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线条
——探讨周文中和梁雷“书法声响”的实践
2021-12-07陈以轩
陈以轩
绪 论
如何在声音中实践书法的美?本质上,书法与音乐具有内在的共通性,笔画线条的展开留下时间的动态;而声响的构造则呈现书法的空间布局。书法常为许多亚洲作曲家的创作灵感来源,例如:陈怡的《点》(为琵琶独奏,2001),利用琵琶丰富的音色诠释了“永字八法”的奥妙;日本作曲家细川俊夫则在《线》(Sen,1984),以独奏乐器探讨书法线条所蕴含的音乐性。从笔法、布局到墨色变化,不断激发我们对声音的多维想象。周文中是第一位融合书法和音乐技巧的华人作曲家,为跨媒介、视觉与声音的艺术结合作出重要贡献。“变调式”是周文中在作品中实践书法技术的重要媒介,他将笔画的连续、变化、起伏和交错以音阶的内在结构和对位呈现。其中,周文中独创的“填白”(Filling-in)技巧,(1)潘世姬:《对称作为周文中音乐的文化决定因素》,《周文中音乐的多文化整合》(Polycultural Synthesis in the Music of Chou Wen-chung),伦敦:泰勒与法兰西斯出版集团,2018年,第217页。不仅奠基在“留白”的美学基础,亦呼应西方音列“互补”(Complimentary)的理论,是他在中西音乐艺术整合上的特色之一。(2)潘世姬:《对称作为周文中音乐的文化决定因素》,《周文中音乐的多文化整合》(Polycultural Synthesis in the Music of Chou Wen-chung),伦敦:泰勒与法兰西斯出版集团,2018年,第218页。随着周文中带来的启示,梁雷进一步实验声音和笔法姿势动态的结合,以“一音多声”继承周文中对线条的体悟。尽管他们作品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声响世界,其创作核心均围绕在同一命题的探究:如何以声音诠释线条的多维性?
书法里的横、竖,不仅是单一方向,它们通过前后映带、提按及逆锋与藏锋等步骤配合而成,其中手腕和手臂的力道施展、纸笔材料的选择也是影响线条特性的关键因素。周文中和梁雷均注意到单一线条的多层次性,分别从音乐不同侧面积极实验,最后有了“变调式”和“一音多声”的重要成果。为了研究书法在音乐创作上的实践,笔者将以周文中的《飞草》(Cursive,1963),观察“变调式”及声响构造如何体现笔法和草书技巧——“一笔书”,并在梁雷的《笔法》(Brush-Stroke,2004),以笔者的聆听联想探讨宋徽宗“瘦金体”和怀素“狂草”的声音表现,试图论证作曲家如何通过声响体验,让我们产生对线条动态的联觉感知。
一、《飞草》的书法线条实践
《飞草》为周文中受哈维·索伯格(Harvey Sollberger)及查尔斯·武奥里宁(Charles Wuorinen)的委约所作,于1963年完成,并首演于纽约的米勒剧院。《飞草》是一部以草书技巧为声音参照的作品,亦是作曲家首次实验第一形态“变调式”,(3)黎绍纲:《周文中的音乐》(The Music of Chou Wen-chung),伯灵顿:Ashgate,2009年。黎绍纲将 “变调式” 的发展,依据创作时期分作两个形态:第一形态为1960—1969年;第二形态则是1963—2019年。是周文中中期的重要作品。他谈及:“草书中的音乐特性是无可否认的,尤其是节奏的超越感、行云流水的运动、迟速交替,以及墨和空间的持续扩张及收缩”(4)周文中:《摘录给弥生·宇野·埃夫莱特(Yayoi Uno Everett)关于书法的信》(Excerpts from a letter to Yayoi Uno Everett regarding Chinese calligraphy),2006年,https://chouwenchung.org。,因此借鉴草书的音乐特性,将笔墨流动转化至节奏、音高、音色等材料,发展出独树一帜的音乐语言。
作曲家亦提到:“草书下笔时,线条表情所包含的运动、密度、织度及姿态,是在通过墨的严格掌握下,同时性且自然地流动在纸面上。”(5)引自周文中《飞草》乐谱前言。因此,“控制”和“自然流动”的结合成为周文中运用材料的关键,例如在“变调式”和预先设置的力度框架下,同时加入弹性的微分音、音色及速度变化,体现草书线条的多维性。这点足以说明周文中的音乐并非属“序列音乐”的严格技法,其作品的声响更像是由书法书写体验提炼而出。
(一)“变调式”与笔画的声响构造
“变调式”为周文中的音高理论核心,(6)关于周文中的“变调式”之重要研究,可参照潘世姬(Shyhji Pan Chew)、黎绍纲(Eric Lai)、王自东等人的论著。根据文献,周文中于1961年创作的《卜喻》已有“变调式”音程组织的雏形,其架构演变历经多种形态,第二形态的首次实践则在1990年创作的《山涛》,而至2003年的《流泉》达到超越理论的自由境界。《飞草》的“变调式”属第一形态。《易经》的阴爻和阳爻为建构调式音阶的基础,周文中分别设计两种不同音程组合与之对应:大二度+小二度代表阴爻,小三度则为阳爻。一组完整的“变调式”包含上、下行音阶,其中三组爻结合为一条单向音阶。此外,大三度音程是作为调式的基础框架,隐藏于三个爻的连接点上。在作曲家的手稿中,他将0、1作为阴、阳爻的标志,以便创作时能清晰地分辨调式音阶的结构(见谱例1)。
谱例1
乐谱中,决定阴、阳爻特性的中间音高被称为“变音”或“调式辅助音”(Auxiliary Modal Tone),而代表基础框架的大三度音程(以谱例1为例:E、#G、C)则为“调式主要音”(Principal Modal Tone)。建构音阶的过程中,作曲家根据《易经》卦象的内在规律,创造不同组合的“变调式”。(7)“变调式”中的爻主要构成下列八个卦:乾(111)、坤(000)、巽(011)、坎(010)、艮(001)、震(100)、离(101)、兑(110)。例如,谱例1中上行音阶的爻是“0—1—0”,为“坎调式”;下行音阶“1—0—1”则是“离调式,两者阴、阳组合呈互补关系。
在周文中给弥生·宇野·埃夫莱特(Yayoi Uno Everett)的书信中,他提及两个主要笔法与“变调式”的对应关系:(8)周文中:《摘录给弥生·宇野·埃夫莱特(Yayoi Uno Everett)关于书法的信》(Excerpts from a letter to Yayoi Uno Everett regarding Chinese calligraphy),2006年,https://chouwenchung.org。
1.主笔之于“调式主要音”:主笔是决定性的一笔,为平衡字体结构的重要功能,等同“变调式”的“调式主要音”。
2.带笔之于“辅助调式音”:带笔是辅助性笔法,连接字中的主笔。这里对应于“辅助调式音”,也就是决定阴、阳爻的“变音”。
因此,一组调式音阶即是一笔画。而调式的进行又可表现以下四种笔画的状态:连续(Continuing Strokes)、 变化(Transforming Strokes)、起伏(Rise and Fall Strokes)、 交错(Crossing Strokes)。以《飞草》中的“起伏”为例,长笛震音幅度的音色波动搭配了音域大跳,(9)周文中:《飞草》(Cursive),纽约:C.F. Peters Corporation,1965年。描绘出草书大胆的线条运动(见谱例2)。
谱例2 《飞草》第9—10小节:长笛的“起伏”
据笔者观察,周文中在声响构造上巧妙地呼应了笔画的多层次性。如第2小节的钢琴部分,调式音阶的音域大跳通过延音踏板被加以渲染,积聚为复杂的垂直声响。若仔细聆听,由于钢琴低音域较有丰富的频谱,踏板的延续使不同音域的音色自然堆叠、碰撞与共鸣。如同笔画,墨的积聚、扩张与细微线条的层叠,赋予了空间的纵深感。因此,《飞草》的旋律线条不仅是横向的,它伴随的声响同时具有笔画的立体感,是蕴含书法空间的声响构造。
力度、音色控制与速度流动的结合,让我们从聆听的角度感受草书下笔时的“动觉”(Kinesthetic)。在此基础上,加料钢琴及长笛延伸技巧的音色使声响构造有了清晰的音色分层,更加刻画了笔法变化的层次。两者音色的展开并非自由无序,我们能够清楚辨识点状与线性音色的互动,以第56至59小节为例,长笛的按键敲击声经常与钢琴长音同时出现;钢琴的点则与长笛的微分音互补,形成音色上的对位。与传统西方对位中的严格点对点不同,这里包含严谨与自然的特性,是笔与墨的对位。
(二)“变调式”与“一笔书”
“一笔书”为草书的典型技巧,由于书写节奏的弹性,字体原有结构被浓缩、融合为一条富表情张力的曲线,以怀素《自叙帖》为例,下图1中的“墨”字为“一笔书”的例子。
图1
实际上,周文中并未指出《飞草》和“一笔书”的关系,仅在弥生的书信中点出笔画“连续”的概念。但纵观整体“变调式”的连接设计,是与“一笔书”巧妙呼应。既然一组调式音阶代表一笔画,多组音阶经过了系统性地组织、连接后,积聚为更大的线条,形成犹如“一笔书”的意象。在分析“一笔书”的应用前,调式的“连续”关系必须理清,以便观察。笔者将《飞草》的调式布局加以整理(见表1),列出长笛和钢琴的调式进行。表中,以1、0和第一“调式主要音”代表所使用的卦象及音阶的起始音,下行音阶则以符号“,”标示于卦象右上方,例如:100—110’/C。
表1 《飞草》“变调式”布局
以A段为例,钢琴共使用六组“变调式”,每组的“调式主要音”均包含bB、#F、D,为音阶的共同音,将六组“变调式”环环相扣,其凝聚的连贯性正反映出“一笔书”的结构特征。此外,我们亦能在其他段落发现共同音连结多组“变调式”的手法,甚至包含长笛与钢琴交换共同音的现象,使调式音阶的连续进行交叉、互换于两声部间(如C段-c)。谱例3为作曲家在A段钢琴声部中使用的六组变调式:
谱例3
除了音高结构,听觉上也能观察到“一笔书”技法的线条迸发。在第45小节,长笛以单音bB引导出钢琴的快速音群,而第46小节两者关系则相互交换。由于音群速度飞快,听觉上,起伏的线条积聚为特定形体的流动声响,有别于先前单音逐一呈现的方式,这点如同字体部件在“一笔书”技法的连缀下,形成特定的姿势动态。此外,这段声响构造以单音引领快速音群的手法,让我们体验到草书的动与静特性在声响上的表现。
“一笔书”为融合“控制”与“自然流动”所提炼出的技法。当我们在欣赏草书时,除了解线条背后的文字意涵,更多是书法家赋予线条的丰沛情感。当线性的激流跳出跨越字体的原型架构,于空间获得绽放,是“一笔书”在理性和感性相互激荡下的艺术结晶。在《飞草》的尾声(第102小节)中,周文中采用一大段的钢琴“琴弦刮奏”,以E、bB为起始,(10)根据黎绍纲在《周文中的音乐》分析,E和bB为《飞草》开始的重要音高,E音为长笛的开头,结合按键敲击声及下滑微分音;而bB则是钢琴第一组“变调式”的“调式主要音”,增四度音程为整首乐曲两声部维持的音程关系。从这里可看出,尽管周文中使用“琴弦刮奏”解放“变调式”的规律,仍保留基础的音程关系,与“一笔书”在“自然流动”与“控制”的基础下,保持文字的架构特征的方式相若。让半音阶声响以“近似华彩”(Quasi Cadenza)般地填满整个音域,将“变调式”直接推入了声响的解放,此段达到了“一笔书”最极致的线条表情。
二、《笔法》
“我一直希望创作音乐有如通过音响笔墨来作画”。(11)引自梁雷《千山万水》专辑附录,波士顿:BMOP/sound,2018年。受古琴启发,梁雷的“一音多声”是实践“音响笔墨”的重要媒介,可说是书法和音乐结合的新方向。他探究乐器不同的发声法,建立新的声响融合,以音色的多样频谱唤起听众对书法线条的听觉感知。“一音多声”除了受古琴影响外,亦反映了梁雷对笔画材料的观察。(12)梁雷:《灿然一灯——再读黄宾虹笔记一则》,《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他提及:
一音多声也象征毛笔的两个部分:“一音”代表笔管,“多声”则是笔头。书写时,笔管引领笔画基本方向,笔头则因墨汁在毛内的分布,自然地细微流动,产生单一线条中多层次的特性。此外,不同材质和粗细的毛笔,也为影响书法风格的关键,是作曲家对“材料灵魂”的体悟。(13)梁雷:《灿然一灯——再读黄宾虹笔记一则》,《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
观察《笔法》的“一音多声”,我们难以用系统性的方式来分析,只有在聆听当下,亲自体会声音刹那的变形、碰撞及消逝,方能会意笔墨线性的运动。更大胆地说,《笔法》超越了声音模仿书法的手法,让笔画灵魂成为音韵的本质。
(一)《笔法》的“一音多声”
《笔法》由斯蒂芬·德鲁(Stephen Drury)和“敲敲打打伙伴乐队”(The Callithumpian Consort)委约,创作于2004年,2005年首演于新英格兰音乐学院。(14)班丽霞主编:《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7年,第413页。此曲共由两段构成,从笔者的聆听经验,第一段的音色细致变化犹如宋徽宗(1082—1135)“瘦金体”风格;而第二段快速、复杂肢体则呈现了唐怀素(735—799)的“狂草”风格,形成“简”与“繁”的结构对比。下面笔者以 “瘦金体”作为参照对象,探讨“一音多声”如何表现“书法声响”。
宋徽宗的“瘦金体”以撇如金针、筋骨外露为著名,于书法史上自成一家,如《千字文》里的“冬”字(见谱例4)。一开始,“一音多声”表现出“露锋”与“筋骨外露”的线条特征。在第1—4小节,由双簧管奏出的短小旋律的开头,接续至集中在F音上的音色变化,其发展阶段历经打击乐器的音色点亮、长笛与黑管的音色衔接、弦乐器的润饰及最后擦弦音和管乐气音的收尾。(15)梁雷:《笔法》(Brush-Stroke),Project Schott New York,2004年。
声音上,“露锋”表现在刻意强调f6之“泛音频谱”的手法上。一般来说,当我们聆听某一乐器的音色时,不同频率的泛音相互融合成为该音色的频谱。在第3—4小节中,作曲家安排了弦乐泛音F及拉奏古钹的bE,有如特意曝露f6的“泛音频谱”。而“筋骨外露”的特征,可从整体旋律流动的比例观察:在第2—4小节,由于“一音多声”技法集中在单音F上,音高流动属静态,也因此凸显第一小节双簧管的旋律动态感。“瘦金体”的行迹使转往往被夸张表现,和细瘦线条成鲜明对比,《笔法》的开头正与此呼应。笔者将宋徽宗的“冬”字与此段音乐于谱例4作比较。
谱例4
(二)“一音多声”的节奏
黄宾虹先生曾提及笔法的五个要点:平、圆、留、重、变。而关于“留”,他认为应是“笔有回顾,上下映带,凝神静虑,不疾不徐”(16)南羽编著:《黄宾虹谈艺录》,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30页。。其中“不疾不徐”指出毛笔运行的节奏特征,也就是弹性发挥运笔速度,使线条首尾呼应,结构丰满。“瘦金体”节奏变化非常细致,从墨的浓淡可推测书写过程的节奏。以 “冬”字中的“捺”为例(如谱例5),开头的运笔必须稳重且慢,随后向下右撇的笔画则因速度较快,呈飞白现象,最后墨色显浓的“露锋”则是缓慢收笔。由此可见,这一笔包含“快—慢—快”的节奏特征。
如何以“一音多声”表现笔法的节奏?有别于西方传统拍号的规律进行,梁雷以音色的变化频率展现毛笔运行的弹性脉动。同样以第1—4小节为例,F音音色变化的次数共为八次,每次停留的时值均不相同。若将音色的变化标出(如谱例6下方的节奏进行),可看出八次变化中以第2至第6次最为密集,速度较快,而第1、第7、第8次则较为缓慢,确实呼应了“冬”字中“捺”的行笔节奏。因此,“一音多声”不仅描绘线条的墨色变化,亦有更深层次的节奏律动。
谱例5
(三)《笔法》的“一笔书”
此曲虽然亦借鉴了“一笔书”的技巧,但和周文中的手法大不相同,梁雷尝试将“一笔书”所带动的体积变化和姿势动态表现于声响织度中。如怀素的《自叙帖》,某些字体因情感起伏的带动,大小比例会有夸大、变形的现象,影响了字行间的平衡。如图2中的“醉来信手”。
图2
“醉”与“来”是由“一笔书”技巧贯穿,“信手”则因“来”字放大而被压缩至底下,显现出怀素酒醉时豪放不羁的狂态。以《笔法》第二段来看,除了整体速度提高,乐器群间的织度流动呼应草书的字体变化。在第79—82小节中,作曲家以钢琴声部的大跳和夸张力度作为引导,由低音域渐快至高音域;并接续至木管密集、快速的音群里。在这里,织度及音色的衔接形成了如“醉来信手”的“一笔书”线条。
另一代表“一笔书”的典型段落为最后的“钢琴即兴”。(17)班丽霞主编:《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7年,第277页。班丽霞于《梁雷“音响笔墨”的创作手法与艺术特性》中提及梁雷的《听觉假设》(Aural Hypothesis)也采用相同的方式,并指出该段落让人联想到怀素的狂草。自第124小节,即兴演奏如骤雨狂风般扫遍整架钢琴,直至乐曲尾声,梁雷标示到:“钢琴部分可牺牲音高的确切性,但必须以即兴的方式保持这段音乐的姿势与节奏性。”(18)此段翻译自班丽霞:《梁雷“音响笔墨”的创作手法与艺术特性》,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7年,第227页。这里与《飞草》中的 “控制”与“自然流动”的结合是异曲同工之妙。周文中在尾声使用“琴弦刮奏”时,仍保留E和bB音的基本的音高结构特征,梁雷则以“姿势”“节奏性”和“大略的音高群”作为控制声响结构的手法,让即兴触发“自然流动”。结果虽大不相同,但都精确地把握 “一笔书”的精神。
此外,钢琴承载了前面音团所积聚的能量,一次性地宣泄而出。在现场的体验中,钢琴成为焦点,有如吸收、融合其它乐器声部的笔画,毫不保留地涌入钢琴“一笔书”声响中。在《自叙帖》,怀素引用旁人观看他在书写时癫狂的评论:窦御史冀云“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此段精彩的钢琴即兴,正如窦冀所言,是视觉与听觉的感知交汇。
“一笔两笔是为简,千笔万笔也是简”,在黄宾虹先生的启发下,梁雷理解道:
其实一笔两笔并不简,因为一笔包含的内容很多,往往是千变万化的。而千笔万笔呢?能否通过千笔万笔描绘后还能让人们听到一个完整清晰的形象?(19)梁雷:《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7年,第53页。
《笔法》除了表现两位书法家的对比风格,亦包含更深层次的 “简”与“繁”之对话。听众可从第一段发掘“瘦金体”的音色灵动,亦可在织度丰富的第二段感受“一笔书”的大线条。
结 语
由此分析,我们理解周文中与梁雷在实践 “线条多维性”的手法上,均从单音的角度切入,这也是在书法的领悟中表现于现代音乐创造的一种特征。周文中在《单音作为音乐意义单元:以结构的观点看音的偏移属性》,观察亚洲传统乐器在单音的发声法、持续和收尾上,点出单音“偏移”(Deviation)的结构特征(20)周文中:《单音作为音乐意义单元:以结构观点看音的偏离属性》,林则雄译,载梁雷主编:《汇流:周文中音乐文集》,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24页。。在“变调式”,单音的偏移成为表现易经和笔法变化的关键,而梁雷更是进一步地由“一音多声”进入单音里的转化与表情。“一音多声”是多变、流动的,它的完成需靠听觉的感知,每次聆听都有更深层次的发现;其听觉体验是独特的。据笔者观察,梁雷的“书法声响”或许和近年对音色认知领域的进步息息相关。(21)从梁雷的《时间的凝聚,音响的振发》,可看出频谱分析是他来理解古琴音色的重要工具。斯蒂芬·麦克亚当斯(Stephen McAdams)就提出对音色的见解:“音色是感知的特性,而非物理特性”。(22)翻译自凯·斯登堡编著:《音色:声学、感知与认知》(Timbre: Acoustics,Perception,and Cognition),瑞士: Springer,2019年,第23页。原文为:“Timbre is a perceptual property,not a physical one.”它的形成仰赖人耳对声音的分析与过滤,因此音色的现象即是听觉认知的表现。
从“书法声响”的实践角度,我们看到作曲家如何赋予笔法声音的表情;技术上,书法与音乐的内在共性,激发了我们观察声音的不同面向,并将当代作曲推向丰富的多元性。中国传统文化对国际当代音乐的突破和影响深远,书法作为重要的文化标志,其艺术内涵更是作曲家们值得耕耘的主题。然而,从周文中的音高理论到梁雷的音色实验,我们是否还能在“书法声响”中找到新的突破,继续为作曲技术提供不同的创作思维?对笔者来说,笔墨下的独特艺术性,在于每次的回顾总能体验更深的空间延展和时间变化,我们相信它作为音乐创造的材料实际具有无限可能性。例如,从当代的作曲技术“声响空间化”(Spatialization)来看,人们通过电脑辅助让声音在实体空间中移动,“书法声响”或许也能与此概念结合,让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线条运行以“声响空间化”的技巧呈现。(23)梁雷在为电子音乐的《听景》(Hearing Landscape,2015)中,实验了水墨和声响“空间化”的结合,让画中的空间变化呈现在声音里。而在时间上,作曲家利用“无声”探究声音的延续,试图表现下笔、收笔与留白间的线性动态。(24)细川俊夫在《线》系列中,尝试以 “无声”表现书法中的留白,并暗示收笔后和下笔前的呼吸循环,让人的呼吸成为线条的一部分。
“什么时候一个线条不只是一个线条?”周文中的提问提醒我们,无论以何种创新的视角诠释,始终必须回归探究“线条多维性”的题目。对此,梁雷以毛笔的角度提出见解:“它是情感,是表达,它包含多个维度,甚至是对位。本质上,周文中成为了用声音来书写的书法家。”(25)引自《纽约时报》追悼周文中先生,鲁瑶译,梁雷审阅,2019年,10月29日。周文中打开了中西音乐汇流,让世界认识亚洲艺文价值,梁雷进一步以跨学科合作开启不同领域的汇流,让我们继续寻找“书法声响”的实践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