不可定义性,认为不可定义性存在两类:一类是单纯性的概念具备不可定义性,另一类是不具备自然性的概念具有不可定义性。摩尔用逻辑推理的方法论证了“善”就如同具有单一性的颜色“黄”一样,具有不可定义性。摩尔进而认为,能够下定义的客体“全是复合的;全是由这样一些部分组成的,其本身首先能够下类似的定义,但最后一定简化为一些最简单的部分,而不能再下定义了”(6)摩尔:《伦理学原理》,长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页。。按照摩尔的逻辑进行反向推理:只要证明“翻译”不同于像颜色词“黄”所具备的单一性,也就可以证明“翻译”是具有可定义性的概念。翻译涉及不同语言的转换,涉及文化的传播,翻译发展到今天已成为了一项语言服务的产业,这足以说明被定义项“翻译”绝非一个不可分割的单一体。要界定翻译,就需要将翻译这一复合的整体作进一步的分析。摩尔还认为自然性需满足两个条件才可定义,一是可以依其自身在某一时间内实存,二是构成客体本身的一部分。
维特根斯坦在其《哲学研究》的65—67章提出了著名的“家族相似学说”,维氏这一学说的核心体现在“概念的可定义性”取决于“这一概念家族”是否存在“相似性”。维特根斯坦以游戏为例加以阐释,通过考察组成游戏的短语如棋类游戏、牌类游戏、运动游戏等形式的游戏,这些游戏毋容置疑存在可以“睁眼看”的共同的“相似性”,“我们看到了相似性重叠交叉的网络:有时是总体性相似,有时是细节的相似”(7)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汤潮、范光棣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45-46页;英德对照本:L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translated by G. E. M. Anscombe,London:Blackwell Publishers,Second Edition,1958,p.32.。“家族相似性”学说为概念下定义提供了哲学理据。依据这一理论,一个概念是否具备可定义性,首先需要考察这一概念是否能形成维氏所论及的如“游戏”概念一样形成的“游戏家族”,其次是努力寻找或概括这一家族的相似性。鉴于此,纵观古今中外学者给翻译下的定义,以探寻“翻译家族”相似性的翻译的定义是不胜枚举的。以上三则翻译的定义就可以分别解释为从翻译家族语言学本质的相似性(定义一)、翻译家族文化本质的相似性(定义二)、翻译家族语言服务本质的相似性(定义三)给出的定义。
二、“何为翻译”既是科学问题也是哲学问题
讨论“何为翻译”究竟是科学问题还是哲学问题,学界观点不一。有赞同的观点:凡是研究翻译的人都知道这(翻译是什么)是个哲学问题,是对翻译本质的形而上追问,是对翻译研究元理论的思考,属于翻译本体论的范畴(8)陈大亮:《翻译本质的形而上反思》,《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也有旗帜鲜明反对的观点:“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观来看,‘翻译是什么’是一个具体科学的问题,不是哲学问题,应当由翻译学这门具体科学加以解决”(9)王瑞东:《关于翻译本质和定义的若干哲学问题与逻辑学问题》,《外语研究》2011年第1期。。
(一)科学视域下的翻译定义
翻译与人类的语言相生相伴,是非常古老的人类活动。正如斯坦纳所言:“任何一种(语言)交流模式,都是一种翻译模式(a model of translation),也是一种纵向或横向的意义转换模式。”(10)George Steniner,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p.47.在某种意义上,翻译行为既独立于语言又“寄生于”语言,受限于语言科学的发展。认为翻译是科学问题的学者大多持现代语言学观点或其本身就是现代语言学派的译论家:布拉格语言学派的创始人雅各布逊(R. Jakobson)是著名的“语内、语际、符际翻译”即对等翻译理论的创始人;法国语言学家穆兰(G. Mounin)也是法国语言学翻译理论的首创者,率先将语言学引进翻译问题;伦敦语言学派的代表人物卡特福德(John C. Catford)是应用语言学派最有代表性的翻译理论家(他的观点是翻译转换理论);而美国著名翻译家、翻译理论家奈达众多头衔中位居首位的也是著名的语言学家(他的观点是翻译动态对等理论)。自上个世纪50年代以来,现代语言学的发展颠覆了几千年来翻译被界定为经验、建议、技术抑或升华为艺术的论断,逐渐过渡为翻译是一门科学。西方翻译理论家如前苏联学者费道罗夫、美国学者奈达、英国学者纽马克、法国学者穆南、德国学者威尔斯等普遍持这一观点(11)王克非:《关于翻译本质的认识》,《外语与外语教学》1997年第4期。。
受西方翻译思想的影响,国内非常多的学者也基本支持这一观点,老一辈翻译理论家董秋斯就认为翻译是一门科学,谭载喜也非常赞同翻译是科学的观点。尽管在中国翻译学科建立之前的一段时间内,能否将翻译界定为科学有过数年的论争,劳陇(12)劳陇:《翻译到底是科学,艺术,或科学与艺术的统一?——初步总结》,《国际关系学院学报》2002年第6期。和张经浩(13)张经浩:《翻译不是科学》,《中国翻译》1993年第3期。就曾鲜明地反对翻译是科学的观点,也有学者曾试图调和这场论争,认为劳、张两位学者的反对不是针对翻译作为一门学科,而是基于谭载喜翻译学的定义“翻译学(或称译学)是研究翻译的科学”(14)马会娟:《翻译学论争根源之我见——兼谈奈达的“翻译科学”》,《外语与外语教学》2001年第9期。,甚至还将奈达就翻译是否为科学所经历的三个思想阶段——翻译是科学的阶段(1965)、翻译是艺术但又不可否认与科学紧密相连的阶段(1991)、翻译是需要创造性的技艺但不是科学的阶段(1998),调和为是对奈达“‘翻译科学’的误读”(15)马会娟:《翻译学论争根源之我见——兼谈奈达的“翻译科学”》。。
人类对翻译规律的认知伴随人类对语言规律认知的深入而不断深入,只要认可“语言是什么?”是科学问题,也就顺理成章认可了“翻译是什么?”是科学问题。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与思维有着密切联系,是形成和表达思想的手段,也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信息载体。语言学不仅是研究某种或某些具体的语言,研究语言的共性现象和一般规律,还研究各个领域中语言应用的实际问题,比如翻译问题。“语言学是一门科学”是语言学界普遍认可的观点。潘文国就曾将语言的定义进行了罗列,并从具有代表意义的68条定义中归纳出语言定义的四种类型,分别是“尽量综合,力求全面的语言的定义”、“调和各定义之间的分歧,所有语言的定义应各取其道”、“以罗列语言的种种特点来定义语言”及“最小共性说定义语言”(16)潘文国:《语言的定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杨自俭同样也曾列举并梳理了古今中外22条具有代表性的翻译的定义,认为人类对翻译的认知过程的“发展的趋势是纵向逐渐深化、横向逐渐扩展、理性认识逐渐系统化”,“翻译(包括口译、笔译、同传与机译)是有文本参照的跨文化、跨语言的人类有目的的社会交际行为与活动。……其变体在原文和目的语作品之间构成了一个集合”(17)方梦之主编:《中国译学大辞典》,第7-8页。。综上可见,将翻译学当作是“研究翻译的思维规律和方法的科学”(18)杨自俭:《关于建立翻译学的思考》,《中国翻译》1989年第4期。在国内学界有比较广泛的认可度。
(二)哲学视域下的翻译定义
秉承“何为翻译”是科学观点的中西学者不少,但将“翻译是什么”置于哲学视域下思考的学者并不多见。西方译学的奠基人霍尔姆斯在哲学家亨普顿经验科学与非经验科学分类的基础上,明确提出翻译是一门经验科学,并指出译学研究涉及两大主要目标:一是按照我们在经验世界中所观察到的翻译即翻译作品的现象进行描写;二是能够对这些现象进行预测和解释的普遍原则(19)J.S.Holmes,The Name and Nature of Translation Studies, in L. Venuti,ed.,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0,p.176.。由此诞生了翻译学中两大理论研究的分支——描写性翻译研究及纯翻译理论研究,并与翻译实践构成三足鼎立、互为支撑的翻译学科构架。真正将现代意义的翻译升华到哲学高度要得益于现代语言(分析)哲学的发展。弗雷格从语言哲学观点提出三原则:一是“要把心理的东西和逻辑的东西、主观的东西和客观的东西明确地区别开来”;二是“只有在语句的语境中,而不是孤立的词中,才能找到词的意义”;三是“注意把概念与其对象区别开”(20)涂纪亮:《分析哲学及其在美国的发展》,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5-42页。。三原则为辩证地认识可译性及翻译的基本规范提供了哲学理据。弗雷格之后,西方分析哲学的代表人物罗素、摩尔、维特根斯坦、石里克、奎因、卡尔纳普等通过对语言的质性、语言的意义、语言的真值、语言的逻辑等方面的研究敲开了翻译哲学研究的大门。正如钱冠连教授所言,“西方语言哲学是语言研究的营养钵”(21)钱冠连:《西方语言哲学是语言研究的营养钵》,《外语学刊》2009年第4期。,亦为翻译研究提供了养分。与此同时,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本雅明、阿多诺、德里达、哈贝马斯、詹姆逊等通过探索“往往被马克思主义学者所忽略”的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语言观问题,探讨人的活动和人的语言、人的认识和人的语言、人的思维和思想的发展与语言的关系等,无意间触及了翻译哲学的内核。最为典型的当属本雅明《译者的任务》中对纯语言的追求所映现出的翻译哲学观,本雅明探讨语言间性、可译性及其与“纯语言间”的关系奠定了解构主义的根基,为德里达所运用并加以补充,从而缔造了解构主义哲学。此外,后解构主义阐释学的代表人物海德格尔秉承其语言本质认识观,通过对斯蒂芬·格奥尔格的著名诗句“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的阐释,总结存在与词语的关系——“任何存在者的存在居住于词语之中”(22)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068页。,以此破除了语言工具论的藩篱,也对附着于语言的翻译本质的认知予以了延伸,翻译不但受译入语干扰,同样也为母语所左右。
国内学界针对“何为翻译”的哲学讨论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蔡毅从哲学的视角介绍了国外翻译理论的三大核心概念,即翻译的实质、可译性和等值(23)蔡毅:《关于国外翻译理论的三大核心概念——翻译的实质、可译性和等值》,《中国翻译》1995年第6期。;柯飞不但回顾了新中国成立前艾思奇、贺麟、陈康、朱光潜、金岳霖等中国哲学家论述翻译的思想,还概述了翻译的哲学基础、翻译的基本问题、翻译的价值等哲学审视下的翻译现象(24)柯飞:《关于翻译的哲学思考》,《外语教学与研究》1996年第4期。;孙致礼主张自觉运用唯物辩证法为基础的翻译观(25)孙致礼:《坚持辩证法,树立正确的翻译观》,《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1996年第5期。;黄忠廉认为翻译研究离不开哲学的指导,“翻译哲学的功用不在WHAT和HOW的发现,而在于对WHAT和HOW的解释”(26)黄忠廉:《翻译哲学及其它——读“关于翻译的哲学思考”》,《外语研究》1998年第1期。;刘邦凡则提出翻译哲学的根本任务是确立“译者思维与文本、译者与原文之间的关系”(27)刘邦凡:《试论翻译哲学》,《探索》1999年第6期。等。第二阶段始于2014年谢天振首次发出“今天的翻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需要“重新定位与定义翻译”的呼声(28)蓝红军:《翻译本质的追寻与发现——“何为翻译?——翻译的重新定位与定义”高层论坛综述》,《东方翻译》2015年第2期。;随后的2015年和2016年,均由谢天振发起,举办了两届“何为翻译?——翻译的重新定位与定义”高层论坛,基于跨学科视角下既包容又具有开创性,不乏哲学视角下翻译的新定义大量涌现。其中,许钧针对翻译之用的归纳,将翻译活动界定为具有社会性、文化性、符号转换性、创造性、历史性的五大功能的社会活动,分别是“翻译的社会性重交流,翻译的文化性重传承,翻译的符号转换性重沟通,翻译的创造性重创造,而翻译的历史性重发展”(29)刘云虹、许钧:《翻译的定位与翻译价值的把握——关于翻译价值的对谈》,《中国翻译》2017年第6期。,比较完整地总结了翻译所应具备的本质与精神体现。学者们普遍主张,由于新时代赋予翻译的性质、任务、功能发生了较大的改变,翻译学者应敞开胸襟,以更开放与发展的眼光突破传统意义上翻译工具性认知的羁绊。
综上所述,“何为翻译”既可以当作是科学问题也可以升华为哲学问题,主要基于以下两个方面的理由:第一,科学与哲学的辩证关系使然。尽管科学与哲学的研究对象不同,科学以某一领域为研究对象,哲学以整体的世界为研究对象,但可以说以人类具体的语言实践活动为研究对象的翻译本身就是一项科学;如果将“何为翻译”上升到具有普遍性规律的归纳与总结,则属于哲学的研究范畴了。事实上,科学与哲学并不相互对立,科学为哲学提供具体素材,哲学依靠具体科学提供各种知识,作为科学问题的“何为翻译”与作为哲学问题的“何为翻译”彼此相互依存,互不可分。第二,翻译的交叉性质决定了翻译未来的发展需要结合包括哲学在内的多学科成果的支撑,才可能得到长足发展。廖七一就曾预言,“翻译研究已超越了‘器’而进入了‘道’的层面”,“器”正是“何为翻译”科学层面的界定,而“道”则是“何为翻译”哲学层面的界定(30)廖七一:《由“器”入“道”:翻译研究的学科疆界与方向》,《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1月30日,第B06版。。韩子满也曾讨论过翻译研究跨学科性的优劣与得失,他认为作为一门新兴学科,翻译研究的对象复杂,必然涉及多学科。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性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学界对翻译跨学科普遍的性质判断;二是翻译理论的跨学科性特征;三是翻译研究的跨学科研究方法;四是翻译研究者的跨学科背景。”(31)韩子满:《跨学科翻译研究:优劣与得失》,《外语教学》2018年第6期。在全球化的21世纪,面对纷繁复杂的学科交叉与融合,“集中多学科专家联合攻关必将成为未来翻译研究的重要方向”(32)彭红艳:《翻译研究的哲学思考、研究范式与批评话语——廖七一教授访谈录》,《中国翻译》2020年第1期。。
三、“翻译”定义经历的四个阶段
翻译与生俱来就被界定为嫁接两种或多种语言间的桥梁。从可收集到确切的翻译的定义,数量之多,角度之广,令人叹为观止。尽管依据定义者对翻译进行界定的视角,仍然可以大体进行分类,例如以语言文字的视角、以翻译功能的视角、以文化的视角、以思想思维的视角等不同的角度,但从这些定义中很难找到一条贯穿始终、完全普适性的定义。不同历史时期,依据人类对翻译定义的共性特征,大体可捋出四个发展的阶段,分别是附着于语言的翻译定义阶段、翻译定义的文化转向阶段、哲学视角下的翻译定义阶段及翻译定义的开放包容阶段。
(一)附着于语言的翻译定义阶段
及至上个世纪70年代之前的数千年人类发展史,绝少有割裂翻译语言本质的定义的存在。最具代表意义翻译的定义当属各类工具书的陈述,《辞海》将翻译定义为“把一种语言文字的意义用另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牛津英语词典》和《朗文高阶词典》类似,将翻译定义为“在保留意义的情况下从一种语言转成另一种语言”。西方翻译学者也大都遵循了“附着于语言”的翻译的定义,从卡特福德“翻译是一种等值的语言(译语)的文本材料去替换另一种语言的文本材料(等值替换)”(33)J.C.Catford,A 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p.24.到奈达“翻译就是用接受语言复制出与原语信息最接近的自然等值体——首先是就意义而言,其次是就风格而言”(34)E.A.Nida ,C.R.Taber,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Leiden:E.J.Brill,1982,p.12.,再从雅各布逊将翻译定义为“用另一种语言解释原文的语言符号”(35)R.Jakobson,On Linguistic Aspects of Translation,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0,pp.113-118.到豪斯的定义“翻译是用语义和语用对等的译语文本代替原语文本”(36)Juliane House,A Model for Translation Quality Assessment,Tübingen:Gunter Narr,1977,p.20.等,莫不如此。在国内,翻译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之前,只是语言学学科目录下不太受重视的一个分支,从有史可考的中国历史上从宋朝僧人法云大师的翻译定义到张培基先生将翻译定义为“运用一种语言把另一种语言所表达的思维内容准确而完整地重新表达出来的语言活动”(37)张培基等编著:《英汉翻译教程》,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0年,“绪论”,第Ⅶ页。等,这些定义无不体现了翻译的语言转换和语言活动的本质,直至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人们才开始思考翻译的文化功能。
(二)翻译定义的文化转向阶段
据考证,上个世纪70年代初,一群西方翻译学者聚集在比利时的鲁汶小镇,共同探讨翻译研究的新视角,从而开启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普遍公认,霍姆斯公开发表的论文《翻译研究的名与实》是翻译文化学派诞生的标志。上个世纪70年代后的数十年里,翻译的文化学派得到长足的发展,并逐渐取代传统意义上翻译以遵循、遵从语言为中心的学派,最终赢得翻译研究的中心地位,西方迎来了翻译的文化转向时代。以色列著名的文化翻译理论家图瑞的定义:“在任何情况下,译文都表现为或被认为是目的语文化中的一种目的语文本”;另一位著名的文化翻译理论家诺德的定义:“翻译是把源语文本生成功能性目的语文本的过程,其中源语文本是按照目的语文本的意向或需求功能(翻译目的)确定的”;勒菲弗尔和巴斯奈特则对翻译的文化内涵作出了更为明显的界定,勒菲弗尔指出“翻译不仅是语言层次上的转换,它更是译者对原作所进行的文化层面的改写”;巴斯奈特也完全赞同并赋予了翻译的文化内涵定义,她认为,“翻译绝不是纯粹的语言行为,而是根植于有关文化审查的一种行为;翻译就是文化内部和文化之间的交流;翻译的对等就是源语与目标语在文化功能上的对等”(38)Mark Shuttleworth,Moira Cowie:《翻译研究词典》,谭载喜主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第181页。。
中国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发端于20世纪90年代,伴随邢福义倡导的中国文化语言学的热潮及杨自俭领衔的英汉对比语言学的兴起,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西方翻译的文化转向逐步被中国学者引介并接受,中国译介学的逐步建立与西方文化翻译学相结合,一批标志文化翻译学相关的论著出版,包括王秉钦的《文化翻译学》(1995)、王克非的《翻译文化史纲》(1997)、刘宓庆的《文化翻译论纲》(1997)等。20世纪初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翻译与跨学科研究丛书”,其中包含了王宁的《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及王宏志的《重释信达雅》等,最终标志我国实现了中国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这一时期的中国翻译学者大多接受并给予翻译蕴含文化内涵的定义。王克非认为,“翻译是将一种语言文字所蕴含的意思用另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文化活动”(39)王克非:《论翻译研究之分类》,《中国翻译》1997年第1期。;许钧认为,“翻译是以符号转换为手段、意义再生为任务的一项跨文化的交际活动”(40)许钧:《翻译价值简论》,《外语与外语教学》2004年第1期。;王宁主张摒弃翻译的“语言中心主义”,而以“文化阐释来认识翻译”,使“原本用母语创作的作品在另一种语言中获得‘持续的生命’和‘来世生命’”(41)蓝红军:《翻译本质的追寻与发现——“何为翻译?——翻译的重新定位与定义”高层论坛综述》。;杨仕章则认为翻译是“以利用源语文本的交换价值和/或比较价值为目标,以尽可能准确而完整地再现源语文本为任务的单向的语言转换与文化移植活动”(42)杨仕章:《文化翻译学的学科体系构建》,《中国外语》2018年第4期。等。
(三)哲学视角下的翻译定义阶段
对翻译本质的哲学认知甚至也可追溯至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对语言的思考,他在《修辞学》一书中针对不同民族间语言的转换(即翻译)就有过哲学的阐释,“口语是内心经验的符号,文字是口语的符号。各个民族的口语和文字都是不同的。然而,虽然各个民族的语言有不同约定,但内心的经验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相同的,由这种内心经验所表现的对象也是相同的”(43)陈嘉映:《语言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页。。中世纪的奥古斯丁(354—430)区分了声音与意义,提出声音的可变性和意义的不变性,这为可译性理论奠定了哲学根基。近代托马斯·阿奎那(1224—1274)进一步区分了属于上帝语词的内在语词和属于人类语词的外在语词,为20世纪的翻译哲学思想家克罗齐、罗森茨维格、本雅明、德里达、斯坦纳等所吸收,进一步拓展了人类针对翻译的哲学思考。到21世纪初,翻译与更广义上哲学的分支学科诠释学联姻,实现了翻译的诠释学转向。翻译的诠释学发端于狄尔泰和施莱尔马赫“作者中心论”的方法论诠释学、发展于伽达默尔为代表的“读者中心论”诠释学及海德格尔的本体论诠释学、集大成于利科为代表的“文本中心论”诠释学(44)彭启福:《西方诠释学诠释重心的转换及其合理走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利科的翻译哲学突出强调了“文本”的核心地位,用“文本”替代“语言”作为翻译的客体,将翻译的本质界定为“诠释”,并提出所谓翻译伦理的“语言友好”(45)武光军:《翻译即诠释——论保罗·利科的翻译哲学》,《中国翻译》2008年第3期。标准。
国内针对翻译的哲学思考起步较晚,发展也甚为缓慢。据相关文献的梳理,1985年,范守义率先抛出这一概念,许渊冲则直接将其解释为“翻译理论”,张泽乾、张今、柯飞、黄忠廉等学者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过相关的理论论述,但总体还不太深入(46)喻锋平:《翻译哲学:哲学的分支学科——从中西哲学和翻译研究史出发》,《江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1999年,刘邦凡曾仿照贺麟给翻译下了一个较为完整哲学意义上的定义:“翻译是译者与对象符合(对象语言)之间所作的元符号(元语言)释义(comprehension)、注释(annolation)、解读(explanation)和领会(understanding ),是心物交织的客观活动。”(47)刘邦凡:《试论翻译哲学》,《探索》1999年第6期。此外,从认知的角度,王寅等学者还给翻译重新下了定义,“翻译是一种认知活动,语言转换仅是外在的、表面的,认知运作才是内在的、深层的,因此翻译研究更重要、更基础的应考察认知层面上的运作……认知源自我们与世界的互动体验,在翻译过程中必然要触及到语言之后的‘认知’和‘现实’这两个基本要素。翻译时既要考虑各自民族背后的认知机制,也要分析形成认知机制的现实环境”(48)王寅:《基于认知语言学的翻译过程新观》,《中国翻译》2017年第6期。。
(四)翻译定义的开放包容阶段
随着信息技术、数字化时代的到来,翻译的使命和翻译研究也随之需要发生适时的改变。一方面是因为翻译对象已经发生了较大改变。过去以宗教典籍、文学名著等为主的翻译对象已转变为以企事业文书、政府文件、商业合同等应用型文本为主的翻译对象,这不但直接导致翻译标准需要发生调整,还体现在翻译文本的体量及时效要求也较传统意义的翻译有了几何级数的提升。另一方面是因为翻译的技术、翻译的手段、翻译的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随着神经语言学、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等翻译工具的广泛运用使得翻译逐渐成为一种商业服务性产业,过去以个人为中心的翻译活动正衍生为以集体为中心的人与人团队协作的众包翻译、人机藕合的机器译后编辑(MTPE)等,令翻译的门槛大大降低,翻译的“贵族气息”渐渐消散。跨学科背景下以语言服务为本质特征的翻译定义应运而生。王宁认为,新的翻译定义应充分考量“读图时代”,翻译是以“语言为主要媒介的跨语言、跨文化、跨媒介的阐释”;许钧提出“应保持翻译定义的开放性”;穆雷提出“应将翻译作为语言服务的一种重要形式”融入到翻译的新定义中去;蓝红军提出,在语言转换的形态维度、文化信息传播的功能维度之外,新的翻译定义应增加语言服务的发生维度,即第三维度下的翻译定义(49)蓝红军:《何为翻译:定义翻译的第三维思考》。等。
同一时期的西方翻译学者也未停止对翻译定义的继续探索。2016年7月,英国学者彼得·布朗钦斯基公开出版一部跨学科视域下如何界定翻译的著作《无处不在的翻译》,具有广泛的影响。在该著作中,作者认为“翻译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概念,大到无处不在”,因此,跨学科视角下重新界定翻译是非常必要的。该著作的作者由此提倡翻译研究应采用“根茎状的跨学科研究范式,而非树木状的研究范式”(50)李文婷:《重新定义翻译——评彼得·布朗钦斯基新著〈无处不在的翻译〉》,《外国语文》2019年第4期。;此外,该著作还介绍了大量西方跨学科视角下翻译研究的状况,如哲学视角下“将翻译当作一种手段而非价值目的”的研究,神学视角下“翻译是一种过程与信仰”的研究,语言学视角下“将翻译重写为意义、概念化、解释和隐喻”的研究,以及人类学视角下“说明翻译是他者及自我的相遇”的研究等(51)Piotr Blumczynski,Ubiquitous Translatio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16.。
综上,翻译定义依附于语言的阶段,翻译的主体是原语,客体是目的语,翻译是原语与目的语之间的语言转换,是这一转化过程中的“实存”,翻译完成,翻译文本也构成了客体即目的语的一部分。同理,翻译定义的文化转向阶段,翻译的主体是原语文化,客体是目的语文化,翻译则是原语文化与目的语文化之间的转换,翻译文本也随翻译行为的完结而融为目的语即客体的一部分。翻译的诠释学转向阶段,翻译的主体是译者,翻译的客体是对象符号(文本),翻译则是遵循“语言友好”原则的诠释活动。翻译定义的开放包容阶段,翻译的定义被允许多元存在,其中以语言服务为本质特征的翻译定义恰恰综合了前几则定义的主体、客体,翻译是为主体(原语和原语文化)提供文化交流和语言转换的服务,翻译的终结也预示着翻译成为了客体(语言服务)的一部分。
四、本雅明对“翻译”定义的贡献
若将翻译置于哲学视角下予以定义,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是不可绕过的人物。本雅明是德国著名的犹太自由学者,曾被阿伦特誉为20世纪“欧洲最后一位文人”。他于1923年10月翻译完成波多莱尔的诗集《巴黎风貌》的德译本后撰写的序言《译者的任务》,在他去世后多年风靡翻译界,甚至被奉为翻译理论的“圣经”,本雅明因此在翻译理论界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
本雅明翻译思想根源于他的语言哲学观,也即“纯语言”哲学观。在本雅明看来,“纯语言”就是完整透彻理解了原文意蕴即“寄居”于原文深层意蕴的语言。本雅明针对翻译的定义虽不像当代学者如此清晰明了,但针对翻译的解说却并不匮乏:“各种语言之间有一种超历史的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存在于每一种语言整体的意指之中——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单独体现这种意指,只有每一种语言互为补充的意指的集合才能体现这种意指:这就是纯语言。”(52)方梦之主编:《中国译学大辞典》,第8页。撇开本雅明时代犹太教德国人天然、普遍具有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本雅明“纯语言”哲学观里更深层次地受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首先继承了语言具备的历史传承性,其次继承了由文化共性衍生出来语言间的共同与互补性的德国浪漫主义语言观。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本质都是在探索“寄居”于语言中的“根源现象”。只有把握了原文中语言的根源,也就把握了原作的真实意蕴,语言间固然存在差异,但客观存在共生、互补关系,人类思维的可通约性决定了译者的使命是要探索原语的可译性,发现语言间的共性与互补关系,翻译的任务“就是透过种种变体的迷雾,以便把握未加虚实的纯语言,并以此解码作者对生命语言的诠释或演绎”(53)曼弗雷德·弗兰克:《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导论》,聂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37页。。本雅明的翻译思想的内核还表现在他的“翻译的超越论”,刘宓庆就评价本雅明是“现代西方译论家中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深刻地阐述了翻译超越理论的译论家”(54)刘宓庆:《中西翻译思想比较研究》,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中译出版社,2019年,第386页。。翻译的超越观不仅包含译文对原文形式的超越、意义的超越,更包含了最高境界的对形式兼意义的同时超越,本雅明显然属于后者。就如同人们评价另一德国思想家康德的哲学就像“一个蓄水池,一切之前的水向它注入,一切之后的水从它流出”,本雅明翻译哲学思想也非常类似这座“翻译”的蓄水池。
综观本雅明有关语言和翻译的论述,尤其是对《论总体语言》及《译者的任务》的解读,本雅明针对“翻译”的定义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的贡献。
首先,本雅明的泛语言哲学观从语言角度更为深刻地揭示了“翻译”定义的哲学本质。依据海德格尔的阐释,传统的语言观具备三个主要特征:一是将语言视为一种表达,语言所表达的“东西”,意即对象或“意图”,是独立于语言之外的;二是认为语言是由人创造的,是人的感情和指导人的世界观的表达,将人视为语言存在的保证;三是认为语言是主体认识客体的工具,也即“工具语言论”(55)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第984-1119页。。本雅明批判继承了传统的语言观,认可传统语言观中的第一条,却批判了传统语言观的第二和第三条。在《论总体语言》一文中,本雅明开宗明义首先给语言下了个定义:“凡精神内容的表达皆为语言”。依据这一定义,本雅明将语言分为“物的语言-人类语言-上帝语言”三个由低到高的层级,既然语言是精神内容的表达,“精神内容的表达又是每一事物的内在本质”,那么语言不再是人类所特有,词语交流不再是交流的唯一形式,不过是人类用语言交流的个案罢了。这一泛语言观极大地拓展了传统意义上语言的范畴,也由此颠覆了语言为人类所独享的传统观点。本雅明认为,人的语言和物的语言最本质的区别是“命名”,“命名语言”是一种“语言的语言”,是语言最深的本质(56)Walter Benjamin,Walter Benjamin:Selected Writings(Vol.1),Bullock Marcus & Michael W. Jennings,eds.,Cambridge/London: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67.。 本雅明否定传统“人是语言存在的保证”的语言观,将语言的存在推广到人类以外只要有精神表达的自然界和非生物界,这为本雅明定义不同层级语言交流提供通道的“翻译”创造了条件。在本雅明看来,翻译就是对语言工具性的历史救赎。在《论总体语言》时期,本雅明虽已将“翻译”界定为“一个从低级语言到高级语言、从无声到有声、从无名到有名的转换”,是“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移动”(57)周晔:《本雅明翻译思想研究》,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78页。。但显然还不够深入,到《译者的任务》阶段,本雅明对“翻译”的界定进一步根植到了语言理论的最深层:“所谓翻译,就是通过连续的转化,将一种语言转变成为另一种语言。贯穿翻译的,是连续的转化,不是抽象的相同性与近似性。” 本雅明虽没有明确否定原作的中心地位,但却主张“原作的生命在译作中获得最新的、不断更新的、最为完整的展现”(58)周晔:《本雅明翻译思想研究》,第241-242页。,原作因译作而永生。本雅明的泛语言哲学观从语言角度极为深刻地揭示了“翻译”定义的哲学本质,树立了20世纪以来哲学视角下翻译定义的新高度。
其次,本雅明“翻译”定义的思想在本质上为解构主义翻译理论提供了来源,为语言工具论的终结提供了武器。在结构主义者看来,语言的意义来自于能指和所指之间连接(也就是结构),并非语言符号本身,结构主义试图探索一个文化意义是透过什么样的相互关系(结构)被表达出来。结构主义对语言学乃至翻译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结构主义的翻译理论将原文文本(及文本所携带的意义)视为一成不变的客体,这在翻译学上可解释为遵循语言结构的翻译是遵从原文好的翻译,语言结构的可认知性奠定了结构主义翻译学的哲学根基,但结构主义语言哲学忽视了语言符号的多层级性、任意性和理据性之间的张力,具有明显的局限性。尽管结构主义的黄金年代是20世纪60年代,但历史渊源可追溯至20世纪20年代本雅明生活的时代。本雅明的翻译哲学思想既受结构主义翻译思想的影响,也伴生于脱胎结构主义的解构主义。解构主义虽在德里达时期才达到了巅峰也为世人所铭记,但通过对《译者的任务》的解读,不难发现解构主义翻译理论有发轫于本雅明翻译哲学思想的蛛丝马迹。解构主义翻译理论首先打破了语言所谓“工具理性”的哲学根基,结构主义所阐释的人文世界中的客体,在解构主义者看来,外部现实世界的存在不过是人的意识对世界的构成。本雅明的翻译思想早就蕴含了解构主义思想的灵魂,本雅明认为作品是否具备可译性“其一是:能否在作品的全部读者中找到称职的译者?其二,更贴切地说原作的本质是否适合翻译,并就其形式意义而言,是否需要翻译?”(59)周晔:《本雅明翻译思想研究》,第347页。由此可见,本雅明阐释了一条“寄寓于语言内的翻译的基本法则”:可译性是作品持久生命力得以延续的保障,无人可译的作品不代表作品一定不具备可译性,已经有译本的作品不代表该作品就具备可译性。本雅明有关“译作是原作生命的延续”破除了困扰译者的枷锁,撬开了解构主义的大门。根茨勒甚至认为:英美解构主义者有关翻译问题的讨论,主要就是围绕本雅明《译者的任务》展开的,该文可以被当作西方解构主义翻译理论的源头,本雅明也因此可以被当作西方解构主义翻译理论的奠基人。解构主义的兴起同样成就了本雅明思想具备“可译性”,本雅明的《译者的任务》作为译作的序言与译作一同出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引起多少学者的注意,更谈不上轰动翻译界,直到解构主义风起云涌,这篇短文乃至本雅明的翻译思想才得以被斯坦纳、纽马克、贝克等西方翻译理论家及德曼、德里达等解构主义理论家发现、翻译并加以推介,本雅明翻译思想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开始由德语世界向英语世界再到非英语世界的波及。本雅明所要表达的“意指”或称其翻译思想的内核最终也得益于翻译本身为世人所知,译文协同原文一道,生命得以延续,“译者也从被看不见的镣铐捆绑了几千年的桎梏中得以解脱”(60)蒋凤霞等:《从哲学角度看翻译本质》,《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第三,本雅明“翻译”定义的思想内核预示着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语言转向的肇始。尽管本雅明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接受与自觉维护至今仍受一些学者的质疑,但本雅明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成员身份的认定争议并不大。本雅明生活的时代恰恰是西方哲学的语言转向也即西方哲学发展的第三次转向的时期,其思想既受西方哲学语言转向的影响,也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语言转向奠基。语言转向给西方哲学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但“对于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来说,这种影响似乎并不突出”(61)尹树广主编:《语言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现代西方哲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页。,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语言对马克思主义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显现,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研究者对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的问题意识不够充分。如今,越来越多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开始意识到语言问题不应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缺位,也越来越意识到对加强这一问题研究所具有的重要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本雅明针对三种不同语言的区分,“尤其是把人类的语言理解为其堕落时的伴生物,其真正的意图并不是按照《圣经》的叙事方式来重述语言问题,而是蕴涵着他对现代社会和现代性的深刻的批判”(62)俞吾金:《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中的语言学转向》,《河北学刊》2003年第6期。,可以断言,本雅明对语言的思考拉开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语言转向的帷幕。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语言转向“肇始于”本雅明,而本雅明语言哲学思想的阐发又发端于其翻译哲学思想的形成。本雅明学术思想艰深、庞杂,除却历史哲学与文化批判、空间理论、辩证的形象和革命哲学外,在语言哲学领域有较高建树。从文献的检索来看,本雅明自青年时期(22岁)的1914年起,出于对法国文学的热爱,便开始着手翻译波多莱尔的作品,直至第一部译作诗集波多莱尔的《巴黎风貌》于1923年出版,这期间,本雅明尽管也发表了一些论述语言的作品,如1916年的《论本体语言和人的语言》、《“悲苦剧”和悲剧》,1921年的《语言与逻辑》等,但毋容置疑的是,《译者的任务》(1923)才是能真正体现成熟本雅明语言哲学思想的代表作。在此之后,本雅明又陆续撰写了如《反思洪堡》(1925)、《语言社会学问题》(1933)等体现其语言哲学思想的作品。如果将这些作品放在语言的维度下,两条主线清晰可见:一是以犹太神学、卡巴拉神秘主义为主线的“纯语言”哲学,正是形成于本雅明的翻译哲学思想;二是以救赎美学为主线的美学思想。
结语
几千年来,人类通过对翻译本质的认知,以寻求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翻译定义,其间历经了由语言内核到文化内核再到语言服务内核的转变。但事实证明,给予翻译一个恒定不变的界定是不切实际的,也不符合人类认知的规律。相反,只有将翻译置于开放与发展的语境,随翻译对象、翻译技术、翻译手段和翻译方式的变化而不断升华对“何为翻译”的认知,才能更好地把握翻译的本质,更清晰地明确译者的使命与任务,才能不断拓展新时代翻译研究的视野,使得翻译研究能在反思中传承,在探索中发展,从而保持翻译研究和翻译学科发展的旺盛生命力。有鉴于此,何为翻译、为何翻译及翻译何为的三个问题理应成为翻译人长期思考和反复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