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逻辑学》中的“坏无限”与“真无限”
2021-12-08李钧
李 钧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一、“无限”问题的意义及其实现的基本思路
“无限”,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它表示一种“完全者”,但它永远达不到,也不可被认识,它只是一种“潜能意义的完全者,不是现实意义上的完全者”,只能“像质料那样未成形式地存在着,不像一个本性已确定的事物那样”[1]。这种看法,切断了“完全者”和现实的关系,“完全者”是永远达不到的。同时,“无限”是现实事物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这种无限观长久地影响了西方思想。
黑格尔哲学因为涉及的是对于“科学”作全面系统的描述,而“科学”,是对于世界超出人类意识主观有限的视角的真相的表达,他说:“真理本身是毫无蔽障,自在自为的那样,人们因此可以说,这个内容就是上帝的展示,展示出永恒本质中上帝在创造自然和一个有限的精神以前是怎样的。”[2]也就是说,哲学和一般的自然科学不同,哲学是要表达无限的东西的。但是,这个无限的东西并不是抽象的东西,而是,“哲学的内容就是现实”。人是通过意识的“经验”去触及这个“现实”。在黑格尔看来,无限的东西一定有把自己外化和异化为有限的世界的那一方面,因为无限的东西是最大的,它不与有限对立,而是包括有限的方面,他认为在传统形而上学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问题中,上帝是当然的存在的,因为上帝这个无限者,“已包含有存在在自身内”[3]141。他反对把上帝“被作为本质和现象割裂开来,作为无限物被同有限物割裂开来”[4]。也因为此,“自由”出现了,“自由正是在他物中即是在自己本身中,自己依赖自己、自己是自己的决定者。”[3]83无限即自由,自由是“自我规定”而不是被他物规定。于是,“逻辑学”作为真实世界的形式描述,就要表述出无限的这几个方面:无限是如何把自己表达为有限的,有限是如何把自己复归于无限的,以及自由的逻辑意义是什么。另一方面,逻辑学虽然不是人类意识的认识论,但人类意识作为有限物,却是包含在逻辑学的论述中,所以,上述方面的论述,也是人类具有认识无限与真理,以及人类自由本性的论证和辩护。这是黑格尔整个哲学的主线之一,他说:“就人的自然方面来说,他确是有限的,同时也是有死的,但就他在认识方面来说,他是无限的……精神应是自由的,它是通过自己本身而成为它自己所应该那样。”[3]93-94因此,《逻辑学》讲述无限与有限关系的“真的无限”的内容具有黑格尔思想的关键环节的作用,正如他自己所言,是“哲学的基本概念”[3]211。
那么,黑格尔是如何通过他的“无限”论述达到这个目的呢?从传统概念上看,“无限”是一种永远无法实现的“潜能”,在某种意义上,黑格尔也承认无限是“潜能”,他曾说:“内容和意识的关系,乃是潜在[与形式]的关系。”[3]94无限对于有限是潜能,是有限性的目的和本身(自在、在自身中的存在)。与亚里士多德不同的是,这个潜能却是具有现实性的,因为在“逻辑学”的“开端”时,整体和自身就通过“有”与“无”特别是通过“无”反向地收进了实存(有限)世界。这个“无”,构成了有限物的“否定之否定”的自身结构,而恰恰是这个否定之否定,让有限物在自身中,因为自身的否定内蕴,获得了无限。所以,黑格尔在关于“无限”的思想传统中,对于“无限”进行了改造,把无限看作是有限事物的一种可以实现的结构,有限物与此同时就是无限物,它连接起了有限和无限。
确实,这个“基本概念”,弥散在黑格尔各著作各段落里,以作为实现其理论理想的基本工具。但是,在《逻辑学》关于“无限”的直接和正面论述中,却并未明言,他只是说真的无限涉及“对立” 和“统一” 问题[2]151、 真的世界作为“观念性” 的问题[2]156以及一个整体“一”的出现问题[2]163,并未阐述这几个问题和有限如何能够跨越自身以实现自我规定的问题特别是自由问题的内在联系。也因为这个意义,需要特别审视“逻辑学”中“真的无限”的论述,并且,以以上意义的理解和期待,对于这个论述进行有重点地分析。
在《逻辑学》“实有”一章里关于“有限物”的部分,黑格尔专门用了一大节来讨论无限。黑格尔首先提出无限物有三个层次的推进:(1)无限物简单地说是有限物的否定。(2)这个否定如果只是片面的否定,它就是坏的无限物,其实它就是另一种有限物。而且这种否定会无限扩展下去,正如黑格尔说的在有限物之间传输,永无止境,恰如“轮回”或者亚里士多德说的永远不可终结。(3)这个否定如果是更深刻更全面的否定,即扬弃,那么它就是一个走出去又走回来不断循环的过程。它才是“真的无限物”[2]135。
黑格尔在开始也明确了无限物的基本涵义,无限物虽然在本质上是一种否定,但这个否定是具有形式的,它是一种确定的、存在的否定,所以整体上来说其实也是肯定物,是代表着肯定的“有”。他说,“无限物有,而且比最初的、直接的有,有更多的内含意义”。他同时还进一步说,这个在整体上可以被看作肯定的否定,就算按它具有的“否定”力量来说,那也是对于另一个否定进行否定,从而使整体转为肯定,他说:“无限物是否定之否定。……这个有从限制性又恢复了自身。”[2]135也就是说,无限物这个“有”,是最初的“有”对一种自限(自我否定)而形成的有(有限物)的自我突破,从而形成自己的新的完全的存在形式。“有限物的本性把自身作为限制,与自身发生关系,并超出这个限制……必须否定了作为自身关系的限制。”[2]136因此,无限是一种自身关系,有限物的本性是自己显示为无限,而不是通过外力,无限就是有限物的另一面,无限包含了有限。
黑格尔要表述出无限物的含义,就要通过讲有限物和无限物的关系。在厘清有限和无限的两种关系中,黑格尔指出了坏的无限的来源与问题,同时也更深地揭示有限物中的“否定”的双相性,进一步显示了逻辑学的基本结构和运动。
在黑格尔看来,无限物本来就是有限物的另一面,它可以看作是有限物的间接性,是间接地看有限物的那个视角。我们知道,某物(有限物)本来是实有——一般的有、没有进一步规定的有——因为内在的否定而起变化出现的。实有是一个具有实存的东西,因为如此,它一定会有一个在实存中的形式,但它还没有具体表现出具体的形式,这个形式目前在实有这里还只是形式本身,即实有的“质”,质是实有中对自己的否定,因为质(表现)是对那个基质(表现的依托)的覆盖与转换。接着,实有要进一步发展,要被进一步规定而表现出自己具体的形式了,它要变成“某物”和有限物。此时,“质”要具体化,具体化的方式就是把原来含糊地东西排斥在自己之外,明确自己的边界。明确的方式就是通过跟不是自己的东西(他物)对比,于是就有了自己具体的规定。因此这些具体的规定就成为某物的“为他存在”。
有限物之为有限物,就定位在与这个他有的关系上,所以它可以被称为“他有的非有”,即对于他有的否定,对于他有的抵抗与吸纳。不管与他有的关系怎么样,都是定位于与他有的关系的,也就是以他有、以界限为基础的。
无限物的出现,则是对有限物内部重点的反向强调。黑格尔说,正因为有限物是实有进一步被规定(也即进一步物化),所以有限物中是有抵抗进一步规定、回复到自己原来样子的一部分的。这部分东西,就是这个有限物的“应当”和“自在之有”[2]137——它本来的、 先天的样子。而这个本来的样子,是对抗被规定否定、遮蔽的东西,也就是说,这里面有一种否定之否定。它否定了否定,或者说回到了否定之前,更恰当地说是在被否定中仍然坚持着还没有被否定的一面。所以它是“自身关系的,完全肯定了的有”,“就质而言,是自己的自身关系”。这是有限物自身中包含的维度,也正是无限的维度。
所以说,有限物之所以变成无限物,是定位的位移。有限物是以自身结构中的他有为原点,而无限物则还是这个自身结构,但不再以他有为原点,而是以实有为原点,换一个角度看,透过原来的定位间接地看,我们能看到有限物是一个无限物,此时,“有限物原来似乎已经在无限物中消失了”[2]137。所以,黑格尔说:“无限物是自身反思的,借扬弃一般规定性而来的实有。”[2]136有限物和无限物的视角变化,其实是一种扬弃关系。而黑格尔的扬弃,很大意义上是这么一种视角变化的关系。有限物和无限物其实是同一物。
黑格尔进一步说:“无限是有限物的无。”[2]137即,对于有限物来说,无限是藏在有限的规定性后面的、间接的原来。这原来的样子,对于有限物的遮蔽来说就是一个“无”、一个否定的姿态和内容。当然,这个否定又其实是一个原初的“有”。
无限的这个原初的有,按照黑格尔的范畴表来说,其实就是“实有”这个层次。而且从无限是一种对于规定的拒绝来说,它甚至比实有还要在先,因为实有都是经过了第一步规定了的东西。不过,无限物如果是一个存在,终究是一个“有”,有的最初形态,就是实有。在实有这个层次上,已内涵质本身,内涵最初的否定。我们也知道,事物中含有的否定性,来自事物开端的无,即事物开端时所蕴含的那个将要去实现的目的、要去展开的那个本身、那个真理,它因为开端还没有达到它,所以是以否定性的样子出场的。这种始终拒绝着、标明着目的、还没有达到的意义,在事物初生时就显示为否定,不断走向前面的力量。最初的否定就是“实有”这个事物进入实存的层次的出现的。所以,黑格尔在这里说:“无限物的否定的本性,被建立为有的否定(按:即被确立的否定,一个否定被建立为‘有’ 了),从而是最初的、 直接的否定。”[2]137他在这里表明,无限和有限的关系,从事物产生的一开始就存在了,是事物底层的一对重要关系,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有本体论地位的一对关系。无限问题是本体论问题。
二、第一种知性关系:作为两个维度的对立的坏的无限
但是,如果把有限和无限分开来看,单独把无限物区别出来,仅仅就它不同于有限的方面拿出来看——也即是黑格尔所说的无限物的直接性、以一种直接肯定的方式来谈无限物,来谈无限物的“有”、它的独特的存在——于是就有了无限物和有限物的另一种关系。这也就是黑格尔多处说的不能正确看待两者关系而导致的把无限物降级为有限物的那种关系。
如果单独把无限物区别出来,那么它也是与有限物不同的。在正确的关系里,有限物和无限物各自与实有发生关系而叠合在一起,但是它们两者也有直接关系的那一面。互相处在相异关系中,因为这个关系互相外在而定位自身、获得自身的内涵,这就叫“相互规定”。在黑格尔的思想中,规定本来就是一种通过与什么的关系来获得自己内涵的行为。
无限物其实内在地就含有这个与有限物外在对立的因素,所以出现它们之间的外在关系也是必然的。因为无限物本来也是一个有,是一个相对于“有限物”这个具体的有更加上一级的有。这个有其实是实有。按道理,实有还没有实在性,它还是实在性本身(实有和质都是实在加否定),所以,它是不可言说的。但是,一旦它在有限物中被“反思”[2]136出来、显明出来,这个直接的有其实已经被进一步规定了、被物化了。
与有限物外在对立的无限物,就是一个与有限物不同的“物”(也就是无限物的“有”、直接性),可以看作有限物的他物。这个他物,自身也有自在之有,所以,这个他物“同时又作为一个他物的非有”[2]136。这个他物是有限物的他物,它是一个有限物和无限物共有的区别。无限物作为一个他物,并不仅仅只是相对于有限物的他有,这个他物有自己的有,这个他物的完整性,是他物加上他自己的有,而这个自己的有又是定位为与他物的关系的,所以,这个他物的完整性可以被称为“他物的非有”。于是,有限物是一个他物的非有,而无限物也是一个他物的非有,“所以这个无限物便回到一个界限的某物范畴去了”[2]136。无限物也因为它和有限物的这种外在的不同或者直接性的关系,降级成了一个有限物。
这种被降级的无限物,黑格尔称为“坏的无限物”,或者叫“知性的无限物”[2]137。逻辑学是科学的形式,所以,这里的知性不应该被自然态度地理解为人的能力,它是精神的一种客观的样态,只不过这种样态还没有达到理性的高度。在此,黑格尔把它和物化、反思的某种方向联系在一起(注意,知性的并不等于坏的,知性是理性的唯一手段和工具,它有它自己的特点和方式,理性将随它的方式而应用它)。我们不好说究竟是事物本身的逻辑发展产生了知性,还是知性推动了事物本身的发展。因为在科学里,这两个是同时出现的,某种方式同时也伴随着某种样态,互为因果。
黑格尔认为,在知性的世界里,无限物是一种比有限物更高的、超越有限物的限的东西。但是,知性不懂扬弃,它不能把握无限和有限的作为扬弃的正确关系,不能理解有限、无限的互相转化关系,而是把无限物看作是外在地不同于有限物的。也因为无限物被定位为超出有限,它自然也被知性当作最高的东西而追求。但是黑格尔强调,这种对于无限物的外在定位,将造成两个世界的分裂,而且这样的无限物,“也只是一个被规定的、自身有限的无限物”[2]138。他继而指出,知性也能够从有限物的结构自然过渡到无限物,但是,不像正确的方式那样能够把有限物提升为无限物,而是,知性走出有限物,仍把有限物当作某物抛留在此岸,而它走向的无限物,不仅本质上仍是一个某物,但由于又拒绝现实性,变得“朦胧” 而“无法到达”[2]138,只能成为一个抽象的普遍。这种分立,其实把自在存在与为他之有分离开来了。本来,某物是一个否定,它在否定他物时就肯定了自身,它的否定它物就是肯定他物,反之亦然。本来有限物的界限和它的自在是不可分的,但是知性不能把握这个关系,“所以它把界限当作它的非有,直接从自身排斥出去,在质上与界限分离,把界限建立为在它以外的另一个有”[2]139。这种知性关系,在建立起来的时候就歪曲了有限物和无限物,自在作为无限物被抽离了出去的有限物,真的成了单纯的消逝了,是“虚无”和“濒于消解”的东西;而无限物,由于片面强调自在的直接肯定,却忽视自己的具体,于是就成了“抽象”的东西。这就类似于《精神现象学》知性部分讲的现象和第一个超感官世界的分离[5]。
黑格尔认为,事物的内在结构都是否定的否定,我们如果对于否定的否定有比较深的理解,我们就可以看到,复杂的否定关系其实就是一个否定在不同方向映照而成。真理对于自己的开端或者外缘表现为否定。这个否定,开始是纵向的自身关系,它让自身在表现中成为一种意义的指向,即质。经过进一步物化,质要具体化,此时质只能进一步收缩,把自己原来的含糊状态变成自己的对立的在自己外面的他者,在与他者的比较中确定自己,于是否定变成横向的我他关系。否定是双向的,所以在我他关系中,否定他者又同时是他者否定我。进而,否定的双向还表示自己是肯定和否定的结合。对他者的否定就是对自己的否定,所以我们说,真理在自己实存的开端拒绝出场,但却在拒绝中已然以否定的样式出场。对于有限物和无限物的关系来说,好的关系和坏的关系也在于否定方向的不同而产生的效应。
黑格尔在讲有限与无限的坏的关系时,其实含着对于万物产生之基本运动:否定这个关键既是真理、也是谬误的产生之源的看法。否定是一种否定,但其实又是一种肯定。真理显现自己在自己的判断中,总是以拒绝性的姿态出场。否定是一种既解蔽又遮蔽的共同体,这个深意,海德格尔在其《真理的本质》这篇论文里是阐发得比较明确[6]。但是这个意思,却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基本常识,在他运作自己的思维时,处处体现。比如关于逻辑学开端的有、无双相的理论,比如此处讲“这个既否定自身,又否定其否定的相互规定”。[2]140又比如在讲宗教时说“实体在这种意识里是启示(按:显现)了的,不过这种启示事实上却是隐蔽。”[7]解蔽和隐蔽,有与无、意识与对象、形式与内容等,是他辩证法的两个算子,也是他精神哲学的两个基本角色。在无限的这个问题上,首先他认为坏的无限并不是凭空产生,它也有它的必然性,因为否定有其单面性、直接性,一味讲否定,那就必然产生坏的无限;其次他强调无限这种否定的否定,其实就是否定的回复,是否定的另一个方向。它既不是另加一个否定在第一个否定之上,也不是不要第一个否定,直接停留在一个所谓的原始、永恒的设定上。他说,“每一个作为肯定的自身关系,都是它的界限的否定”;“无限物只有以否定为中介,作为否定之否定,本身才能达到肯定的有,并且他的这种肯定,假如只被当作单纯的、质的有,那就会把在无限物中包含的否定,降低到单纯的、 直接的否定”[2]139。
因此,黑格尔明确地表达:无限和有限问题是一个物存在的根本问题,它们之间互为包含,是有限物之为有限物的原因:否定里的双向同时性,因此这两者是统一的、不可分的。但是,他马上指出,由于这内在的双向性本身是“隐藏”性的,而且他们本身就有各自的直接性,所以它必然在知性中的显示或者说它的知性样态将会呈现出坏的无限的出现,知性的有限和无限的外在关系,以及一种“外在的统一”和“无限的进展”[2]141这样的情况。
黑格尔认为,隐藏着的统一,却导致了外在的分离与纠缠。因为在根本的统一中,否定即是肯定,这个在外在性中,就导致了有限物将表现自己要被超越(有限物本身就有超越、否定自己的他在的一面),而无限物将表现为自己下降为一种界限(因为无限作为否定的否定是要以否定为中介的,所以回避不了界限)。所以,有限物不仅内在地是无限物,而且外在必然会转化向外在的无限物,反之亦然。于是,有限物和无限物总是相对出现,并且互相产生,“相对的规定一直被推到对立,以致它们都在不可分的统一之中”[2]141,这就是无限物和有限物的外在统一。
但是这种“转化或过渡”[2]140导致的统一或者纠缠,因为是“外在的”,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黑格尔说,有限物因为自身是否定之否定,其界限以及界限的非有是相互作用的,所以,超越界限或者他有的一方面会起作用,于是,让有限物要在自己的有限上往对自己有限的超越上走。这个时候,对于超越,知性会设立一个无限物来代表这个超越,但是,这个无限物又是什么呢?它除了是一个趋向,一个名义上的自在之有,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个“彼岸的虚空”[2]140,如果有什么肯定的地方(知性就是规定力量,它是一定要求肯定与建立的),它就得依赖它与有限物的区别,也就是依赖它和有限物共有的界限,而界限其实就是有限物,所以,无限物又会变回有限物。
在这种情况下,双方都是不稳定的,而且向对方的转换是不停止的。“这个既否定自身、又否定其否定的相互规定,出现为到无限中的进展”[2]140,黑格尔说这种无限延伸的无限,被许多思想家当作了“最后的东西”,是思想的“尽头”。[2]141但这种无限的进展,其实是一种尴尬的情况,有限到无限,无限又回到有限,“只是重复的单调,是有限物与无限物使人厌倦的、老一套的交替”。看起来这种无限实实在在地存在,但其却处于一个自身不自知的障碍,他称之为“这个超越自身不曾被超越”,所以这种超越是不完全的,是“抽象的超越”[2]141。
所谓超越自身不曾被超越,就是指出,坏的无限物号称是超越有限物,但其实没有超越有限物,因为“这个无限物只是在与它的他物,即有限物的关系中”。[2]141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看到,超越自身,这是有限物的有限性自身的一种性质,如果真的超越了,那么,这种超越自身也应该要被超越,也就是不再受困于“超越”这种性质中,达到真的超越。有限物内涵的“超越”是走出自己,但是真正的走出却未必是“走出”,因为“走出”本身就是有限的。
三、第二种知性关系:两个整体的对立
黑格尔接下来指出,坏的无限,主要就是规定只是发挥了自己否定的某一方面导致的。规定作为否定,总是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对于自身的,一个是对于对方的。对于对方的,与一个外在对立面比照而确立自己,是规定作为否定比较明显、也比较好理解的方面。大多数逻辑学阐释者,都只能理解与外在对立面相否定的这一面,这种偏重,也是在理解纯粹存在(有)以及无的真正意义上的简单化的原因。
否定作为关系,自身不能独立存在,它总是针对于某个谓词的。但是,黑格尔在自己的哲学中所要建立的,正是一个独立的否定。这个独立的否定其实并不是没有来源,没有自己思想的渊源或者说学术的基础,古代哲学中,例如赫拉克利特的变化,其实就是否定的来源。黑格尔无非用了来自语法和逻辑的否定这个词,使对于这个概念的理解产生了很大的混淆。
否定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也就是说,否定是可以规定性地存在的,它或者表现为有,也可以表现为无,它作为一种力量是否定的,同时也是同一的。它具有建立自己的能力,也有超越自己的能力,在建立自己的同时,也建立一个对立面。所以,否定关系中,对于自己的关系,其实逻辑上先于对于外在对立面的关系。但是,我们也要承认,两方面的关系都在否定中具有必然性。
有限物是变化的,变化导致了有限物的永不休歇,这就必然造成了无限观念的出现。但是,无限观念的出现,却并不意味着真的无限性能够实现。如果无限出现后,只是对立于有限而定位,也就是说,只是发挥了自己作为否定的一方面,与外在对立面对立的方面来定位自己,那么,确实会出现一种无限,这种无限倒确实是传统形而上学观念里的无限,但是,这种无限因为与有限对立,它只能是另外一种有限,是“坏的无限”。黑格尔称为是“外在的”“表面的”统一。
这种无限性,相当于无限在自己的直接性中,其实不过是另一种有限性而已,它与有限相互规定,并与有限物交替,形成无限的替换,在这种序列的无限进展中,无限只是一个抽象的目标,但这个序列永远达不到无限本身。
在黑格尔这里,这种直接的纠缠,是一种“两者外表上在一起”[2]145,在互相的规定中,“每一个都包含着他物的规定性”[2]142,它们就是“与它物的关系”[2]143,它们没有自己,它们连质(各自的自在)都没有,“它们失去了质的本性”[2]144,它们就是它们的他物。而因为它们是这样,就出现了双方不断互相更替的样式,这种互相更替,“应当互相排除,只是互相交替地赓续出现”[2]142。也就是像有、无一样,闪现的有,接着立即变成闪现的无,有无交替着闪现。它们就是绝对的不稳定性。
按黑格尔的说法,这是关于无限的第一种知性的统一。坏的无限是一种统一,它包含第一种知性化的有限和第一种知性化的无限,这种有限和无限没有质,没有自在,只有和对方的关系。两者绝对不同,但以替换的方式拉在一起。
接着黑格尔要谈到有限和无限的第二种知性的统一关系,以作为真正的无限物出现的前身。
他说,知性在继续起作用,前面知性把二者视为外在不同,但是这外在不同的两者都没有质。现在知性继续运作,要把无限物和有限物分开,把“限制和有限以及自在之有假定为永久的”[2]147。也就是说,进一步建立两者。我们看到,这个思路和在建立他物的时候是一样的,他物要从对于某物的相对性,进一步变成他自己的他物。在这个时候,质变成两个,两者都要有自己的自在之有。
出现这个步骤,说明逻辑学发展到某物和他物之后,层次更丰富了,所以,不仅第一个圈初步隐含的东西出现了,第一个圈更深隐含的东西也出现了。有了某物和他物,知性便不会只停留在第一个不体现某物与他物的知性统一关系中,还会出现一个体现某物和他物关系的知性统一关系。这个关系就是有限物和无限物不再是表面的互变,而是要涉及质了。
黑格尔说,这是“另一种观察方式”,这种方式认为“它们(有限物和无限物)完全相互分离。”在第一个知性统一中,有限和无限都在跟对方的对立中,每一个都在对对方的否定中得到自己,那么“每一个中都包含着他物的规定性”[2]142,第一个统一把它们叠合在一起。现在,“假如因此他们被认为没有关系……那么,它们便是独立的,彼此对立,每一个都是在它自身那里才有的”“这样提出来的无限物是两者之一”[2]143。也就是说,要坚持把他们分开,明确他们是不同的,也就是认为他们有不同的质,“就质而论,应当仍然各自分离”[2]144。就其不同来说,无限就应该是“自在”,而有限就应该是“规定性”,这样,有限、无限就是两个方面了。但是,两个方面一旦被确立,它们也各自成为一个统一体,比如无限作为“自在”,如果要确立自身,必须在“自在”之外,还要有个与有限的区别,合起来才能不仅是一个方面,而是一个独立的单位。因此,他就形成第二种知性的无限。由于一旦被确立,它的自在就要和区别结合,它其实也就失去了单纯的自在这个质,而成为一个统一体,一个有限的统一体,黑格尔称为“有限化的无限物”。相应的,有限那一方面,也会称为另一个统一体,“无限化了的有限物”。
进而,两个质不同的统一体,又要联结在一起,因为毕竟第二个知性无限的本意“自在”与第二知性有限的本意“规定性”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于是形成一个“双重统一”[2]144,即第二个知性统一。这个统一是比较奇怪的,因为内部两个环节成立的基础是分开,各抱各的差别化的质,所以,是“各不相属,与其规定背道而驰的联结,在其中各自分离、对立、各自独立存在的东西,亦即互不相容的东西联系到一起”[2]145。在这个统一里,“所看到的无非是矛盾”[2]144。
我们看到,黑格尔讲的两种知性无限的统一,一种没有质,只有外在关系,总是外在直接,是迅捷的变,虚幻缥缈;一种是有内在关系了,因此有质了,但是内在关系回到的是外在区别,形成不同的质。这两种统一都不能解决无限的确立问题。无限,从第一步外在的互换同一,到第二步,两个物的外在统一,然后才能到后面真无限的两个物的内在统一。正因为真的无限是两个物的内在统一,才会有后面事物的自为存在。
黑格尔的思维是很缜密的,每一步都在细密发展,而不是没有道理的枝节。这个知性的第二种关系是很重要的,因为无限问题是他思想中基本的“对立统一”方法论的第一次获得成立的时刻。在逻辑学前面的环节里,不是没有对立和统一,但对立都不是成熟的对立,统一也非成熟的统一,而只是如知性的第一种关系那样,仅是含糊的维度上的对立和统一。真正的对立与统一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双方必须是一个有基本规定的东西,即有质的定在。这第二种关系的第二个重要意义在于,如果无限问题是要解决有限与无限(个体与整体)的关系问题,解决有限如何也是一个无限,从而实现两个世界的统一以及自由的可能性的话,那么,无限、整体这个维度必须达到一定的成熟度,它必须作为一个有规定的整体被统一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维度被统一。出于这个因素,这个第二步——整体必须被规定——也是非常重要的步骤。有了这个准备,达到统一的无限才是“真的”。
接下来,就是真的无限出场了。
四、“真的无限”:两个整体的合一
黑格尔在讲述了知性在无限性的两种模式之后,认为知性不能理解理性概念,所得到的无限都是有问题的,都无法在统一的意义上得到真的无限。那应该怎么来理解?他说:“依据概念说来,有限物和无限物的统一,并不是两者外表上在一起,也不是各不相属……恰恰相反”[2]145。(1)在统一中有限和无限都各是一个统一体,而不是第一种知性模式里,有限和无限都是单薄的,仅是与对方的关系,两者并不是统一体。(2)两个统一体将发现自己就是对方,还发现自己终究是自己,自己和对方是相同的,并不是谁是自在或者实有,谁又仅是界限或者他者,于是两者统一。第二种知性模式虽然两者都是一体,但固守界限,一方强调自在,一方强调他有,因此无法发现自身的本来——即黑格尔说的自身的概念——都是自我扬弃的。
那么两个统一体如何成为等同的呢?黑格尔解释说,有限物从统一体来看,就是自在加上他有,或者规定加上界限,或者,他曾经说过,如果把有限物理解为否定的否定来看,统一体内部一方是向着对方的自我否定,一方又是对这个自我否定的否定,有限物就是“非有的实有”,那么,有限物其实就是在跟各种外在他者关系中还能维持自身的东西。有限之为有限,各种外在关系(界限)起了很大作用,但不可因此忘记自己终究在外向性中仍然有自身,有自在存在,有实有。所以,“有限性只是对自身的超越”[2]145,有限性是自身扬弃的,把自己的对方扬弃到自身中的,是“在否定中扬弃自己的否定”,是内涵否定的规定。因此,“有限性中也包含无限性”[2]145。不仅如此,有限物不是因此就成了无限物了,因为它的无限维度终究还是在自己的界限之中。如黑格尔所言,“最初是有限物,然后超越有限物……第三是又超越了这个否定,发生新的界限,又是一个有限物”[2]147。所不同的是,这个有限物经过了这个过程,“并不是在它自己那一方面的实有”[2]147,而是一个包含了无限的东西,也就是说,有限物在经过这么一个过程以后对自己的认识更加丰富了,不仅看到自己是有限的,也能看到自己内部包含着无限,但它终究是超越了自己之后回到了自己。
反过来,无限性最初出现时是一个有限物对自己的超越维度,它是一个空,一个否定。但这个空一旦进入规定,一旦它要被言说,被当作一个东西,它就有了一个规定性,它就是一个被界限(跟有限的界限)的、表示实有、表示超越和根据的东西,于是,它就是一个有限物。但是也不仅如此,无限物并不因此就成了有限物了,因为它毕竟不是那个以界限为重点的有限物,它是以超越为重点的有限物,所以,“在无限物中,在界限的彼岸,又有了一个新的界限,这个新界限……必须被否定。”“这样,当前呈现的东西又是方才在新界限中消失了的同样的无限物。”所不同的是,经过这个过程,“无限物不是在实有(即规定为有限物)彼岸的实有或自在之有”[2]147,而是一个有规定的、有界限的无限。也就是说,无限物经过了这个过程后对自己的认识也更丰富了,不仅看到自己是超越的,同时也看到自己应该有实存的形态,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永远不能实现的东西。黑格尔在后面的注释里还专门讲到,无限物是从有限物超越出去的,这种超越被规定,于是成了有限物,给人的感觉是,无限物变成了有限物,这不像有限物变成无限物那样,会很难理解。他说:“无限物怎样变成了有限的这一问题的回答是:并没有一个无限物,原先是无限,尔后又必须变成有限,超越到有限性;它乃是本身既有限,又无限。”[2]154也就是说,有限、无限分开来讲可以,但是,其实本来就是合一的,有限是立足于界限的重点,无限是立足于超越的重点。
因此,有限和无限既是不一样的,也是一样的,有限是一个本来无限的东西,无限是一个体现为东西的无限。两者的统一是必然和自然的。
接着黑格尔要强调的,就是这两个其实一致的东西的结构。他说:“所以当前的东西就是在两者中同一的否定之否定。但是这一否定之否定本身就是自身关系,是肯定,但却作为回归到自身,即通过中介,这中介就是否定之否定。”[2]146也就是说,这两个东西都是一种自我关系的结构,是自身经过否定之否定回到了自身。
总之,有限和无限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是一个东西。有限物本来就是无限物,只要有限物回到自己的本身,回到它与自己的实有、自己的来源的关系。无限物就是有限物,但现在重点在于有限物里的超越性和回溯性。有限物和无限物就是同一个东西,在这个东西的内部对立的两方面各处于一方为重点,各以重点形成自己。可以说,无限物和有限物重合,它包涵了有限物,让有限物能够超越自己但又保持自己。也就是说,一个有限,如果它能够在自己的有限中,又能感到自己有超越有限的使命、有无限的可能性,有一个对自己本身的总体的感觉,那么这个有限物就不再是有限物了,它是真的无限。黑格尔研究者芬德莱说:“真的无限可以被描述为有限中的无限或者无限中的有限。真的无限不是指某物没有限定的质或者其他界限,而是把无限置于内,能超越任何界限。也指拥有界限的事物为了能够拥有一个不被限制的使命而有了它。真的无限就是本质地结合自由的可变性的有限。”[8]这个阐释,指出了“真的无限”与“自由”的关系。
关于真的无限,黑格尔还认为,真的无限走出有限,又回到有限,是“一个圈”(不像坏的无限,只讲超出,因而是一条直线),“它是一条达到了自身的线,是封闭的,完全现在的,没有起点和终点。”[2]149关于这个圆圈,要注意。黑格尔把自己的“科学”当作一个圆圈,这不仅是对科学性质描述的隐喻,也是科学的本质属性,是黑格尔哲学的要点。终点就是起点,内涵非常复杂的现象学向科学的跃进,也含有精神不同层次间的跃进。现象的终点就是科学的开端,也是逻辑学的基本问题。意识的根基就是精神,意识的发展最终达到精神,而只有精神出现了,意识才获得自己的根据、才有了自身的意义。这是黑格尔历史观和教化理论的重要内涵,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把握黑格尔的上述理论。这么一个圆圈,在真的无限这里第一次展示了它的原理的来源,真的无限把自己的有限奠基在自己的整体上,这就是圆圈。圆圈是黑格尔哲学的基本原理。圆圈的说法,看起来很不理论化,但是在思想史上却有它的来源,亚里士多德在区别感觉、感性和思想时,就是把前者当作直线,把后者当作圆圈,因为后者能够走出去,又能够回到自身。后者是一个反思,不仅能够投射出去,而且也能追溯回来。这就是理性的原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