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总有光
2021-12-06大黄米
大黄米
01
恭王府后花园秘云洞内的福字碑,导游说要右手平摊,虔诚地自上而下边触碰,边许愿,便叫作“接福”,然后就会福气到手,心想事成。
乔夏不迷信,但凡事喜欢讨个好彩头,更何况旅游的奥妙就在于随波逐流。一大群人虔诚地做相同的事情,连带着事件本身都变得肃穆、庄重起来。
肃穆庄重的场合最容易带给普通人安全感。
她在伸手“接福”的时候,分神看了周凛一眼,对方不甚在意地伸手自福字碑上快速掠过。
乔夏忍不住就开口:“导游说,接到福要把手藏在兜里,这样福气才不会跑掉。”
周凛嘴角噙了一抹微笑:“傻瓜,这你也信。”
那是带着宠溺和包容意味的微笑。
身后是一对小情侣,乔夏听见男生略带紧张地同女友低声轻语:“你刚才有没有听清,导游说用左手更灵,还是用右手更灵啊?”
乔夏忍不住去看,只能看清两人紧扣的十指,听见周凛又道:“饿了吧,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我们去尝尝好不好?”
从狭小的洞口望出去,院内人潮涌动,有女生捧着附近小吃街的“京八件”边吃,边逛,脸上带着旅途中特有的新鲜和疲惫。
乔夏极少在周凛脸上看到“疲惫”二字,哪怕是为了企划案,大家都在熬通宵,凌晨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也是穿着考究的白衬衫和笔挺的西裤,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青草剃须水的味道。下属们都在背后打趣,周总也许在办公室里藏了个“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自然是没有的,他只是精致惯了,连带着皮肤和肠胃都娇弱,太晒的地方是不能久待的,网红打卡小吃是轻易不能尝试的。
所以,他在青砖古巷的老北京巷子里,提议去吃粤菜馆。
乔夏迟疑了几秒钟,点点头,没表示反对。
那家粤菜馆果然不错,八宝南瓜盅做得很是地道,周凛吃得赞不绝口,末了,抬头说道:“看起来食材都很常见,以后我们可以自己试着做一做嘛。”
食材是常见的,不错,可做起来绝算不上简单:糯米需提前浸泡四小时以上,莲子挨个挑出莲心,豌豆、红豆事先蒸煮半熟,南瓜去瓤雕刻,加以葡萄干、玉米粒、枸杞等配料,最后才是上锅隔水蒸。
乔夏眼观鼻鼻观心,半晌才咽下口中的半块白斩鸡,讷讷地说了句:“怕是没有时间,下周要送来一个白玉蟾蜍香炉。”
周凛点点头:“那就等你忙完了再做。”
乔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喝了一口汤,总觉得南瓜清香的味道里还泛着一丝苦涩。
乔夏是个古瓷器修复师,职业比较小众,但也有人露出惊讶惊喜的表情:“哦……知道,《我在北京修文物》嘛,你好厉害。”
一开始,乔夏其实听不太明白,还会反應慢半拍地解释一番:“我的店面就在本地,离故宫很远呢。”
是经别人提醒,她才知道《我在北京修文物》其实是一档综艺节目,专门拍摄的便是在故宫修补那些稀世珍宝的修复师的故事。拍摄的画面很唯美,每一帧都像是一幅画,看起来修复都不像一个普通职业,颇像是一项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
乔夏是把它当作教学课件看的,越看越觉得不愧是中国顶尖的修复团队,拆卸、清洗、除锈、隐补、固色的工艺都精益求精,饶是她师从陕西省第四代景德镇古陶瓷修复师江教授学了十余年,跟人家一比较,对方称得上艺术,她只能算是掌握了技术。
这技术也远没有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么光鲜亮丽,尤其是对于古瓷器来说,脆弱易碎不说,有的常年深埋地底,垢层比原件还要厚重,可表面的釉色又是绝对碰不得的东西,她常是仅清洗这一项,就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最夸张的一次,她修复一座疑似唐代的鱼篓尊,物件曾被多年搁置在农家的灶房内,沾染了层层重叠的油垢,清洗这多层油垢,足足用了三天三夜。等到釉面终于现出原样,她长伸了一把僵硬的腰,摘下指套的时候,手指因在汗液的浸泡下焐了太久,直接在指套上留下了一小层指纹。
周凛就是在这时候推开了那扇玻璃门,穿白衬衫、黑裤子,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雨后青草香。指尖传来痛感的同时,她看清了他的脸。
——棱角分明,眉间有着极淡的川字纹。
他手心里捧着一个琉璃色的宽边八角盘,乔夏眼力好,隔着老远都能看见盘底有一道纵横的裂缝。
她下意识地拿了无纺方巾去接,手伸出去,对方却放下了盘子,拎起方巾的一角,顺势缠上了她的指尖。
周凛开口,声音是清清凉凉的:“匠人的手,该是要好好爱护的。”
对修复师来说,重要的东西其实有很多,扎实的陶瓷知识、历史底蕴及精准的审美和敏锐的判断力,手艺反倒是可以经过日积月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但这一瞬间,乔夏略带失神地看着点点鲜红自雪白的方巾上渗出,斑斑点点,当真像是指尖开出了花。
03
琉璃宽边八角盘是一位台商的。台商幼时长在福建乡下,外婆是旧时民国的大家闺秀,活得仔细又精致,精通各种广式糕点的做法。年幼时,他最爱吃一种叫作“蟠桃果”的点心,金黄香脆,端正地放在琉璃色的八角盘里,外婆边摇着扇子,边笑着看他狼吞虎咽。
时光荏苒,台商如今已是耄耋之年,青砖灰瓦的乡下院子和外婆的音容笑貌皆已淡去,唯有这个八角盘被他从福建带到了台湾,始终鲜活。
是在某个又一次梦见了故乡的深夜,他自梦中惊醒,起床喝水时赫然发现,静静搁置在博古架上的八角盘,不知何时多了这道深刻的裂痕。
台商已经到了宁可千金买念想的年纪,周凛这才多方打听到了江教授的大名,四处辗转,捧着这个八角盘找到了这里。
乔夏讷讷地应了一声:“来得不巧,教授去国外参加学术交流会了,要下个月才能回来。”
对方下意识地蹙眉,短暂地思考后,再抬头时,眉梢带了笑意:“那就拜托你了。”
乔夏这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亮得如同黑曜石,认真地注视着你的时候,让人难以拒绝。
后来的某一天,周凛说“我喜欢你,不如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便也是这样注视着她的。
彼时,那个琉璃色宽边八角盘已然修复如初,周凛还特意驱车去了福建乡下,在待拆的民巷里找到了一位会做“蟠桃果”的老阿婆。
金黄的糕点放在琉璃八角盘里,漂洋过海地送到了台商的面前,听闻当时对方就红了眼眶,含泪吃了一口后,便把周凛志在必得的那笔大单签给了他。
周凛订了法国菜送来工作室,便是在等待马赛鱼汤的时候,他对她说出了那句话。
坦白来讲,乔夏没敢想对方会喜欢自己,她把人生中太多的时间献给了瓷器,在一件事上太过敏锐,自然在别的事情上便有些迟钝。
修复八角盘共用了四十七天的时间,周凛共出现了九次,有时是黄昏日落,有时是夜深人静,应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赶过来的,脸上却不怎么显疲惫。他披星戴月来的时候,也不过是打包几道私房菜,一一摆盘放好,同她面对面坐着吃晚餐。
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人,偶有几句交谈,也不过是“尝尝这个,对眼睛好”“我嘱咐少放了盐”“伏案久了,要起来活动一会”,乔夏便抬起头来,同他相视一笑。
饭毕,周凛便窝在角落的懒人沙发上对着电脑办公,乔夏继续坐在工作台后认真修复,满室寂静,似乎窗外月光满地倾泻的声音都听得清。
周凛有几次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通身在商场里浸染出的戾气自行收敛、消散,与外面的月色融为一体,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月光清凉,落在乔夏的侧脸上,她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八角盘,月光照耀着她温柔的侧影。
这样的场景没由来地就让他想起林间松涛、山间寺庙和鸟语花香,连空气中都是静谧、祥和。
他就是在此刻喜欢上了这个能讓他卸下防备、肆意安睡的姑娘。
她和她满屋形色各异的瓷器一样,厚重、精美而不张扬。
他那句“我喜欢你”脱口而出的时候,乔夏正仔细地帮生菜蘸鱼子酱,闻言,抬眸,定定地与对方四目相对几秒钟后,点了点头。
动作不太用力,却很坚定。
大概是太亮的月光容易蛊惑人,又大概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动人,总之,周凛笑了笑,然后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乔夏于这满室静谧中,清晰地听见了周围瓷器瓦罐们欢呼的声音。
04
恋人之间会分享很多小事情,大多无关紧要,比如他们各自的职业和兴趣爱好,再比如各自姓名的由来。
“没什么特殊含义,就是生在夏天而已。”
“很好听啊,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周凛抚摸着她的长发,“我的就更简单了,听说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妈一出门,吸了口凛冽的寒气,当时就动了胎气。”
他絮絮叨叨,没有主题,却听得乔夏满心欢喜。同这些浸染了过去的瓷器打惯了交道,她内心深处其实崇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感。他们一个是夏热,一个是冬寒,加上春华和秋实,便是完整的四季轮回,好像天生就该在一起。
热恋的时候是不会想起来,这世界上还有“夏虫不可语冰”这句话的。
至于工作和兴趣爱好,周凛则一笔带过:“哪有什么原因,慌慌张张,就为碎银几辆呗,但你肯定不是。”
乔夏便问,他但笑不语,半晌,笑完了,轻声道:“你呀,眼里有光。”
心中有暖阳,眼里才会有光,世人匆匆忙忙在山河间徜徉,仍觉得人间值得,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乔夏一怔,有热流自胸间一直游走,直至指尖传来真切的酥麻感。
她自幼长在瓷器之都,父母均是小镇瓷器厂的工人,在日复一日中讨生活,既忙碌又疲惫。如千万的传统父母一般,他们对孩子表达关爱的方式,也不过是偶尔带到家里给她的小玩意。
有时是个高脚花瓶,有时是个圆肚瓷碗,多是做坏了或者有缺口的,茶余饭后,母女之间没什么深切的感情需要交流,谈论最多的,反倒是那些残缺的由来。
室内灯光昏黄,仍余饭菜的香气,室外万籁俱寂,偶有流光溢彩,那摆在桌上带着残缺的瓷器,永远留在了她心中最宁静的一隅天地里。
于她而言,那一小片天地里永远有光。
有时偶尔有周凛处理完公事,乔夏的工作也刚巧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们也会窝在客厅的飘窗一角,看着满墙橱窗,周凛随手指出一个,她便如同介绍老友一般,同他低声轻语半晌。
那个孤脚杯原本在斜上方有个缺口,是在多年颠沛流离中被某一任主人摔的。
那只碎花圆肚莲花盏,大概在经年的岁月中长期被用来腌制酱菜,内里留下了一块无论如何也难以去除的酱渍。
那个天青色鱼尾鼻烟壶,后面的鱼尾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烧制时留下的镂空金鱼鳞片,可如今鳞片处已经全部斑驳了。
乔夏是个沉默且内敛的人,像极了橱柜最上方摆放的锯嘴玉白葫芦,满腹精彩,把瓶肚都撞得叮当作响,可这声响只有同类,才能明白其中的动听。
有时黄昏,她倚在落日洒下的余晖里同他讲述,他便微笑地倾听着,下一秒她抬了眉梢转身,才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在睡梦中似乎不太安稳,他眉头紧蹙,反倒比平时成熟稳重的样子多了些真实的烟火气。
乔夏便俯身给他盖上毛毯,次数多了,便能听见自己极轻的叹息声。
她有一瞬间会想,他或许喜欢的只是她修复古物时的样子,陶瓷易碎,修复如初更是需要万分的专注和认真,所以,大概打动他的其实只是那一秒周遭寂静的磁场,而并不是她。
这念头如同鱼尾,在她的脑海中打个摆,便也就消失不见了。
05
平心而论,周凛绝对算是个体贴、优秀的男朋友,性格和职业习惯的双重加持,让他在恋爱中也自有一套准则和章程。
浓情蜜语落到实处,无非是衣食住行。他们都很忙,不过区别在于是动态还是静态,一天飞去三个地方是忙碌,一天坐在工作台前九个小时更是不轻松,由此带来的休息方式更是大相径庭。
周凛只想窝在一方小小的角落里,而乔夏习惯离开这间工作室,背起包去任何地方走一走。
刚开始的时候,周凛其实陪她去过几个地方,或远或近。他习惯了简洁高效的出行方式,比起过程,更看重结果,这就导致有一次乔夏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了大名鼎鼎的K3次绿皮火车:历时六天横穿亚欧大陆,从北京途经乌兰巴托最后抵达莫斯科。这一路将从京郊的日落看到蒙古草原的日出,再到贝加尔湖的漫天大雪。
贝加尔湖,这个在1996年就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湖泊,晶莹剔透得如同液体陶器一般吸引着她。
她话音落下,对方便宠溺地拍她的额头:“你喜欢贝加尔湖,我们直接去看就好了,北京有直飞伊尔库茨克的航班。”
乔夏张了张嘴,到底也只是笑了笑。
她喜欢的仅仅是贝加尔湖吗,不是啊,她喜欢的是这一路朝暮相接、草长水落,是这一场漫长的旅途,他们慢慢地走过,就像是走过了一场四季变换的人生。
她后来又有过几次选择了乘坐飞机和直达终点的妥协,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也就习惯了闲暇之余仍旧待在自己的工作室里,静静地等着周凛回来,陪她一起吃顿饭。
大概是经常在外漂泊的缘故,居无定所,所以周凛习惯从食物的温度里感受暖意,每一顿饭都不愿凑合。某天乔夏忙完之后,做了极简单的家常菜,他竟然吃得意犹未尽,语气软糯似的撒娇:“这才是最好的、专属我的家常菜啊。”
他看着既满足又感慨,让乔夏的心里也溢出丝丝缕缕的甜。
这甜如同引诱飞蛾的火,让她心甘情愿地做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菜,以至于某天江教授问她最近修复了什么得意的作品时,迎着教授审视的目光,她下意识想起来的,竟然是尝试了四次终于做成功的那道松鼠鳜鱼。
周凜尤爱吃鱼,却不怎么擅长挑鱼刺,乔夏便细细地替他挑出来,看他吃成一只慵懒满足的猫。
而自己当时吃了吗,大概是没有,她记不清了,唯一能记清的,是她下意识地把挑出的鱼刺摆在盘里,一点一点地还原出了鱼本身的骨骼脉络。对面的周凛边吃,边笑道:“不愧是修复师哦。”
她便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是在很久之后,乔夏腰间系着蓝底皮质的防水围裙,站在厨房里盯着火上正咕嘟咕嘟冒泡的虫草母鸡汤,突然想起了那天自己的笑,忽然就有点茫然。
她在笑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起年少时自己待在院子里,面前摆放的是一排瓷器,它们静静地陪伴她看日落黄昏,陪她扮演每一出过家家大戏。它们长得精致美丽,却因为细微的缺损,被同伴们抛弃,只能永久地待在这破败的院子里。那时她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要让它们完好如初。
她算不上有天赋,靠的多是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和勤奋,曾经为了把一条经年的裂缝修复好,她在工作台前一坐就是四个小时。寒冬腊月,室内的暖气不知何时停了,等到终于从工作台上直起身子的时候,她才发现胸前的汗水都已经冻成了冰。
她在大雪纷飞的季节感受到的这一抹透心凉,不是为了让她有朝一日,可以把餐桌上的鱼骨头恢复成原状的。
就如同她整日整日地待在工作室里,却在这满室瓷器的注视下,洗手做起了羹汤。
她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状态,可又不知道该怪谁,从来没有人逼迫她做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做对方喜欢的事情,或者说,变成对方喜欢的样子——温柔、贤惠、善解人意,待在这间小房子里,和这蒸腾的氤氲香气汇成一种被需要的感觉,等待着他的短暂停息。
被需要是一件算得上幸福的事情,最起码刚开始的时候,确实让人甘之如饴。
后来这份甘甜是如何掺杂了淡淡的苦涩,她思来想去,也只抓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端倪。
夏天快来的时候,乔夏参加了一个小型的修复比赛,发起人是她大学时候的师哥章砚。对方主攻的是玉石修复,在校的时候便天赋极高,毕业后又成了坚持着没有转行的少数人,所以尽管他为人孤傲冷僻,反倒成了她还算说得上话的朋友。
说是比赛,其实不过是业内人聚在一起交流讨论,大半的时间用来显摆自己最近新接了什么好东西。以前也有不同的人组织过几次比赛,乔夏不喜热闹,都没参加,但因为知道章砚的脾气和本事,不像是那种把比赛举办成茶话会的人,所以她便有些犹豫。
她犹豫的原因是,周凛这段时间去香港谈一笔生意,应该是快要回来了。
他曾谈起过对于日后家庭生活的幻想,其中最常勾勒的画面,就是他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会有满室扑鼻的饭菜香,微醺昏黄的那盏灯下,她穿一身居家服,会先给他一个拥抱,再笑意盈盈地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
周凛第一次描绘时,是在一家私人的手磨咖啡室里,远处就是氤氲的山石流水,音乐是很应景的《Sprite of life》。她看着对面他那双深邃的眼,不自觉就听见了自己轻轻点头答应的声音。
他眉眼带笑的样子太动人,她不忍心让他失望。
她把鼠标放在比赛邀请函的页面滑来滑去,刚巧有相熟的顾客来取瓷器,往她的电脑上瞟了几眼,突然就说道:“咦,是章砚啊。”
“嗯。你认识?”
对方想了想:“以前找他修复过一个豆青釉葫芦瓶,他是个很优秀的修复师。”
乔夏正在用泡沫纸打包的手一顿,半晌,才听见对方问:“乔老板?你没事吧?”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
她当然没事,掌心里不由自主沁出的薄汗,也不过是因为突然想起来,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提起“乔夏”这两个字,会怎么评价。
一个优秀的古陶瓷修复师吗?
乔夏最终报了名。
比赛地点设置得很是另类,在一个靠近沙漠的西北边陲小镇上,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酒店和超市,食衣住行自理,有几人在临行时便打了退堂鼓。
剩下的人抵达时已然是黄昏,乔夏搭好帐篷后,便出来四下打量,天上有朦胧的月亮,路边有几棵枯干的骆驼刺,带刺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一望无际的沙漠,深吸一口气,她感觉鼻腔里都充满了沙子的粗砺感。
她是古陶瓷修复师,陶瓷本身便是由高山岭土烧制而成,一沙一石早已经刻在了她的脉络里,亲近自然山川大概已经成了本能。
这漫天风沙刮在脸上带来的钝痛,反倒让乔夏觉得心安。
得知她在沙漠时,周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风太大了,把他的声音都吹得断断续续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姨妈来……”
周凛的姨妈在上海旧式人家长大,精致和挑剔是长在骨子里的,幼时父母忙碌,他便被放在姨妈身边抚养,彼此感情很深。
热恋中的时候,周凛专程带着乔夏回了一趟上海。
去之前,做了许多准备,周凛在百忙之中专门空出来一天,把乔夏从头到尾重新“包装”了一番——剪裁精致的旗袍式套裙,烫到微卷又不刻意的发型,一双细跟高跟鞋。
乔夏穿惯了工作服,感觉自己像是被套进了笼子里。
周凛时机恰当地牵住她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知道可能会有点拘束,但亲爱的,坚持一下,给姨妈留个好印象。”
乔夏短促地笑了笑,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差点崴到脚。
但终究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倒也无关乎其他,像姨妈这样讲究的人,一举一动都讲涵养,谈论的问题也无非就是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之类的话题。
乔夏每答一个问题,姨妈就微笑着转一转她手腕上的琉璃珠串。
聊到关于她的工作,姨妈倒是略微感兴趣:“修复师?就是电视上放的,修缮珠宝玉器的那一种?那该是有品味、有本事的。”
乔夏刚要开口,就听见周凛接道:“这是自然。对了,咱家早年间不是有个碎了碗口的白玉金嵌宝石碗吗,可以让夏夏抽空修复啊。”
乔夏转身看他,带着那么一丝疑惑,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微笑的弧度,却看不见他眼神的落脚点。
迟疑了有那么几秒,她还是开口:“对不起啊,我是古瓷器修复师,大多数都是年代久远的瓷器,很多只是农家的用具而已。白玉金嵌宝石碗属于玉器,我修不了。”
姨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手腕上的珠串还在不停地转动。
周凛终于把目光转过来了,与乔夏四目相对,不知怎的,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一页很快就翻过去了,他们再也没就此谈论过关于姨妈的话题,但也许根本就没翻过去,否则,也不会当姨妈旅游路过这里停留五分钟的时候,周凛专程要带她去见姨妈。
机场在远郊,堵车的话要用上两个多小时,姨妈的航班在清晨六点四十分,也就说,乔夏四点钟便要起床梳洗打扮,或许为了保持仪态大方,要提前一晚做好发型,靠在床头等待着。
乔夏当时迟疑半晌,道:“我就不去了吧,最近可能会很忙。”
周凛定定地看着她,她有些躲避地同他对视,想着若是他问的话,很忙是真的,不想去见也是真的。
可他们四目相对半晌,他到底是什么也没问。
所以,隔着电话听到周凛的“不是都说好了吗”,乔夏突然就觉得有些疲惫,或许每次,不管她呐喊得多么大声,表达得多么清晰,那意愿都会被一点点淹没,被他以温柔、以体贴、以爱情。
——如果这就是爱情。
她就是在这样的疲惫中斩钉截铁道:“我说过了,我不想见你的姨妈。”
对面沉默良久,半晌,传来了电话挂断的声音。
一片安静中才觉得风声越发凄厉,她茫然地捏着手机站了一会,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是章砚。
他不知在风沙里站了多久,开口却是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知不知道,修复釉面是最难的。”
乔夏讶然抬头,然后瞬间反应过来。
这句话是有出处的,那时他们大三,她刚拜到江教授名下,所学不过皆是皮毛,却也敢报名参加业内知名的修复职业技能赛。比赛内容是已经設定好了的釉面修复,剩下的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釉面色彩丰富且多有质感,想要修旧如旧需要功力,她天赋不足,只能用后天弥补。比赛前的一段时光,她恨不得戴了专业镜,把整个人埋在一堆书籍和瓷片里。
夏秋交替,自习室里,白天闷热,晚上阴凉,她顶着冷热交替拼命,窗外那棵百年梧桐树上的叶子由绿泛黄,在她眼前簌簌掉落成一场秋雨,她只觉得自己像叶子一样,既萧瑟又无力。
直到章砚站在她面前,那时她只闻其名,尚未闻得其声。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修复釉面是最难的。”
乔夏愣了一下,不知怎的,回了一句:“是难啊,但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好?”
对方眸中有异样的神情闪过,乔夏这才觉得羞赧起来。章砚的高傲和刻薄,她早有耳闻,这话在他面前,怕不仅是狂言,更是疯言。
她不自觉地就挺直了脊背,等待着他有可能的嘲笑,对方却只是颇为认真地看了她几眼,淡淡地说了四个字:“拭目以待。”
就是这四个字,莫名给了乔夏继续在黑暗里挑灯夜战的勇气。
那场比赛高手如云,她自然没有获得什么好的名次,但她捧着自己修复出的那个青花釉高足盘,笑得眉眼弯弯。
出场的时候,她遇见了章砚,对方作为冠军得主,刚冲出采访的人群,倒是有闲心在她面前短暂停留,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乔夏不太会看别人脸色,所以这点头是赞许,还是默认,或者只是单纯地打了个招呼,她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
就如同现在,他双臂环抱迎着西北大漠粗砺的风沙,再次说出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但她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这个圈子不大,想必他也会听说,她现在忙着洗手作羹汤,忙着游山玩水熨衣裳,忙着闲倚凭栏盼情郎。
她是那么忙,忙到此时此刻在满身风尘的他面前,失去了当年那坦荡无畏的勇气。
章砚看着她,却突然掉转视线,冲着西南方向抬了抬下巴:“看见了吗?”
乔夏茫然抬头,天地辽阔,入目皆苍凉。
“月亮,今晚的月亮很漂亮。”他语气淡淡的,却意味深长,“人首先要自己觉得幸福,才能看得见月亮,看得见玫瑰,看得见……光。”
乔夏怔住,有什么东西自胸间涌向鼻尖,再奔向眼眶。
对方转身便走,几步后又顿住,没回头:“乔夏,修复釉面是最难的,但对你,我拭目以待。”
风沙忽起,吹得天地万物都猎猎作响,她就这么昂首站着,那沙打在身上,像是谁的推搡,又像是谁的拥抱。
07
分手的那天很平常,周凛的神色倒是难得看出了异样。
“就因为去见姨妈的事?”
是因为去见姨妈的事,可又不仅仅是因为见姨妈的事。她尝试着从头开始谈起,从她的每一次迟疑和每一次叹气,或许还可以谈一谈,最开始时她眼里的那些光。
她开口说了第一句:“其实做古陶瓷修复师很忙,也很辛苦…”
“我知道你辛苦。”对方打断,“所以我说等你闲下来的时候,再去见她,或者实在不行就不见。夏夏,我也很忙,可我还不是陪你做了很多事,连下个月去巴厘岛的行程都安排好了,你不是喜欢蓝天白云吗?”
乔夏其实想说,她喜欢的是蓝天白云,可她不喜欢巴厘岛。
她想说有些辛苦,别人只能嘴上说知道,可永远不能感同身受。
她想说她的原意是,做一个陶瓷修复师虽然很忙,很辛苦,可她能真切地感觉到幸福。
可现在凝视着面前周凛依旧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眼眸,她忽然就什么也不想說了。
对方终于有些隐忍的怒气:“我一下飞机就来见你,给你惊喜,夏夏,你就这么对我?”
他把手臂往前一送,乔夏这才看见,原来他的手里,一直握着一大捧玫瑰花。
娇艳欲滴的鲜红玫瑰绽放在乔夏面前,一直憋闷在她心中的那股迷茫、不甘、疑惑与纠结,终于如同阳光穿透大雾般,瞬间散去,豁然开朗。
啊,他捧在手心的那些玫瑰啊,原来她是真的看不见。
同他的这段恋情啊,就如同携手并肩去看了一段风景,这一路,他牵着她,向她描述此处有山有水,草长莺飞,鸟语花香。
可微风再吹,风景再好,她都看不见属于自己的那一朵玫瑰。
路很长,她知道,那朵玫瑰需要自己去找。
而她总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