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遇的夏天
2021-12-08弗兰西斯科·科里尼约翰·葛罗勒托马斯·米尔茨
弗兰西斯科·科里尼 约翰·葛罗勒 托马斯·米尔茨
俄勒冈州参与灭火的消防直升机
| 被焚毁的村庄 |
大火前的那个周一,彦·珀尔德曼在电视里接受采访,观众们清楚地看到了一切来得多么令人猝不及防。利顿村的这位村长笑着告诉记者,隔壁利洛厄特村的同僚欠他一杯啤酒。那时他们打赌,位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这两个地方今夏哪个更热。珀尔德曼很骄傲自己赢了。他完全不知道,仅仅48小时之后,他的小村就将不复存在。
利顿村天气热是出了名的。加拿大1号公路边牌子上写着“欢迎来到加拿大‘热区”。尽管如此,6月底发生的事情仍然打了利顿村居民一个措手不及:6月27日那个周日,当地气象站的温度计升到了46.6摄氏度,比近80年来的最高纪录还高2摄氏度;一天后,气温继续爬升到47.9摄氏度,但仍未触顶;周二达到49.6摄氏度。所以说,加拿大的这个峡谷地区出现了本该存在于沙漠中的天气。
格陵兰岛伊卢利萨特冰峡湾的冰山
然后,大火来了,极度干旱为其助势。后来有人猜测,是行驶的火车产生的火星点燃了铁轨旁的灌木。18点左右,村长签署了撤离文件。大火在这块干旱的土地上疯狂蔓延。“仅仅15分钟过后就已殃及全村。”村长珀尔德曼在接受采访时讲述道。人们逃离时透过车窗拍摄下地狱般的恐怖景象,全世界的人们都在网络直播平台上观看,画面上浓烟密布、火光满天,树木、房子和汽车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几个小时后,大部分建筑都已化为灰烬。
北美西部海岸热浪和干旱的规模超出所有预期。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美国的华盛顿州、俄勒冈州,新的高温纪录大量涌现,一些高温纪录被超出5摄氏度。这番热浪在全世界引發了恐慌:当加拿大山间突然变成沙漠气候,我们还将面对什么?
一夜之间,有250个居民的利顿村就成为了气候变化的象征。太平洋岛国基里巴斯正沉入大海,西伯利亚冻土层融化,建在上面的房子倒塌,这些新闻被人们口口相传。但是,加拿大的一个山村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不就意味着哪里都有可能发生吗?
| 咕噜作响的地球“天气厨房”|
就在利顿村被火烧尽两周后,德国哈根和伍珀塔尔市的水位上涨了。德国西部出现强降雨,一些地方24小时内的雨量达到每平方米150升。就在埃菲尔山区的推土机还在清理街上的淤泥时,南欧地中海沿岸也发生了气候灾难,温度不断攀升,希腊和土耳其都出现了超过40摄氏度的高温,一些地方就连夜间也无法降到30摄氏度以下。消防队和消防飞机很难控制住在多处熊熊燃烧的大火。
地球的“天气厨房”咕噜作响。目前,虽然加拿大的情况有所缓解,但在美国加州、亚利桑那州、内华达州和犹他州,高温和干旱仍然长久盘踞。美国西南部的“大干旱”已经持续了20年之久。在加州,高温天气甚至使得响尾蛇“闯入”居民区。在俄勒冈州,还有蝗灾给情况火上浇油。
意大利。大火蔓延到西西里岛卡塔尼亚市郊。
美国。持续约20年的干旱使得犹他州鲍威尔湖的水位下降了43米。
埃塞俄比亚。极端天气越来越频发。
今年夏天,火灾高发季还没到来,美国西部大火释放的二氧化碳量就已经接近新冠疫情以来省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总和。因干旱一年年越烧越猛的大火,让所有减排成果化为乌有。
赫尔辛基和莫斯科也出现了新纪录。这两地往年从未在6月出现如此高温。在西伯利亚,数千名消防员和火灾作战,超过100万公顷森林着火,一些地区的泥炭土全年都在冒烟闷燃。
中东地区的“热穹顶”现象使得波斯湾海岸的气温才到6月就超过了50摄氏度的门槛。在阿富汗,由于干旱,数百万人面临食物短缺。在马达加斯加岛,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警告将出现前所未有的饥荒,蝗虫成了一些地方的人们唯一的食物来源。在安哥拉,民众也深受40年未遇的大旱灾之苦,大部分农田颗粒无收,牛群渴死。
而巴西正在担忧其供电。6月中旬,伊瓜苏大瀑布的水量减少到只有原来的1/5。而在建有世界上最大水电站之一的巴拉那河,水位也出现了历史新低。
通常降水丰富的台湾去年却没有迎来带来强降雨的台风登陆,反而出现了自1964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严重干旱。如果台湾的水库干涸,全世界的计算机产业都会受到影响,因为芯片生产商要从中取工业用水。
而中国最大的沙漠地区却在一个月内达到了以往两年才有的降水量。在黄河沿岸的郑州,地铁遭雨水倒灌,数百人被困在车厢里。
当然,天气从来都变化无常,自然灾害也自古便有,但这次,世界各地的天气显然同时陷入了疯狂,不管是频繁还是猛烈程度都让我们意识到,地球气候似乎开始动荡、失衡。
| 气候变化归因研究 |
在几年前召开的巴黎气候峰会上,190多个国家的政府首脑给出承诺,要将全球变暖幅度控制在2摄氏度,甚至尽可能在1.5摄氏度以内。可再生能源占比终于明显上升,街道交通的电气化进程开始了。在四年错漏百出的特朗普政策“间奏曲”之后,美国重返《巴黎气候协定》。
欧盟、美国和中国制定了严格的减排目标:欧盟承诺到2030年相较1990年减排55%,美国总统拜登承诺到2050年实现净零排放目标,中国承诺在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韩国、日本、加拿大和英国也给出了各自的承诺。
但所有这些足以避免出现更糟糕的情况吗?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报告给出的答案不容乐观:气候变化正在加速,达成巴黎气候目标的先机已失。即使是快速减排,要最终达成降温的效果也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情况还很久都不会改善,反而会不断恶化。目前气候变化的主要趋势是变暖,高温热浪比其他任何一种极端天气都出现得更加频繁。对于如今仍是百年一遇的夏天,十年后的人们可能已经见惯不惊。
但是,不只有温度上升了。在一个更加温暖的世界,有更多水分蒸发并在云中冷凝,因此会有更多降雨。而且,降雨的分配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在很多國家,能够引发洪水的骤雨增多了,而在一些比较干旱的地区,人们急需的雨水却不再落下。
埃菲尔山区和黄河流域的洪水,阿富汗和马达加斯加的干旱,加州、希腊和西伯利亚的大火……所有这些真的能用目前流行的气候变化理论来解释吗?一些科学家担心,人类对气候的干预可能会启动人类还未充分了解的全新气候变化进程。
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的高温加速了永久冻土层融化。
德国。强降雨造成了德国自1962年洪灾以来的最严重洪水灾难。
尤其是6月底北美太平洋沿岸的超高温天气让研究者们伤透了脑筋。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啊?难道那里的大气已经发展出新的规律,不再遵循原有的天气模式了吗?为回答这些问题,近年来,一个新的学科分支应运而生:所谓的“归因研究”试图解释,单一的极端天气事件是否可以预见,它们有多大可能是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变化的结果。
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高温打破纪录一周后,世界气候归因组织(WWA)的成员发布了研究结果:此地出现如此高温是千年一遇,而且前提是受到了因人类温室气体排放导致的全球变暖的影响;如果没有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变化,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研究者们说到气候变化的语调已经发生了变化。长期以来,他们要在每次洪水、暴雨和热浪来袭后思考这个问题:这只是天气的一次无常变化,还是已经是气候变化的后果?之前他们的答案总是:虽然这些极端天气显然正变得更加频发,但仍无法在个例中明确其因果关系;没有人能够排除,这是尽管难以想象但仍然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
“气候变化引发热浪,就像吸烟致癌一样证据确凿。”
而现在,WWA的研究者们认为,美国西北部的热浪并非偶然。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人为造成的气候变化,如今利顿村仍会存在。来自牛津大学的弗里德里克·奥托认为,因果问题很明显,“气候变化引发热浪,就像吸烟致癌一样证据确凿。”
不甚明确的是,太平洋海岸的创纪录高温天气是否还和目前的气候模式保持一致。换句话说,由人类改变的气候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新行为模式。奥托在WWA的同事格尔特·奥尔登博格说,加拿大的热浪不禁让人怀疑,我们是否真正理解了气候变化是如何让热浪变得更热、更致命的。
IPCC的报告也提出疑问——气候系统是否可能存在不稳定性。全世界的科学家们都在寻找全球变暖进程加快导致气候变化“自我增强”的地方。研究者们提出了气候“临界点”的概念,它们可以触发不可阻止并且可能是不可逆转的气候变化。比如,融化的冻土层释放出大量温室气体甲烷,导致大气温度不断上升,而这又加速了冻土层融化。又比如,极地海冰融化,白色的雪地变成能吸收更多阳光的水面,结果水温升高,海冰消失的速度加快。一些研究者认为,这样的情况潜伏在地球气候体系各处,“临界点”位于北大西洋、亚马孙雨林、西伯利亚泰加地区和珊瑚礁等地。由于“临界点”之间存在相互联系,如果唤醒其中一个“气候恶魔”,就可能解锁一堆,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我们仍生活在伊甸园中。”德国波茨坦气候影响研究所的科学家约翰·洛克斯特罗姆说。自上次冰河时期以来,地球气候一直保持着天堂般的稳定状态,“全球气温在近1万年间都在14摄氏度的均值上下约1摄氏度的范围内波动。”多亏了地球气候这种独特的稳定性,人们才能从事农业生产,发展出高度发达的文明。而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很久以前,地球气候常常剧烈动荡。从格陵兰岛的冰芯可以读出近几十万年的某种编年史。它显示,地球气温时常在少数几十年内升高或降低5摄氏度甚至更多,地球似乎是一座“气候精神病院”。难怪人类很长时间都没有尝试耕作,因为疯狂的天气会让收成变得一团糟。
洛克斯特罗姆警告道,冰河时期那样的气候混乱也可能出现在将来,如果人类继续向大气排放温室气体,就会损害目前气候的稳定性,造成失衡。但并非他的所有同事都有这样的担忧。“关于‘临界点,说得太多了。”牛津大学归因研究者奥托说。汉堡马普所的专家马洛茨克也表示,虽然“自我增强效应”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它大多基于过度简化的设想。他认为这位波茨坦同事的警告太过夸张,但同时也承认,可能有超级计算机至今没有准确画出的重要气候过程,尤其是冰河时期的气温剧变让我们有理由谨慎小心,因为迄今没有天气模式有能力正确解读它们。如果这些模式在重构过去时失灵,谁还会相信它们能用来可靠地预测未来?
| 当雨林变成温室气体排放源 |
如果最糟糕的预言成真,巴西的亚马孙雨林将来很大一部分都会变成草原气候,数千种动植物都会灭绝,同时还会释放出大量的碳。“巴西雨林的情况比格陵兰岛复杂得多,因为在这里,最重要的是生态学,而不是物理学。”科尔斯滕·托尼克说。她在波茨坦气候影响研究所研究雨林中的大火、根系深度、压力、微气候、物种多样性和区域气象状况如何互相影响。
科学家们观察得越仔细,就越清楚:雨林变了,变化的影响远至巴西南部的农业地区也能感受到。“今年的天气完全不典型。”在巴拉那州穆尼奥斯–迪梅卢领导农民合作社的吉尔贝托·罗德里格斯说。1月,这里不同寻常地下了很多雨,而干旱自4月就开始了,那之后就缺水,7月还出现了霜冻天气。“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罗德里格斯说。大部分玉米收成都被毁了。
村里的老者还能清楚地记得,以前的天气有多么不同。“1951年我们刚来这里时,经常雨一下就是几周。”82岁的安托尼奥·蒙卡尔沃说,“现在是有时下午会来场暴雨,但很快就停了。”
有专家表示,在亚马孙地区南部,每过十年干旱就会延长七天。焚林开垦、建居民区、采矿和雨林毁坏之间有直接联系,因为下在巴西农业区的大部分雨水都来自亚马孙河。来自绿色丛林的水蒸气上升,聚集成云,被风吹到南边,这就是“天空之河”,蕴藏的水量和亚马孙河本身差不多。一旦这种在巴西被称为“飞行的河流”的现象不再出现,不仅南部的农民会缺水,森林自身也会缺水。当树木开始枯萎,“天空之河”就会彻底干涸,而这又会进一步加速荒漠化进程。
安托尼奥·诺布雷是巴西国家太空研究院的气候研究员,是他让“飞行的河流”理论为人所知。“如果焚林开垦无法马上停止,那么气候变化不仅会对巴西的农产品造成巨大损失,还会殃及玻利维亚、巴拉圭、阿根廷等邻国。”诺布雷说。
他的同事和兄弟卡洛斯·诺布雷计算得出,如果亚马孙地区40%的原始森林被开垦,荒漠化就会不可遏止地向前发展。气温上升4摄氏度有同样的效果。由于开垦和变暖同时作用于雨林,再考虑到街道建设、经济林木采伐和采矿活动带来的压力,卡洛斯·诺布雷估计雨林萎缩的关键门槛为25%——如果高出这个比例,雨林的存在就会受到威胁。而如今,已经有约20%的雨林被毁,我们离关键节点并不遥远了。
不久前公布的卫星图分析甚至显示出更加灰暗和令人恐惧的图景。“砍伐树木会让临近的森林也大面积受损,”德国波茨坦气候影响研究所的研究员托尼克说,“这会危害物种多样性和生物数量,毁掉生态系统的抵抗力。”
作为这种发展趋势的结果,目前热带雨林在世界碳循环中扮演的角色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是在“厄尔尼诺年”,热带雨林排出的二氧化碳比它吸收的多得多,地球上最大的碳储存地之一成为了温室气体的一个排放源。
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格陵兰岛的冰和巴西的原始森林都消失了会怎么样?我们可能会像冰河时期一样面对一场气候大混乱吗?
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世界碳排放量必须减少,而且要尽快。将来,极端天气会让人类越来难以承受。归因研究者算出了在如今的气候条件下,今年加拿大这样的超级热浪会有多大可能发生,以及这种可能性在将来的温室世界会如何快速增长。他们的发现令人害怕:全球平均气温只需继续升高0.8摄氏度,就达到了变暖2摄氏度的门槛值。到那时,利顿村千年一遇的高温几乎会成为日常:根据研究者们的计算,今夏这种沙漠气候将每5—10年就到访加拿大西南部一次。
我们不愿设想,在这个并不遥远的未来,千年一遇的夏天会是什么样子。
去年,全球48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向非营利组织“碳信息披露项目”(CDP)报告了它们所遭遇的气候灾害。CDP则帮助它们追踪调查城市采取的环境行动,以及即将面临的风险,好让它们与其他同級别城市作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