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铁樵与陆渊雷关系考*
2021-12-08江西中医药大学南昌0004李晓慧胡燕琪史丽强鲍恩昊吴艳芬周庆华
江西中医药大学(南昌,0004) 李晓慧 张 蕾 王 健 胡燕琪 刘 睿 曹 蓓 史丽强 鲍恩昊 吴艳芬 周庆华△
恽铁樵与陆渊雷都是当代中医药发展史绕不开去的杰出人物。他们在“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社会进入中西方文明大交汇、大碰撞、大变革的特殊历史时期,以积淀丰厚的中西方学养和异乎常人的学术勇气、学术姿态,为中医药的生存与发展殚精竭虑,上下求索,而他们之间弧形相切的人生轨迹,思想迭代、临诊风格、学术源流也成为中医界至今仍在探索的历史疑云。本文在考据历史文献的基础上,还原两位大家的历史遇合及其不同的思想起点,揭示他们之间虽有师生之礼而无师徒之实的特殊人生关系;虽都选择了中医变革,却走出了不同的思想路径;虽都具有传承创新的思想,却又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反思。
两家相关的历史背景
恽铁樵与陆渊雷两位大家是同时代人,两者相距15岁,均出生于19世纪末,洋务运动中后期,民族资本主义即将萌芽阶段,中土文化与远西文明急剧碰撞的交汇点上,因此两者既受到了较为完整的传统文化教育,又邂逅了现代西方新学。恽铁樵(1879—1935年),江苏孟河人,16岁考中秀才,20岁读完了全部科举经典[1]。陆渊雷(1894—1955年),上海川沙人,早年师从朴学大师姚孟醺治经学、小学,通诸子百家,工书法、金石,熟悉数、理、化、天文等近代科学,尤精于天文历算,并通晓英、法、德、日诸国文字,研习中医学术,其父震甫公亦儒亦医,故陆氏早年就阅读古医籍[2- 3]。随着西方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美、德、英、法等国位居世界前列,原本相对落后的俄、日等也迅速崛起。八国联军侵华、甲午中日战争等的爆发,周边列强和帝国主义掀起蚕食瓜分中国的狂潮,积贫积弱的中国全面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这种局势下,变革旧的制度,提振旧的生产力,拯救灾难深重的祖国成为当时国内知识分子的一种思潮和向往,同处于这一大背景之下的恽、陆也没有例外。1903年,26岁的恽铁樵考入了上海南洋公学,系统接受新学[1]。1906年9月,陆渊雷进入“松江府中学”专攻数学与天文[3],18岁在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就读[4]。这一时期,两者均系统地受到了新式教育,成为“五四运动”前后一代图强求存的中青年知识分子,他们与鲁迅等弃医从文相反,先后选择了弃文从医,以改造与振兴中医药为己任,展开了不懈的人生追求,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两家的人生遇合
恽与陆先后有两次历史际会。第一次是1910—1911年,两人先后分别就职于川沙人黄炎培先生创办的浦东中学,然擦肩而过,失之交臂。17岁时担任学校书记的陆渊雷无缘结识担任教职的恽铁樵[3,5- 6]。而第二次则是始于1925年(乙丑)7月。恽铁樵与国学大师章太炎及其弟子张破浪等在上海创办的“中国通教授学社”(即铁樵函授中医学校)。时任“上海国学专修馆”教员,公余并从一针灸师学针灸术[3]的陆渊雷先生付酬报名“铁樵函授中医学校”首期学习班。然而,第一期函授讲义尚未收到之前,陆渊雷却先觅得了恽铁樵先生所著《伤寒论研究》《群经见智录》二书,于是“穷一日之力,遍读之” ,对“向之所怀疑而格格不能自达者,解其大半”。 因此,当翌日收到“铁樵函授中医学校”寄来的函授讲义时,他提笔给恽铁樵写了封婉转而又意味深长的信函《上恽铁樵先生》[2]1243- 1247。此信及恽氏的随即复函均显示了恽、陆两位大家在交往之初,各自不同的思想起点和价值追求,对于厘清他们亦师亦友的特殊人生关系具有重要的考据价值。
《上恽铁樵先生》大致讲了四层意思,文字看似波澜不惊,娓娓道来,却意思明确,条理清晰,反映了陆渊雷先生涉猎广泛的中医药理论阅力和对中医药变革的深刻思考,也显现了陆渊雷“中医科学化”变革思想的雏形。当然,其中更多的夹杂着对“铁樵函授中医学校”办学能力的忧虑和办学“软肋”的婉转表述,以及由学员身份向同道“转身”的自信力。陆渊雷先生夫人沈本琰女士为信函的发表附加了按语和恽铁樵先生的复函。
信一上来,陆渊雷即针对恽铁樵代表作《群经见智录》(下简称《见智录》)“请教”了三个质疑:第一,对《见智录》中“五行五藏本于天之四时”的核心观点,溯诸《尚书·洪范》《今文尚书》《内经》《古尚书》《五经异义》等历代各家异同之观点。指出:“五行五藏本于四时”虽一语破的,扫尽了《内经》的模糊影响,但古今观点之所以不同,均属“医家自当研究”之故。第二,对《见智录》强调《内经》所言五藏非血肉的五藏,是四时之五藏,表示了疑惑,指出:若作《内经》者见过血肉之藏,何以将四时之藏与血肉之藏异用而同名耶?第三,对《见智录·扁鹊传》第二案中的气会、胸会等穴的位置和归经提出了质疑和论证考据。这些质疑,引经据典,言之凿凿,难以辩驳,显示了陆渊雷先生较为丰厚的中医理论学养、扎实的实践功底和深邃的医学思考,绝非“穷一日之力,遍读之”之功。因此,与其说是“请教”,倒不如说是恽铁樵先生被“将了一军”。
在信函的第二部分,陆渊雷自报了姓名,表明这是(函授学校)“报名”时用的名字。他表示,自己“医学知识极肤浅”,只是“曩读子部书时,尝一阅《内经》,亦仅浏览而已”,对“读仲景书陈修园、唐容川注,佐以《本经三家注》,若可解若不可解”。这分明是示意,对《见智录》中所涉“群经”都涉猎了,又直白:“固知中国学问,不能如科学之步步脚踏实地,层累而上。”个中意味,对于首次撰写中医专业著作(《见智录》)并将要成为中医函授课老师的恽铁樵先生来说,想必定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信至此,陆渊雷似乎仍意犹未尽,又补充道:“今岁从一针灸师学针……统计从师面授,为时匝月,实际不足五小时,苦不明诊断方法,及治此病必用此穴之故,尝举以问师,所答未得要领。”又直陈:“适报载函授招生,信铁樵先生非滑头敛钱者,遂应征焉。”又明确表示:“昨日第一期讲义未寄到,先求得《伤寒研究》《见智录》二书,穷一日之力,遍读之,虽甚粗率,而于先生之创获,亦能窥见一斑。则语语打入心坎,向之怀疑而格格不能自达者,解其大半。读时如看小说,不忍释卷。”面对陆渊雷如此“直白”,对于主修外语和文学、曾担任《小说月报》主编、以翻译小说见长,且缺乏业医经历的恽铁樵先生来说,则真是“语语打入心坎”,句句灼烤,五味杂陈。
在第三部分,陆渊雷又婉转地对恽铁樵倡导的“中西医汇通”提出了疑虑,对变革中医提出自己的思考。他说,“始读医书时,尝抱奢望,以为他日既得中医要领,再旁求西医学,取彼所长,辅吾所短,更进而与西医相切磋,伸吾所长,补彼所短,其志盖不仅欲振中医于本国,且欲传中医于彼邦也。继而思之,其难有四”。其中,除了提出“中西医于病理、病名、治法,截然不同,虽篇籍具在,而欲引彼证此,辄格不相入”等“汇通”难点外,也对革新中医坦露了“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忧虑。他说,“兹事体大,必须同志相助为理,然环顾相识之业医者,其志将以求食而已。惟其求食,故惮于研索;惟其求食辄思自秘而冀人以验方简法相告也。举世滔滔,中国学术之不进,皆求食之私阶之厉也,夫孰肯附和吾狂妄之愿”。同时,他对恽铁樵先生的宏志大愿表示了赞赏和勉励。他说,“讲义寄到,读开校演辞,先生之志,何其与渊雷相似也,夫怀此学,抱此志,而事业不成者,吾则不信。函授之法,声应气求,学员中以求食为志者,应当不免,然披沙拣金,岂无一二同志,此则私心欣跃而不能自已者也”。
在第四部分,陆渊雷对“铁樵函授中医学校”函授刊物提出明确的整改意见,坦诚愿意义务为之校勘的意愿,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可从“学员”身份,向“办学参与者”“同道”“同路人”角色转换。他说,“初嫌文字太深,印刷讹字太多,不便于普通学员,拟请改浅文字,而自任校勘之役”。信的最后,陆渊雷表示对《群经见智录》的核心章节中有关“四时”历算部分,愿意给予技术支持,接受恽铁樵的“不耻下问”。他说,“《见智录·甲子篇》,用天算处颇多,渊雷于《内经》,学浅未能赞一辞,于天算则略涉藩篱,如蒙采及刍荛,或能贡其一得”。而天文历算恰恰事关“甲子、岁露、五运六气、司天在泉”等涉及“四时五藏”思想等关键。至此,恽铁樵先生的“软肋”,以及《群经见智录》、《伤寒研究》、第一期函授刊中所涉问题,被来信“一一中的”,让铁樵先生在钦佩之余,也感受到了后生可畏和未来事业的压力。
我们从中不难发现,此信与其说是传说中陆渊雷作为学生的“上师函”,倒不如说是陆渊雷先生委婉地表达“退而”成为“声应气求”推动中医变革的合作者的“投名状”更为贴切,我们从恽铁樵不日的复信中也可明晰地看到这一点。
复信[2]1248这样写道:“渊雷先生台鉴:下问三则,捧读之下,极为敬佩,答复当谨谢不能。所以不能答之理由无他,学问不相如耳。自来财不什(侔)不相使,知不什(侔)不相师,弟之一知半解,尚未能望见阁下之项背,岂有忝颜自居师座之理。兹将阁下所缴学费奉还,恳公亦将敝处讲义掷还,尚祈俯允为荷。”恽氏信中表示:“阁下所谓四难,弟亦极端赞同。弟所亟欲知者,阁下现在所办何事,将来能否于中医界有所尽力,现在所处环境如何。如蒙不弃尚乞复示一二。”最后恽先生用了极其恭敬祈颂词,“专肃袛请台安,弟恽铁樵顿首”。其拳拳之心,溢于言表,表现了一代大家知止、谦逊和坦诚的风范。
两家人生联系与思想关系考
1925年11月,陆渊雷被邀兼职于“铁樵函授中医学校”从事阅卷与答问事宜[3]。至此也开启了恽陆两家一段从志同道合、和而不同到貌合神离、若即若离,呈弧形相切的人生交往轨迹。这其中,陆渊雷虽未侍诊于恽铁樵,但时年32岁的陆渊雷始终称呼48岁的恽铁樵为先生,自始至终如同师长一样敬重恽先生,而恽铁樵也将陆渊雷视作兄弟和“小畏友”,两人一度结成了学术同道和事业伙伴。1931年9月,陆渊雷在《伤寒论今释·叙例》中坦露,“余少壮之年,弃儒学医,受《伤寒论》于武进恽铁樵先生,又请益于余杭章太炎先生。家君亦宿尚方术,过庭之训,不仅诗礼”。1933年6月,在《示国医评论社张白虹等》一文[7]中,对学生汪小成(实为周大铎)评恽铁樵书而勃然大怒。文中指出:“学术上是非固不足论,其措辞亦不若汝之伧荒,然已曲尽轻薄之口角矣。小成之尊翁成孚先生,与恽先生多年老友,是恽先生为父执;又与汝皆出吾门下,皆知吾师事(详见本文附录:“师事”词考)恽先生,视恽先生为太老师。以子侄小门生,而敢轻薄世伯太老师,论人情则不齿。”竭力地维护恽铁樵的声望,表现了陆渊雷对恽铁樵先生至真的情感。
尽管如此,由于在学术观点上存在着自始至终的不同,因而两者从变革中医的同路人,最终成为各守己见的陌路人。恽铁樵先生认为,《内经》是中医学之祖,“《伤寒论》从《灵枢》《素问》产生”。他把自然界四时的交替变化看作字宙万物变化的支配力量,认为《内经》的理论核心与自然运动规律具有一致性,四时是《内经》的基础,“《内经》之五脏非血肉之五脏,乃四时之五脏”。由四时的风寒暑湿化生出六气,由四时的生长收藏化生出五行,再由四时五行派生出五脏,从中医学朴素辩证的认知思维的角度,对《内经》理论作了合理推导,从维护中医学理论体系科学性的角度,对构成中医学理论基础的阴阳、五行、六气等令人费解之处作出了自圆性的假说,与时俱进地解决了当时中医界对《内经》核心理论及其体系的困惑。不仅如此,恽先生还认为,“五行六气本于四时之理”为“太初一步”。指出,“所以必须以四时为言者,即因四时为生物所从产生之故”。“必明所谓太初第一步,然后知《内经》所由发生;必明《伤寒》六经为人身所着病状之界说,然后知中国医学之所由成立”。又指出,“知其所由发生与所由成立,然后《灵》《素》《伤寒》之言,有研究之价值;其讹字错简,有整理之方法;从来注家妄言曲说,有纠正之标准;西洋医学,有他山攻错之效用,此即吾所谓‘新中医’”。设想在“五行六气本于四时之理”的基础上,通过优化中医,嫁接西医,合化产生新中医,即所谓的中西医汇通。
此外,陆渊雷先生在1936年《中医新生命》杂志发表的《上海国医学院之回忆》[11]中表示,由于恽先生没有将他与徐衡之、章巨膺等一样视作授业门徒,所以一再推脱加入“上海国医学院”。当1933年恽铁樵从苏州章太炎先生处修养回沪,再次创办“铁樵函授医学事业所”时,邀请了授业门徒加盟,陆渊雷始终没有在列。
结 语
恽铁樵、陆渊雷先生是我国著名的中医学家、中医变革家和中医教育家。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学东渐,思潮激荡,新旧蜕代,国家面临着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使他们在受到较为完整的道统教育的同时,又邂逅了西方新学。他们既为中华文化的危亡而担忧,又为国家民族的振兴而求索。他们几乎同时弃文从医,跨界执业,又几乎同时为中医药生存和发展,力破沉翳,寻求变革。他们执念各自的中医药变革主张,为中医药创新理论的推广,筚路蓝缕,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为中医药之后100年的发展作出了难以替代的贡献。他们无疑是这一时期中医药变革和海派中医的最杰出的代表。尽管恽陆两家的学术思想和变革主张受到时代条件的局限而褒贬不一,但是他们守正创新、传承精华的精神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医人。
有学者指出,“两人(恽铁樵与陆渊雷)虽有颇多的共同之处,如学仲景,重视伤寒、倡导革新、汇通中西等,但是也有不少明显的差异,如关于《伤寒论》与《内经》的关系、温病学说、脉学理论、中医病名、日本汉方医等方面的认识”[12]。研究可知,恽铁樵和陆渊雷先生在交往之初即显示了各自不同的学术主张和变革思想,并在交流,甚至思想交锋中不断扩大了分歧,逐渐形成了弧形相切的人生和思想交往轨迹。两者本着变革中医而来,却选择了不同的思想路径而走。他们既不是业医意义上的师徒关系,也不是学术思想上的传承关系。他们的思想虽相互影响,却非一脉相承。“中西医汇通”“中医科学化”各自有着不同的思想起点、基本内涵、学术归宿和历史作用。他们是时代条件下,社会思潮激荡造就的两朵浪花。如果说恽铁樵的“中西医汇通”是“合化”产生“新中医”,那么陆渊雷的主张则是利用西方科学技术验证中医药之真价值,借助“科学”的语言,使中医药科学化、世界化。这样的思想差异关系到中医药传承什么样的精华和怎样传承精华,关系到守什么正、创什么新的大思考、大问题。因此,我们今天再回首,恽陆两家的人生关系是清晰可辨的:他们之间虽有师生之礼而无师徒之实;虽同时选择了中医变革,却走出了不同的思想路径;虽都具有传承创新的思想,却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反思。我们在解开有关他们师生关系的历史疑云的同时,也为进一步厘清“中西医汇通”“中医科学化”思想起源、基本内涵、学术归宿、历史作用,以及与现实意义之间的差异,为诠释陆渊雷“中医科学化”思想及其体系作出了铺垫。
附录:关于陆渊雷“师事”一说的词考
国内有不少学者认为,陆渊雷先生曾提及其“师事”恽铁樵先生。如1933年6月,在《示国医评论社张白虹等》一文中言“皆知吾师事恽先生”等,即表明陆渊雷先生承认“师承”于恽铁樵先生。对此,我们认为,古汉语和现代汉语对“师事”均有较为明确的词义解释,“师事”有别于“师承”“师从”。《辞海·语词分册》对“师事”“师承”分别做了专门注解。“师事指以师礼相待”[13]。《后汉书·杨伦传》载:“少为诸生,师事司徒丁鸿。”《史记·淮阴侯列传》载:“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中有载“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等,均表达了“师事”即是指以师礼相待的意思。而“师承”一词则是指“相承师法”。黄庭坚《次韵秦觏过陈无己书院观鄙句之作》载:“我学少师承,坎井可窥底。”“师从”则是“以某人为师,跟他学习学业、技艺等”。《红楼梦》第十六回载:“(贾雨村)与贾琏是同宗兄弟,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因此,陆渊雷先生称“皆知吾师事恽先生”的“师事”一词,并非是师承或师从于恽铁樵,而是以师礼相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