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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学视野下的党员作家丁玲

2021-12-08阎浩岗

关键词:丁玲张爱玲作家

阎浩岗

新时期以来的丁玲研究中,慨叹丁玲1930年代“左转”、思想与创作前后期呈现重要差异、延安整风之后渐失“自我”、“政治”损害其“文学”者,占据主流;惋惜丁玲1979年复出之后由“右派”变为“左派”者,更不在少数。笔者认为,这些观点只看到了丁玲的“变”,忽略了丁玲毕生人生追求的一贯性;看到了政治给丁玲的压力和“规训”,而没有认识到政党政治对丁玲成全的一面;从“纯文学”或“个性主义”立场对丁玲的转变予以负面评价,而未能从“文化”及丁玲自我实现角度来理解这一现象。

一、“大文学”视野下的丁玲

20世纪80年代初,大陆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界在反思此前政治过多干预文学、文艺为政治服务观念的同时,兴起一股“纯文学”思潮。文学创作领域借鉴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形式实验,文学批评与研究领域,俄国形式主义、法国结构主义及英美新批评同时登场。到20世纪90年代,叙事学成为最流行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方法之一。对于文学内容的研究,来自西方、发端于五四的“启蒙现代性”则成为主要思想资源和价值尺度。在此背景下,在“重写文学史”的倡导与实践中,对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贴近政治的“革命作家”的评价,出现了“翻鏊子”式的颠覆:之前因“政治正确”或“政治先进”而享有崇高地位的作家,又因靠近政治而被贬抑:郭沫若、茅盾及包括丁玲在内的其他左翼或解放区作家、“十七年”主流作家的作品评价趋低,而远离政治的沈从文、张爱玲等成为最被推崇的文学大师;对于鲁迅,也更加侧重从“启蒙现代性”角度解读,而相对忽略了他的政治关怀。

实际上,中国新文学从其发端迄今一百多年间,一直是不“纯”的文学占据主流:五四文学借文学以进行现代性启蒙,左翼文学借文学以推动政治革命,解放区文学和1949年后的社会主义文学更是将“文学为政治服务”置于首位。如果把这些在“文学”和“艺术”之外另设一目标(不论是“启蒙”还是“革命”或“政治”)的文学都排除出去,中国现当代文学就所剩无几了。当然,还有一种比“纯文学”观念宽泛一点的文学观,就是强调文学相对于政治的“独立性”,但赞同以文学进行个性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现代性启蒙。“玩文学”的形式主义文学观在1980年代中期昙花一现,而持启蒙现代性立场者目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似乎仍占多数。笔者想特别指出的是,即使像巴金这样过去被称为“革命民主主义”或“自由主义”的作家,其文学观念也并不“纯”。他曾说:

我不是一个艺术家。人说生命是短促的,艺术是长久的。我却以为还有一个比艺术更长久的东西。那个东西迷住了我,为了它我甘愿舍弃艺术。艺术算得什么?假若它不能够给多数人带来光明,假若它不能够打击黑暗。[1]294

鲁迅在成为左翼作家、“听将令”之前,也是抱着“改良人生”的宗旨进行文学活动的。既然在“文学”之外另有更高目标,那么“文学”起来就各种手段并用,而不太在意其“纯粹”与否。鲁迅晚年多写杂文而未曾潜心锻造长篇小说,“听将令”而加入左联集体行动,就是逻辑的必然。

丁玲的文学道路走向也是这种逻辑的结果。我们评价丁玲及其成就,实在不应局限于“纯文学”的狭小视野,因为那样会导致对研究对象的误读,无法全面认识和理解其总体价值。丁玲是20世纪中国特别是文化、文学界的“现象级”人物:她甫登文坛便连占全国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头条,一举成名;她是最早坦率直接地表达女性生理和心理欲求的中国现代女作家,她与中国共产党的早期活动家或领导人向警予、瞿秋白等有密切接触并受其直接影响,“左转”后曾任左联党团书记,亲聆鲁迅教诲,被鲁迅誉为当时“唯一的无产阶级作家”[2]。1933年丁玲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成为轰动国内外的重要事件。她是第一个到达陕北解放区的著名作家,受到党中央主要领导人的热情接待,并被领袖毛泽东赏识,委以文艺界领导的重任。新中国成立后她与周扬同为文学界的党内主要领导人,办中央文学研究所培养青年作家,并曾以主编或副主编身份主编《文艺报》《人民文学》等国内顶级刊物。她获得的斯大林文艺奖二等奖是新中国作家最早获得的国际奖项中的最高奖。她后来先后被打成“丁陈反党集团”首领及右派分子,下放北大荒、住进秦城监狱,在文坛消失二十多年。复出后,她再度成为文坛争议人物。晚年访美,在美国与苏珊·桑塔格、阿瑟·米勒等世界著名作家及文学界代表性人物交流。访法时,被法国总统密特朗在爱丽舍宫接待,进一步扩大了国际影响……对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应以“大文学”乃至“文化”的视野予以研究和评价。

五四文学从属于新文化运动,最早以“德先生”和“赛先生”相号召。新文化是一种西方启蒙现代性的文化,或曰资产阶级文化,个性主义或个人本位主义是其核心概念之一。相对于封建文化,它是一种更先进的文化。但是,19世纪末期以后特别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文化的弊端日益显露,中国一些知识分子转而寻求一种既能颠覆封建文化又能避免资产阶级文化弊端的全新文化,苏俄的社会改造试验令他们神往,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雄辩及对人类未来社会的乐观主义想象和科学设计论证令他们信服。但苏联社会改造实验中的失误和方法弊端逐渐引起中国同仁的警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决定创造一种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全新文化,毛泽东将其表述为“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一种中国化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文化。丁玲左转以前虽是自由主义者,但她并非只是沉溺于个人生活小天地的狭隘个人主义者,母亲和向警予等都有对她在社会上做一番事业的期许。1923年向警予曾对她说:“你母亲是一个非凡的人……她为环境所囿,不容易有大的作为,她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3]她青年时的挚友、闺蜜王剑虹对她影响很大。王虽不是共产主义者,但思想兴趣方面有“对社会主义的追求”。因而,丁玲一直“向往着广阔的世界”,不满足于过世俗的“甜蜜的生活”[4]。这些与其他现代女作家如冰心、庐隐、林徽因、凌叔华、萧红和张爱玲等判然有别。丁玲的弟弟早夭,母亲并不仅仅把她当女孩子培养,左转之前丁玲的社会关怀虽未付诸行动,却已深埋在心里。胡也频加入党的组织以及后来的牺牲成为丁玲彻底左转的催化剂。除了个人生活与心理的困境,丁玲此时在文学创作方面也面临发展瓶颈。她的初期创作写的都是青年知识分子特别是女性知识分子的苦闷,虽然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但她“觉得老是这样写是不行的”[5]319。在这种情况下,左联和党组织给她提供了人生和事业的新出路。很想在社会上有一番作为的她日益认识到“莎菲”式的个人成不了大事,加入“集体”才能更大限度的自我实现,成为对社会有益的人。左转之后,特别是1932年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丁玲就将自己的文学事业与中共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了。从此,评价丁玲及其创作就不宜离开“无产阶级文化”或“社会主义文化”“共产主义文化”的创造这个20世纪中国最宏大的文化革命和文化建设事业,不能离开丁玲的重要社会活动及其广泛的国内国际影响、深远的历史影响,单论其“艺术性”。许多研究者为丁玲的“政治化”而遗憾,但我们可以反过来思考:假如丁玲一直按《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方向走下去,她真的会取得比现有更大的成就吗?丁玲多次表示,她写完《在黑暗中》那些作品后,已感到无法再写下去,不仅人生苦闷,创作上也陷入迷惘,而创作上的迷惘又与人生苦闷直接相关。她不想再重复自己。我们可以设想,假如她像萧红、张爱玲那样一直与主流文学保持距离、与社会运动保持距离,离群索居,那她要么成为另一个萧红或张爱玲,要么因不断重复自己而被读者逐渐厌弃。萧红31岁时早逝,其后发展无从判断;张爱玲发表成名作的年龄与丁玲一样(都是23岁),但成名之后近十年间张爱玲的创作题材与写法基本没有突破自己,1954年发表的《秧歌》《赤地之恋》在内因和外力共同驱使下转向写社会,而这两部作品虽然在写世态人情特别是家庭及男女纠葛描写方面保持了早年功力,但其对社会政治的介入是失败的——如果可以批评左翼政治意识形态对丁玲某些作品的影响及对其真实性、客观性的损害,那么我们同样可以批评右翼意识形态对张爱玲《秧歌》和《赤地之恋》的影响及对其真实性、客观性的损害;如果肯定张爱玲这两部介入政治的小说仍有一定的艺术价值,我们就不应否定《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乃至《杜晚香》的艺术价值。况且,1936年到达陕北之后的丁玲,更用自己与其文学创作相一致的社会活动,创造了比后期张爱玲价值大得多的关于女性奋斗与自我实现的“文化”价值。

二、丁玲的人生追求

丁玲的文学道路和人生道路是她自觉自愿选择的结果。自少年时候起,她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安于天命、想随波逐流过一生的人;另一方面,其一系列关键时刻的人生选择显示出,她一直是一个将精神追求看得高于物质享受的人、一个追求最大限度自我实现的人。

不墨守成规,力求有所作为,这是一切事业成功者的共性。但成功者中又有精神追求至上与物质追求至上或二者并重的不同类型。丁玲并非丝毫不考虑物质、不考虑生计及养家问题,例如,即使在幽禁南京时期,她也一直想到给帮她养一对儿女的母亲寄钱,不想让她和外孙、外孙女沦为乞丐;她也并非不在意名声。但是,她从未将“出名”看得重于一切,也从未想借名声赚大钱、过优渥的物质生活。这可从她的日常表现及多次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抉择得到印证。她追求个人自由,而这种个人自由的追求又与其向往光明、追求平等和正义的远大理想,与寻求个人价值最大限度实现的终极目标联系在一起。

与萧红、张爱玲不同而与茅盾类似,丁玲虽然幼年丧父,但不乏母爱。在她小时候母亲就给她讲鉴湖女侠秋瑾及法国罗兰夫人的故事;丁玲入学时,母亲给其起名“蒋伟”,给其弟起名“蒋宗大”,是以“伟大”期待子女未来的。虽然丁玲不喜男性化的“伟”而自改为“玮”,后又改行小名“冰之”及笔名“丁玲”,但她与冰心、庐隐、凌叔华、林徽因和张爱玲等其他女作家的最大不同,恰在于其大气,做到了男性的大气与女性的敏感细腻的统一。这种大气不仅普通女子做不到,一般男子也难以企及。有了这种大气,她才会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坛乃至社会上引领潮头、叱咤风云的人物,这种气质又使得她的作品特别是参加革命之后的作品具有了开阔的视野与独有的气度。丁玲最初离家求学固然也有谋生考虑,但并非仅为找个职业养活自己。如果那样的话,她即使不愿嫁给三舅的儿子做少奶奶,也要等中学毕业有了文凭再去考大学。但她对文凭并不在意:她小学毕业后就读过的学校依次有桃源的省立第二女子师范预科、长沙的周南女中和岳云中学、上海的平民女校和上海大学,她在那里学习时间都不长、都未坚持到领毕业证。之所以如此,是因丁玲对学习内容本身的重视:她学习的目的是为真正增长见识、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不只为求职谋生。后来在北京和上海与胡也频同居、与沈从文交往密切时,三人的不同追求逐渐显现出来。丁玲后来回忆:

也频有一点基本上与沈从文和我是不同的。就是他不像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他是一个喜欢实际行动的人;不像沈从文是一个常处于动摇的人,既反对统治者(沈从文在年轻时代的确有过一些这种情绪),又希望自己也能在上流社会有些地位。……那时我们三人的思想情况是不同的。沈从文因为一贯与“新月社”“现代评论”派有些友谊,所以他始终羡慕绅士阶级,他已经不甘于一个清苦的作家的生活,也不大满足于一个作家的地位,他很想能当一个教授。[6]68

按今天观点来看,想让自己的生活包括物质条件方面好一些、想当教授,这没什么不好,而且这也是相当多出身底层的青年的共同愿望;在对政治形势认识不清、判断不准时有所动摇犹豫,也可以理解,毕竟人各有志。但我们在此要说的是,丁玲内心深处的追求与世俗的普通青年知识分子不同、与一般青年女性不同,她不在意吃,也不太在意穿。1922年秋与王剑虹在南京读书游玩时,她们“过着极度简朴的生活。如果能买两角钱一尺布做衣服的话,也只肯买一角钱一尺的布”,“没有买过鱼、肉,也没有尝过冰淇淋,去哪里都是徒步”;吃穿极力俭省,精神生活却不将就,“把省下的钱全买了书”。她们对此不以为苦,反而觉得“生活得很有兴趣,很有生气”[7]26-27。1925年在北京西山与胡也频同居时同样如此。沈从文初见她时,感觉“她不知道如何去料理自己,即如女子所不可缺少的穿衣扑粉本行也不会”[8]66。重精神生活、轻物质享受,这种性格是左转之前就显示出来的。在这一点上,丁玲与王剑虹、胡也频一致。王剑虹与之不同的是将爱情看得高于一切,胡也频或许也把他与丁玲的爱情看得高于一切,或许他后来“进步”速度超过丁玲,其中有借此获得丁玲青睐的因素,而他本人也喜欢实际行动。丁玲则有超越爱情的更高追求,因此,她与胡也频后来都参加了实际的革命斗争。这在丁玲是性格逻辑的自然结果。

《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的失落间接映射出作者的精神追求:莎菲不想当华侨阔少凌吉士的太太,她对凌吉士的拒绝,是对肉欲和物质享受的超越,也是丁玲高远志向的象征。丁玲当时就觉得与沈从文志向不同,二人渐生隔阂;而当她读到《记丁玲》中沈从文暗示她与胡也频靠近政治、转向左翼是莽撞无知的文字时,竟冲动地撰文骂沈是“市侩”。在沈从文眼里,丁玲、胡也频靠近政治是“误入歧途”:在丁玲眼里,沈从文的人生选择是“庸俗”。而在我们这些后来者眼里,他们都是对文学、对社会有重大贡献的了不起的人,却又是性格与人生追求迥然不同的人。

随着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译介到中国大陆,随着社会进入“后革命”时代,20世纪80年代以来,沈从文与张爱玲在中国大陆文学史上被重新“发现”,如沈先生自己戏称如出土文物一般,张爱玲与沈从文一起被相当多的文学研究者视为与鲁迅水平接近的重量级作家,甚至超过了茅盾、老舍和巴金,丁玲早已不在话下。我们比较一下丁玲和张爱玲的人生追求很有意义,也很有必要。张爱玲与丁玲的差异如南北极,虽然她们都有杰出女性的共同特征。张爱玲年轻时毫不掩饰自己追求的就是名和利,是物质享受,是世俗的成功。丁玲也追求成功,也喜欢成名,也想多挣点钱,但她似乎并不特别急迫。她最早写小说投稿时完全是试试看的心理,而且主要是由于寂寞与苦闷。她成名之后不喜欢娱乐界和商界对她借机炒作。1930年代初,丁玲在全国已是大红大紫,影响应该是超过张爱玲十年后的巅峰时期的,因为张的影响主要在市民中,限于上海等大都市,而丁玲的影响波及北方乡村读者,超越左右立场。孙犁在晚年给丁玲的信中回忆:

在三十年代,我们还是年轻人的时候,都受过您在文学方面的强烈的影响。我那时崇拜您到了狂热的程度,我曾通过报刊杂志,注视你的生活和遭遇,作品的出版,还保存了杂志上登载的您的照片,手迹。[9]149

在此情况下,她若想像当时和今日之“明星”那样在钱财物质上大捞一把,是万事俱备的。然而,她还是左转了,因为她要寻找新路,因为精神与理想在驱使着她。按一般人来说(或许也包括萧红和张爱玲这样的杰出女性),丈夫因参加政治活动而被杀,这会使其因恐惧而远离政治,丁玲却逆流而上,选择了彻底投身政治激流。这足以见出丁玲的非凡。张爱玲的名言是“出名要趁早”,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拜金与物欲,自认“小市民”身份,并在作品里为拜金价值观辩护。近三十年来张爱玲热过丁玲,在普通读者中甚至萧红也热过了丁玲。有学者著书,开首即说“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重镇,能够与她比肩的女作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张爱玲;张爱玲也是中国现代文学重镇,能够与她比肩的女作家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萧红”[10]1。眼中全无丁玲,似乎丁玲无法与萧、张二人相提并论。究其原因,无非还是认为丁玲因靠近“政治”损害了她的“艺术”,细究起来,或许也与丁玲的人生追求与价值观念分不开:张爱玲的艺术世界与普通读者特别是市民读者特别贴近,其基本价值观念也更接近普通人;而丁玲的人生历程与社会地位太不一般,她的人生选择也太不一般,她的作品表现的思想与情绪使得和平年代、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普通读者和部分研究者感到有些“隔”。

1936年,当丁玲在中共地下组织帮助下逃出软禁她的南京时,潘汉年曾建议她去巴黎,她拒绝了,她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选择去贫瘠的陕北。虽然都是为党工作,但论物质生活条件,巴黎与陕北反差太大。当1958年被打成右派时,组织上又让她选择留北京还是去北大荒,她仍然是选择去条件极其艰苦的北大荒。近年学界习惯从“空间”角度研究文学,“巴黎”“北京”与“陕北”“北大荒”的空间对比值得注意。我们可联系张爱玲对“上海”“香港”的依恋、对“乡村”的恐惧,分析丁、张二人价值观念的和人生追求的两极反差。张爱玲很少写到乡村,在《秧歌》和《异乡记》等少数写到乡村的作品中,城市之外是可怕的世界,她看乡民如同文明世界的人看非洲部落,她作品中的乡村景观让人联想到晚清民国时来华的西方人所拍摄的中国乡村照片。丁玲亦非乡村人——她虽出生于临澧黑胡子冲,但很小就离开,在常德城里长大,以后又居住和往返于长沙、上海和北京等大城市。不同的是,张爱玲选择“逃离”乡村、远离乡村,丁玲却选择深入乡村、深入农民、挑战自我、突破自我。1944年春她在陕北下乡,与患“柳拐子”病的村长婆姨住在一个炕上;后来在华北参加土改,也是与农民同吃同住,而且没有显出对环境、对农民的丝毫厌恶——农民能和她成为朋友,说明他们之间已融合得很好了。被打成右派后她选择去北大荒,即使住在鸡舍附近、住在茅棚里,她也能慢慢适应。丁玲能在极其恶劣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中生存下去,是因她寻求或期盼的是精神的最终解放与升华。

丁玲的人生追求体现于其不同时期的作品中,给这些作品带来不同于他人的思想蕴含、精神气质、文化价值与文学价值。没有这样的人生追求和独特精神气质,是写不出《莎菲女士的日记》《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杜晚香》的,而没有上述这些作品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会是残缺的。

三、丁玲的党性与生命价值观

丁玲是个党员作家。党员作家很多,但达到丁玲这样成就、有这样国内外影响力的党员女作家,绝无仅有;而且,她不是普通党员,自入党起便是左翼文坛领军人物之一,中共建政后她又一度是国内文学界主要领导之一。“中共党员”这一身份并非只是填在表格上的“政治面貌”,它对丁玲的人生与创作来说都至关重要。至于“党员”和“作家”这两种身份比较起来哪个更重要,“党员”身份对其作为作家的成就有何影响,我们有必要以客观求实的态度予以学理上的分析评估。

丁玲有很强的党性。她的党性体现在她对入党非常慎重,而一旦加入,便全身心投入,对党非常忠诚,矢志不移。如前所述,丁玲很早就接触了中共早期党员乃至主要领导人,但她直到1931年丈夫胡也频牺牲之后才彻底左转、在白色恐怖笼罩的1932年才正式入党,这说明她入党不是投机,是多年观察与思考之后的决定。她被国民党逮捕和软禁期间,一直拒绝与国民党合作、为国民党工作,保守共产党的秘密;一旦有机会就不顾一切想方设法找到党组织,投奔陕北。与之形成对比,被软禁期间和她做邻居的姚蓬子被捕后宣布脱党,并担任了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委员、国民党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委员。在丁玲为找党组织而由南京到北平时,与丁玲关系密切的中共一大代表李达曾劝丁玲“以后老老实实写文章,不要再搞政治活动”[11]107,丁玲不为所动,坚持找党。到延安后,在“抢救运动”中,为了表示自己对党的绝对忠诚,她交代自己在南京时曾写过一张“以后出去后,不活动,愿家居读书养母”[7]308的条子,这给她后来的人生带来很大麻烦和巨大痛苦。丁玲晚年一直为争取平反而奔波。1979年复出后部分平反,待遇恢复,但因“历史问题”留有尾巴,她仍不遗余力为彻底还自己政治清白而奋斗,以至耽误了本可用于创作的时间。这说明她对党员身份看得比生命还重。所以1984年接到中组部彻底平反通知后,她才会说“我可以死了”。

丁玲的党性还体现在始终从党的利益出发看待问题,她坚信党是代表人民利益的。1958年被开除党籍,她为此无比痛苦,但还是接受了,被开除之后在北大荒仍然以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被关押秦城监狱期间,她还认真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晚年复出后,她的言行被文学界认为“左”,有些人从她与周扬的对立关系解释此事(因为周扬先选择了“右”,所以她必须选择“左”),也有人从个人功利角度理解,认为丁玲这样做是为避免再“犯错误”贻害家人。笔者认为,更应该从丁玲本人的党性与政治信仰、从她对文学功能的理解来解释其晚年言行。

单看丁玲复出后发表谈话和文章的标题(例如,《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改善和加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凭她选择以《杜晚香》而非《牛棚小品》“亮相”,凭她多次声称自己“首先是党员,其次才是作家”,还有她访美期间对自己北大荒生活的“美化”,多数人留下了关于丁玲思想僵化、与新时期主潮不合拍乃至逆流而动的印象。这些其实需要具体辨析。

在《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一文中,丁玲开首即说:“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为人民服务,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三个口号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反映出她确实对当时的政治走向不够敏感: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提出“二为方向”以取代原先“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这是一个具有实质性的变化,丁玲没有认清不同提法之间的实质性差异。但看她下面的具体阐述,她实际观点其实与“二为”方向一致,而不同于原先的“文艺为政治服务”观念。她对“政治”的理解是以人自己的“奋斗”来“改变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入世”而不逃避社会现实。她主张的是作家要“有志向”“有理想”,是重视作品的社会效果,而且是“以多数人的感受和评价来看社会效果”[12]。这实际上也是五四以来所有“为人生”的现实主义作家们的共同价值取向。在《谈谈文艺创作》一文的最后一部分《改善和加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中,丁玲强调的其实是如何“改善”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主张“一般作品,应该由编辑决定,权力下放,领导不要管那么细”,“不要轻易采用行政手段,给以组织处分”,这其实是与当时巴金和赵丹们的主张一致的。但巴金等给人留下了“思想解放先驱”的印象,丁玲却给人“左”的印象,其原因主要在于她提出“要批评社会的缺点,但要给人以希望”[13]。她本人当时既写了类似“伤痕文学”的《牛棚小品》,也写了充满乐观主义精神的《杜晚香》,前者虽然获得了“《十月》文学奖”,但她更希望大家重视《杜晚香》,原因就在于后者更多“给人以希望”。由此可见,她并不反对“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但她认为文学应该给读者鼓劲,不让大家消沉、悲观、绝望。这是她告别“莎菲”时期之后的一贯主张,后来不论是《在医院中》还是《我在霞村的时候》,都贯彻了这一精神。在今天看来,思想解放是1980年代的时代主潮,揭示伤痕、反思历史非常必要,对此应充分肯定,因为不充分揭示极“左”路线给人民带来的心灵“伤痕”、不反思历史错误,历史悲剧就可能重演。但丁玲在大潮涌动时发出一点“不协和音”,提醒大家注意避免偏差,社会上与文学界也应予以理解。作为一个党员,丁玲当时担忧的是党的威信受到损害;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她担心社会凝聚力的涣散,尽管她的担心可能是杞人忧天。读丁玲晚年访美的散记,平心而论,丁玲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和某些精神文明并不否认,还表达了赞赏之情。但她对资本主义文明弊端的某些批评,虽不见得完全切中肯綮,却反映了她一贯的价值观,就是人活着的意义不只为了物质享受,重要的是活得充实,活得有理想、有价值、有意义。

关于党员作家“首先是党员,其次才是作家”的说法,实际上并非源自丁玲,而是来自陈云1943年的讲话《关于党的文艺工作者的两个倾向问题》。陈云原话并非如此,这是后来作家们依照陈云讲话精神进行的概括。陈云原话是“有两种看法:第一种是基本上是文化人,附带是党员……第二种是基本上是党员,文化工作只是党内的分工。……党是要求第二种看法,反对第一种看法的”[14]。来自解放区的党员作家们都知道这句话。那么,在丁玲这里,她是如何处理“党员”和“作家”两种身份之间关系的呢?

丁玲的党性意识很强,但她的“作家”身份意识同样很强。大家都知道丁玲曾受到批判的“一本书主义”。不论丁玲是否确有这么一个“主义”,她强调必须以作品说话、必须以自己的创作体现自己的价值,这是众所周知的。王蒙说“丁与其他文艺界的领导不同,她有强烈的创作意识、名作家意识、大作家意识”,这是同为作家兼文艺界领导的他在近距离观察丁玲、研究丁玲之后得到的印象,总览丁玲一生,可知其言非虚。但王蒙把这进一步解释为“名星意识”①原文如此。“名星”或为“明星”之误。[15]88-98,就有些不妥了:丁玲的作家意识其实是与其党性意识结合在一起,并与其人生追求和生命价值观统一的。她是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以自己的文学成就为党的事业、为人民和人类解放事业服务的。她写《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等作品,本意也是为了党的事业更健康地发展。只是作为作家的视点和视野与政治家不同,她对作品社会效果的预判也与政治领导人有差异,这才受到误解和批评、批判。经历整风挫折之后,她的政治意识增强,出言发文更慎重,但作家特有的敏感和意念还是表现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乃至《杜晚香》中,因此,她才会发现黑妮和顾涌,会想到他们在历史巨变中的个人命运问题。有些研究者将《杜晚香》视为不合时宜的“歌颂好人好事”的报告文学或散文,笔者反复阅读后认为,还是将其当作小说来读更好:不只因为它将主人公原型改了姓名,还因在杜晚香身上渗透着丁玲自己的生命意识和价值观念、理想追求。作品写杜晚香在劳动中找到乐趣,在逆境中保持乐观,写她适应各种艰苦环境的顽强生命力,写她以卑微之身最终获得社会承认和尊重的经历,乃至写她坐火车去北大荒途中的见闻与感触,让人觉得这分明也是在写丁玲自己!杜晚香对人始终保持善意,面对别人的不解仍然我行我素坚持,这未尝不是丁玲自己的做法和生命感悟。丁玲晚年怀念北大荒,谈北大荒经历的得与失,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并非仅出于“政治上得分”的功利意图。《杜晚香》不能完全避免写作年代的时代局限,个别地方教条话语偶有显现,但它特别写到杜晚香在当了标兵之后演讲时,念别人帮她写的讲稿时感到不安,觉得那是“在讲别人的话,她好像在骗人”,于是脱稿讲自己的真心话。这是主人公也是作者努力摆脱教条话语的写照。有人从理论和观念出发,批评杜晚香的女权意识、女性自觉意识不足,但若设身处地,以杜晚香的身份、经历和环境,她所走的道路或许是最可取的道路——假设她与丈夫离婚,离家出走创业,这固然会使女权主义者满意,却未必是实现杜晚香本人生命价值、使其获得成就感和幸福感的最佳途径。那样的话,她或许会成为另一个“阿毛姑娘”。

丁玲的一生是一曲生命的壮歌。她顽强的生命意志和强大的生命力不仅表现在不断挑战和突破自我、开拓新的人生疆域、适应各种环境方面,还表现在她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人生巅峰时没有自我膨胀忘乎所以,低谷时没有自暴自弃),表现在她为了证明自己而活下去的勇气上。在被软禁的南京、在被“流放”的北大荒、在秦城监狱,她都顽强地挺了过来、活了下去,虽然她一度感到活着比死去更难。她将自己非凡的人生经历与独特体验,倾注在自己的小说和散文中,使得这些作品具有了无可取代的文献价值和文学价值。张爱玲、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成就卓著的女作家,她们的作品各有自己的价值,各有自己的读者群,但张爱玲缺乏丁玲的视野和大气,萧红因生命短促也未及充分全面伸展其人生的和文学的可能性。丁玲的靠近政治给她带来了曲折和磨难,极“左”路线使她失去了二十多年宝贵的创作时间,但另一方面,各种磨难与底层体验也成全了她,给她的作品带来独有的内蕴和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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