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理论之维:重新确证国家形象生成中的非理性面向
2021-12-08张铁云张昆
张铁云 张昆
【摘要】人不仅是一种理性的存在物,还是一种拥有欲望、情感和信仰的非理性存在物。作为一种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活动,国家形象在根本处隶属于认识论范畴,在这一过程中并非只有理念立场、经验知识及媒介技术的参与,处于潜隐状态的非理性因素也时刻共在并作用其间。然而,既往关涉国家形象的學术生产,却大抵是沿着“理性人”的先验逻辑展开的,相对疏忽了人性和文化结构中的非理性力量及其在国家形象生成中的介入,抑或注意到诉诸情感和信念较客观事实更能影响公众对国际议题的表达,但此种注意多停留于经验主义路径,超越实用主义和行政范式的理论思考则较为少见。基于此,文章回归理论视野,从非理性主义哲学和国际关系的学科知识出发,讨论国家形象生成中的非理性面向及其如何可能。
【关键词】国家形象 非理性 非理性主义哲学 国际关系 理论确证
【中图分类号】G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1)11-063-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11.010
一、问题的提出
作为影响国家间交往的一种重要变量,国家形象近年来成为传播学、政治学、社会学和国际关系学等学科研究的热点议题。从哲学认识论来讲,国家形象是一种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活动,它直观地体现着国际社会共同体内一个国家留给其他国家及其民众的总体印象和评价。[1]这就是说,国家形象与物质资源、经济和军事实力不同,它本质上是一种观念性存在。在全球化时代,诚然,国家的国际地位与该国的综合国力之间有着强烈的相关性,但实力并非决定国际关系走向和国家身份的唯一因素,来自国际大家庭的态度、想象和看法对一国能否承担某种角色和功能也发挥着不可或缺的调节作用,“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同我们的实际情形一样重要。正是我们在他人‘心镜中的形象,而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决定了我们在社会中的身份和地位”。[2]当代西方著名国际关系学者罗伯特·吉尔平认为,少数几个大国之所以能对国际体系产生有效影响及在涉及世界和平与安全的重大问题上履行特殊责任,即在于它们拥有着国际大家庭成员的情感依托和政治信任。[3]反过来,一个国家如果遭遇形象危机,其在国际社会的交往实践便由于缺乏合理性而难以为继。鉴于国家形象的战略性意义,现代国家制定和推进外交政策,越来越把国际社会公众的认知和评价视为核心考量因素。但在无政府状态和充满利益的世界体系中,由于国际社会公众的情感和看法是自为的、主动的,或许形象客体国通过物质和符号系统能够影响形象主体,但并不能直接控制他们如何想,更不可能将自己预期的某种感受和意见移植到形象主体中。这就引发了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在国家形象生成过程中,国家形象及其重要性难以按照预设的理想化路线演进,形象主体所建构的想象和认知可能背离形象客体国之实在,出现非理性的情形。特别是在那些存在着重大利害关系的大国集团及其民众中间,受国家利益、政治价值、民族矛盾和宗教教义等因素裹挟,他们关于彼此的形象建构极易被拖进非理性的泥潭,相互的谩骂攻讦及根深蒂固的刻板成见就是典型的非理性现象。
然而,遗憾的是,对于国家形象中的这种非理性面向,在学术生产和日常讨论中,并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现有对国家形象领域关注较高的学科主要是新闻传播学与国际关系学,前者侧重从传播学和媒介的视角研究如何塑造、传播国家形象,后者则从国家交往、国际规范等方面探讨国家形象的构建。但对既有文献进行梳理,发现来自新闻传播和国际政治场域的相关考察,大抵是沿着一种前提预设展开的:国家只要在传播内容和传播渠道等方面运用妥善,便能够在目标对象国家及其民众中间塑造出理想的形象。在这种思维模式的引导下,当前关于国家形象的研究出现了“厚”实践策略而“薄”基础理论的倾向。[4](21)由于围绕国家形象的学术生产整体偏向应用研究,造成学术界对国家形象生成中非理性问题的考察,亦多停留于经验认识和实用措施阶段,而从理论层面对非理性现象所展开的讨论较少,甚至对此种面向的考察究竟应当回归实践逻辑还是理论空间,还存在着认识上的分歧。事实上,理论作为实践的高度抽象和智慧凝练,虽然不能提供战术性的路径选择,但之于现实却是一种须臾不可少的战略性擘画,基于经验材料的现实感应只有诉诸理论的观照,才能获得方向指引,现实问题方可实现彻底解决。基于此,本文旨在从理论空间讨论国家形象中的非理性面向,研究的核心问题是:非理性介入国家形象生成机制何以可能?
二、非理性之概念辨析及传统国家形象研究的缺陷
从理论层面对国家形象生成中的非理性面向进行确证,而此种确证得以接续的首要工作,无疑是界说非理性之概念内涵及其在国家形象中的具体表征,如此,确证才不会偏离非理性的内在逻辑和固有轨道。另外,本文选择从理论空间着手,实际上隐喻着此种向度之确证具有某些必要性和创新之处,如开启一种新的研究视角或有助于弥补既有研究的短板,但无论何种必要性抑或独特性,皆是扎根文献综述并对之进行省思的结果。
1. 非理性概念及其内涵的场域延伸
在人的精神属性中,人既有理性又有非理性,其中理性处于主导和支配地位,非理性起着重要的辅助作用,人类的任何认识和社会实践活动从来不可能仅依靠纯粹的理性或非理性完成。[5]在日常生活中,提及非理性,人们倾向站在理性或理智的对立面进行思考,容易跟狂妄意念、荒谬绝伦、盲目和冲动等不冷静想法和行为发生联想。[6]事实上,非理性有着更加丰富的内涵,并非一种坏的和恶的东西。从逻辑上讲,非理性是相对理性而言的,是人的心理和认识等领域中除了理性因素之外的那一部分范畴,这类范畴为逻辑概念所不能表达和理性思维所不能理解,但这并非意味着非理性就要绝对排除理性。按照何颖等学者的溯源与界说,非理性主要指那些有别于理性的精神要素,如欲望、情感、信念、无意识等,它们不同于知识、经验和规范,更多是人们本能意识的体现。[7]但作为主体精神结构的重要内容,欲望和情感等范畴并非一种孤立的、悬空式的存在,由于它们本身就具有属人性抑或内蕴于人们的心理世界,所以非理性不会封锁自身(欲望和情感等因素本身就是人与外界发生作用的产物),而是天然地与人们的认识和实践发生着联系——人们也会依赖欲望和情感以及信念来从事对象化活动。所不同之处在于,诉诸欲望和情感而非诉诸客观事实、经验知识的对象化活动,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冲动情绪和偏狭的色彩,这既是源于欲望和情感等因素的固有缺陷,也与外界环境的刺激有关。不过,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也可以从诉诸欲望、情感及信念的认识和行为(即语境层次)来阐释非理性的内涵。无论是作为精神结构中不可分割的欲望和情感等要素抑或基于这些要素而生的表现,都统一于非理性概念体系。
具体到国际关系这种特殊场域,对国家形象生成中的非理性面向进行考察,需要注意到人们建构他国形象不只是发自经验知识及媒介报道,内心的情感和信念等非理性因素也参与并影响着这种建构。由于这些因素的在场,人们对他者的形象认知并非总是理性的,情绪化和刻板印象亦夹杂其中。按照唯物主义的阐释,意识不是自生的和先验的,它是人脑对客观事物的反映和物质世界发展的产物。作为一种在国际空间流动的意见事实,国家形象活动也不例外,它同样离不开物质即客观实在。倘使主体对其他国家之认知和评价,不是以客体国家之实在(如自然属性、经济发展和社会建设等实际状况)为基础,而陷于情感及信念的臆断和虚无境地,那么主体认知则易发生非理性。且在跨文化交往实践中,形象主体还不可避免地受到其他条件的制约,如政治立场的站位、专业知识的短板及大众传媒的鼓噪等,它们都会刺激和激化主体自身的欲望和情感冲动,使得非理性在国家形象中成为一种难以规避的事实,国际舆论场中那些缺乏逻辑和情绪化的表达、偏激性的刻板印象甚至无底线的语言暴力即这种非理性的显著表征。正因如此,非理性往往被人们贴上消极和否定的标签,社会学、政治学和传播学也常在负面的意义上来使用非理性概念。[6]
2.“理性人”预设与传统国家形象主题研究的不足
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非理性同理性一道贯穿于人类认识与发展的全过程,然而在传统研究中人们却把过多的注意力投放于理性因素,鲜少涉及非理性因素在认识活动和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特别是在西方传统哲学中,理性更被抬高到绝对的境地。[8]尽管从古希腊到西方近代,各个历史时期的哲学家赋予理性的内涵或所建构的理性形态存在着差异,如宇宙理性、宗教理性、认知理性、主观理性、工具理性以及绝对理性等,但有一个基本面是相同的:在西方,理性从一开始就被宣扬为一种神秘的力量,人只要凭借理性的力量并遵从理性的指导行事,便能够通达事物的本质和规律。[7]至于人性结构中的非理性存在及其是否能够影响人们的认识和实践,在西方传统理性哲学家的探讨中则遭到了排斥甚至忽视。诚如恩格斯所言:“他们不承认任何外界的权威,不管这种权威是什么样的,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做辩护或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者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尺度。”[9]
受传统理性哲学的影响,在国家形象研究领域,突出理性面向也一直居于主流。张昆通过考察中国形象的传播实践,发现我国对外传播过于依赖官方大众媒体,忽略了体育赛事、影视剧出口、留学生互访、个体旅游等多元传播渠道的作用。这种单通道的行事风格投射在学术生产中,则凸显为一种媒体本位的思维方式:许多学者相信对目标对象国的媒介生产只要在量的层级上实现突破,相应的对外传播及其所附带意义就会获得对方的接纳。然而,这种理念会引致国家形象的构建陷入误区。[10]韦路在梳理国家形象的研究脉络和知识版图时,也发现国内学者对国家形象构建和传播策略的思考相对注重国家公关和宏大敘事,而轻视基于日常生活素材的民间文化传播。换言之,自带情感动员功能的微观叙事,虽然更能调动国外民众对中国形象的感官共振和心理认同,但这种日常生活表达在国家形象的叙事形态中并非处于核心位置。[11]实际上,既有关于国家形象议题的思考先验地预设了一个前提——“理性人”,由于人是理性的,所以人们能够根据自身的知识和理性对他者做出正确的认识。而问题在于,人同时还是一种拥有欲望、情感和信念的非理性存在物,在这些内部心理因素及外在政治经济环境的共同作用下,人们对形象客体的认知与评价不仅不会主动地按照形象客体的事实和固有逻辑进行解码和想象,甚至还会本能地拒斥关于客体的媒介报道。在对外传播中,传而不通、通而不畅问题的发生,即为一种典型例证。除了疏于关注人性和文化结构中的非理性力量及其对民众认知过程的介入之外,既有相关文献的另一缺憾是有些研究注意到了国家形象/国际传播中的群体极化、刻板成见及情绪化表达等非理性事实,且探讨付诸经验主义和实证研究的路径,但在论证过程中相对疏忽了民众建构他国形象产生非理性的根源及与之相关的重大问题,如民众的非理性冲动与国家形象的本质内涵之间是否存在某种映射,这种非理性是起始于形象主体自身的固有情感等心理因素还是外部条件等。回答这些根本性问题,离不开具体的传播案例,但是更须超越经验性观察,进行理论层面的对话。
三、非理性在国家形象场域何以可能:一种理论确证
由于国家形象是一个跨学科的研究领域,涉及哲学、传播学、国际政治学及社会心理学等学科,故立足单一学科视角难以全面地考察国家形象的概念内涵、生成过程及传播机制等问题,其思考和结论亦将失之偏颇。因此,对非理性在国家形象领域何以可能进行理论确证,必须打破学科壁垒。根据研究主题的关联性,本文拟基于哲学流派中的非理性主义和国际政治理论中的主流范式展开探讨。
1. 非理性主义:非理性作用于国家形象领域的哲学基础
作为一种特殊的观念形态,非理性主义并没有形成完整严密的哲学体系,[7]主要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继德国古典理性主义哲学之后产生的一股哲学思潮或哲学倾向。这种学说是在反思和批判理性主义的基础上诞生的,是传统理性主义困境和危机不断深化的产物。在近代,人类理性从反抗宗教哲学和上帝理性开始,至德国古典哲学时期,理性至上的文化预设被牢固确立于人们的思想深处,理性之尊荣地位最终发展到巅峰。但西方近代形而上学由于坚持用理性和抽象思辨的认知图式去追求万物的本质,排斥非理性,认为通过逻辑的演绎和推理就能够认识一切事物,结果导致理性在前进中离开了人性,背离了近代欧洲哲学建立的以人而不是以神为中心的人文精神。与传统理性主义哲学相对,从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到尼采、柏格森再到弗洛伊德、荣格等非理性主义学说的这些标志性人物,均坚持世界本原的非抽象化、人的本质的非理性化、认识本质的体验化、认识能力与途径的非逻辑化。例如,叔本华公开反对德国古典哲学的大全理性观和黑格尔哲学体系,提出崇拜理性是人类有史以来的巨大谬误,人的生存意志等非理性因素才是“世界内在的涵蕴和本质的东西”。[12]19世纪中后期,尼采和柏格森继续对西方传统的理性主义观念发起质疑和否定,尼采主张世界的本质统一于强力意志,[13]柏格森创立了生命哲学,强调世界的真正本质在于非理性的“生命冲动”。[14]20世纪前半期,非理性主义继续向纵深拓展,弗洛伊德成为该时期的重要人物,他提出人的本能冲动是人类认识世界及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力量。梳理非理性主义学说不难发现,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尼采及弗洛伊德等人在非理性问题上的看法并非完全没有冲突,但他们一致强调:人性结构中不仅有理性,还存在着欲望、意志、直觉、生命冲动等非理性因素。当然,非理性主义流派自身也存在着缺陷——从生物学意义上解读人,于无形中消解了人存在的社会维度,但由于它把非理性作为研究的基点并充分肯认了欲望、情感和无意识等非理性因素对人们认识和实践活动的积极意义,这在哲学发展史上是一次重大的变革:扭转了西方传统哲学过度仰赖理性/理性认识能力的极端化遭遇,使人类确信事物的演变绝非如理性主义哲学所宣扬的理性逻辑“一枝独秀”而非理性缺失其间。非理性主义的重要内容和精髓,即在于通过深刻的哲学推演来说明非理性同样不可或缺地参与、作用于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过程。这就为人们考察具体历史条件和社会关系下的非理性问题奠定了哲学基础。
具体到国家形象领域,民众对他者的认知不可能出自纯粹的理性(如知识、经验)抑或非理性(如欲望和情感等),必然是二者共同起作用的结果。必须承认,主体的知识结构特别是关于客体国家的信息和知识储备状况,深刻地影响着其对客体国家的认识。但是正如人性结构由理性与非理性统一构筑那样——离开了非理性的理性是空洞的、离开了理性的非理性则是盲目的,如果主体对客体国家的形象认知只是建立于知识和经验等理性维度之上,而无视甚至抑制非理性因素的参与,那么这种认知和评价也必然会失去真正的实在性和鲜活性。[15]作为对主体心理体验和实际生活情况的反映,欲望和情感等非理性因素是同大脑的生理功能直接相联系的,相较于理性思维,它们比观念形态的知识更直接、更迅速地表达主体对客体国家的态度和意见,“显然,处于灾荒中的人们,由于对援助的需要,他们更容易产生对援助国的好感”。[4](115)正是因为欲望和情感等因素能够直接通达人们的切身感受,这种独特性使非理性心理成为主体认识客体国家的首要通道,换言之,在国家形象生成中欲望和情感等因素如同知识和经验,其本身也是一种客观的精神价值尺度。试以情感为例分析之。
按照非理性主义哲学的阐释,情感乃人类在生存和交往中对客观对象(物质世界、他人及其行为)的心理状态或心理体验,其发生不同于情绪的无条件反射,而主要与生活环境中的各种刺激相互联系着,所以情感更具有社会和历史意义。在非理性因素中,情感占据着重要地位,而且被视为非理性诸多内容中最接近理性的因素。[16]作为主体需要与客观现实关系的一种特殊反映形式,情感主要包括高兴或悲哀、欢乐或忧愁、喜欢或厌恶、热爱或憎恨、满意或失望等表现形式。然而,不管人们以何种方式和语言描绘复杂的情感世界,情感与人的欲望和需要之间总是相互渗透、不可分割的:某种欲望和需要得到了满足,人就会对欲望所系的物质或对象付以价值上的认可或肯定,流露出喜悦和热爱的情感;反之,则会在价值上予以否定,相应地表现出悲伤、失望甚至發怒等情感。在国家形象领域,主体对客体国家如何评价,与客体国家对主体的情感辐射和影响关系密切。关于情感因素在主体建构他国形象中的作用,有学者将其概括为三个方面:“信息透镜作用”“动力作用”“强化作用”。[4](116-117)也就是说,情感因素如同过滤器和催化剂一样,它不仅促使主体不断对那些能够满足其需要的客观实在进行筛选,从而不断调整认识对象和方向,推动认识向前发展,而且还能强化对客体国家的认知和评价——表现为主体对喜欢的国家往往给予较高的评价,放大其优点;而对于讨厌的国家,则往往只看到其缺点,甚至将其说得一无是处。从这种意义上讲,情感在国家形象生成过程中扮演着引导形象主体去把握认识方向和认识对象的意向性(中介)角色。[17]不过此处需强调的是,在实际的认识活动中,无论是动力作用、强化作用还是调节作用,它们并不为任何一种非理性因素所独有,因为各种非理性因素之间本身就是相互交织和相互促进的。这即是说,情感作用于形象主体并非“孤军奋战”,欲望和无意识等其他非理性因素同样在其中扮演着调节、动力和强化作用,帮助主体对客体国家之实在进行选择和评价,最终形成一种深化认识和发展认识的内在场力。
2. 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非理性作用于国家形象的国际政治理论基础
现实主义、自由主义与建构主义被视为国际关系学研究中的三大主流学派,虽然它们都以国际行为及其影响机制等为核心内容,但三种理论却是在不同的路径和轨道上发展。现实主义主张国家在国际舞台上是自私的,它们独立地制定外交政策并无一例外地把实现自身利益奉为圭臬。但是国家的利益千差万别并时常相悖,其中难免出现各种纠纷。因此,现实主义认为,国际关系的本质是冲突,而国家解决冲突只有依靠经济和军事实力。自由主义把人的自由和权利作为思考基点,相信人性本善和“理性人”的文化预设,认为通过国际制度的合理安排能够促进国家间合作,规避国际冲突,所以这种学说主张把国家内部的自由、平等和民主等价值观念沿用至国际范围。[18]建构主义是在反思现实主义与自由主义理论中成长起来的,其核心概念是身份和利益。按照亚历山大·温特的说法,建构主义强调的是国家间的互动而非物质力量带动了国际体系中共有观念的产生,进而这些共有观念又建构了国家的身份和利益,所以国家的身份和利益不是天然固有的。[19]由于国际关系研究长期以来都非常关注国家形象话题,特别是在国际政治理论史上国家形象议题一直都占据着重要地位,而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又构成国际政治理论的核心内容与发展动力,这就使得国际关系学科对国家形象的探讨主要铺设在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的范式空间。所谓国家形象的研究范式,其实就是从事国家形象研究所应遵循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要求。研究范式存在差异,对国家形象的理解自然也会出现分歧。具体来说,现实主义认为国家能否被国际社会接受、认同,取决于其物质力量;自由主义看重国际制度、道德规范以及国际舆论等“软权力”对国家形象的制约作用;建构主义主张国家形象不是由权力界定的,是国家在国际社会中通过与他国的交往互动而建构起来的。
客观地讲,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及建构主义理论范式下的国家形象观并未直接和过多地涉及非理性问题,或者说“硬权力”“软权力”和身份等核心概念本身便无凸显非理性之意。但是,没有明确使用非理性术语并不表示国际关系学者对国家形象和国际政治的探讨与非理性之间不存在任何关联。事实上,梳理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等学者的相关文献,可以发现无论是从物质力量分析国家形象还是从国际制度规范看待国家的认同问题,在这些流派的逻辑论证和文字表达中都带有不可抹除的非理性痕迹,这就为我们思考非理性在国家形象领域如何可能提供了国际关系学视野。
(1)现实主义理论对非理性问题的揭示。根据汉斯·摩根索、肯尼斯·华尔兹及米尔斯海默等现实主义学者的论述,在冲突的国际社会,国家要想确保自身生存,必须重视传统实力因素和外交方式。这种逻辑假定,既塑造了现实主义的理论底色,也深刻影响了该流派对国家形象的思考。在现实主义看来,国家形象决定于政治、军事和经济实力,与国际道德、世界舆论和国际制度等因素关联不大。[20]那么问题在于:现实主义学者为什么要突出物质力量而冷落规范和民意在国家形象中的作用?除了他们把国家形象纳入国家利益范畴之外,还在于现实主义清楚地认识到:国际社会与国内社会不同,国家在国际社会的动作具有表演性,行为动机不可告人,这导致国际社会的所谓游戏规则和活动实际是在暗箱中操作、完成的。但受地域、语言、审查与保密制度、刻板成见等条件的限制,普通民众并不具备专业化的知识和洞察能力来识破附着在国家间交往中的那些“迷雾”。美国新闻界著名的专栏作家和现实主义学者沃尔特·李普曼对公众参与国际政治事务讨论一直抱持悲观和怀疑态度,认为公众在国际议题上缺乏理性和反应迟钝,而且极易受情绪和侥幸心理干扰,变得无法控制,“掌握解决问题所需要的特殊的、技术性的、密切相关的标准,这一工作不适于公众。公众可掌握的标准对于问题的解决太过抽象了;它们的价值体现在程序合法性上,以及公开的、外在的参与行动”。[21]这就是说,国际事务之错综复杂和险象环生,超越了民众的认知和理解能力,而且这些以国际事务为背景的议题生产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还是一种遥远的存在,由于无法从更全面的视野把握世界局势,他们看到的只是事件的局部或与自身喜好相关的特定信息,因此基于事件片断所建构的认知,不可避免地夹有脱离事情原貌的非理性色彩。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现实主义学者坚信经济军事等物质性的“硬权力”的作用,而减少对舆论和制度的依赖,虽然公众有时对国际事务表现出很高的热情,但事实上并不能形成理性的判断和评价。民主哲学家边沁提出人是拥有理性和智识的行为主体,会自觉地将他人和共同体利益与自身利益绑定在一起,由此带来最佳的社会结果和“最大程度上最有利于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意见”。[22]而现实主义学者却发现民众并非在所有事情上都是自身利益的最佳判断者,国际政治的特殊性及专业知识的匮乏使他们对国际议题的建构带有无知、冲动和少见多怪。虽然其所论证并未直接指涉非理性,但现实主义对民众情绪化和非自觉性等特质的揭示,却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非理性在国家形象领域的客观存在。
(2)自由主义理论的局限性与非理性问题。自由主义认为,国际关系的本质是合作,而国际制度则是对国际合作进行保障的有效机制。在无政府状态下,国际制度是国际社会各成员国共同遵守的规则,它既可以减少国家之间的交易成本,又对国家行为具有影响和制约作用。具体到国家形象领域,自由主义范式提出国家在国际社会的形象与其是否遵守国际制度有关:国家遵守国际规则就会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同;反之,就会被国际社会厌恶和排斥,形象建设便无从谈起。从这种情况来看,自由主义理论强调国际制度对国家形象的作用,具有积极的意义。但另外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今天的国际制度主要由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建立,反映的是欧美国家的权力意志和利益诉求,而广大发展中国家则被剥夺了制定国际制度的参与权,其话语权处于被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宰制的困境。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自由主义还按照民主的标准将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分为民主国家与集权国家两种类型。在国际政治实践中,与欧美国家相似的政治制度往往被视为民主制度,获得较高的认同。因此,在国家形象领域,根据现行的政治制度和国际规则来衡量他者行为的合法性,抑或判断包括中国在内的广大发展中国家之属性和表现,所得结论难免掺杂着太多的意识形态色彩和偏见。而国家间充满敌意和偏见,又势必加剧互不信任感在国际社会弥漫,引发国际舆论场域的认知冲突和意见撕裂。自由主义范式国家形象观的局限性即在于此:它凸显了国际制度的作用——把国际制度和规则作为国家形象好坏的判断标尺,却没有认识到这种制度本身是否理性、公允,而这个问题直接使国际社会陷入对制度和民主话语权的争夺之中,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与广大发展中国家关于彼此的形象认知之所以走向极化、刻板化等非理性境地,与自由主义范式的理论局限(以欧美发达国家为中心的制度预设)不无关联。
(3)建构主义理论对非理性研究的启示。根据建构主义理论,国家主体的彼此身份及形象认知是由国家之间的共有知识(观念)界定的,共有观念的变化决定身份和形象的变化,共有观念的性质决定身份和形象的性质,“国家之间共有的知识是友好、合作型的还是冲突、对抗型的,决定了双方是朋友、伙伴关系,还是对手、敌人关系”。[4](9)在建构主义视野中,国家形象并非一种实体概念而是基于共有观念的关系范畴,这种共有观念既产生于国家主体之间的交往互动,又塑造着双方的关系走向。也就是说,国家自身的客观实在——自然物或自在物只是构成了与他者交往的基础,但这种实在是否能够获得其他国家的承认、认同,则不依赖于国家单方面的言说设计,而被交往中的他者所赋予和定位。建构主义理论及其对国家形象的相关阐释,为理解非理性在国家形象领域如何可能提供了重要启发:由于国家形象是在与他国的互动中建构起来的,一国之形象好坏便不由其自说自话而在于其他国家及其民众。但他者如何认识和评价是自觉自愿的行为,不受客体国家的语言胁迫和道德绑架。这正是建构主义范式下国家形象关系范畴的本质规定,非理性的发生机制亦喻于其中。因为在国家形象建构和传播中,一个国家的面貌和愿望设计大多处在天然、理想化的状态(没有一个国家愿意看到其国家形象遭遇偏见),而其他国家却可能做出歪曲的反映和评价,不会按照一国的原初编码进行解读。特别是当国家主体间之共有观念出现对抗时,他们对彼此的形象建构极易受到情绪的干扰,认知背离对方国家事实而发生非理性。
结语
传统关于国家形象生成机制及构建路径的思考,基本铺设在“理性人”的思维框架之下,但在国际社会,受国家利益、民族情感和政治价值等因素的影响,形象主体对客体国家的认知和评价并非总是按照客体国家预设的理想化路线演進,其反映背离客体国家本来面貌、陷入刻板偏见的情形时常发生,并且在形象主体/民众精神结构中,本身还存在着欲望、情感和信仰等不属于理性范畴的因素。也就是说,非理性同样显现于国家形象领域,构成该领域的重要内容。
本文围绕国家形象中的非理性及其如何可能的问题展开思考、确证,并将这种讨论置于非理性主义哲学和国际关系理论视野。总体来讲,此种思考具有两方面的意义:有助于矫正以往国家形象研究偏向理性视野而造成的认知狭隘,使人们认识到在国家形象领域还存在着一种非理性面向;为国家形象建设实践提供理论指导,有助于人们更加理性地观照国家形象的生成过程。当然,本研究立足非理性主义哲学和现实主义等理论范式来确证国家形象领域之非理性存在,主要是依循研究主题的关联性,并非意味着讨论非理性抑或国家形象中的非理性只能在一个相对狭隘的空间进行。其实,在人类思维之花中,能够为此主题提供逻辑确证的,又岂止上述两种理论视野,传播学中“沉默的螺旋”以及群体心理学中的“乌合之众”“传染和暗示”等概念本身就是关涉非理性的,它们都能有力解释为什么民众对他者的认知和评价会出现意见极化、刻板成见等现象。对于这些,有待后续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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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urning to the Dimension of Theory: Reconfirming the "Irrational" Aspect in the Generation of National Image
ZHANG Tie-yun1, ZHANG Kun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New Media, Xi'an Jiaotong University, Xi'an 710049, China; 2.National Communication Strategy Research Institute,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 Man is not only a rational being, but also an irrational being with desires, emotions and beliefs. Among people's activities, the ideals, empirical knowledge and media technology, as well as the hidden irrational factors are being together and acting at all times. No exception is for the realm of national image. However, the past academic production related to this theme was mostly carried out along the transcendental logic of "rational man", relatively neglecting the irrational force and its intervention in the generation of national image. Some researchers, notice that appealing to emotions and beliefs affects the public's expression, but mostly put thus topic in the empiricist paradigm rather than theoretical thinking. From the practical view of the national image, the participation of public irrationality, is not only a physical induction of reality, but also a theoretical issue. Based on this, this article returns to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starting from irrational philosoph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o discuss the irrational aspect of the national image and how it is possible.
Keywords: national image; irrationality; irrational philosophy; international relation; theoretical confirmation
基金項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课题“人类命运共同体视阈下中国国家形象在西方主流媒体的百年传播研究”(19ZDA322)
作者信息:张铁云(1987— ),男,河南周口人,博士,西安交通大学新闻与新媒体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政治传播与国家形象、非理性;张昆(1962— ),男,湖北云梦人,华中科技大学国家传播战略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特聘院长,主要研究方向:政治传播与国家形象、国家传播战略、新闻传播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