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劳动哲学视域下的道德起源论
2021-12-09黄云明
黄云明
(河北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道德起源论不仅是对社会道德现象产生过程的认识,而且是对人类为什么会创造道德文化的反思,甚至是对确立道德依据的追问。自古至今,哲学家对此给出了多种答案,包括道德的自然起源论、超自然起源论、天赋起源论、理性起源论、感性经验起源论等等,但它们都未能揭示道德起源的真正原因。马克思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揭示了人类社会生活的本质,实现了人类社会历史哲学的革命,第一次真正科学地揭示了道德产生的社会原因,在道德起源论上超越了以往哲学家对道德起源的认识。由于马克思并没有专门从伦理学学术的视角阐发道德起源问题,导致后世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关于马克思道德起源问题的认识存在分歧,并由此在道德本质问题上亦产生了重大分歧。而反思道德起源问题上产生分歧的原因,其核心在于没有坚持马克思劳动哲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本文遵循“回归原生态马克思”的研究方法,本着马克思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揭示社会生活本质的劳动哲学思路,还原马克思道德起源理论的应有面目。
一、马克思基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的道德起源论
马克思劳动哲学的逻辑与历史统一的原则,强调理论的出发点应该是历史的出发点。人类的第一个社会历史活动就是生产自身生活所需要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因此,物质生产劳动实践也是马克思劳动哲学的理论出发点。马克思、恩格斯说:“因此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1页。马克思正是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科学地揭示了道德起源的过程。
(一)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创造了道德主体
马克思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把握人类社会历史的形成和发展,主张物质生产劳动实践是人类社会历史的开端,当人类开始进行物质生产劳动的那一刻,人类才在真正意义上开启了自己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说:“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9页。
马克思认为是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创造了人,人即为道德的主体。在物质生产劳动实践中,人的双手逐渐解放出来,人从四肢行走的动物慢慢演化成直立行走的人;人不断认识自然,寻找自然规律,人的头脑不断发展,意识逐渐形成并不断丰富,劳动的自主自觉性因此而增加;为了能够在与自然的竞争中占据优势,人们不得不结成部落群居生活,也就是说,物质生产劳动实践使人结成社会,物质生产劳动实践是社会历史的起点,也是人类社会历史形成的根本原因,人的社会性也首先体现为物质生产劳动实践的社会性。人和社会的形成是社会道德现象产生的前提,因此物质生产劳动实践也是道德产生的根本原因。人类之所以创造道德文化,其最初目的就是为物质生产劳动实践提供不可或缺的行为规范,为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创造所需要的群体秩序。恩格斯说:“在社会发展的某个很早的阶段,产生了这样一种需要:把每天重复着的产品生产、分配和交换用一个共同规则约束起来,借以使个人服从生产和交换的共同条件。这个规则首先表现为习惯,不久便成了法律。”(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2页。表现为习惯的这些规则就是人类最初的道德规范,道德规范的产生就是为了要满足人们协调劳动关系的需要。
(二)物质生产劳动分工增进了道德形成的必要性
马克思的劳动哲学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认识世界,认为社会分工是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物质生产劳动分工则是社会分工最早的也是最主要的表现。
劳动分工极大地促进了物质生产劳动效率的提高。劳动分工使劳动者能够专门从事某项物质生产劳动,提高了劳动者创造劳动工具的水平,也使劳动者获得了掌握更多专业技能的机会,从而使劳动效率大幅度提高,使物质生产劳动为人类创造越来越多的物质财富,为整个社会发展和人类文明进步奠定社会物质财富基础。马克思、恩格斯说:“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然而不仅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而且这个民族本身的整个内部结构也取决于自己的生产以及自己内部和外部的交往的发展程度。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发展的水平,最明显地表现于该民族分工的发展程度。任何新的生产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产力单纯的量的扩大(例如,开垦土地),都会引起分工的进一步发展。”(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0页。
劳动分工提高了人社会交往的频率和范围。劳动分工导致某个劳动者的劳动产品单一化,很多劳动者不能再完全依赖自我劳动生存,不得不将劳动产品拿出一部分与其他劳动者进行交换,换取生存所需的其他物质生活资料。在以采集和狩猎为主的原始社会早期生活中,人们的交往范围主要在氏族部落内部,部落之间的交往往往体现为利益冲突,主要是生存空间的争夺。劳动分工致使社会成员不得不超越氏族部落界限进行物质产品交换。马克思说:“交换和分工互为条件。因为每个人为自己劳动,而他的产品并不是为他自己使用,所以他自然要进行交换,这不仅是为了参加总的生产能力,而且是为了把自己的产品变成自己的生活资料。以交换价值和货币为中介的交换,诚然以生产者互相间的全面依赖为前提,但同时又以生产者的私人利益完全隔离和社会分工为前提,而这种社会分工的统一和互相补充,仿佛是一种自然关系,存在于个人之外并且不以个人为转移。普遍的需求和供给互相产生的压力,作为中介使漠不关心的人们发生联系。”(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页。分工导致产品交换成为必然,交换促使人们走出氏族部落,离开祖先的坟墓和亲人的护佑进入陌生世界,不同氏族部落的成员开始杂居,人们逐渐打破氏族成员聚族而居的传统,个人脱离氏族部落开始以个人独立的角色进行社会交往,由原始血亲维护的社会人际关系结构逐渐瓦解。人们社会交往的频率和范围的变化,使社会关系的性质更加复杂,需要更加系统的交往规则进行协调,增进了社会道德文化形成的必要性。
劳动分工推进物质生产劳动效率的提高,为剩余劳动产品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有了剩余劳动产品,私有观念的诞生便有了物质条件,进而促使物质财富私有制形成。而私有观念的诞生与私有制的形成对道德真正成为社会文化形式发挥着关键作用。
(三)私有财产为道德起源提供了物质基础
原始社会的大多数时期,由于物质生产劳动水平低,只有平均分配物质生活资料才能维持氏族部落成员的基本生存。社会没有剩余劳动产品,任何人都不能过度消费物质生活资料,那意味着剥夺别人生存的基本条件,而剥夺他人生存的基本条件,也意味着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在氏族部落中人们相依为命,所以马克思将这个历史时期称为“人与人相依赖”的历史时期。随着原始社会后期社会分工的发展,物质生产劳动水平的提高,开始出现剩余劳动产品。当剩余劳动产品积累到一定程度,有人开始想将这些剩余劳动产品占为己有的时候,私有观念就诞生了。马克思把这个过程称为“财产关系个人化过程”,他说,随着氏族公社的解体,“已经彼此孤立的人都力求成为私有者”(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26页。。当私有观念转化为社会实践,私有财产就产生了。
私有财产的产生使个人自我意识觉醒从抽象的精神状态转化为社会现实,人类开启了摆脱“人与人相依赖”时代的历史进程,人在对财富的占有中,获得了自我存在的独立性。马克思说:“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52页。私有财产使个人自我存在具有了外在的物质基础,人开始走出野蛮和蒙昧,书写真正属于人的文明。自我意识的诞生是道德的前提,因为道德作为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是人类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的方式,这意味着自我意识是道德主体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
有了自我意识,才有了人与人、人与集体以及人与社会的矛盾。原始道德是原始社会的道德,更是人类道德的原始状态,或者说是人类道德的亚状态、次状态。在“人与人相依赖”的时代,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也就没有真正个体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没有人与人、人与集体以及人与社会真正的矛盾冲突;作为协调人际关系的文化机制也只能是一种潜在形式的存在,人们对宗教禁忌和风俗习惯的尊崇不是个体内在对善的自觉追求,而是本能地遵守外在的习俗约束。自我意识是善良意志的前提,人意识到自我利益的存在价值,才有了对自我利益的追求,才会作恶;人也只有明确了对自我利益的追求,才有真正自觉的自我牺牲,才有真正意义的善和高尚。善与恶是孪生兄弟,矛盾双方是同时产生的。私有观念为道德起源准备的是精神基础,私有财产为道德起源提供的是物质基础。
当然,不可否认,私有观念和私有财产的诞生也是第一个真正道德意义上恶意识和行为的诞生,人类就是在善与恶的斗争中不断进步。马克思说:“人类的才能的这种发展,虽然在开始时要靠牺牲多数的个人,甚至靠牺牲整个阶级,但最终会克服这种对抗,而同每个个人的发展相一致;因此,个性的比较高度的发展,只有以牺牲个人的历史过程为代价。”(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7页。
(四)私有制为道德起源奠定了制度基础
物质生产资料私有制的诞生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人类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法律等主要社会制度本身设立的最初目的就是维护物质财富私有制。私有制为道德文化呈现出成型的、系统的文化状态奠定了制度基础。
物质生产资料私有制导致了社会分工的制度化。马克思、恩格斯说:“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对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6页。尽管在原始社会后期,就已经有祭司和氏族贵族开始脱离物质生产劳动,但是只有在人类进入私有制社会以后,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工才成为社会普遍现象。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分工起初只是性行为方面的分工,后来是由于天赋(例如体力)、需要、偶然性等等才自发地或‘自然地’形成的分工。分工只是从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时候起才真正成为分工。”(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4页。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使社会关系结构发生了根本转变,原始社会基本和谐的社会关系被打破,社会关系矛盾的主要方面由统一性转化为对抗性、斗争性。“建筑在这个基础上的整个社会结构,以及与此相联系的人民权力,随着私有制,特别是不动产私有制的发展而逐渐趋向衰落。分工已经比较发达。城乡之间的对立已经产生,……公民和奴隶之间的阶级关系已经充分发展”(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1页。。也就是说,物质生产资料私有制使社会产生了阶级分化,社会冲突变成对抗性冲突,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创建了国家和法律作为协调社会关系的强制方式。同时,统治阶级也将宗教和道德等社会关系调节方式进一步系统化、规范化和制度化。因此,物质生产资料私有制导致的社会关系结构的变化为道德文化的规范化和制度化提供了必要性。
物质生产资料私有制使私有观念普遍化、私有财产制度化。私有财产所有权是个人一切权利的基础,是个人自我存在和自我尊严的物质保障,是道德文化的基础,物质生产资料私有制为道德文化奠定了法律制度基础。马克思认为私有意识、私有财产以及私有制的诞生对人类文明的发展意义重大,他高度评价摩尔根所说的“无论怎样高度估计财产对人类文明的影响,都不为过甚。财产曾经是把雅利安人和闪米特人从野蛮时代带进文明时代的力量。管理机关和法律建立起来,主要就是为了创造、保护和享有财产”(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第377页。。尊重和保障个人物质利益的伦理道德观念是制定法律制度的指导思想,法律则是维护伦理道德观念和文化的制度保障。
物质生产资料私有制为伦理学家和社会道德建设者的职业化提供了制度保障。私有制使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工制度化,使精神生产者成为独立的社会阶层,为职业伦理学家和社会道德建设者的出现提供了社会基础。伦理学的形成与道德文化形态的系统化、规范化相伴发生,最初的伦理学都是规范伦理学,伦理学家不仅通过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提出协调整个社会的规范体系,而且为这些规范进行形而上学的论证,使其成为社会成员的根本信念乃至民族精神的内在核心。最初的这些伦理学家是各民族文明的奠基者、民族文化发展的领路人,被后世尊为圣人或先知。
总之,马克思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坚持抽象与具体相统一以及事实与价值相统一的分析方法,寻找道德产生的根本原因,他认为物质生产劳动实践的发展变化是道德现象产生的最终原因,人们创造道德的初衷就是为了协调劳动关系。物质生产劳动实践的发展导致劳动分工,分工促进物质生产劳动效率提高,由此导致剩余劳动产品产生,剩余劳动产品是私有观念产生的物质基础,私有观念为道德起源提供了精神基础,私有财产为道德起源奠定了物质基础,私有制则为道德成为一种社会文化形式奠定了制度基础,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工为道德起源提供了职业主体基础。因此,私有观念的出现、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以及私有制的产生是道德现象系统化、规范化的社会根本原因。
二、马克思对以往道德起源论的继承与超越
马克思以前的哲学家提出了道德的自然起源论、超自然起源论、天赋起源论、理性起源论、感性经验起源论等多种道德起源学说,但是他们的理论都没有揭示出道德起源的真正原因。马克思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在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事实与价值的对立统一中把握社会现象,才揭示了人类社会生活的本质,提出了劳动哲学的道德起源论,不仅科学地揭示了道德起源的社会原因,而且阐明了人类确立道德的真正依据和初衷,超越了以往哲学家对道德起源的认识。
(一)马克思对道德自然起源论的继承与超越
自古希腊罗马开始,西方社会就有自然法理论,把自然法作为人为法的基础,并把自然法理解为自然法则与理性法则合一的道德法则,这种将自然规律与道德法则合一的传统在西方现代社会仍然占据文化思潮的主流。随着近代科学发展,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为自然法理论提供了生物学支持。达尔文认为人的道德感有若干不同的来源,首先是来自于动物界中到处都有的种种社会性本能的自然本性。达尔文说:“种种社会性的本能——而这是人的道德组成的最初的原则——在一些活跃的理智能力和习惯的影响的协助之下自然而然地会引向‘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这一条金科玉律,而这也就是道德的基础了。”(13)达尔文:《人类的由来(上)》,潘光旦、胡寿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90页。后来,西方社会学家斯宾塞在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理论,更加突出自然法作为自然法则的意义,用生物进化的自然主义原则将人类社会历史看成自然的发展过程,更加系统地阐发了基于生物学、生理学和心理学的人类道德起源理论,并以此为据,极力反对工人运动,反对社会福利和慈善制度。他认为工人阶级被剥削、被压迫是其自身素质所致,不值得同情;工人阶级不应该反抗资本主义制度,而是应该让自己接受并适应资本主义制度。
马克思和恩格斯都非常重视达尔文进化论,认为进化论是19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发明之一,因此恩格斯将达尔文进化论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三大自然科学前提之一。与道德自然起源论者一样,马克思也主张将历史看成一个自然进化的过程,也强调动物性是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的自然属性,在社会生活中,人的本能也发挥着巨大作用;达尔文重视生物竞争在生物进化中的作用,马克思重视阶级斗争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认为达尔文进化论可以作为阶级斗争学说的自然科学的依据。马克思说:“达尔文注意到自然工艺史,即注意到在动植物的生活中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是怎样形成的。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难道不值得同样注意吗?”(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9页。他还说:“在人类,也像在动植物界一样,种族的利益总是要靠牺牲个体的利益来为自己开辟道路的,其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种族的利益同特殊个体的利益相一致,这种种族的利益同时就是这些具有特权的特殊个体的力量之所在。”(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第127页。但是,马克思不是达尔文主义者,并且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有明确的批判。从方法论上来说,马克思对社会的认识从来都坚持科学性与人文性相统一,事实认识与价值认识相统一,他认为人和动物以及人类社会与动物世界有一致性,但更有本质区别,人类进化的过程应该是社会性逐渐取代自然性的过程,文明的进步就是要把人的动物性不断改造,使人性不断完善;马克思重视斗争性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同时,他坚持辩证思维,也没有忽视统一性的意义;马克思更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政治立场,他毕生的努力就是号召工人阶级起来革命,反抗被压迫的命运,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在道德起源问题上,马克思对道德产生的自然原因不是完全否定的,但马克思总体上否定用生物学解释道德产生的原因,或者说,马克思认为道德产生的根本原因是社会性的,而不是生物性的。
(二)马克思对道德超自然起源论的继承与超越
道德超自然起源论是宗教神学家和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对道德产生原因的认识,认为道德是某种超自然的客观精神力量意志的体现,是超自然的神意的体现。神意既是道德产生的根源,也是道德之为道德的依据,如犹太教认为道德是耶和华的神启,基督教认为道德是耶稣转达的上帝的意志。柏拉图认为道德是绝对理念的体现,黑格尔认为道德是绝对精神的体现。
马克思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认识世界,从世界观上反对任何形式的宗教神秘主义理论,他认为“凡是把理论诱入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5-506页。。马克思不承认一切超自然的客观存在,他认为宗教也是社会实践的产物,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和对神的崇拜。马克思不承认超自然的客观存在,当然也就不会同意道德是神意的体现。但是,马克思并不完全否认宗教文化与道德起源的关系,马克思在晚年的《人类学笔记》中探讨人类道德和法律起源时,强调人类文明社会的行为规范都继承和发展了原始宗教禁忌和风俗习惯。对于客观唯心主义的代表黑格尔,马克思更有系统的批判,他强调不是思想、道德、宗教等精神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生活,而是社会生活特别是社会物质生活决定人们的精神。但马克思也认为唯心主义发展了能动的方面,因此他反对传统唯物主义把世界特别是社会看成僵死材料的汇集。
(三)马克思对道德理性起源论和道德天赋起源论的继承与超越
古希腊罗马的自然法理论将作为人为法基础的自然法理解为自然法则和理性法则的统一,自然法理论到现在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出现了不同流派,但是,作为人为法的道德基础的自然法是理性法则的思想,被各派自然法学家信守。到近代德国,康德将理性主义的道德起源论发展到极致,更加突出自然法作为理性法则的意义。他认为道德就是人的理性为实践行为立法,与感觉经验毫无关系,所以他把道德称为实践理性。
马克思在波恩大学时是康德主义者,深受康德影响,转到柏林大学后,其哲学信仰尽管从康德转移到黑格尔,但对康德哲学的态度还是扬弃,而不是完全否定。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论及人类把握世界的四种实践方式时,将道德的实践方式称为实践精神,仍然是受到康德哲学的影响。当然,马克思不可能同意完全用理性来阐发道德,因为,尽管马克思在《莱茵报》时期曾经用理性主义方法阐发社会问题,但他很快发现完全从理性主义出发不能说明社会生活的本质;随之,他将分析问题的视角转到市民社会,从社会实际生活特别是物质生活出发来认识社会。用劳动哲学分析道德起源问题,是马克思世界观转变的成果之一。
道德天赋起源论是中国儒家关于道德起源的理论。道德天赋起源论主张道德是人天赋的本性,是人生而具有的天性。孟子的“四心”说是这种思想的代表。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17)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59页。
中国儒家的道德天赋起源论与西方的道德理性起源论尽管有本质差别,但都是从人性固有属性的视角解释道德起源,只不过是对人性的阐释存在差别。马克思道德起源论对道德理性起源论的继承与超越,基本上适用于道德天赋起源论。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实践的产物,人性主要是由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决定的,“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0页。。在马克思劳动哲学视域中,人是社会的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生而具有的道德本性是不存在的,不论是善还是恶,都是社会实践的产物。但是,马克思并不否认道德应该是人的本性。在人性问题上,劳动哲学主张事实认识与价值认识的统一,马克思反对作为事实认识意义的人性本善,但并不反对人的本性应该具有善性,即作为价值认识意义的人性本善。
(四)马克思对道德感性经验起源论的继承与超越
唯物主义哲学家往往从现实的生命活动和生活的经验感受出发,阐发道德起源问题。近代唯物主义的开创者培根,反对脱离现实社会运用理性主义、逻辑演绎和先验预设的方法去研究道德起源问题,他认为人都具有趋乐避苦的天性,克制自然欲望使行为理性化就是道德。培根更多不是在描述道德起源的历史过程,而是在阐发个体道德形成的心理过程。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爱尔维修和拉美特利等也更多是从感觉经验出发阐发道德产生的意义和本质,他们认为道德是人们趋乐避苦的产物,凡是能够使人产生快乐体验的就是善的,凡是给人带来痛苦体验的就是恶的。
马克思认为以往唯物主义哲学家重视人的感性经验在道德产生中的作用是有一定道理的,人类的物质生产劳动实践首先就是为了满足人的衣食住行等感性生活需要的,但马克思的思想与传统唯物主义也有本质区别。在世界观上,马克思不是从纯粹的客观物质世界出发认识世界,而是在主体与客体的互动中认识世界,将客观世界纳入人类社会历史活动中去把握。从价值论角度看,马克思重视人的感性经验的重要性,认为自然属性也是人的本质属性,但他认为人不仅有自然属性更有社会属性,人不仅具有感性经验,还有情感、意志、理念等等。道德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其产生的根源在社会实际生活中,因此,不可能在个人感性经验中找到道德这种社会现象形成的根本原因。
总之,马克思以前的所有哲学家关于道德起源的理论,都不是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将道德起源问题纳入人类物质生活发展史中把握。因此,这些理论没有真正揭示道德形成的客观过程,也没有阐明道德之为道德的哲学依据。马克思认为只有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才能揭示道德起源的过程,也才能把握劳动分工、私有观念和私有制这些在道德起源中起关键作用的因素。
三、我国伦理学界关于马克思道德起源论争论的理论得失
马克思没有专门从伦理学学术的视角阐发道德起源问题,这导致我国伦理学界关于马克思道德起源问题的认识存在分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道德是与人共生的社会现象还是人进化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其二,道德是社会经济关系发展的产物还是主体人的需要的产物。争论各方都力求阐明马克思道德起源理论,但都存在一定理论偏颇。
关于道德是与人共生的社会现象还是人进化到一定程度的产物的问题,在马克思的文献中确实没有明确的回答,马克思之所以对这个问题没有阐述,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是一个虚假的学术问题。这个问题提出本身就是没有真正贯彻马克思劳动哲学辩证法思想的体现。马克思的劳动哲学将事物都看成一个产生发展变化的过程,因此,人与道德都有一个产生发展的过程,人和道德的形成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二者产生的过程是相伴发生、相互促进的。在人脱离动物界的过程中,道德逐渐形成。与此具有相似性的一个问题是劳动和人谁先谁后的问题。远志明和薛德震在《社会与人》一书中说,马克思人的劳动本质论的理论存在内在逻辑矛盾,因为如果认为是劳动创造了人,那么应该是劳动先在于人,而马克思人的劳动本质论又强调劳动是只有人才具有的行为,那么人应该先在于劳动存在,因此,马克思人的劳动本质论中存在一个人和劳动到底谁先在的逻辑矛盾(19)参见远志明、薛德震:《社会与人》,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9-16页。。而实际上,从劳动哲学辩证法来看,将人与劳动都置于历史发展中看,这样的矛盾只是一个形式逻辑的矛盾,人与劳动相互作用就是一个历史辩证发展的过程,从理论上追求人和劳动哪一个先在,是形而上学思维的产物。
在道德是社会经济关系发展的产物还是主体人的需要的产物的争论中,一方坚持从客观的社会经济关系出发解释道德起源,认为道德是经济关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人创立道德的初衷就是为了协调部落中个人和部落集体利益关系,是为了满足人们协调生产关系的需要。他们说:“道德是适应于‘设法使个人服从于生产和交换的一般条件’这种需要蕴育而生的。这种生产和交换的一般条件,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一种社会公益赖以生存的公共秩序,即部落、公社、氏族的集体利益。”(20)夏伟东:《略论道德的本质——兼与肖雪慧同志商榷》,《哲学研究》1986年第8期。而另一方虽然也强调劳动在道德起源中的作用,但更多是从人的主观需要出发阐发道德起源,认为道德从被创造出来就不是约束个人天性的枷锁,而是促使人自我肯定、自我完善的内在刺激力。他们说:“道德的协调性因素是适应着人们调节人与人、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社会需要而产生的。它萌发于人类早期劳动,但主要是随着人类社会关系逐渐复杂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矛盾逐渐增多而发展的。道德的进取性因素则是适应着人们改造客观世界以及肯定和发展自身的需要产生的。它在早期人类同大自然的搏斗中就萌芽了,又在后来的社会斗争‘炼狱’中锻造淬火。它集中反映了人的创造性本质。道德的进取性因素表明道德并不是什么从外部来抑制个人发展、‘约束个人天性’的枷锁,不是什么同人的生命活动相对立的异己力量,而是在本质上与人发挥创造性潜力,与人的自我肯定、自我发展的内在需要一致的,是促使人在更高程度上完善自己的内在刺激力。”(21)肖雪慧:《人的主体性是一切道德活动的原动力》,《光明日报》1986年2月3日,第3版。
单从文字表面上看,争论双方是针锋相对的:一方从客观出发,一方从主观出发;一方强调道德是社会经济关系发展的产物,一方强调道德是主体需要的产物。而仔细分析双方对原始道德形成过程的描述,可以发现,实际上他们都重视马克思所强调的从劳动出发认识社会的原则,而且在描述道德形成过程中,从社会经济关系出发的一方没有忽视人的主观需要,从主观需要出发的一方也没有抛开客观的社会发展环境单纯强调主观需要。当然,这不意味着他们对道德起源的不同解说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当初阐释道德起源的目的,本身也不是阐发道德起源的客观原因,描述道德起源的客观过程,而是要阐述道德的本质,说明归根到底什么才是道德,或者道德之为道德的依据。就阐发道德本质而言,他们关于马克思道德起源论的争论具有理论意义。从社会经济关系发展出发,强调道德是社会经济关系发展的产物,得出的结论自然就是人们创造道德文化的目的在于要求个人自我约束以适应社会经济发展需要,道德的本质在于约束性,道德的价值取向应该是社会利益。从主体需要出发,强调道德是主体自我需要的产物,得出的结论也就是人们创造道德文化的目的不是约束自己适应社会,而是为了个体自我完善、自我实现,道德的本质在于主体性,道德的价值取向应该是对主体的自我肯定。
或许是因为争论的双方本身都没有以客观描述道德起源的过程、揭示道德产生的真正社会原因为目的,阐发马克思道德起源论只是为了说明道德本质,所以他们对马克思道德起源理论的阐述并不全面。争论双方在描述道德产生过程中,都谈到了劳动在道德起源中的作用,都强调劳动创造了道德的主体——人以及人对道德的需要,甚至进一步认识到劳动分工在道德起源中的作用,但他们都没有深入分析原始的物质生产劳动水平提高对原始社会关系的影响以及其在道德起源中的作用,没有说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发展、劳动效率提高、剩余劳动产品产生、私有观念出现以及私有制形成对道德起源的意义。而对这些因素在道德起源中的作用才是马克思道德起源理论的根本内容。更准确地说,马克思不仅仅是阐发了这些因素在人类道德文明起源中的作用,而且是以此说明了整个人类摆脱野蛮和蒙昧进入文明时代的根本原因。
马克思强调人是什么样与其物质生产劳动是一致的,既与他们生产什么一致,也与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在原始社会人的劳动水平低下,几乎没有制造劳动工具的能力,只能靠天赋的肢体和体力获取物质生活资料,为了生存不得不将自我完全消融在氏族部落中。人们创造道德的初衷当然是为了维系氏族部落的秩序,氏族部落秩序的维护是氏族成员生存的前提条件。在这个时期,他人、氏族部落是个体生存的前提,危及他人存在可能就是伤及自我生存。所以,原始社会的自我生存意识是隐性的,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发展的水平注定了人没有自我意识,原始社会个体成员之间以及他们与氏族部落的矛盾对立也是隐性的。人与人以及人与氏族部落的矛盾主要体现出来的是统一性,人们在劳动关系中遵守简单的行为规范,使劳动行为协调一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为,是一种别无选择的行为。但真正的道德应该是主体自觉、自由的选择,所以,原始社会的道德还不是真正的道德,而是道德的原始状态。争论双方确实都进一步谈到了社会分工使社会关系复杂化,对道德发展的进一步要求,但因为双方都没有论及私有观念和私有制在道德起源中的作用,因此,也忽视了社会分工中最重要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工在道德起源中的巨大作用。
关于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工、私有观念和私有制在道德起源中的关键作用,前文已经论及,不再赘述。让人感兴趣的是争论的双方都没有论及这一点,强调道德是经济关系的产物的一方,目的是要说明道德在本质上就是要维护集体利益,没有考虑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工、私有观念和私有制在道德起源中的关键作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突显这些因素在道德起源中的作用,会导致人们认为道德强调对个人权利的重视。但为什么主张道德是主体需要的产物以及道德本质上是个人自我实现方式的一方也没有论及呢?一方面,从马克思的经典文献中不能找到直接的阐述,另一方面可能也受改革开放初期社会文化氛围的影响。但是,只有进入私有制社会,人类才进入文明社会;只有进入私有制社会,道德才摆脱原始状态,呈现出系统规范的文化形态。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工、私有观念和私有制是道德起源的主要原因。也许,我们从马克思的文本中读到的更多是对私有制的批判,而且马克思将自己理论的终极目标定位在消灭私有制,这导致人们忽略了马克思对私有制在文明起源中的关键作用的强调。我们不要忘记,马克思是将人类历史看成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历史过程,他将人类进入私有制社会作为摆脱人的相互依赖进入物的依赖时期的标志,将私有制诞生作为人类摆脱野蛮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人类因此走出史前史,开始书写人类真正的社会历史,这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历史进步。私有制确实是道德上的万恶之源,但也曾经是最大的善。人类社会历史在善与恶的交织中前进,是马克思劳动哲学辩证法的根本精神。
综上所述,马克思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第一次客观描述了道德起源的过程,揭示了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发展、剩余劳动产品产生、私有观念出现、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工以及私有制形成在道德起源中的关键作用,超越了以往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哲学家关于道德起源的理论。以往我国伦理学者在阐发马克思道德起源理论的过程中,虽然也是从物质生产劳动出发,但只说明了劳动和劳动分工在道德起源中的作用,没有重视私有观念、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工以及私有制在马克思道德起源论中的重要作用,对马克思关于道德起源的根本社会原因的理论分析,没有进行充分说明。道德起源问题不仅是客观描述道德起源过程、揭示道德产生的根本原因的问题,同时也是对道德之为道德的依据的揭示。马克思的道德起源论不仅从物质生产劳动实践出发第一次准确地描绘了道德起源过程、科学地揭示了道德起源的原因,而且对于揭示道德的本质、社会作用以及道德发展的基本规律都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