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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基础理论的经济之维与科技之维

2021-12-07刘小新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学人类

○王 伟 刘小新

引 子

回顾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教材建设的历史,可以发现,21世纪初期的十余年称得上一个突飞猛进的时期。这不仅因为其时教材数量之多,更因为它们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论教材范式的突破与更新。

就数量来说,当时涌现出一大批名称各异的文学理论教材。概而言之,主要有如下四个方阵:一是“文学理论”系列。或以此直接命名,或附加“教程”“新编”“基础”“概述”“导引”“新读本”等来命名。二是“文学原理”系列。或以此直接取名,或附加“论纲”“新释”“导论”“教程”等而名之。三是“文艺学”系列。书名往往在其后添加“教程”“概论”“论纲”“常识”“导论”“通论”“新论”“研习”“基础理论”“问题专论”等。四是“文艺理论”系列。书名常在其后添加“基础”或“基本问题研究”等。教材的百花齐放既是对文学理论教材实际消费需求的积极回应,又是文学理论界学人理论建设热情的鲜明表征,还是这种建设成果的有力证明。就范式而言,尽管以上教材中不乏再版与修订版,甚至仍有一些或多或少地延续了原有的写作框架或理论视野——从“本质论”“发展论”到“创作论”“作品论”再到“欣赏批评论”,但值得注意的是,不少文学理论教材所展现出的诸多新创趋向。其中,较为突出的有以下几点:一是对文学性质的认识方面,从之前不同程度地坚持文学拥有某种本质,转向否定文学拥有一种形而上学的、不变的永恒本质,是为反本质主义的普及。二是在文学研究的范围及方法方面,由聚焦文学本体或集中进行审美研究,转向把文学置于特定的历史语境、文化结构中加以考察,是为文化研究的盛行。三是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借鉴与吸纳20世纪西方最新文论的成果并注重结合中国问题进行建构,是为中国式文论的重构。

简要勾勒21世纪文学理论教材的概貌之后,需要指出的是,这十来年的基础理论建设确实取得了斐然成就,但也还存在着不容忽视的整体性缺陷,即缺少经济与科技两个维度的论述。而且,这种缺陷在下一个十年的文学理论教材中经常是故我依然(1)南帆先生《文学理论十讲》(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敏锐而精到地论及这种整体性缺陷,可以视为一个例外。该著既有对文学理论经济维度详细而独特的阐发,又有对科技维度的提要钩玄。下文会有具体介绍。。在经济已全面渗透至男男女女的日常生活并曲折形塑文学观念之际,在科技已全盘影响文学的创作、传播与接受之时,文学基础理论必须高度重视这两个维度并及时补充相关内容。

一 文学基础理论的经济之维

一段时间内,文学基础理论中为人熟知的链接经济与文学的方式,是在探讨文学本质时将其置入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这一理论构架。上层建筑之中既有较为刚性的政治与法律设施,也有相对柔性的社会意识形态,而文学与艺术、哲学、宗教等即属于后者。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因此,文学理所当然会接收到来自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并对经济基础产生能动的反作用。不过,无论是决定作用还是反作用,都并非必定那么地直截了当或一目了然。若是固执于此,胶柱鼓瑟就在所不免。

譬如,像凯恩斯(J.M. Keynes)一样,把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出现归结为利润的大幅度增长;或者,如卢纳察尔斯基(Lunacharski,Anitoli V.)那般,认为莎士比亚的悲剧眼光源自于表现失势封建贵族的剧作内容。在韦勒克(René Wellek)看来,凡此等等,实际上都陷入了庸俗决定论的泥沼。而这是“许多马克思主义者,而且不光是马克思主义者,试图通过十分粗略的捷径从经济方面来研究文学”(2)[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6页。才会犯下的错误。尽管韦勒克对此深恶痛绝——他倾力宣扬文学有其自身的存在缘由及目的,断言“关于文学生产和它的经济基础之间的确切关系”还未有令人信服的定论,不过他还是提醒人们注意,不应因此而抹煞经济学视角对文学研究的意义,并赞扬马克思“敏锐地感受到了文学与社会之间那种迂回曲折的关系”。(3)[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第91、96页。需要说明的是,韦勒克认为“有研究作家与文学这一职业和实践的社会学,即研究文学生产的经济基础、作家的社会出身和地位及其社会意识的整个问题。”(《文学理论》第85页)也就是说,在韦勒克的理论铺排中,文学与经济的关系问题是文学与社会关系的一部分。

必须承认,文学的上层建筑性质从哲学的高度定位文学,展示出文学所处的繁复交错的关系网络,为理解文学指出了清晰的门径。只要我们不把韦勒克式的批评意见丢于脑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就仍是一套不仅方便而且富有阐释效力的理论工具,可以与络绎不绝的新理论工具并行不悖的理论工具。

事实上,在学科演进过程中,新的理论视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随着学科的不断细化以及学科之间相互联姻的增多,特别是经济学地位或影响力的节节攀升,文学与经济的关系变得愈来愈明显而突出,有必要与时俱进,把这种关系单独拎出来加以考察,而不再是如过往作为讨论文学本质特征时的附带叙述,或者作为文学与社会关系叙述的一个部分。既然如此,文学与经济的关系就不再幽居于暗淡的幕后,而是亮相在耀眼的前台。亦诚如有识之士振臂而呼的那样,要“从学科建设层面讨论建立文学经济学学科的可能性”(4)吴世奇、余声启:《建立文学经济学学科的可能性》,《中国社会科学报》第4版,2019年8月19日。。详细来说,文学基础理论的经济维度至少可以从文学外部的经济驱动效应,文学内部的经济能量转换,文学文本的经济学批评三个方面进行考察。

其一,从文学的外部来看,除了继续关注文学对经济被动而间接的反映之外,更需瞩目文学对经济主动而直接的驱动。因为伴着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文学的生产机制已从政治主导型逐渐转向市场主导型,文学的商品属性与消费属性从而得以极大地释放。于是,并不让人诧异的是,与企业家的富豪榜相类,作家也有了自己的财富排行榜。随之而来的结果是销量的多寡或市场的接受程度,一跃而为考量文学的看不见的指挥棒。或者说,市场在文学的再定义过程中占据优势的权重,文学生产本身成为了一个经济事件。

文学还已经成为文化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深度介入到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与经济活动之中。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文化及相关产业分类(2018)》,文艺创作属于“内容创作生产”(5)2018年4月2日印发,http://www.stats.gov.cn/tjsj/tjbz/201805/t20180509_1598314.html。大类。这意味着文学艺术是文化创意产业的起点,可以经由产业开发而融入推动经济发展的洪流。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无疑是产业开发的重要方式之一,盘点近些年来走红荧屏的影视剧作,不难发现,它们绝大多数都改编自文学作品。相比之下,改编前后的经济效益常常有云泥之别(6)譬如,电影《流浪地球》由刘慈欣2008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2019年上映后斩获了46.87亿的票房。从一篇一千两百字的小说,到时长两小时的电影,《流浪地球》着实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蜕变。。现如今,与传统文学相较,网络文学整体的市场规模本身就不可小觑,而网络文学的改编势头则尤为生猛,已成为文化产业的发展趋势。(7)《2019-2020年度网络文学IP影视剧改编潜力评估报告》显示,在2018-2019两年的309部热播影视剧中,由网络文学IP改编的作品有65部,占比约21%;而在热播度最高的100部影视剧中,这一占比则高达42%。除了影视剧之外,网络文学 IP还衍生出网络剧、网络游戏及动画等产业。此外,文学还是拉动文化旅游经济发展的一员健将。很多知名作家、作品的诞生地或生活地,如绍兴鲁迅故居、杭州郁达夫故居、成都杜甫草堂、南昌滕王阁等,都吸引着一批又一批游客前往观赏。

文化产业在全球范围内迅猛发展,对经济增长贡献良多,甚至成为西方许多发达国家的支柱产业。此时此刻,应予反思的理论问题是,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与霍克海默(M. Max Horkheimer)对单数意义上文化工业(culture industry)的犀利批判,是否完全适用于当今复数意义上的文化产业(culture industries),又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中国的文化产业。作为文化产业成员的文学,应该如何协调好商品性与精神性这一对饱含张力的矛盾。

其二,从文学的内部来说,其中充溢着宏观与微观的经济能量转换。换言之,文学内部可谓一个热火朝天的经济能量转换之地。总体而言,经济学的变化将在美学生产上或直接或间接、或隐或显地体现出来。正如南帆所言,我们不能因为经济学与文学理论缺乏交流(8)经济学偶尔也会对文学理论青眼有加。譬如,经济学者谢拉·C.道(Sheila Dow)曾以费什(Stanley Fish)为例,强调经济学方法论与费什的文学理论之间具有相似性,都带有理论家自己的先入之见(参见[美]谢拉《经济学方法论》,杨培雷译,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4页)。,或者,经济学对文学理论没有足够的对话兴趣,因而就忽视经济学的存在。相反,文学理论必须充分意识到经济学的坚硬在场。“这个世界的财富正在急剧增加;同时,这个世界的财富分配方式正在出现深刻的调整,二者无不汇聚到一个焦点:人们的需求。新型的需求开始悄悄地出现,而且,某些意味深长的变化可能向远离经济活动的另一些领域扩散,例如伦理道德,社会关系,精神追求,如此等等。这些扩散已经多向地汇入日常生活和感性领域。可以预想,某些变化可能抵达文学,抵达审美。如果文学理论始终意识不到经济学的炽热温度,文学或者审美的某些动向将无法获得完整的解释。”(9)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6—7页。这不仅高屋建瓴地图绘出了经济能量的运动路线,而且点明了经济能量转换至文学的中介,以及这种能量转移的重要作用或意义。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日常生活这一转换中介,它实际上标示着文学与包括经济学在内的其他学科之间的重大区别。南帆认为,相对于高高在上的形而上学,哲学对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提不起多少兴趣;而主流经济学热衷于从“经济人”的假设出发,日常生活只是个人实现其利益最大化的一个场所而已;政治学与法学探究的则是带有普遍性的社会制度与法律条款;社会学聚焦的是整个社会,个人经验仅是证明普遍原理的案例。“这些著名的学科从来不愿意把注视的焦点转到日常生活之中”,“只有文学俯下身子,坚守在尘土飞扬的日常生活现场”。(10)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第29页。这样的现场满是各式各样的细节,它们也许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却是情节结构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而且共同左右着情节与人物的发展走向。正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持续关注,文学能够以美学的方式展现诸多宏大概念与宏大事件如何进入男男女女的寻常日子,展现扰攘红尘、喧嚣俗世。不应误解的是,当经济能量等经由日常生活传递至文学之后,并不意味着文学对其来者不拒,机械地充当一个背书者的角色。恰恰相反,唯有在对这种能量的美学稀释与批判中,方可彰显文学解放的潜能。

文学内部还存在一种隐喻意义上的“力比多经济学”。依照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的观点,“一种关于艺术生产的‘力比多经济学’将描述作品的设计是如何产生效果的,不管这种效果是阻碍还是促进欲望流以及欲望之强度”,“欲望的强化和流动”是力比多经济学的核心。(11)[美]贝斯特、凯尔纳:《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版,第202页。在《文学理论十讲》中,南帆着重探讨了欲望在大众文学中加强之后的利弊,以及历史结构对欲望的隐蔽制约。他强调,大众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的回归,重新造就了娱乐主题的繁荣,随之趾高气扬到来的是作为欲望主体的大众——大众范畴发生了从阶级主体转向欲望主体的刺眼变化。“相对于经典文学,大众文学擅长的是策动‘欲望’”, “大众文学隐含的种种内在程序可以恰如其分地将无意识之中的欲望召唤出来”。(12)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第159、153页。换句话说,大众文学对欲望浓墨重彩的叙述释放了男男女女一些被压抑的欲望,肯定了他们欲望的合理性并给其带来了莫大的快感,乃至在虚拟空间实现了欲望的代偿性满足。显然,欲望在高调出场的同时,扮演了商业同谋的角色。南帆认为,尽管不能断言欲望主体将先锋性、探索性与反抗能力丧失殆尽,甚至必须认可大众文学中可能潜藏着种种骚扰与颠覆的能量,但我们仍应看到大众文学有着无法回避的文化压力:与经典文学迥然相异,大众文学肆意张扬欲望的逻辑而把历史的逻辑抛诸九霄云外,“欲望宁可在想象之中发酵,而不愿意与现实提供的各种可能认真磨合”。(13)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第160—161页。

其三,就文学文本的经济学批评而言,和域外已经趋于成熟的批评实践相比,国内的相关研究近年来也不断增多,然而,文学基础理论教材却显得较为滞后,少有理论维度的倡导与探索。在这方面,美国的“新经济批评”为我们提供了可兹参照的阐述。早在20世纪初期,“新经济批评”就在美国的学术会议上屡次成为焦点。而劳特里奇(Routledge)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新经济批评》(The New Economic Criticism:Studies at the Intersection of Literature and Economics),则标志着国外“新经济批评”学派的隆重登场。该书由美国学者伍德曼西(Martha Woodmansee)与奥斯汀(Mark Osteen)主编,汇集了一批文学与经济学界学者对文学与经济的跨学科研究成果。如果说旧式的经济批评“主要采用文学文化研究方法探讨作品中的经济现象、批判社会的经济逻辑”,那么,“新经济批评”则“讨论金钱、金融与文学或语言学的关系以及其虚构或构建的本质,从而揭示并分析经济话语体系和语言、文学话语体系之间存在的哲学、历史的相似趋势——通常称之为经济语言系统和语言系统之间的同源性”。(14)焦敏:《经济-文学批评理论视域下莎士比亚戏剧的阐释研究》,《文艺理论研究》2020年第2期,第26—27页。近二十年后,劳特里奇出版社又出版了《经济与文学》(Economics and Literature:A Comparative and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与《劳特里奇文学与经济学研究指南》(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Literature and Economics)两本论文集,将“新经济批评”进一步推向深入。前者揭示出经济与文学文本如何处理共同的经济主题,并讨论了经济思想与隐喻如何塑造文学文本,重点是经济理论和文学叙事结构之间的类比。后者则力推“经济-文学批评”的方法,强调文学文本与经济学思想持续与往复的互看与对读——或是以经济学思想去审视文学文本,剖析后者怎样对前者进行美学阐释;或是在研读文学文本时,紧密结合现实生活中五花八门的经济学现象与主题。

二 文学基础理论的科技之维

牵涉到科技问题时,21世纪初期的文学理论教材通常设立专门的“文学传媒”章节,集中于梳理文学媒介的演进,以及总结网络文学的崭新特征,而并未从理论上宏观考察科技与文艺的复杂关联。或者说,文学基础理论科技之维的丰富内涵远未得到全面挖掘。具体而言,“科学技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改变了人们的感觉系统”并“改写审美的密码”;“科学技术造就的新型大众传媒同时形成了多种异于传统的语言符号、叙述语法和阅读方式”;“如何评判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创作’的小说、诗以及书法作品”;“科学话语开始演变为另一种意识形态”等等。(15)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第7—8页。南帆《文学理论十讲》指明的这些理论方向言简意赅,除此之外,引人瞩目的理论话题还包括科技发展诱发的文学终结论,后人类理论与后人类文学,新科技背景下的文学批评等。

第一,在当时中国文论界“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文学终结论。其实,由米勒(J.Hillis Miller)投下的这一“石”又来自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明信片》一书。德里达断言,“‘电信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改变,而且会确定无疑地导致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情书的终结。”(16)[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国荣译,《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第132页。对德里达的这种观点,米勒一开始毫不掩饰自己的强烈反感与愤慨——如果德里达所言属实,男男女女岂非生活在世界末日。关键是,米勒并未止步于表达疑虑与鄙夷,而是紧接着分析德里达何以口出狂言,最后竟然还认同了德里达的观念。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米勒的论文译成中文迅速传播开来后,不少学者义愤填膺地与米勒展开论辩,但这些论辩大多陷于自说自话、无的放矢的误区,很少顾及西方学术语境下文学终结论的涵义以及能否言之成理。

米勒认为,“在西方,文学这个概念不可避免地要与笛卡尔的自我观念、印刷技术、西方式的民主和民族独立国家概念,以及在这些民主框架下言论自由的权利联系在一起。”(17)[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第132页。时移世易,新的电信时代打破了过去占统治地位的内心/外部区分、主客体二元对立,电信网络的冲击使得印刷技术黯然失色,而网络社区的蓬勃发展则导致民族独立国家自治权力的衰弱。正因为文学存在的这些前提条件或结构性联系全都改变了,共时的文学才走向终结。与此密切相关的是文学研究的终结:“文学研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时代——为了文学自身的目的,撇开理论的或者政治方面的思考而单纯去研究文学。”(18)[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第138页。换句话说,新的历史语境刷新了文学研究的范式,而狭隘的旧研究范式则被弃置一旁。文学终结论虽然孕育自西方历史语境,但对中国文论仍有一定的启发价值。其实,德里达敏锐观察到的是文学的历时变化,是旧文学的消亡与新文学的诞生。“文变染乎世情”,明白这一点,也就没有必要忧心文学等人文学科真的会杳然无踪了。在人类被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层层包围之际,文学的作用自然必不可少,它可以帮助解放被科技侵蚀与压抑的感性,维持人们个性的完整。对此,米勒本人亦言辞确凿:“文学研究的时代已经过去,但是,它会继续存在,就像它一如既往的那样,作为理性盛宴上一个使人难堪、或者令人警醒的游荡的魂灵。文学是信息高速公路上的沟沟坎坎、因特网上之神秘星系上的黑洞。”(19)[美] 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第138页。

第二,科学技术不仅更新了文学存在的诸多外部条件,还深刻型塑了文学的内部构成材料——日常生活。科学技术被喻为社会变化的“发条”,回望历史,不论是运输、通讯还是生产方面的科技创新,都曾对现代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在在可见的影响,并或快或慢地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始于20世纪后期而且仍在持续进行的数字革命是“集中在通讯流和信息流的加速至上的一次加速”,“它通过带来新的职业结构、新的生产方式、改变了的沟通模式和又一轮的时间—空间—压缩,而对社会时间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20)[德]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2页。这场传输革命“将世界(虚拟地)带向人们”,它“通过虚拟化和数字化将地点和物品进行复制,从而能够在各个地方都能‘静止地’获得它们”。(21)[德]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第120页。也即是说,不断加速的科技改变了世人与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改变了他们的时间体验与空间体验,改变了他们与周遭事物的关系,改变了他们与他人、与自我的关系。不难预料,唯有“开发新的感觉方式和新的心理行为模式”(22)[德]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第181页。,才能适应这些日常生活发生的变革。这种对日常生活生龙活虎的新感觉、新体验,常常会形成一系列广泛共享的生命体验与文化特征,形成或大或小的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意义上的感觉结构。

伴着审美领域的更迭,感觉结构的重塑,人们的审美意识、美学趣味也发生了显著变化与转移。在这种情况下,“青峰、落日、小桥、流水这些农耕文明的意象”(23)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第8页。,对那些流连忘返于手机刷屏的人们来说,不啻一个已然逝去的美梦。比较起来,他们更多需要面对的还是工业文明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以及后工业文明既虚拟又真实的网络世界。上述变化当然并不意味着古典文学的过时,更不意味着其中所含蕴的人文主义精神一概失效。不论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殷殷思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款款深情,还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踌躇满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高尚气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神圣责任,均是如此。实质上,变化的是表述这些精神的文学形式。从古典文学到现当代文学,“文学形式体系内部的某些部分不断地消亡;同时,另一些部分持续地扩充”,但变化之中不变的是“对于文学形式的不懈追求”,是对快感的聚集与编码以“抗拒压抑体系”。(24)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第62、60、61页。

第三,科学技术的发展与研究催生了后人类理论或思想,并成为后人类思想的重要一脉。“后人类理论(posthuman theory)又称后人类主义、后人文主义,主要讨论人类因科技文明发展导致的人类物质与精神的某些潜在变革”,“核心在于研究‘后人类’及其社会后果形成的认知体系与思想建构”。(25)江玉琴:《后人类理论: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的新方向》,《中国比较文学》2021年第1期,第151页。需要注意的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学界不仅开始译介国外的“后人类”思想,尤其是提到艺术与美学在后人类时代的解构与重组,而且掀起了关于“人类中心主义”的大讨论,不少学者旗帜鲜明地以“后人类中心主义”为参照对其展开激烈批判(26)分别参看[美]杰弗里·戴奇:《后人类》,许明清译,《世界美术》1994年第3期;杨淑华:《人类中心主义问题研究综述》,《教学与研究》1999年第6期。。到了新世纪之初,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人的后人类论著陆续介绍进来(27)穆方顺:《从“历史终结论”到“生物技术威胁论”:福山的自我修正及其<后人类的未来>》,《光明日报》2002年11月27日;伊诺泽姆采夫:《从<历史的终结>到<后人类的未来>——评F.福山新著<我们的后人类的未来>》,文华摘译,《国外社会科学》2003年第6期;曹荣湘选编:《后人类文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后人类方面的研究论文也渐次增多,既展望电子人、复制人等后人类的美好前景,又反思他们对人类造成的威胁(28)刘仲蓓:《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后人类中心主义》,《江苏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刘仲蓓、颜亮、陈明亮:《数字化生存的人文价值与后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辩证法研究》2003年第4期;张之沧:《“后人类”进化》,《江海学刊》2004年第6期;宋秋水:《关于“后人类”若干问题的思考》,《中国矿业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等。。无论是好是坏,后人类时代的人们都不得不接受如下事实:人类与科技他者仍在“朝着前所未有的亲密和侵扰发展”,那些“在有机和无机、生育的和制造的、肉体和金属、电路和神经系统之间”沿袭已久的显赫区分线,明显渐趋松动与瓦解。(29)[意]罗西·布拉伊多蒂:《后人类》,宋根成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30页。人类与技术的混合、交融与合并,势必迫使人们重新审视、调整自身的主体性。一方面,“对内在性的重视允许我们尊重身体和技术他者之间相互依赖的纽带”,另一方面,要“避免对肉体的蔑视和对超人文主义的逃离肉体化自我的有限物质性的幻想”“这个清醒的立场要求既要抵制怀旧的致命吸引力,又要抵制跨人文主义者和其他技术乌托邦的幻想”。(30)[意]罗西·布拉伊多蒂:《后人类》,第132页。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倡导的这种自我是一种肉体化的、始终保持开放与拓展的关系性自我,可谓持平之论。

在后人类理论的理性反思之前,广义上的后人类文学早已对科学技术与人类社会的关系进行了美学的想象与反思,而科幻文学则是其中的主力队员。海勒(Katherine Hayles)认为,文学文本“在文化语境中主动地形塑各种技术的意图和科学理论的能指。它们也表达一些假说。这些假说与那些渗透到科学理论中的观念非常相似”(31)[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8页。。也即是说,文学作品对未来的设想与描述,有时会给科学技术的发展提供一些灵感,潜移默化地对其施加影响,或者,有时简直与科学理论的架构不谋而合。与这种带有预见性的乌托邦叙事相比,对科技发展饱含担忧、恐惧与批判的敌托邦叙事,更受文艺家们的青睐。“没有哪一种重要的现代科技在面世之初,甚至在刚刚产生了发展的可能性之前,没有受到过科幻作家们质疑的,从飞机、汽车到原子能、电脑、人工智能,再到试管婴儿、克隆技术和网络技术,无不如此。”(32)邬晓燕:《科幻小说:科技时代新的解读方式》,《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年第5期,第108页。这些敌托邦叙事不只积极构筑科技伦理,更尖锐拷问人性、社会与政治。很大程度上,正是后一方面成就了后人类文学的高光时刻,《1984》与《美丽新世界》均是为人熟知的个中典型。《1984》中那块能够实时收集千家万户影像的巨大显示屏,将世人的一举一动置于层层叠叠的网络监控之下。时至今日,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大胆预言仍然值得人们记取、警醒。而《美丽新世界》所描绘的诸多技术,不论是在子宫外孵化婴儿、用药物控制人的精神,还是让机器模拟人的情感、用人工荷尔蒙修正个体行为等,看似在实际应用中使得人人都获得了满足,人人都能健康愉悦地生活,然而却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恐怖气息。因为没有了婚姻、家庭与亲子关系,没有了政治热情,人们“完全忘记了希望、恐惧与挣扎的意义”,忘记了人之为人的根本所系,生活在一个“软性的专制世界”而不自知。(33)[美]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黄立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17页。

第四,人工智能文艺带来了新的审美挑战。畅想人工智能在20年后的2019年是何种模样时,库兹韦尔(Ray Kurzweil)的描述颇为诱人:“无论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干什么,都有栩栩如生的‘人’来为你提供全方位的看、听、触觉等服务,还可遥控。现在跟电脑称兄道弟已经不再稀奇,甚至还可以请他们来当老师、管家,或是情人。”(34)[美]雷·库兹韦尔:《灵魂机器的时代:当计算机超过人类智能时》,沈志彦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目录”第3页。的确,随着科学技术的蒸蒸日上,人工智能(AI)(35)博登认为,人工智能“研究怎样制造计算机,并(或)为其编程,使其能做心灵所能做的那些事情”(参看[英]玛格丽特·A·博登编著:《人工智能哲学》,刘西瑞、王汉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1页)。可以媲美人类智能的事情与日俱增:从下棋、问诊开药到证明数学定理、提供法律咨询,再到近几年风生水起的文艺创作,如此等等。有意思的是,诗歌、小说与艺术经常被视为人类智能的最后堡垒,而2017年微软小冰新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出版,则标志着人工智能的成功闯入,旋即亦引发了热情围观与大量讨论。譬如,“文学是人学”的命题被彻底改写,“作者之死”的降临,以及机器在未来终将取代人类的创作主体地位等等。这些推论表面看来都言之成理,如果深入分析的话则又不尽然。

众所周知,通过深度学习五百多位中国现代诗人的诗作,小冰拥有了不俗的语法化能力,成为能够写诗的智能机器人,一举成名天下闻。不妨说,《阳关失了玻璃窗》是其海量创作诗歌的精选。这种机器生产的计算艺术迥异于人类创作的美的艺术,因为创作的主客体范式都发生了剧变,作家从生活经验中提炼创作灵感、将文学构思付诸文字并持续打磨的创作程式也被无情打破了。于是,电脑程序的自动生成替代了陶钧文思、寻声律而定墨,《红楼梦》式的“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也俨然不再是为人称道的榜样。关键在于,小冰的诗歌是依据从数据库的学习样本中总结出来的规则进行的套路式创作,而这些规则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于人类智能。即便随着学习样本的快速扩容,人工智能可以达到、甚至超过中等创作水平,但这种创作仍是一种变相复制式的算法拼贴。正因如此,小冰的诗作屡被批评缺少真情实感、想象贫乏、内在逻辑混乱等,而这些恰是人类智能所擅长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小冰的诗作创新性严重不足,而这是铸就文学经典不可缺少的核心要件之一。挑剔小冰诗歌的缺点,不是要否定机器的价值,更不是为了以此彰显人类的独特性,而是在文艺的层面臧否机器的意义生产,从而思考如何进一步予以改善、相互促进。现如今,技术革命特别是高速前进的自动化确实已经导致了史无前例的“技术性失业”,许多职业面临着衰亡的不虞之险,但耗费心神的创作领域似乎不必过于担心。

第五,科学话语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角色愈来愈强势。《文学理论十讲》指出,“科技产品不动声色地降临四周,密集地包围人们的身体。互联网的铺设构成了一个社会的文化神经,互联网与手机的结合甚至改变了人们的感觉系统”,“种种称心如意的软件层出不穷,甚至让人产生生理依赖性”。(36)南帆:《文学理论十讲》,第7页。换言之,人们的身体与心理越来越为科技产品所控制,科技本身悄无声息地担负起意识形态询唤的功能,轻而易举地将绝大多数个体揽入彀中,塑造为顺从的主体。“在当代,技术的控制看来真正体现了有益于整个社会集团和社会利益的理性,以致一切矛盾似乎都是不合理的,一切对抗似乎都是不可能的。”(37)[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的断言高度强调了技术稳固社会、封闭个体的一面,不免显得有些悲观。可是,技术发展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有时候殊难逆料,而且这种结果往往难以用单一的好坏标准去衡量。换句话说,对技术可能带来的解放个体、监督权力的另一面也不应视而不见,互联网就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例证。此外,技术还经由媒介通道生产与加强意识形态。“在技术的媒介作用中,文化、政治和经济都并入了一种无所不在的制度,这一制度吞没或拒斥所有历史替代性选择”,“技术的合理性已经变成政治的合理性”。(38)[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第7页。新的媒介会重新改造它要传输的信息,使之完全符合自己独特的叙述模式。这种加工暗地里完成了一次程度或强或弱的规整化,完成了一次规模或大或小的意识形态集结。

第六,文艺批评在新科技的促动下出现了一些新的动向或特征。一是批评的载体更为多样。长期以来,纸质媒体都是承载文艺批评的主要通道。从古典的到现代的,从民间的到官方的文艺批评,莫不如此。网络的勃然兴起迅速打破了这种一家独霸的格局,这不仅是因为与网络文学相伴而生的网络文艺批评的崛起,更因为网络空间成了文艺批评生存的重要场所,甚至还大有后来居上的势头。二是批评的形式更为丰饶。篇幅上,既有说理透彻的长篇大论,也有直击要害的三言两语。后者所占的比重不可小觑,某种程度上,它可以视为中国古代评点式传统的再生。语言上,既有温文尔雅的书面语,也有跃然纸上的口语和新潮时尚的网络语。文类上,既有曾经占据主导地位的论文式、随笔式,也有新近风头正劲的弹幕体、问答体(39)所谓“问答体”是指“知乎”上一人就文艺作品或文艺现象提问,而多人回答并进行深入论辩的一种批评文体。等。三是批评的主体更为多元。文艺批评不再只是文艺领域专业人士的独家工作,而是变成了人人皆可参与的普通事情。或者说,文艺批评走下了精英的神坛,走进了广阔的民间,批评家由此变成了批评者。四是批评的观点更为开放。纸质媒体时代的文艺批评,虽然有时也会就同一部作品展开往复交锋,但从发生频率上来看远远不及电子媒体时代的文艺批评。而且,前者多数时候热衷于褒扬与独白,而后者则从不回避对缺陷的尖锐批评,众声喧哗是其常态。这种批评的民主化自然是泥沙俱下,但批评自带的过滤机制最后会把那些没有多大价值的、错误的意见加以折叠或淘汰,而那些经过多轮商讨之后留下的就成了共识,通常会形成网络社区——譬如“豆瓣”与“知乎”等——特有的文艺经典,并对网民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不言而喻,以上这些动向或特征之间密切相连、相辅相成。

结 语

共时的文化结构中,文学话语与其他话语形式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正是这种关联使得它们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考察这种此消彼长,考察它们的相互博弈,是文学理论的一项重要任务。文学基础理论的经济之维与科技之维,既是学科前沿又是学科基础,两者的加入有助于全面描绘文学理论的知识地图。现实生活中,经济与科技并非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密切相连、积极互动、相互交融、辩证统一,两者携手促进生产方式、社会关系与社会制度的更新,共同塑造着芸芸众生、大千世界,塑造着文学的容颜与身体、视野与追求。现今,经济、科技与社会发展日益呈现一体化态势,多愁善感的文学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而是执着地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其中。与此相应,文学基础理论既要及时总结文学话语遇到的新情况与新问题,更要作出具有前瞻性的预判加以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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