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哗啦落心怀
2021-12-06张夭靛
张夭靛
一 琥珀棕
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梅椰就是糊窗户的人。
去往国家天文台的长途火车上,路枕竹意外地和梅椰对视了。
其实第一眼,路枕竹并没有认出她。
因为火车上的这个女孩有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看上去像是混血儿,有一种异域感,和他记忆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小姑娘,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路枕竹从火车中铺勉强坐起身,看着站在他铺位前低头查看车票的人。
是梅椰,没错了。
传说中身高很矮,但个性顽固强硬的女孩。
正是因为她个头矮,路枕竹才会躺在火车上,无意间看到一双漂亮的、像琥珀一样的眼睛。
而非是某人的下巴、领口或前襟。
梅椰,他导师女儿的名字。
路枕竹高大的身躯无法在火车中铺待得舒服,只能跳下来,坐在过道的座位上。
他在日落时分的窗边,像小偷一样观察着。
他怕梅椰认出他,又怕她根本不记得他。
梅椰也是孤身一人踏上旅途的,她将随身的双肩包扔到自己的床上后,径直坐到了路枕竹的对面。
那一刻,路枕竹微不可见地屏住了呼吸。
梅椰却没有看他,她拿出了一个可以立在桌面上的镜子,然后将手消毒,然后……
路枕竹亲眼见证,她在扣自己的眼珠子。
两秒后,她的眼珠变成了黑色,一个稳定的、让人觉得安心的颜色。
这是2017年的初春,他将按照计划,带着组内年纪最小的博士研究生的光环,参加整个天文学界的盛宴——梅西耶马拉松。
他在去往目的地的火车上,遇到了本该在学校安心准备高考的导师女儿。
也是他未来的同门师妹。
一个只见过一面,却和他一样活在传说里的,所谓天才。
科研的不二人选。
梅椰摘完美瞳,视线惯性地瞟向了路枕竹。
路枕竹有一颗好看的泪痣,但梅椰的视线无波无澜地掠过这颗痣,然后无动于衷地扔掉了日抛的隐形眼镜。
路枕竹松了口气。
毕竟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出发,而且选择了最缓慢的交通方式,还选择了最晚一班的列车。
熄灯后,路枕竹回到了自己窄小的铺位上。梅椰睡在他斜下方,直到此时才收起了书本。
他觉得,他说不出口。
他没办法对一个优秀的,未来会和他从事同一领域研究的人说出真相。
他这个以南仁东先生为偶像,一直以来都备受瞩目、备受期待的科研人。
不想读书了。
二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路枕竹很小的时候就读过毛姆的小说,因此了解到了画家高更,还有高更的一幅作品。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他曾经确切地有过答案。
路枕竹和梅椰果不其然地在同一站下車。
三月早上六七点还是很冷的,路枕竹看见梅椰裹着自己厚重的羽绒服,像一尾鱼般地游入人群,遍寻不见。
路枕竹不放心,在拥挤的人流里找她,可是直到出了火车站,都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正准备拨打老师电话的时候,却看到路边一个女孩在跟黑车司机讨价还价。
他收起手机,走到梅椰身边向司机说道:“不用了,谢谢。”
梅椰警惕地看着他,路枕竹表明身份道:“师妹,你没跟梅老师联系吗?我是路枕竹,是老师的博士研究生。”
听到他名字的一刹那,梅椰的表情闪过震惊、懊悔、失望,最后归于平静。
显然,她知道路枕竹这个名字。但她没有认出他。
路枕竹注意到她又戴上了琥珀棕色的美瞳。她说:“我是悄悄来参加梅西耶马拉松的,你不要告诉梅老师哦。”
“梅西耶马拉松”是一项天文学爱好者的活动,参加者需要在一夜之间观测并记录110个梅西耶天体。
相比于整日与公式、算法打交道的枯燥,这应该算是本专业最有趣的活动之一了。
梅椰在高考前偷偷出来参加活动,路枕竹倒是十分理解。
但是梅椰既然被他碰到了,就不可能放任不管,他犹豫了一刻要不要给老师打电话,但这一瞬间梅椰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想法。
因为她说:“师兄,不如我们组队吧。我来观测,你负责记录。”
这会是巧合吗?路枕竹思考。
他一直以来逃避的问题,就这么被轻松化解了。
他说:“梅椰,过了今晚我就把你送回学校。现在好好考试,以后好好科研。”
他突然释怀了,虽然他已经心生退意,但依旧有人抱有这么大的热忱,这么坚定,就像他十五岁那年被少年班录取时读到的那个故事一样。
2007年,中国天眼工程在克度镇绿水村奠基。项目获批时,南仁东在办公室放起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音乐声中,他让助手朗读了麦哲伦出发前对船员的讲话:
“我们将开始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航行。我们中间有些人会葬身大海,不可能所有人都回来。但是,我们将会证明,地球是圆的。”
三月下旬的国家天文台兴隆观测基地,聚集着大量痴迷于星空的人。
只是现代化的生活让人造光线侵蚀着黑夜的穹顶,即使在深夜十点,光污染依旧让观测活动难以开展。
梅椰举着望远镜沉默地望着星空,零下的气温和凛冽的寒风好像也干扰不到她。
路枕竹站到风口替她挡去一些寒风,想让她先休息一会时,梅椰却开口了。
她说:“路枕竹,我很好奇。这些星星,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三 彗星猎手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这个问题路枕竹回答不了,因为他已经无法观测星空。
一个月前的一场高烧让他痛苦不已,免疫力下降却强撑着自己完成课题。任务结束后,他眼睛酸痛却不以为意,没想到几日后双眼畏光、视力衰退,去医院检查被告知已经感染了角膜炎。
他积极治疗的同时,也肩负着所有人的期待。梅老师告诉他,这次的梅西耶马拉松,他可以尝试肉眼观测,师弟师妹们都很想见识一下。
他告假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没有开口。因为老师在认真规划他以后的科研生涯,博士后、天文台、研究院……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缺席一次观星而已,他却难以鼓足勇气说出口。
可能是因为,他对老师口中那些他曾经坚信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他的前二十年太过顺风顺水,此时向前的惯性好像用尽了。明明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他却难以迈出一步。
最后,他只是道别了老师,没有再多说一句。
而此时零点的观测基地,观测条件良好,梅椰也借助设备顺利找到了猎户座大星云。
但是,路枕竹脑子里还是萦绕着刚刚她的那句疑问。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这绝不是一个热爱天文学的学生会问出来的问题。
他尽力忽略掉那股违和感,对专心致志寻找天体的梅椰说道:“隐形眼镜佩戴时长最好不要超过8小时。现在已经深夜了,摘掉美瞳也没有影响。”
梅椰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绝不是因为路枕竹关心她才笑的,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幸灾乐祸。
路枕竹觉得自己不应该过度解读,他说:“你应该带框架眼镜了吧。”
梅椰从直指天空的长枪短炮之间走出来,她仔细给双手消过毒,摘下了美瞳。
她说:“我没有近视。我遗传了我妈妈的好视力。”
这是路枕竹听到的为数不多的关于师母的话题,师母早逝,这是梅老师心中难以面对的伤疤。
路枕竹规劝道:“那你更应该珍惜自己的眼睛,尽量减少佩戴美瞳的时长。”
梅椰吐槽:“你怎么跟你的梅老师一样,都這么啰唆。”
黑夜的寒风里,相识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大家观测到不确定的天体,都来询问路枕竹。
路枕竹借着考验的名义,让他们将观测的星团画出来,自己再确认。
两个低年级的本科小师妹不怕他,非要他直接帮忙定夺。
路枕竹正要开口,站在他旁边的梅椰冷不丁出声:“这是衣架星团,倒着的钩是朝下的。”
小师妹看梅椰是个生面孔,并不十分信任,但路枕竹听到梅椰的解释,立刻明白,向小师妹讲解了其中的区别。
到了后半夜,体力不支的人已经坚持不住了,但路枕竹没看到梅椰的困乏。
然而他还是劝说道:“能够观测到30个已经及格了,保存体力,明天还要坐车回家。”
梅椰并不看他,举着望远镜自顾自说道:“你说,梅老师给我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对我寄予厚望。”
路枕竹肯定:“当然,你是老师的骄傲。”
“他以前说,我的眼睛很黑,总是能够让他联想到夜空。我小时候以为这是一个很浪漫的说法,可是当我越来越了解夜空,我才知道,凝视着它们的人,内心是多么理性和残酷。”
那天的最后,路枕竹只记得梅椰那一句好像呢喃的话语。
“可惜我不是彗星猎手。”
四 十八岁的那个夏天
2017年5月,路枕竹深思熟虑之后,他向导师提出了休学。
梅俞邢是震惊的,路枕竹拿出自己的病历和工作总结,向导师坦白了所有的想法。
这是路枕竹第一次看到梅俞邢失落的表情,梅老师总是那么严谨、认真、游刃有余,对他悉心栽培,对他充满期望。
梅老师说:“好吧,我理解你一时的无力与迷茫,角膜炎不是大病,好好配合治疗,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调整。”
路枕竹没有立刻离校,梅椰高考在即,梅老师也难得从工作上分心,实验室有什么大大小小的问题,他和其他研究生一起还能应付得来。
六月,这个充满着期待与可能性的月份,无数的梦想可以借着这个夏天起航。
路枕竹和其他几名研究生一起,和导师吃了一顿饭。梅椰高考结束,也借着这个机会放松一下,顺便和未来的师兄师姐们提前认识。
路枕竹看得出来,相比于上次见面,梅椰整个人的状态都轻松了许多,也快乐了许多。
梅老师喝了酒,话多了起来,他让梅椰向师兄师姐们多学习,这个暑假先跟着他们做项目。
梅椰过来跟他们聊天,才知道了路枕竹暂时休学的事情。
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看着路枕竹的眼睛亮晶晶的。
路枕竹想,这孩子以后还是少喝酒吧。
结束的时候,梅老师很开心,他拉着路枕竹和梅椰说话:“小路,别钻牛角尖,这一年好好调整,等明年回来了,多带带小椰。这孩子脾气犟,但是能坚持,多少年了目标都没有变。其实你刚读研那会,这丫头还看了好久你的论文呢。”
梅椰还是那个不动如山的表情,路枕竹想,有梅椰在,应该能冲淡一些自己突然决定暂停学习生涯带给老师的失落和遗憾吧。
7月,路枕竹来到了贵州,世界上最先进的射电望远镜所在的城市。
FAST中国天眼,它真正的用途是用来倾听宇宙。
路枕竹住在民宿里,白天出门,空闲时翻书,他觉得这么多年被推着往前走的步伐终于能暂时停歇,有时间思考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很普通的午后,路枕竹接到了梅椰的电话,她说她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路枕竹恭喜她,准备给她发一些自己收集到的资料。
梅椰却说:“应该用不上了,师兄,我被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了。”
路枕竹从放松的姿势站直,冷静了三秒钟才问道:“怎么回事?你的分数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梅椰说:“是的,我的分数没有问题。实际上,我并没有报天文学的志愿。”
“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对天文学的热爱都是伪装,梅俞邢因为这个行业连我妈进抢救室都顾不上来看一眼,我妈走的那个夜晚,他还因为工作迟迟赶不到医院。那天之后我就发誓,我要成为插在梅俞邢心口的那把刀。我要让他知道,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小时候,爸爸夸她眼睛好看,她会甜甜地笑,后来,她学会用美瞳遮盖起自己原本的瞳色。
她讨厌夜晚,讨厌星空。但是十八岁那一年的七月,她将这六年以来所有厌恶化作利剑,朝她父亲的心口刺去。
终于,她所有暗藏于心的厌恶都如流沙般离去,她按捺于心的所有恨意、悲伤都得以释怀。
她扔掉美瞳,直视夜空,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她说:“妈妈,不许怪我。因为,我已经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我将重新开始,所有的道别都已结束。
五 星空是平等的
2018年3月14日,科学巨人霍金去世的新闻引爆互联网,这更是一颗学术界的超级炸弹。
彼时路枕竹正在上海的书店看文献,一个小作家在这里办小范围的签售会,但是并不吵闹,和其他读书的人互不打扰。
路枕竹被手机里推送的信息刷屏,许多好友也给他发消息表示震惊和不敢置信。
一时之间,连他小时候翻过无数遍的《果壳中的宇宙》都一跃进入畅销书行列。
他回复了不少信息,书店里也渐渐吵闹,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准备离开,却看到了另一边签售的人群里有一些不和谐的动静。
看起来是一对情侣,女生涨红着脸说:“我就是想悼念霍金,那又怎样?”
男生却有些鄙夷,大声嘲讽:“就你?高中物理次次不及格,也不见你平时多喜欢霍金,他的理论你知道什么?现在跟着网上人云亦云,能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
女生都要被气哭了,胸前抱着书,浑身颤抖。
路枕竹看不下去,正要过去,却看到原本坐在桌子前签售的作家站了起来。
那作家個子不高,站起来也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但她一开口,所有人都不自觉向她看去。
“我以前在网上看过一段话,觉得很有道理。‘这个世界不平等,但是星空是平等的。它愿意把光芒均给人世间每一个生命,无论高贵与卑微。’我相信霍金这颗闪亮的星星,一定不会介意,那个在茫茫人间抬头仰望他的那个人,是不是还懂点物理学。”
那个被男朋友嘲讽的女生瞬间流出了眼泪,男生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被书店的工作人员以干扰活动为由制止了,随后,男生愤然离去。
后来,排队的人已经不多了,签售活动慢慢进入尾声。
路枕竹走到悬挂的海报前,看到这个作家签售的书籍叫作《桥下客》,从封面推测,应该是一本小说。
他买了一本书,没有要作者签名,走出书店,坐到隔壁的便利店里,一页一页读了起来。
看的时候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分心,他走神地想着,看来,星空现在对于梅椰来说,应该不是个令人讨厌的东西了。
便利店人来人往,路枕竹却毫无所觉,直到旁边人吃饭的架势影响到他,他的注意力才从书上移开。
他向右边看去,一个女孩正抱着一堆零食、甜品往桌子上摆着,她对于这些东西已经占领路枕竹桌面这件事情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还对路枕竹说:“帮我看管一下哦,我再去买一份关东煮。”
路枕竹看着梅椰的背影,有些惊讶,有些感慨。
他其实有躲开梅椰的想法,所以离开了书店。但他还存着一丝,他们也许还能继续做朋友的想法,因此走入了隔壁的便利店。
出乎意料,他们还是相遇了。
六 两个极端
路枕竹在梅椰的学校逛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走入了图书馆。
他用校园网刷了近几天的期刊文章,然后继续敲自己的代码。
梅椰和同学结束自习,特地来叫他一起吃饭。梅椰的同学见到路枕竹,突然皱了下眉头,但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他们快走到餐厅,那位同学才一副终于想起来了的神情。
她说:“学长,我以前见过你!”
梅椰转头看她,奇怪道:“什么时候啊?高中吗?”
这位同学和梅椰从同一所高中升入大学,高中时期碰到路枕竹也不算奇怪。
她说:“我们高考统一体检的时候,我和梅椰在医院碰到过你,那时候你好像在检查视力呢。”
她用胳膊碰了碰梅椰,说:“你还记得吧,小椰。”
梅椰表情变了变,说:“是吧,我好像忘了。”
那天晚上,梅椰还是把路枕竹约到了学校的咖啡馆,请他喝了一杯冰美式。
梅椰把自己的饮料喝了快一半时,才抬起眼和路枕竹对视。
“是的,我体检的时候就见过你。那个医生喊你名字,我才知道那是你。”
“所以,其实你在火车上就认出我了。”路枕竹用了肯定句。
梅椰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雪纺衬衫,黑发,让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样子。
“没错,我那时候就知道你生病了,但我没想到,你后来会休学。”
路枕竹以前去导师家的次数并不多,有一个下雨天,因为编辑要复审文章,休假中的老师把他叫到家中指导。
那时候,一个小女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并不理人,老师叫她,她甚至一言不发地跑回房间甩上了房门。
连来客是谁都吝于分去一个眼神。
老师说:“这孩子跟我闹别扭呢,你别在意。”
路枕竹说:“没关系,小孩都有青春期。”
路枕竹那时候的年龄,也算不得什么大人。只是他读书的速度太快了,身边的人都已经习惯把他当成年人看待。
那时的路枕竹,心里偷偷地羡慕了好久说任性就任性的梅椰。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听过无数次的“梅椰”这个名字,是套在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上的。
和椰子恰恰相反,外表柔软,内心坚硬。
他说:“其实你才是正常的小孩,在18岁之前做完所有别人看来叛逆的事情。我可能是一个被催熟的水果,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偏偏能把别人的牙酸倒。”
梅椰自顾自喝着饮料,磨蹭了半天后,才幽幽接话道:“可是,你不是水果啊。”
你是竹子,也许生长地快了些,但该挺拔还是挺拔,该苍翠还是苍翠。雨水不足时,缓慢向上,即使草木枯萎,你还是坚韧、有力量,从来不迷茫。
七 圆
路枕竹回学校的时候,带了两大箱特产分给大家。
梅老师头发明显变白了,但看到他很是开心,问了他很多问题才放他回宿舍整理东西。
路枕竹配了一副眼镜,是梅耶帮他挑的金属细边款式。她说:“你现在戴眼镜了,梅老师压榨你的时候也会有点愧疚感。”
路枕竹不信,但是他只是笑着问梅椰:“今年暑假回家吗?”
梅椰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才说:“看暑假的活动情况吧。”
路枕竹回到了人生的“正轨”上,师弟师妹跟他吃饭时说:“师兄,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们都想退学了!”
“对呀,这专业也太难了吧,连你这种神话一样的人物都放弃了的话,我们觉得自己差不多也可以散了。”
大家开着玩笑吐槽着让人秃头的公式算法,突然有人问路枕竹:“师兄,你当时为什么要读天文学呢?”
路枕竹握着茶杯想了想,回答道:“我当时看到了南仁东先生的一句话。他说,‘这个满地都是黄金的年代,我这些学生在看星星’。”
路枕竹上小学的时候,父母要带刚放暑假的他回老家,因为早已和小伙伴们约定好了去少年宫,路枕竹万分抗拒,但还是被武力镇压,强行带回了老家。
小路同学那时候倔强得很,切好的甜滋滋的西瓜也赌气不吃,一个人搬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谁都不理。
夏天的白日很长,他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长大后,记忆里只剩下不连贯的片段。
但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空气里时不时地飘来一股麦子的清香,以及他无聊地仰望天空时,看到的那一刹那星河璀璨。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也许,前因后果,自成圆满。
梅椰大三那年,为保研做了不少努力,同时还要兼顾双学位。虽然成绩优异,但她还是在图书馆消磨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路枕竹搬出了学校,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幸好他家务全能,偶尔碰上梅椰回家的日子,他还能给来蹭吃蹭喝的“考生”做上一餐四菜一汤。
2020年1月初,梅椰终于结束了本学期所有考试,她刚出航站楼,就看到了在那里等她的路枕竹。
他给她拿了一包口罩,开车把她送回了家里。
他不放心地叮嘱道:“这个寒假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在家里安全一点。”
梅椰有些不开心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乖乖地上楼去了。
路枕竹等了一会儿,用微信给她发了一个表情包,然后说:“别不开心了,马上就能收生日礼物了。”过了两分钟梅椰回复了
她说:“那路同学要说到做到呢。”
八 那些未知
梅椰是在除夕前一天发烧的。
不到38摄氏度,但一直在咳嗽。
路枕竹发现她生病还是因为她不肯接电话,只打字,说嗓子吃辣变哑了,不想说话。
梅椰原本要跟着梅老师回南方看姥姥、姥爷,但是今年梅俞邢心疼她风尘仆仆,便独自一人回去了。
然而十天时间,疫情形势变得紧迫,过年前,梅椰劝说梅俞邢留在南方,和姥姥、姥爷一起过年。
梅俞邢不放心她孤身一人。路枕竹知道这件事后,立刻给梅椰打电话。
可是,她不肯接。
路枕竹没有完全相信梅椰的解释,他赶到梅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准备去医院的梅椰。
梅椰戴着口罩,看到他,立刻准备关门。
路枕竹第一时间扒住门框,梅椰生着病,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费力地低声劝阻:“师兄,你进来没有意义,可能只是普通感冒而已,我自己能应付。”
“对呀,只是感冒而已。”路枕竹有些难过地笑了,“我帶你去医院,看完病咱们就回家。”
梅椰眼睛红红的,但是不管怎么说都不肯放手。
路枕竹一边手上用力,一边侧身进门,看到自己拦不住他,梅椰只能放弃。
路枕竹帮她装好充电器、洗漱用品,然后轻轻拉着她的手腕,说:“走吧,不管怎么样,师兄都陪着你。”
在医院门口,梅椰检测完体温被单独带走了。路枕竹坐在医院门口的石凳上,心里一瞬间冒出无数尖刺。
他感到害怕。
他怕自己来晚一步,梅椰就一个人拖着病体,从家里走到医院,从医院走向未知。
梅椰做了核酸检测,拍了片子,直到大半夜,医生才确定是普通肺炎。
路枕竹看到梅椰发给他的消息,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北方冬夜的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路枕竹在门口等着梅椰,她刚出来,他就立刻冲上去,递给她一瓶热奶茶。
“只能用来暖手,生病了暂时不能喝。”
“哦。”梅椰低着头应了一声。
路枕竹和她并肩慢慢走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两分钟,梅椰突然停了下来,路枕竹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身体却有些颤抖。
过了几秒,她突然上前撞到了他的怀里,然后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用坚强拼凑的假象,终于在这个漆黑又寒冷的夜晚分崩离析了。
夜色深处,他们像海潮中相依为命的孤岛。
除夕是路枕竹和还在低烧的梅椰一起过的。路枕竹做了几个清淡的蔬菜,然后两个人边吃边看春节联欢晚会。
看着看着,梅椰突然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就是路枕竹。”
她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
“那时候我去找洗手间,正好碰见你自己等检查。我当时看了你好几眼,我在想,这个男生的眼睛真好看,还有泪痣,要是以后戴了眼鏡,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后来,我和同学第二次遇到你时,我才从医生口中听到,原来那个如雷贯耳的,像从教科书里摘录的名字,原来就套在你这样一个平凡,又有点好看的男生身上。”
路枕竹问:“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和他一起,过一个很特别的春节。”
梅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没有。我那时候没想过。
我也没想过,只是在高考前偷偷坐火车去参加喜欢的作者的交流会,却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拦住。我为了维持人设,连交流会都没去成,还被迫去山上吹了一夜的冷风,看了一晚让人眼花缭乱的星星。”
路枕竹才知道原来那次偶遇竟然还有隐情。
看着路枕竹惊讶的表情,梅椰开心地笑了出来。
她说:“我也从来没想过,原来我也能像今天一样,看着银河,银河却好像落在我心怀。”
九 所谓梦想
梅椰的生日在大年初三,但直到小区解封,她才拿到了她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幅定制的拼图,图案是路枕竹手绘的梅西耶天体。
梅椰这个新手,努力了好久才拼完,成品最终挂在了路枕竹家客厅的墙壁上。
梅椰回到学校,用被压缩过的时间准备无数资料与考试,她特别喜欢在夜晚和路枕竹连麦做习题,两个人都不说话,耳机里传来令人安心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这个令人难忘的年份,梅椰确定了读研的学校,也终于有了一些空闲的时间。
路枕竹问她:“又回北京读书了,开不开心?”
梅椰纠正他:“我读研是正好因为学校在北京,不是特意回来的。懂吗?”
路枕竹表示理解,毕竟他也很想在国内排名第二的大学读书。
后来,路枕竹用FAST捕捉到的脉冲星信号为梅椰做了一个闹钟铃声,一个月后,他们一前一后刷到了一则新闻。
2020年12月,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确认,阿雷西博射电望远镜坍塌,世界只剩中国FAST一只天眼。
画家高更那幅著名的画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也许我们审问内心也得不到一个答案。
路枕竹和梅椰一起向窗外看出去,能看到晚霞染红了高楼后面火烧云。
他说:“夜晚又要降临了。”
梅椰回应道:“是呢,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但是这每一个好似索然无味的24小时,却总能酝酿出无数个惊人的、伟大的梦想。”
路枕竹笑着问她:“那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梅椰看着他,一幅无可奈何但只能顺着他样子,她说:“我的梦想就是,好好吃饭,好好生活,不虚度光阴,不辜负阳光与星河。”
最好,你也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