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跳蚤
2021-12-06李西闽
李西闽
后来,小跳蚤不见了,就像一缕青雾在阳光下消失,无影无踪,我怀疑她从未真实地出现过,只不过是一场梦幻。我试图寻找过她,但是无能为力,生活压得我喘不过气,养家糊口成了我最重要的任务。不过,小跳蚤还会经常出现在我梦中,蓬松的爆炸头和她那张瓜子般的小脸极为不相称,小眼珠子还透出贼溜溜的亮光,似笑非笑的脸白净而又迷惘。梦中的她总是在和我告别,清晨寂静的街道上,她蹦蹦跳跳地离去,好像回过头,又似乎没有回头,有些义无反顾的味道。每次从梦中醒来,我心里莫名惆怅,偷摸地走到阳台上吸烟。我望着被城市灯火照亮的夜空,吞云吐雾,妻子宋楠鬼魂般飘到我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不是又梦见小跳蚤了?”我吃了一惊:“你怎么总是无声无息,要吓死人的。”她冷笑着说:“没做亏心事,还怕鬼敲门,你为什么总是忘不了她?”我无语。
小跳蚤闯入我的生活,显得特别突兀。
那时我和宋楠还没有结婚,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无所谓的恋爱。我没想过宋楠会成为我妻子,她也并非要嫁给我,我们都为了工作,狗一样奔忙,我们俩偶尔在一起,只是相互找个安慰。我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销售,没有什么积蓄,在莘庄租了一间很便宜的房子,作为安身之所。宋楠住在哪里,我不清楚,也没有问过,她也没有告诉过我。我们约会的地方,大都在电影院,或者卡拉OK厅,有时会在低档的小饭馆撮一顿,两瓶啤酒便将我灌得脸红耳赤,在宋楠眼里我就是一只煮熟的大虾。
上海最让人难熬的时光,就是梅雨季。潮湿沉闷,浑身上下总是黏糊糊的,每个毛孔都被糨糊糊住了,无法透气,窒息感。住所里散发出怪异的霉味,仿佛某个阴暗角落里,有死老鼠在腐烂。那年的梅雨季,我和宋楠才见过两次面,大多的时间里,只是偶尔在微信里发个消息,或者语音一会儿,证明相互还存活在尘世。
一个人生活,吃饭是个难题,我经常晚上下班回到狗窝般的住所,颓废地瘫在沙发上,不想动弹,直到肚子有一千只鸽子在咕咕直叫了,才想起晚饭还没有吃。我鼓足勇气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冰箱前,迟疑着打开冰箱门,一股混浊的怪味钻进我的鼻孔,刺激得胃部一阵痉挛。冰箱里只剩几个西红柿,还发霉了,表皮上的斑块上长了毛。恶心,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将那几个西红柿扔进了垃圾桶,收拾好冰箱。完全没有了食欲,继续瘫倒在沙发上,寻思着看个美剧什么的。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想是宋楠来的电话,拿起手机,发现不是,是个陌生电话。这年头,广告、诈骗电话太多,不胜烦扰,一般情况下,陌生电话我是不会接的,便摁掉了。
紧接着,手机铃声又急促地响起,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摁掉……一连八次,是的,那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连续“攻击”了我的手机九次。房间里进入短暂的沉寂,一只蚊子嗡嗡地在耳边飞过,我没有拍死它的想法,可是我想起了宋楠,今天一天都没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我心里突然产生了和她一起吃个晚饭的想法,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宋楠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我还在上班呢,哪有时间陪你吃饭,你自己去吃吧,不和你说了。”我觉得无趣,心里堵得慌。宋楠在港汇广场一家品牌服装店当售货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搭理我的时间少之又少,我搞不清楚我们的交往到底有没有实实在在的意义,可是这世间,许多事情是没有意义也得去做的。
我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還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如果我不接这个电话,这个手机的主人会不会一整夜打下去?或者这个陌生人真的有事情找我,也可能是我熟悉的人换了手机号码,想想,还是接通了。
女性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你有病呀!我打了那么多次电话,你竟然不接,你以为你是谁呀?了不起呀!你要手机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打电话接电话吗?你还是把手机砸了,或者扔到黄浦江里去好了,竟然不接我的电话,什么玩意!”
我恼火地说:“你是谁呀,我认识你吗?”
“认不认识我,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打你电话,你竟然不接!太过分了。我最讨厌不接电话的人了,无礼,自私,装。你牛什么牛,我都不知道你脑瓜里装的是脑浆还是大粪。你不是不接电话吗?现在为什么要接呀?有种就永远不接呀,傻叉。”
“你,你……”
“哈哈哈,语无伦次了呀,早干吗去了,你一开始就接电话,我才不骂你呢。给你个机会吧,出来陪我吃饭,我就原谅你了。”
“你,你在哪里?”
“地址发手机消息给你,只等你半小时,过期不候。”
此女仿佛有种诡异的魅力,我竟然被之吸引,好奇心被勾引得波涛汹涌,我得去瞧瞧这个女子到底是个什么妖精,就算给平淡无聊的夜晚增添些波澜。平常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做事情都三思而后行,总怕出差错,下决心去见这女子后,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隐隐约约感到有点儿冒险。
我走入衡山路红房子西餐厅,目光搜寻,最后定眼在单独一桌的那个女孩子身上:一顶红色蓬松爆炸头,异常夺目,是一团燃烧的火,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短裙,瘦小身材,两条裸露的手臂像没有长好的枝条,却白得刺目。我走近前,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是那个打电话让我出来的人?”狐狸般的瓜子脸和爆炸头极为不相称,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然后盯着我,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那个挂了我九次电话的人?”我点了点头。她淡然地说:“坐吧。”我坐在她对面,扫了眼她面前空空的盘子和刀叉。她右手的食指神经质般在桌面上轻轻敲动:“你真听话,叫你出来,你真的就来了,以前我养的一条松狮也是这样听话。”
我脸上滚烫滚烫的,压低了声音,咬着牙说:“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小跳蚤,我让你出来,只有一个原因,你能给我买单吗?”
这太离谱了,她打电话给我的目的是让我来买单,我们根本就不认识。我心里很不爽,但没有站起身拂袖而去,而是想看她还想耍什么花样,也想更加深入探寻一下这个叫小跳蚤的女孩。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切,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手机号码?随便拨的,我经常会自己组合一个手机号码,然后拨着玩儿,今天你是中奖了,被我拨中了。”
“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要给你买单?”
“实话告诉你吧,我吃完牛排后,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了。我经常这样身无分文,傍晚时,我被房东赶出来了,因为我实在没有钱交房租了,我想吃块牛排的钱总归有吧,结果没有。我想碰碰运气,看哪个倒霉鬼接我电话,可以出来给我买单。没想到,你就是那个倒霉鬼,你运气真好,可以去买彩票了。”
“就这理由?”
“对呀,难道还要什么理由,编故事可不是我的强项,我只是个画画的。”
“画家?”
“称不上家,不过是画些插图和漫画。”
“好吧,我答应你,给你买一次单。”
“我想你就会给我买单的,否则你不会来。对了,你吃过饭吗?”
“没有,饿得不想说话了。”
“那你来点什么?”
我点了一份牛排和一瓶啤酒,问她:“你还要来点什么?”
“那就来瓶啤酒吧,看在你给我买单的份上,陪陪你。”
小跳蚤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无赖又有趣的女孩子,其实我接触过的女孩子也不多,宋楠是我的初恋,她是那种中规中矩保守的姑娘,我不敢想象,她要是见到小跳蚤这种做派,会有怎样的反应。我很久没有进入西餐厅了,西餐厅对我而言,是那么奢侈,最近一次还是半年前,跟着上司去见客户,蹭了一顿西餐。那块六成熟的牛排被一小块一小块地切开,送进嘴巴里,我的吃相有些猴急。
小跳蚤边玩着手机,边对我说:“别急,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我不想和她啰唆,很快地吃完了牛排,一口气将杯子里的啤酒喝干。小跳蚤说:“你是牛呀,也不怕呛死。”她说着,端起酒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我叫来服务员:“买单。”不一会儿,服务员递过来账单,我看到账单,有些傻眼,像身上被挖掉一块肉,疼痛不已。这顿饭钱,够我吃半个月快餐的了。看了账单,我才知道,小跳蚤竟然吃了两份牛排。支付了近一千元,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永远也不想见到小跳蚤了。
我朝地铁站走去,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不是因为天气,而是我心里窝了一团火,暗暗地骂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叉。我就要进入地铁站时,阴魂不散的小跳蚤追了上来,挡在我面前,她还拉着一个旅行箱。我心里暗暗叫苦,她还想干什么?小跳蚤没等我开腔,就抢先说:“你跑什么跑呀,不就是让你买了个单嘛,有什么了不起呀,你以为我是要饭的吗?一千来块钱算个屁呀,看把你心疼的,好像我打劫你了一样,一个大男人,小气巴拉的,好意思。”
奇怪的是,被她一顿抢白,我心里放松了许多,尴尬地笑了笑。
“大哥,你帮人帮到底,你能收留我一个晚上吗?否则我就要流落街头了。你想想,我花骨朵般的一个小姑娘,要是被人强暴了,你心里过意得去吗?”小跳蚤说着,流下了两行泪水,她极具表演天赋。小跳蚤的泪水泡得我的心又酸又软,我只好答应了她,让她跟我回住所,对付着过一夜。在回去的地铁上,我问她:“小跳蚤,你这样相信我,不怕我是个坏人,对你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她笑了笑说:“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人。”她笑起来,那张脸真的像狐狸。
宋楠和我结婚的那个晚上,问起了一件事情:“那几个晚上,小跳蚤和你住在一起,你们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我很清楚她的问题所指,我搂抱着她香软的身体,在她耳边说:“我们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宋楠推开我,脸色沉下来,冷冷地说:“你发誓。”我不喜欢发誓,因为发誓根本就没有用,很多誓言基本上都是谎言。沉默了会儿,我诚恳地说:“宋楠,她都已经离开上海了,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她和我断了一切联系,而且,我们都结婚了,你为何还要纠结?我和她之间,真的没有发生过你想象中的那种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把她当成小妹妹。她住在我那里的第一个晚上,她睡在沙发上,衣服都没有脱。天亮后,我起床看到她睡着了,手中还攥着把打开的折叠水果刀,平放在腹部,刀子十分锋利,我真担心她在睡梦中划伤了自己。她提防着我呢,就是我有色心,她手中的刀子也不会答应。”
小跳蚤沉睡的样子,让我心生怜悯,她那么瘦弱,就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猫,或者小狗。我写了张纸条,放在她身上,告诉她走时把门关好就行了,然后轻手轻脚地出门上班去了。我以为等我晚上下班回家之后,小跳蚤就会不见了,至于她去哪里,有沒有地方住,有没有饭吃,我真没有想过,也没有义务去想。到了下班时间,我给宋楠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发工资了,是不是出来吃个饭。宋楠说,过两天吧,最近上晚班,走不开。回家的地铁上,一个胸脯大得离谱的女人面对面挤着我,不屑和提防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我躲避着她犀利的目光,觉得无所适从。下了地铁,我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找了个小店,吃了碗阳春面,然后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了些方便面、火腿肠什么的,然后回住所。
推开门,我惊愕。
小跳蚤并没有走,她穿着黑色的小内裤和黑色的胸罩,盘腿坐在椅子上,面对书桌上的手提电脑,在干着什么。她背对着我,肩胛骨和脊梁骨凸显,身上要刮下二两肉都十分困难。小跳蚤戴着耳机,我进屋的声音没有打扰到她,我大声说:“小跳蚤,你怎么没走?”
“你吓死我了,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小跳蚤回过头,满脸的不耐烦。
我皱起眉头,气呼呼地说:“我回自己的家,凭什么要和你打招呼?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怎么还不走?”
小跳蚤摘下耳机,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脸上变幻出笑容:“大哥,你听我说,本来我是要走的,可是想了想,也没有地方去了,除非我离开上海,回老家去。可是我不能回去,我要回去,我爸会打死我的,他说过,只要再看到我,就剥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大哥,你可怜可怜我,既然让我住了一个晚上,那就再多收留我几天吧。”
“你爸为什么要打死你?”
“说来话长,简单点说吧,我爸是我们那个破县城里的一个芝麻小官,觉得自己了不起,目空一切,你说他狂点嘛,也没什么,大凡有个一官半职的人,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问题是他嫌弃我老妈,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我老妈当年可是我们县里的县花,县汉剧团的台柱子,嫁给他,算他捡了个大便宜。老妈说当初是真爱,爱个屁呀,要真爱,他还能去找别的女人?我知道这个事情后,就撺掇老妈和他离婚。老妈太让我失望了,前怕狼后怕虎,死活不离。我气得半死,偷偷地写了封信,寄到纪委,弄得他丢了官。后来,在和他吵架时,我不小心将此事说穿了,他和老妈都恨死我了,说我是白眼狼,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生下来就将我丢到江里去冲走。所以,他们和我断绝了关系,我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回到那个破县城,那地方和我有仇。大哥,你说,你该不该再收留我几天?”
“把衣服穿上,以后别在我这里暴露你的身体。”
“嘻嘻,你看我,胸脯就是个飞机场,全身都是骨头,料想你也不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别忘了,我是男人。”
“你不会喜欢我的,就把我当成你弟弟吧。”
“哇塞,你买了那么多东西,是给我吃的吧?你真是个善良体贴的大哥哥,我真的饿了,赶紧弄碗泡面吃,你吃过吗?要不也给你弄碗泡面?”
“吃你的吧,别管我,懒得理你。”
也许是对弱小者的同情,我收留了她。收留小跳蚤的事情,我不敢和宋楠说,怕引起她的反感和误会。不过,还是让她发现了。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到过我住处,却因为那一次醉酒,她送我回了家。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优柔寡断,宋楠早就说过,要我和我的顶头上司搞好关系,比如请她吃个饭,送个小礼物什么的,可是我想得好好的,到了实施之际就退缩了,而且嘴巴也不甜。我的顶头上司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欢姐,我却一直叫她老板。欢姐带我去西安出过一次差,第一天晚上,和客户吃完晚饭,欢姐让我陪她去大唐芙蓉园看夜景。观景过程中,她的手不时碰我的身体,我躲避着,心里忐忑不安。回宾馆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洗完澡,我躺在床上,看一本名为《白山》的小说,阅读是我的爱好。读了一个多小时的书,有些困意了,正准备关灯睡觉,欢姐打来电话,让我到她房间去一下。来到欢姐房间门口,我按了门铃。门开了,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欢姐笑盈盈地说:“快进来。”欢姐穿着红色的丝绸低胸睡衣,白生生的丰硕的胸脯晃得我眼睛痛,我迟疑着,想逃,欢姐一把将我拉了进去,关上了门。房间的灯光昏暗,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瓶红酒,还有两个高脚玻璃杯,杯子里已经倒上了血一般的红酒。欢姐拉着我坐在沙发上,柔声说:“陪我喝一杯。”说着,她拿起一杯酒,递给我。她端起酒杯,轻轻地和我手上的酒杯碰了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注视着我:“干杯!”我的脸滚烫滚烫的,脑子一片昏沉,轻声说:“老板,你知道我喝酒不行的。”欢姐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不要叫我老板,叫欢姐。”我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放下杯子,站起身:“老板,不行,我得回去准备明天给客户的材料。”我逃出了欢姐的房间,仿佛逃出了魔掌。
从那以后,欢姐对我就没有好脸色了。这不,我谈好的一笔生意,欢姐就让我转给另外一个同事,我却敢怒不敢言。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下班后,我没有回住所,而是找了個小酒馆,喝起了闷酒。我的酒量不行,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宋楠赶过来时,我已经趴在桌子上了。宋楠气得拿着瓶冰冻的矿泉水从我头上浇下去,恼怒得像只母狮子:“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浑蛋!”我醉眼惺忪地说:“谢欢不是个玩意,我辛辛苦苦做好的一单生意,硬是给了她相好,强盗,打劫,几千元的提成呀,说没就没了。”宋楠扶着我走出了小酒馆,叫了辆出租车,送我回住所。在车上,宋楠抱着我,叹着气:“傻瓜,喝酒能解决什么问题,伤了自己的身体,还增添烦恼。”宋楠是第一次到我住的地方,她没料到我的住所里还有个女孩子。门开后,她看到了小跳蚤,怀疑走错了门。小跳蚤说:“哇塞,李哥喝了多少酒呀?”宋楠瞪着眼睛说:“你是谁,怎么住在他家?”小跳蚤笑着说:“我叫小跳蚤,你是谁,怎么把李哥灌成这样?”宋楠火大了,将我推进门,大声喊叫:“李西虫,你这个王八蛋,我们从此绝交!”宋楠气冲冲地走了,我瘫倒在地上,口里说着胡话。小跳蚤一头雾水,自言自语:“这是什么事呀。”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到好几条宋楠发给我的消息,都是些绝情的话,电话打过去,她已经将我屏蔽了,微信也将我拉进了黑名单。我觉得特别绝望,虽然我们还没有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可也谈了小一年的恋爱了,她是我大学毕业后,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唯一相依之人。小跳蚤似乎一夜没睡,她趴在手提电脑前,画她的图。见我醒来,她说:“你昨晚喝太多了,以后少喝点,喝多了很傻叉的。”我突然暴怒了:“你才傻叉,你全家人都是傻叉。你给我滚,滚—”我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我的脸一定丑陋不堪。小跳蚤也许被惊吓到了,凝视着我,轻声说:“对不起,我会走的。”
宋楠在几个月后与我和好,和好的那天晚上,我请她看了一场电影。那电影片名我忘记了,反正是一部爱情片,剧情我也忘记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认真观看。宋楠猫一样趴在我肩膀上,对着我耳朵不停地说话,从她口中呵出的热乎乎的气息,不停地灌进我的耳孔,痒痒的。我极不喜欢她这样说话,可是我无法拒绝,强迫自己接受。宋楠问了很多关于小跳蚤的问题,比如,她到底是怎么离开我住所的。那些问题无聊又幼稚,我只当宋楠是没话找话,好几个月没有和我说话了,总得找些话说。我这个人比较闷,话不多,而宋楠是个话痨,这就是所谓的互补吧。想到小跳蚤的不辞而别,我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尽管她拿走了我准备用来交房租的四千五百元现金。
酒醉后的那天早上,我朝小跳蚤发完火,稍微平静了下心情,穿戴整齐,就去上班了,走前也没和小跳蚤打招呼,她也没和我说什么。那一天我脑袋里塞满枯草,目光黯淡,整个人就是一只瘟鸡。同事们的目光各异,却有一个相同的目的,那就是对我的不屑与嘲笑。我看不到同情,这是令我最痛苦的事情,人与人之间怎么可以如此冷酷?欢姐在下班前,将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在我眼里,红光满面的欢姐就是一堆肥肉,她笑眯眯地让我坐,我感受着她的刻薄和虚情假意,站立着说:“小李,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哪能呢,我不会有气。”欢姐笑出了声:“只有死人才没有气,你生我的气是正常的,我不怪你。叫你来,只是想和你说两句,在职场,光靠苦干是不行的,还得有脑子,要学会做人,来日方长,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改变的东西,好自为之吧。话我说到这里,你回去慢慢领悟,希望你能够真正成为一个好销售。”走出欢姐办公室,我的头还是晕乎乎的,无所适从。
下班后,我决定去商场找宋楠。
乘地铁到徐家汇站,挤出地铁车厢,身上的白衬衣湿透了,衣服粘在皮肤上,毛孔被堵上,透不了气。我大口呼吸,仿佛从深水中回到海面。沿着地铁站通向港汇广场的甬道,来到了商场圆形的大厅,人很多,往各自需要去的地方流动。宋楠供职的服装店在四楼,有观光电梯和扶梯可以到达,我选择了扶梯,一层层地上去,来到了四楼。港汇的五楼和六楼大都是饭店,各种美食,六楼还有个电影院,之前我和宋楠约会,大都在这些地方。今晚,我不是来找宋楠约会的,而是来求和。宋楠虽不是那种长得漂亮的女子,却也端庄,她出现在我视野中,我怦然心动,她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在给一个年轻女顾客介绍服装的模样,竟然那么迷人,我仿佛在一瞬间发现了她的美,此前从没有这样的感觉,真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宋楠,心里特别难过,而又惶恐不安。我想走过去,大声对她说:“宋楠,我爱你。”可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她那么决绝地和我分了手,就不会回头了,她说过她是个心肠很硬的人,也曾经警告过我不要惹怒她,否则覆水难收。所以,我还是默默地离开,不想再纠缠她了,纠缠无意义,尽管我心如刀割,异常不舍。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我重新挤上地铁,闻到一股狐臭的味道,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没有人会在意任何味道,挤地铁上下班的人都是平等的。我脑海里全是宋楠,我暂时无法忘记她,我搞不清楚她何时在我心中根深蒂固,一直以来不过是平淡相交,我们甚至连接吻都还没有过。我发现眼睛潮湿,其实还是有机会和她接吻或者更进一步的,只不过当时我们都十分矜持,以至放弃了那些机会,这让我后悔,否则会留下更多关于她的记忆。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住所,打开了门,屋子里空空荡荡,那个古灵精怪的小跳蚤已经不见了。她把她的东西都带走了,屋子里没有留下她的任何痕迹,连垃圾桶里她丢进去的纸巾什么的,都没有留下,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垃圾也扔掉了。要命的是,小跳蚤将我放在抽屉里的四千五百元现金也带走了,那是我准备交三个月房租的钱,房东那个老太太,总是喜欢现金,不然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小跳蚤没有留言,一张小字条都没有留下来,也删除了我的微信,打她手机也关机了。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小跳蚤,你不必这样的,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我还是有点积蓄,何苦如此。”我真没有愤怒,只是觉得忧伤,失去宋楠的忧伤和小跳蚤不辞而别的忧伤重叠在一起,就有了深深的忧伤,优柔寡断之人一般也多愁善感,我就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想起小跳蚤的模样,我还担心她今夜栖居何处,会不会碰到伤害她的人。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三个月后,我正在公司里写一份销售报告,突然接到了小跳蚤的来电。她的话语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并且约我共进晚餐。我像个傻瓜一样激动,答应了她的邀约。那一天我喜形于色,同事们都以为我碰见鬼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公司里如此开心,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窝囊的受气包。冷静下来后,我理智地想了想,凭什么要為那个拿着我的钱不辞而别的臭丫头而激动?这些日子以来,我对工作很投入,得到了欢姐的一些肯定,她对我的刁难也少了许多,基本上步入了正轨,要不是小跳蚤来电,我差不多将她遗忘了。我忘不了的是宋楠,有时还会偷偷地去港汇广场瞄她几眼。小跳蚤还是打破了我内心的平静,这一天我都想着晚上见面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姑娘。
下班时间临近之际,我突然又不想去见小跳蚤了。内心有两个小人争吵不休,一个要去见小跳蚤,一个不想去见她,那俩小人谁也没争过谁,打了个平手,我真不是个男人。下班后,我走在街上,心里还是犹豫不决。小跳蚤打来了电话,她说已经到饭店了,就是上次让我去买单的红房子西餐厅。小跳蚤让我下班就立刻过去,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她的话像是命令,我也像是突然着了魔法,打消顾虑,朝红房子西餐厅赶去。
红房子西餐厅位于衡山路徐家汇公园,隐藏在一片绿荫之中,据说这栋老房子是百代唱片公司遗址。在我眼里,这是高档的场所,要不是因为小跳蚤,我不可能主动两次进入这个地方。小跳蚤还是坐在上次坐的地方,她朝我招手,我走过去,和她面对面坐着。还是爆炸头,不过换成了绿色,如果说以前是一团火焰,那么现在的小跳蚤就是个绿毛怪物,而且,她穿的短袖T恤也是绿色的。她的小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地说:“李哥,见到我,是不是心里发毛呀?”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怎么会,你又不是厉鬼。”
“嘿嘿,你没见过我比厉鬼还厉害的一面。”小跳蚤冷笑道,“不过,恐怕你是见不到我那样子,我不忍心伤害你,你太厚道了,我这个人还是很有菩萨心肠的,不对弱者下手。”
我嗤之以鼻:“你还有菩萨心肠,鬼才信。”
“哈哈哈—”她大笑。
不少人朝她投来怪异的目光。
我诚惶诚恐地说:“轻点声,人家都看着呢,不文明。”
小跳蚤收起了笑声,低声说:“李哥,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拿走的那四千五百块钱?”
“那算啥,我都忘了。”我淡淡一笑。
“你忘不了吧,像你这样的沪漂,我见得多了,为了存点钱买房子、结婚,都不要命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那点钱的,当时的确是没有办法了,才拿了你的钱不辞而别。”说着,她从一个白色的小包里拿出个信封,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继续说,“这里有五千元,还你的,多出来的五百,就算是利息吧。”
“这……”我错愕。
小跳蚤细细的指尖在尖尖的鼻子上轻轻摸了一下,笑着说:“是不是不相信,你打开信封看看就知道了,肯定是真钱,不是冥币。”
“我不是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突然就有钱了?”
“运气来了呗,我被一家游戏公司看上了,让我给他们画卡通。预付了一大笔钱呢,看看,我现在又在法租界租房了,我一下就交了一年的房租,最起码这一年不会被房东赶出来了。那房子是老房子,很有品的,三层楼的小洋房,我租的最上面一层。吃完饭,你要有兴趣带你去看看。”
“贵吧?”
“当然,七千多一个月。”
“你真敢花钱。”
“舒服就行,钱算什么,花完了再赚呗,我可不当守财奴,像你似的,租个房还跑那么远,上个班挤地铁都挤成狗了,有意思吗?”
“不说这了,点餐吧,饿了。”
“你随便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就是她请客,我也不敢点那些贵的菜,随便点了个牛排,就算了。小跳蚤加了两个海鲜类的大菜,让我心里很不好意思。小跳蚤还点了瓶白葡萄酒,还是新西兰的长相思,她说这款酒的口感特别好。我不会品酒,也不晓得酒的好坏,况且也不能多喝,怕醉,她说什么就什么了。
其实,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当初要不辞而别,小跳蚤自己却说出了口。喝了杯酒后,小跳蚤刮不出几钱肉的脸上泛起了桃红,变得美丽了些,看上去有点儿妩媚。我从没如此认真地看她的脸,还是蛮秀气的。她注视着我:“李哥,我漂亮吗?”
我笑了笑:“还行吧。”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的评价已经蛮高了。”小跳蚤微微叹了口气说,“我爸从来就没说过我长得还可以,这个浑蛋一直认为我长得像一只丑丑的小鸡仔,从小就叫我小鸡仔,我恨死他了,好像我不是他的亲女儿。不过,我也怀疑他不是我的亲爹,有一次醉酒后,他打我,骂我是杂种。我问过妈妈,他是我亲爸吗?我妈告诉我,他是希望有个儿子,却生了我这样一个丫头,心里窝火,别看他上过大学,还混了个一官半职,满脑子还是封建思想,说我不能给他传宗接代。这都什么年代了呀,他就像是活在古代的人。要不是那时候搞计划生育,他生怕丢官,才没有让我妈继续生,否则,我就会有一串的弟弟了。”
接着,小跳蚤说出了她不辞而别的真相。
如果小跳蚤父亲不是出事,她就不会离开我的住所,并且对我那天早上的愤怒不以为然。那天午后,小跳蚤吃完泡面,在手提电脑上修图,接着,母亲打来了电话。她都记不起母亲有多长时间没有来电了,因为赌气,她也很长时间没有关心母亲的情况。母亲哽咽着说:“女儿,你赶紧回来,你爸不行了。”小跳蚤不假思索地说:“他不行了关我什么事?我们不是断绝父女关系了吗?找我干吗?”母亲抽泣:“不管怎样,他也是你亲爹呀,你就回来看他一眼,好吗?”小跳蚤十分倔强:“我不回去。”母亲哭出了声:“你回不回来,自己决定吧,妈妈不勉强你,可是,可是……”母亲挂了电话。
小跳蚤无心修图了,关掉了手提电脑。
呆呆地坐着,小跳蚤心里隐隐作痛。不一会儿,她流下了两行泪水,为母亲流的泪水,此时的母亲,是那么的孤独和无助,她于心不忍。小跳蚤突然做了个决定,回去。她现在身无分文,怎么回?于是,她开始翻箱倒柜,最终在我衣柜里的一个小抽屉里,找到了那四千五百元现金。她买了张动车的车票,急匆匆地赶往虹桥火车站。黄昏时分,小跳蚤回到了那个南方小城,天上飘着雨丝,小跳蚤的情绪特别复杂,这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也是时常会想念又讨厌的地方。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
父亲还在抢救。母亲坐在急救室外走廊的长椅上,目光黯淡,两眼垂泪,双手放在大腿上,十指绞在一起,她老了许多,两鬓有了花白的头发。小跳蚤不相信只是她一个人孤独地在这里等待,父亲有点权势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隔三岔五来找他办事,现在却不见一个人影。见到小跳蚤,母亲松开了绞在一起的十指,站起身,轻声说:“你,你回来了。”小跳蚤强忍着不让泪水淌下来,扑过去,抱住了母亲。母亲搂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女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了小跳蚤的陪伴,母亲的情绪显然好了些,但她还是担心急诊室里的丈夫。小跳蚤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母亲对父亲总是百依百顺,不离不弃,在小跳蚤眼里,父亲就是个超级渣男。
小跳蚤在无数个夜晚,诅咒过父亲,现在父亲脑出血在急诊室里抢救,她心里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希望他醒来。他是母亲的命,母亲宁愿舍去她,也会选择和他在一起,他要是一命归西,母亲也活不下去。母亲说,他身体一直很好,怎么突然就脑出血了呢?早上起来还好好的,上午出去了一趟,回来见他情绪激动,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情和人吵架,动了怒。小跳蚤说:“他的脾气一直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连我也打骂,而且他抽烟喝酒,身体早就折腾坏了,表面看上去不错,其实身体内部有很大的问题,只不过以前没发作而已。”母亲拉着小跳蚤的手,不停地流泪。小跳蚤说:“妈,放心吧,他死不了,坏人活千年呢。”
小跳蚤刚刚说完这话,急诊室的门开了,几个医生护士走了出来。小跳蚤搀扶着母亲站起来,迎了过去。领头的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医生对她们说:“手术很成功,你们放心吧,虽然说没有生命危险,但会留下一些后遗症,慢慢恢复吧。”母亲泣不成声:“谢谢医生,谢谢医生。”小跳蚤嘀咕了一声:“我说嘛,坏人活千年。”
父亲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就回家休养了,带回了一大堆的药物,每天母亲按时给他吃药。父亲脸色苍白,眼睛浑浊,呆呆的,目光低垂。他半身瘫痪,手脚都不灵活了,半躺在床上,完全是个废人。父亲的语言含混不清,有时有表达的欲望,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叽里咕噜的声音很难辨识。他每次说话,母亲都要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清。”小跳蚤幸灾乐祸地说:“妈,你再怎么问他,他也说不清楚,报应呀,当初骂我那么凶,现在就是骂我,我也听不见了,哈哈哈。”母亲瞪着她:“你爸都这样了,你还说出没心没肺的话,还是人吗?”小跳蚤说:“我不是人,他是。”父親突然咧开嘴巴,笑了一下。小跳蚤说:“你笑个屁。”
母亲对父亲真的是死心塌地,将他照顾得妥妥帖帖,吃饭喂药,端屎端尿,擦洗身体,没事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到外面去溜达,晒太阳。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她也是面带微笑,充耳不闻。小跳蚤可受不了那些风言风语,有时还会大骂那些嚼舌头的人一顿。小跳蚤理解不了母亲,同样母亲也理解不了她,她们就像两条各自流淌的河流。母亲照顾父亲的间隙,就会打探一些小跳蚤的私生活,最重要的还是关心她的婚恋问题。小跳蚤极不耐烦,母亲提到这个问题,她就会到房间里,反锁上门,画她的图去了。她很清楚,这个家并不会久留,还是要回到上海去的,回来不到一个月,她就厌烦了,怕见到所有的熟人,他们都带着小城里俗不可耐的气息,小跳蚤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和他们格格不入。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的病情渐渐好转之后,小跳蚤就离开了那个生养她的地方。
离开家,也是不辞而别。那天早上,母亲到菜市场买菜去了,她溜进父亲的房间,父亲还躺在床上睡觉,闭着眼睛,一点声息都没有,像一具尸体。小跳蚤站在床边,恶狠狠地说:“老东西,你这一生罪恶累累,拖累了我妈一生,她当初是那么的美丽,现在却变成一个沧桑的老太太,还得给你当牛做马,你真不是人。”说完,小跳蚤转身就走,她走到门口时,听到了父亲叽里咕噜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父亲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一只手颤抖着伸起来,似乎是在挽留她。小跳蚤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看着他那颤抖的手,心头突然一酸,眼窝滚烫起来。她关上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拿着行李箱,走出了家门,她想这一走,也许就再不回来了。小跳蚤没有告诉母亲自己要走,害怕看到母亲挽留的凄凉眼神。
说完这些,小跳蚤眼睛有点红,她端起酒杯:“来,李哥,陪我喝一杯。”
喝完一杯酒,我问:“你真的那么恨你父亲?”
她笑了笑:“不说他了,败兴,喝酒。对了,吃完饭和我去蹦迪吗?”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眨了眨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太保守了,无趣极了,就像埋在地下两千年的老古董。不过,你还是蛮可靠的,做朋友不错。”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念头,有点喜欢上这个丫头了。吃完饭,我没有跟她去看她租的小洋房,也没有和她去蹦迪,而是坐地铁回住所,明天还要上班呢,工作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想起了父亲,那个至今还在老家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抱上孙子,但是他从来不说,也不会逼迫我。我妈有时唠叨两句,他立刻制止,说男儿在外,事业为重。我很清楚,我只是谋生,并没有什么事业可言,因此常常羞愧难当,觉得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
宋楠和我结婚之后,第一次带宋楠回我的西北老家时,我才知道,她曾经给我父亲寄过钱。那是在小跳蚤闯入我的生活之前的事情,有一次,父亲说母亲生病了,我就给他汇了一笔钱回去,汇钱时,宋楠也在场,她记住了父亲的名字和银行卡的号码。如果不是小跳蚤,也许我们会更早结婚,但也可能走不到一起。小跳蚤刺激了宋楠,宋楠说,如果不是小跳蚤,她还不会对我如此上心,说不定处着处着就淡了,就分道扬镳了。小跳蚤让她重新审视我,发现我身上还是有不少吸引人的优点,比如质朴和勤勉,还有诚实。在老家,我和宋楠站在塬上,望着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壑壑,问她:“你当时见到小跳蚤,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和我分手,也不容我说明?”她笑了笑说:“当时我气懵了,觉得你是个大骗子,脚踩两条船,我还能听你解释说明?分手是我唯一的选择。”我叹了口气,轻声说:“也不知她现在在何处。”宋楠酸溜溜地说:“看来你是忘不了她了。”我拉住宋楠的手说:“你能忘得了她吗?”宋楠的头依偎在我肩膀上,轻声说:“不能。”
小跳蚤的确是那种很难让人忘记的女孩,我相信和她相处过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胡天德就是一个。有次,我在浦东机场,偶遇胡天德,他竟然还记得我,过来和我打招呼。他问我小跳蚤还好吗,我说小跳蚤早已离开上海,不知所踪。胡天德说小跳蚤是他印象深刻的女孩,看到我就想起了她。其实在此之前我也只见过胡天德一面,因为小跳蚤。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我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他让我去一趟派出所。我问他,出什么事了?警察说,你来了就知道。我是个老实人,从来不做违法的事情,警察是不是搞错了?我不能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地铁已经停运,我只好叫了辆出租车。一路上,我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天空中的每个炸雷和每道闪电,都让我心惊肉跳。从我住所到那个派出所,出租车开了四十多分钟,花去了我一百多块钱。这是在我身上割肉,人家说上海人小气,我不信,我才是个小气鬼,没大方的资本哪。
我走进派出所,值班警察问我:“你有什么事?”
“是你们张警官打电话让我来的。”我的双腿微微发抖,派出所这地方对我这样的草民而言,还是有威慑力的。
他说:“喔,进去吧。走廊右拐,一直走,最后一间。”
我按照他的指示,走到了那间办公室,门是开的。一个警察在和一男一女说话,男的是个中年男子,微胖,坐在椅子上,脸上有几道见血的伤痕,双手捂着裆部,满脸痛苦的模样。女的就是小跳蚤,还是那个夸张的爆炸头,不过又染回了红色,是一团愤怒的火,可她的小脸没那么愤怒,低垂着,显然十分沮丧。我一下子明白了,是她犯事了,让警察把我叫来。不是我有事,我心安了许多,但心中的那块石头还是落不了地,不晓得小跳蚤的问题大小。
小跳蚤见我到来,大声说:“哥,哥,你终于来了,妹妹我被人欺负了……”
她说着,还要朝我扑过来的样子。
张警官站起来,厉声说:“闭嘴,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小跳蚤不言语了,低下了头,可怜兮兮的模样,真让我有几分心痛。张警官鹰隼般的目光审视了一下我:“你是她哥?”我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是亲的。”小跳蚤嘟哝道:“比亲的还亲。”张警官脸无表情:“我不管你们是亲的还是疏的,有人来处理问题就好。”我小心翼翼地問:“张警官,我妹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疯子,把我脸挠花了,我的蛋蛋也被她踢坏了,啊呦,啊呦,痛呀—”那中年男子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尽量地往惨痛方面表演。
“胡天德,你个臭流氓,你不摸我的屁股,我能挠你踢你吗?”小跳蚤气呼呼地说。
“闭嘴,你打人还有理了?”张警官瞪着眼睛说。
小跳蚤倔强地抬起头:“他耍流氓就有理了?你为什么老偏袒他,难道你们有什么关系?”
张警官口气缓和了些:“他那样做,当然不对,你可以报警呀,为什么要动手呢?你本来占着理,这一动手,不就理亏了?”
小跳蚤不说话了,鼻涕不知怎么流出来了。我递过纸巾,小跳蚤扯过去,重重地用纸巾捂住鼻子,擤了一下鼻涕,胡乱地擦了擦,脏了的纸团扔进了垃圾篓里。
接着,张警官给我介绍了大概的情况。
小跳蚤在夜店喝酒蹦迪,这是她的爱好,她对我说过,其实她是个很孤独的人,朋友也不多,人家女孩子总有几个要好的闺蜜,而她没有,那些杂志和游戏网站的编辑,也不过是工作关系而已。我是她在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熟人,也可以说是朋友,所以她出了问题总是会找我。有时我会不耐烦:“你不要找我了,我不是你爹。”她就咯咯地坏笑:“你比我爹还亲,李哥。”还是回到这个晚上的事情上,小跳蚤只要进入夜店,喝着酒,蹦着迪,看红男绿女群魔乱舞,她就觉得快乐,而且可以找到安慰。那么多陌生人陪她跳舞,孤独感烟消云散,她享受着夜店的美妙时光,刺激的音乐和酒,小跳蚤持续地兴奋着。这个雷雨天的夜晚,夜店里感觉不到天气的恶劣。一个男人盯上了小跳蚤,她在喝酒之际,那个男人凑上来搭讪:“小姐,你的头发太有型了。”小跳蚤对男人十分警惕:“你谁呀,我头发关你什么事?”男人笑了笑:“我叫胡天德,生意人,你信不信,我会因为你的头发喜欢上你。”小跳蚤见多了这种搭讪者,嘴巴里清脆吐出俩字:“快滚。”胡天德悻悻而去。小跳蚤没想到,他会在她蹦迪时挤过来,在她屁股上用力掐了一下。小跳蚤一声尖叫,接下来,惨剧发生了。生意人胡天德没料到一个如此弱小的女孩,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愤怒,她简直就是一匹凶狠的母狼,在胡天德脸上留下道道血痕,并且,她脚上的尖头皮鞋准确地踢到他的裆部。夜店一下子乱了,夜店老板只好报了警。小跳蚤想跑的,结果没有跑脱,和胡天德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
聽完张警官的叙述,我赔着笑脸说:“那现在怎么办?”
张警官说:“胡先生同意调解,你妹妹不同意。”
“怎么调解法?”我问。
张警官说:“胡先生有错在先,应该向你妹妹赔礼道歉,并补偿一些精神损失费。你妹妹打人在后,也造成了一定的伤害,扣掉精神损失费,应该再补偿给胡先生一点费用,这事情就算了了,否则就走法律程序。”
“走法律程序会怎么样?”我又问。
张警官说:“那先要带胡天德去验伤,如果达到了轻伤,那就得拘留或者判刑。”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攥紧,疼痛极了。我连声说:“张警官,还是调解吧,调解吧,胡先生需要多少钱,我给他。”
小跳蚤极力反对:“凭什么给他钱,坐牢就坐牢,有什么了不起?”
张警官说:“看看,看看,就这态度,看来还是走法律程序吧。”
我低三下四地说:“别,别,还是调解吧。我妹妹她人小不懂事,你们就谅解她吧,多少钱,我出,我出。”
胡天德开了口:“我看这位兄弟还是很诚恳的,给五千块钱就算了,我也不多要。”
小跳蚤嘶吼:“你他妈的打劫呀。”
我不管那么多了,用微信支付了胡天德五千元钱,办完手续,拖着小跳蚤走出了派出所大门。天上还下着猛雨,雷劈电闪,小跳蚤站在雨中,大声喊叫:“李哥,你是个大傻蛋,谁让你给那浑蛋流氓钱了,他是在抢劫!”我打着伞,走过去:“你才是个傻瓜,你难道真想坐牢不成?花钱消灾,这钱是我愿意出的,不要你还。”小跳蚤气急败坏:“李西虫,你不是我哥,你就是帮凶,我再不理你了,你太窝囊了。”说完,她就转身在雨中奔跑起来。
我怕她出什么事情,紧紧地追了上去。
她太能跑了,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也追不上。等我追上她,她正蹲在一棵悬铃木树下,怀里抱着一条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小狗。小狗瑟瑟发抖,小跳蚤变得温情脉脉,她身上也被雨水湿透了,薄如蝉翼的吊带裙粘在皮肤上,脊梁骨凸出。她抚摸着小狗湿漉漉的皮毛,柔声说:“乖乖,别怕了,没有人要你,我要你,再不会有人将你遗弃了。”听了让我心生怜悯。我用伞罩住了小跳蚤和狗,轻声说:“别生气了,好吗?”
小跳蚤抱着狗子站起来,对我笑了笑:“李哥,我没事了,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这离我家不远了,我回家了,谢谢你,又麻烦你了。”她转身走了,将我抛在寂寞的街上。一个闪电,照亮了雨中行走的小跳蚤,她的背影变得十分凄凉和无助。我的眼睛一热,泪水刹那间滚落。
后来我和宋楠讲述这段故事后,宋楠也觉得伤感,她感叹道:“小跳蚤真是个可怜的女孩。”我笑了笑:“她并不可怜,她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那么率真,我觉得我们才是可怜人,成天循规蹈矩,为一口饭吃,为供一套蜗居,过得那么艰难和憋屈。”宋楠警惕:“你是不是想像她那样活着?”我叹口气:“想也不成哪,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况且,还有你呢。”宋楠瞪了我一眼:“谅你也不敢,对了,后来那条小狗怎么样了?”我很奇怪,宋楠不关心小跳蚤后来怎么样了,却关心那条流浪小狗。那条狗子老了,还受了伤,不久就死了,小跳蚤在郊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找了一块林中空地,将它埋了,还造了个小小的坟墓。这是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那个雷雨夜之后,她好长时间没有搭理我,我只能在她微信朋友圈里窥到她生活的一些蛛丝马迹。我想过主动联系她,又觉得唐突,我就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男人。对了,在派出所我给她付给胡天德的那五千元,第二天她就微信转账还我了,这让我好长一段时间心存愧疚。宋楠说:“李西虫,你喜欢狗子吗?要不,我们也养一条吧。”我摇了摇头:“人都养不活,还养什么狗?况且,我们也没有时间照顾狗子呀,你我早出晚归工作,每天累得像鬼似的,哪有精神养狗?”宋楠不吭气了。我凝视着她洁白的脸,心想,如果她真的喜欢狗子,还是可以考虑在适当的时候养一条的。这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和小跳蚤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我和宋楠和好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惨不忍睹的狗血事情。有段时间,我看小跳蚤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她到马尔代夫游玩的照片,阳光沙滩,蓝天白云,浮潜深潜,海钓冲浪……她在海里潜水的样子十分迷人,完全是条美人鱼,身姿妙曼,如梦如幻,这出乎我的意料。也许她真的很美,只不过我以前没有发现,也许是摄影师和相机的合谋,将她美化。除了晒些美照美食,还出现了一张合影。
那是小跳蚤和一个肥胖中年男人的合影,肥胖者穿着花衬衫、花短裤,头上戴着白色太阳帽,眼睛被宽大的墨镜遮盖,伸出毛茸茸的手臂,搂着娇小的小跳蚤,他们在一起合照,极为不相称,就是大熊搂着兔子,我担心大熊将兔子吃了。翻遍小跳蚤所有的微信朋友圈,也只能找到这张和男人的合影,直觉告诉我,她和这个男人关系不寻常,绝对不是在马尔代夫的偶遇。她发的微信朋友圈,我大都会点赞,偶尔也会留言,她从没有回复过我,仿佛我不存在。我不会因此生气,她就那脾气,见怪不怪。发现小跳蚤和那个肥胖男人合影后,一连三天晚上,我都做噩梦,梦见小跳蚤被谋杀了,面目残破的身体被海水冲到无人之岛的海滩上,鸥鸟叫唤着在她的尸体上空盘旋。我本不想理她和肥胖男人之事,噩梦之后,我决定提醒她几句,于是,在微信和手机上,都给她发了消息,让她注意自身的安危。小跳蚤没有回我消息,等了几天后,我就死了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至于她有什么危险,我担心也是没用的,由她去吧。我和宋楠说起这个事情,她说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多管闲事。
奇怪的是,我发消息给她的两天后,小跳蚤的微信朋友圈设置了仅三天可见,我就再没有看到过她和胖子的那张合影了。这样也好,眼不见为净,省去我许多担忧。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替小跳蚤捏把汗。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小跳蚤去马尔代夫三个月后的事情,时令已是初冬,悬铃木开始飘落枯叶。那天下班,说好陪宋楠去买衣服,她从来不在自己供职的服装店买衣服,嫌贵,买不起。这不是她马上就要过生日了,我想给她买一套好点的衣服,表达一点心意。在赶往港汇广场的地铁上,小跳蚤打来了电话。她在哭泣,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她哭泣。地铁车厢里十分嘈杂,我大声说:“小跳蚤,你到底怎么啦?快说话呀。”小跳蚤光哭,就是不说话。我又大声说:“你说话呀,发生什么事情了?快告诉我。”挤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说:“你说话别喷口水好不好?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我赔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周遭的人用各种眼神看着我,我有些无地自容,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我只好在最近的一站下了车,在站台上和小跳蚤说话。
小跳蚤哼哼唧唧地哭了十几分钟,才说话:“我,我不想活了。”
我焦急地说:“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小跳蚤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我在家,我把手腕割开了。”
我顿时心急如焚:“我马上过来,马上過来。”
摁掉了电话,我赶紧坐上地铁,往小跳蚤家的方向赶去。下了地铁,我就不停地奔跑。她租的老洋房就在乌鲁木齐路和衡山路交界之处。我进入一扇生锈的铁门,就看到了那栋三层的老洋房。我一口气跑上了三楼,咚咚咚地敲门。二楼的那户人家门开了,一个老太婆在楼道里说:“敲门轻点啊,吵死人了。”我没有理她,继续敲门。老太婆骂了声什么,就重重把门关上了。门终于开了,小跳蚤的手腕淌着血,血都染在她身上白色的泡泡裙上了,她脸色苍白,挺吓人的。我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她眼中的泪水奔涌而出:“李哥,我真的不想活了。”我赶紧进屋,屋子里乱糟糟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厨房水斗里堆满了脏脏的碗碟,一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我顾不得许多,找出了一条干净点的毛巾,给她的手腕包扎上,然后拖着她去医院。
刚到医院,宋楠打来了电话,她气呼呼地说:“李西虫,你死到哪里去了?我早下班了,在店里等你快两个小时了,怎么还不来!”我心里一凉,知道坏事了,应该接到小跳蚤的电话就和她说清楚的,要是她知道我送小跳蚤到医院,会不会产生什么误会?我支支吾吾企图撒个谎骗她,问题是我不习惯撒谎,憋得脸上发烫。宋楠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坏事,快说呀。”和好之初,我答应过她,任何事情都不能隐瞒她的,只好如实说了:“小跳蚤自杀,割腕了,我送她来医院,现在在六院呢。”宋楠说:“啊,你不早说,我赶紧过来。”
港汇广场离六院不是很远,宋楠赶过来时,小跳蚤正在急诊室里处理伤口。宋楠碰了碰我的胳臂,轻声说:“她没事吧?”我轻松了许多,笑了笑:“没什么大问题了。”宋楠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叹口气说:“没事就好。”小跳蚤见宋楠来了,凄楚一笑:“宋楠姐—”宋楠也朝她笑了笑,没说什么。给小跳蚤处理伤口的女护士说:“好在割得不深,没有割到动脉,否则就麻烦了。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别动不动就想不开,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你看我,该吃吃,该玩玩,该工作就工作,什么也打不垮我,我前男友都要和我结婚了,劈腿被我发现,我不要太潇洒,果断地炒了他的鱿鱼。学学我,小姑娘,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都靠不住。”
小跳蚤流着泪说:“护士姐姐,你太了不起了,我得向你学习。”
宋楠轻声对我说:“小跳蚤这样的人怎么会轻生?”
我说:“不清楚。”
护士给小跳蚤处理好伤口,包扎好,说:“注意点,伤口别碰到水,过两天来换药。”宋楠点了点头:“谢谢护士姐姐。”
我们三个人走出医院大门,寒风骤起,枯叶飘飞。虽然小跳蚤身上的泡泡裙外套着一件短大衣,她还是在风中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乌黑,要不是她那火红的爆炸头,她就像僵尸。宋楠关切地说:“小妹,不行我们去吃饭吧,估计你也饿了。”小跳蚤情绪低迷:“没有胃口,也不饿,李哥,宋楠姐,你们去吃饭吧,不要管我了,我没事了,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了,谢谢你们。”我对宋楠说,还是送小跳蚤回家吧,宋楠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将小跳蚤送回了家。
宋楠进了小跳蚤的屋子,就去开窗,她嫌屋子里的味大。小跳蚤连忙制止:“宋楠姐,千万别开窗,冷。”宋楠只好关上了窗,尴尬地笑了笑。接着,她走到厨房,洗起了碗碟。厨房很小,和卫生间挨在一起,一看就是房东为了出租改出来的厨房。小跳蚤瘫在那古典欧式老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宋楠姐,你别洗了,太脏了,明天钟点工阿姨来了会洗的。”宋楠说:“没事,一会儿就洗完了。”宋楠收拾完厨房,又把她扔得到处都是的脏衣服收到一起,放进了洗衣机。然后,宋楠又将斑驳的木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我看着宋楠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心里觉得对不住她,明天一定要给她买一套名牌衣服,就是吃糠咽菜也要把买衣服的钱省下来。
我对小跳蚤说:“不吃东西不行,我叫个外卖吧。”
小跳蚤说:“真的没有胃口,不想吃。”
宋楠打开冰箱,发现里面还是有不少存货的,有鸡蛋、乌冬面、火腿肠等。宋楠说:“小妹,我知道你没有胃口,饿着肚子总归不好,我煮点清淡的东西给你吃吧。”小跳蚤不好再拒绝了,就说:“那好吧,我吃点鸡蛋面吧。你们也饿了吧?多做些,我们一起吃。”宋楠笑了笑:“好吧,我去做了。”
宋楠做饭时,我陪小跳蚤说话。
小跳蚤苦笑道:“李哥,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怎么穿着泡泡裙自杀。”
“不奇怪,我没有想到穿泡泡裙有什么不好,而且和你割腕也没什么关系。”我淡淡地说。
“当然有关系,这泡泡裙是他买给我的。他现在不要我了,还嫌我长得不好看,非要我去整容。我很清楚,他让我去整容,是个借口,不要我的借口。我发过誓不会去整容的,我讨厌假的东西,虚伪的话,假的美,谎言,我都厌恶透顶。他真的不要我了,我想不开,真的想不开,就想死。我真是个傻叉,还要为他去死,而且还把割腕的照片拍给他看,以为他会来救我。他根本就不理我,也许我死了正合他意,太无情无义了。”说着,小跳蚤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她的眼睛红红的,快哭烂了。
我没有问那男人是谁,开导她:“你应该记住急诊室那个护士的话,不该这样的,要为自己活着,失恋算什么,他不要你,那是他的损失,你也认清了一个人的面目,何苦寻死觅活?”
小跳蚤擦了擦泪水:“都怪我用情太深了,我以为他会珍惜我,像照顾女儿一样照顾我,將我捧为掌上明珠。开始时,他是这样的。认识他也是鬼迷心窍,那个晚上,他也一个人在夜店喝酒,边喝边抹泪,我好奇,他为什么要哭。我很少见男人哭,我爹就从来不哭,所以心狠。我想,一个会哭的男人,总归心地善良吧,于是动了恻隐之心。我走过去陪他喝酒,他告诉我他太太去世半年了,还想着她,就在此借酒浇愁。哇,我觉得自己碰到一个大情圣了,马上对他刮目相看,尽管他长得像头肥猪。一连几天晚上,我们都在一起喝酒,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渐渐地,我们好上了。我没想到他是个有钱人,做钢材生意的老板,这些对我来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我,呵护我,我仿佛在他身上找到了从未有过的父爱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我承认我陷进去了。让我感动的是,他带我去马尔代夫旅游时,给我买了一条泡泡裙。有天早上,他偷偷地坐船去马累了,都没有告诉我,我醒来发现他不在我身边,整个小岛去找他,找不到他,我都急得差点蹈海了。马累是马尔代夫的首都,有很多商场,原来他是去马累给我买泡泡裙。他回来后,让我穿上那条美丽的泡泡裙,说我像个公主。我听到他这句话,哭了,你知道我很少哭的,那时我真没忍住幸福和激动的泪水。记得小时候,我爸我妈带我去厦门玩,在一个服装店里,我看中了一条泡泡裙,吵着要买,我爸不但不给我买,还打了我一耳光。我妈要给我买,我爸对她怒吼,让她不要惯着我。我从小就希望能够穿上美丽的泡泡裙,像个童话里的公主。大学毕业后,我想自己买一条泡泡裙,却总觉得自己买没有意思,要是有个白马王子送给我多好。问题是我没有白马王子,大学时谈过两次短暂的恋爱,最后都无疾而终,后来我就产生了恋爱恐惧症。我真没想到会在马尔代夫穿上我梦中的泡泡裙,我的确在头个晚上做了穿泡泡裙的梦,他没睡着,从我梦话中得知了我心底的秘密,结果天一亮,他就租了条船去马累了,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穿上泡泡裙的刹那间,我就真的爱上了他。”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你们那么相爱,怎么就分手了呢?”
“是他不要我的,他突然就厌烦我了,先前没有一点迹象,头天晚上我们还去吃海鲜大餐,还把我带回他青浦的别墅里去,还让他的女仆给我做燕窝莲子羹当夜宵。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就没有好脸色了,说是让我去整容,我这个样子带出去会丢他的脸。我说你刚刚认识我的时候,不是说我长得与众不同,特别喜欢我这个样子吗?他阴沉着脸说那是他看走了眼,图一时的新鲜。我被激怒了,说打死也不会去整容,然后愤怒地离开了他的别墅,叫了辆快车回来了。我以为他会来找我,却没有,他是如此绝情,说断就断了,没有一点缓冲,直接就宣告了我们关系的结束。”小跳蚤抽泣起来,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痛楚。
我递过纸巾:“擦擦眼泪。让他过去吧,别再纠结了,你真的为他死了,他也不会同情你的,不值得呀。”
小跳蚤擦了擦泪水,苦笑着说:“他给我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又亲手扼杀了我的美好向往。”
这时,宋楠做好了鸡蛋面,给小跳蚤端了一碗过来。小跳蚤喝了一小口汤,抬头笑着说:“宋楠姐,你的厨艺真好,好鲜。”宋楠轻声说:“慢慢吃,别烫着。”小跳蚤说:“放心,我不是小孩子,烫不了我,你们也吃吧。”宋楠回到厨房,给我端了碗鸡蛋面,最后才给自己盛面条。我们三个人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条,都没有说话,直到吃完。
宋楠收拾完厨房,对我说:“西虫,我看晚上我留下来陪小妹吧,你早点回去休息。”我说:“这样也好,你留下来可以照顾小妹,我没什么用,你多多安慰她。”宋楠说:“你就放心吧。”
小跳蚤站起来,紧张极了:“别,别,你们谁都不要留下来陪我,我不喜欢安慰,真的。你们放心吧,没事了,我再不会想死了。况且,我也不是真的要去死,只是那时我太难过了,企图用这个方式挽回失去的东西。我要是真的想死,谁都不会说的,悄悄就走了,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放心吧,我还没有活够呢,怎么会去死?你们赶紧回去吧,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们了。”
我认真地说:“你真的没事?”
小跳蚤握起小拳头,捶了我的胳臂一下,笑着说:“真的没事,李哥。”
宋楠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了,你真要有什么事,记得给你李哥打电话。”
小跳蚤说:“放心吧,宋楠姐。”
我们走在街上,冽风呼啸,冬天真的要来临了。我们快步走向地铁站,宋楠紧紧地挽住我的手,她说:“李西虫,你以后会不会抛弃我?”我说:“怎么会。”她又说:“鬼知道,要是你哪天发达了,变成有钱人了,那就说不准了。”我说:“怎么可能。”宋楠接着说:“如果有那天,我才不会寻死觅活,但是,我会杀了你。”
……
我以为小跳蚤和那肥胖男人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岂料还有个狗血的结尾。过了几天,那是个周末,小跳蚤找到我,说她还是想不开,要我陪她一起去找那男人要青春损失费。架不住她的央求,我就和她一起去了。宋楠在上班,原则上她是不允许我去的,却也没办法,小跳蚤也央求了她,她交代我,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出了什么事情她可不管。
小跳蚤叫了辆快车,来到了青浦名人家园别墅群。
小跳蚤找到了肥胖男人的别墅,那是一幢三层楼的西式别墅,外墙贴的都是上好的大理石,堂皇气派。在这别墅前,我鼓足的勇气荡然无存,觉得自己特别特别渺小,不值一提,资本真的是有力量的。小跳蚤肯定是没有我这种感觉的,她和我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小跳蚤按了按门铃,过了好大一会儿,门开了条缝,传来女人的声音:“你走吧,老板不在。”话音刚落,门就重重关上了。小跳蚤用力地拍着门扉,尖声叫着:“吴婶,开门,开门呀,我知道他在里面。”门里没有回应。我心虚地说:“我们还是走吧,算了,这一页就翻篇了。”小跳蚤瞪了我一眼:“我是让你来帮我的,怎么替他说话了?李哥,你太窝囊了,算了,不要你说什么,你站在那里装装样子就好了。”
小跳蚤声嘶力竭地喊叫:“王大龙,王八蛋,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要不出来,我就死在这里。”
她叫了老半天,门终于开了,王大龙上身穿着件黄色羽绒服,下身穿着毛茸茸的睡裤,手中牵着一条大狼狗,站在门里面。他脸色阴沉,冷冷地说:“别闹了,快滾吧。”
小跳蚤也冷笑道:“我是来和你讲道理的,我跟你那么久,你总得给点补偿吧。我不是一件衣服,你不喜欢穿了就扔了。只要你答应给我一笔钱,我立马就消失,再也不会来了。”
王大龙俯下身,摸了摸大狼狗的头,大狼狗目露凶光,吐着湿漉漉的舌头,那两颗大牙令我胆寒。王大龙轻描淡写地说:“你要多少钱?”
小跳蚤迟疑了一下说:“一百万,就一百万,我们两清了。”
王大龙直起了身,瞪圆了眼睛:“一百万,你以为老子是开银行的呀,不要说一百万,一分钱老子也不给你!”
小跳蚤气坏了:“你个王八蛋,我的处女之身都给你了,你还说这样混账话,猪狗不如。”
王大龙笑出了声:“处女?谁知道你和多少人睡过!你和我第一夜时,也没见你落红呀!你是哪门子处女,笑掉我大牙了。”
小跳蚤气急败坏地说:“王八蛋,我没有落红,那是我小时候爬树被树杈撕裂了,王八蛋,你好恶毒啊。”
王大龙哈哈大笑:“老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玩玩而已,你非要认真,怪得了我吗?赶紧走吧,你是不会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的。”
小跳蚤想要扑过去,我抱住了她。王大龙突然松开了手中的狗绳,大狼狗朝我们扑过来。我惊叫了声不好,拉起小跳蚤狂奔起来。我以为大狼狗会追上来将我们撕成碎片,结果它没有追上来。跑出一段,我偶尔回过头,看到王大龙牵着大狼狗进门去了。我说:“没事了,没事了。”
小跳蚤气喘吁吁地瞪着我,小眼珠子仿佛要飞溅出来:“李哥,你说,我是不是个自取其辱之人?”我不知怎么回答她,不停地喘气。突然,她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戛然而止,小跳蚤耷拉着头,默默地朝外面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什么话也没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我和宋楠和好,完全是小跳蚤的功劳。直到新婚之夜,宋楠才告诉我这事,在此之前,我还蒙在鼓里,认为是宋楠回心转意主动来找我的。小跳蚤从那个南方小城回来后,得知我和宋楠因她而分手,便找到了宋楠。等宋楠下班后,在港汇广场五楼的一家日料店里,将和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宋楠不信,小跳蚤微笑着说:“你要不信,我就敢从这层楼的中庭跳下去。”说完,小跳蚤站起来,朝圆形的中庭走去,一层的大堂上,还有人来来往往。小跳蚤爬上了玻璃壁障,冷静地对追出来的宋楠说:“姐姐,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你要真的不相信,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宋楠知道,这个地方以前有人跳过楼,才装上了一人多高的壁障,以防止有人顺畅地从这里跳下去。这时,有不少人围了上来,围观者喋喋不休,有人劝说小跳蚤千万别跳要惜命,有人在猜测小跳蚤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轻生,也有人在叫报警,还有人说小跳蚤作秀……宋楠双腿颤抖,战战兢兢地走到小跳蚤跟前,讷讷地说:“小妹,我相信你,你赶紧下来。”小跳蚤说:“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话?”宋楠脸色苍白,心跳加快,喘着气说:“我信,我信,真的相信。”小跳蚤又说:“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下来。”宋楠快被她逼疯了,赶紧说:“只要你下来,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小跳蚤说:“发誓不反悔。”宋楠说:“我发誓,绝不反悔。”小跳蚤说:“那好,你答应我,你要和李哥和好,而且我找你的事情必须保密。”宋楠快哭了:“求你下来吧,我答应,答应你的要求。”小跳蚤这才从壁障上跳了下来,对围观者说:“别看了,别看了,我才不想死呢。”围观者仿佛受了羞辱和欺骗,骂骂咧咧地散开。小跳蚤拉住宋楠的手臂,亲热地说:“走吧,姐姐,继续吃东西去。”宋楠心有余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跳蚤也是在我新婚之夜离开上海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的音信。
那年春节后,我就开始忙碌和宋楠结婚的事情。在上海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一切都靠我们自己张罗,我们准备在上海办一个简单的婚礼,请一下公司的同事,然后再回老家。两年来,欢姐尽管没有怎么青睐我,却也没有给我穿小鞋,也许是她晓得我是个老实人后,觉得欺负我也没啥意思,就放过了,因此我对她心存感激,结婚的事情也告诉她了,她说一定会来参加我的婚礼。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小跳蚤的消息,我忙得焦头烂额,着实也顾不上她。
偶尔我会和宋楠说起她来,宋楠就会酸溜溜地说:“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还那么记挂她。”
我搂着她说:“别小心眼了,好歹我们兄妹一场,结婚的事情也得告诉她吧。”
“我已经告诉过她了,可是一直没有回音。”宋楠说,“是不是她心里有你,听到这个消息生气,故意不理我了?”
我说:“怎么可能,她就是那样的人,不爱回人的信息,可能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宋楠叹了口气:“既然你那么看重和她的情义,你再告诉她一次吧,她来不来是她的事情。”
我打了她几次电话,她也没接,也给她发了手机消息和微博微信消息,她都没有回应。我还是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那天晚上,我看到一条新闻,有个独居的女子,洗澡时不慎摔倒,头撞在利器上昏厥,失血过多而亡,死后十几天,邻居闻到散发出来的腐烂尸臭,才被发现。这新闻令我悚然心惊,小跳蚤会不会也这样?我不敢往下想,赶紧穿好衣服,赶往小跳蚤的住所。上楼时,二楼的老太太打开门,怪异地望了我一眼,又快速地将门关上了。楼梯上的灯光昏暗,我闻到春天里特有的霉烂的怪味。来到小跳蚤的门前,我忐忑不安,敲了敲门。门开了,小跳蚤穿着粉色丝绒的睡衣睡裤出现在我眼前,还是那顶爆炸头,换成了紫色,梦幻之感。我惊喜地说:“你还活着呀。”
小跳蚤也十分惊讶:“怎么,你以为我死了?”
我笑着说:“没有,没有,只是担心。”
小跳蚤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李哥,进屋说吧。”
屋里混杂着各种味道,牛奶、尿骚味、霉味、湿衣物中的洗衣粉味……浓郁的怪味刺激着我鼻孔黏膜,我使劲地打了个喷嚏。小跳蚤食指放在唇边:“嘘—”我这才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个小娃娃,小娃娃睡着了,身上盖着有卡通图案的小被子。我又一次惊讶了:“这—”小跳蚤轻声说:“是我女儿。”怎么可能,我懵了。小跳蚤又说:“捡来的。”我走近床前,又一次被惊到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个黑皮肤的女婴,头上的胎毛还是自然卷。
“李哥,你先坐下,我把刚洗的衣服晾到阳台上去。”小跳蚤笑着说。
我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去,去吧。”
床上的黑人婴儿是个谜,我百思不得其解,小跳蚤怎么会捡到一个黑人女婴。书桌上,手提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有小跳蚤没有画完的图。小跳蚤晾完衣服走进屋,给我泡了杯茶,轻轻地说:“李哥,对不起呀,其实你和宋楠姐要结婚的消息早就收到了,我也准备好了礼物,到时候我会去的。没有及时回复,你得原谅我呀,你也看到了,这两个月,我被这个孩子缠住了,又要带她,又要赶着画稿,真的累坏了,多想像从前一样,好好睡一觉呀,睡他个三天三夜。”
我压低了声音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跳蚤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呀,不过就是捡了个小孩子,我想自己养着,反正我不想结婚了,以后就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吧。”
“你没有想过以后会有很多困难等着你吗?你还年轻,自己都还是个孩子,靠你一个人能把孩子抚养大吗?”我不能不为她的未来担忧。
小跳蚤淡淡一笑:“想过呀,我想好了才做这个决定的。也真是巧了,你还记得那次从派出所出来在那棵树下捡到小狗狗的事情吗?这个孩子也是在那棵树下捡到的。那天晚上我在夜店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听到了小孩的哭声,跑过去一看,发现树下放着一个用小被子裹着的孩子。当时我就喊叫,是谁把孩子放在这里。那时街上仿佛就我一个人,孩子的哭声刺痛着我的心,我抱起了孩子。孩子可能是饿了,怎么哄也哄不好。我没有奶喂她,只好抱着她到二十四小时都营业的超市,买了罐婴儿奶粉,也买了个奶瓶儿。售货的阿姨问我,这是你的孩子?我说是捡来的。她狐疑地看着我,我大声说,你看我像生孩子的人吗,真的是捡来的。她笑了,于是教我怎么调奶粉,还告诉我怎么样测试奶的温度,要是太热了,会烫伤孩子的嘴巴。我就将她抱回了家里,调好奶,奶嘴对着手背,挤出点奶,有点烫,加了点凉开水,温度差不多了,才喂给孩子吃。孩子咬住奶嘴,就像狼崽子般贪婪地吮吸。”
我插了句话:“你就这样留下这个孩子?没有考虑过送到福利院,或者让有能力有条件的人去收养?”
这时,孩子醒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跳蚤说:“孩子拉了。”
孩子拉的屎很臭,我都有些忍受不了,小跳蚤却十分有耐心地用湿纸巾擦去孩子屁股上的稀屎,一连擦了几遍,直到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新的尿不湿。换完尿不湿,小跳蚤抱起孩子,满脸慈爱的笑容,与往常的那个小跳蚤判若两人,她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洁净的光芒。小跳蚤柔声说:“李哥,你看看,她多漂亮呀。”孩子的眼睛大大的,十分明亮,她望着我,嘴唇翕动着。我内心突然涌起潮水,莫名其妙的感动,一个女人,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身上的母性要是被激活了,那是多么的迷人。
接下来,小跳蚤给我讲了她和这个孩子更多的故事。
对于抚养孩子,小跳蚤是懵懂无知的,这个孩子的降临,像是一种宿命,小跳蚤尝试着接纳她,她买来了很多养育孩子的书籍,从中学习怎么带好孩子。她对于收养孩子的法规也是无知的,捡到孩子一个月后,她对孩子有了感情,觉得要带孩子去上个户口,结果被派出所拒绝了,她根本就拿不出孩子的出生证明,而且她根本就没有结过婚,问题还是个黑人婴儿。警察问她孩子是怎么来的,她说是捡来的。警察将信将疑,问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捡来的。她如实将那夜的情景告诉了警察。警察说,为什么那天晚上没有报警。小跳蚤说:“我不知道要报警,我不能不管,就抱回家了,现在我报警可以吗?”警察说,你怎么证明这个孩子不是你自己的孩子,而是捡来的?小跳蚤有点懵,她的确无法证明呀。警察又说,你说的事情我们可以去调查,也會去调当晚的监控,你也可以去做份亲子鉴定,证明你不是孩子的母亲。小跳蚤说:“我要是她亲生母亲就好了,警察叔叔,你看她多可爱,眼睛那么亮,就像夜空中的星星。”警察面无表情地说,如果证实你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你也不够收养条件,我建议你到时将孩子送到福利院去,让有条件的人收养。
回到家里,小跳蚤凝视着这个孩子,心里难过极了。那段时间里,她不敢出门,买东西都在网上买,有人送上门。在那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小跳蚤边给游戏公司画卡通人物,边照料着孩子。她没有听警察的话,去做什么亲子鉴定,也没有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去。有时,她会做噩梦。噩梦中,孩子被人抢走了,她一直追赶,怎么也追不上,抢孩子的人越跑越远,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却愈来愈响,充斥着整个梦境。每次噩梦惊醒后,她第一反应就是看孩子还在不在,她的手触摸到孩子幼嫩的皮肤,恐惧的心就会渐渐地修复。很奇怪的是,从派出所回家后,警察一直没有联系她。只是二楼那个老太太来过一次,那是个夜晚,孩子不停地哭,怎么哄也哄不好,老太太听到哭声,就上楼来了。老太太见是个黑人孩子,满脸狐疑,不过她还是帮小跳蚤止住了孩子的哭闹。小跳蚤问她孩子怎么啦,为什么哭个不停。老太太冷冷地说:“她是饿了,她是孩子,不是大人,一天吃三顿饭就可以了。你看看,我给她喂点牛奶,就不哭了。”小跳蚤抓耳挠腮,傻笑道:“我错了,奶奶。”老太太说:“带个孩子没那么容易的。”
说完这些,小跳蚤开始给孩子调奶粉,让我抱着孩子。
孩子一到我手上就哭,好像我手上有刺,扎着了她。
小跳蚤调完奶粉,抱回孩子,孩子就马上不哭了,就像水龙头被关上。小跳蚤边喂孩子,边对我说:“李哥,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我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会熬过去的,只要不强制夺走孩子,我会一直抚养她,直到她长大成人。我知道,你想说,她是个黑人孩子,我真不在乎她的肤色。她是一条生命,美好的生命,我不能放弃她,也许她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我当珍惜,我不相信别人会比我更爱护她。李哥,提前祝福你呀,婚礼的那天,我一定会去的,你是我在上海唯一的大哥,不能少了我的祝福。”
话说到此,我也不多说什么了,站起身告辞。
回到住所,我打电话给宋楠,和她说了此事。宋楠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才说出一句话:“这小丫头到底怎么想的,这不自寻烦恼吗?不,不,这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呢?”
我沉着冷静地说:“不可能,我相信她的话,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她,我也相信她。”
我和宋楠在莘庄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新房,正式成为房奴,结婚后还要过很长时间的苦日子,一分钱还是要分成两瓣花,不过想到两个人在一起可以结束孤独的日子,还是有些美好向往,苦中有甜。买这房子,好在宋楠父母给了一大笔钱,否则也是泡影。我和宋楠商量好,结婚后才入住新房,在此之前,还是各自住自己的出租屋。说句与这个时代不相称的话,我和宋楠都要结婚了,都还没有上过床,每次亲密到关键时刻,宋楠就理智地停止了,我忍住没有进行下去。宋楠是个很有仪式感的姑娘,她说一定要等到结婚那天。我尊重她的意见,尽管很多时候欲火中烧,难于忍耐,到淋浴底下浇凉水熄火。新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新房也布置好了。那天晚上,我和宋楠去了新房,看有什么东西还要添置的。宋楠在新房里溜达了一圈,坐在沙发上说:“我看齐活了,没什么东西要买的了。”我还是不放心,仔细地检查,在房间里走进走出,宋楠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宋楠突然叫唤:“西虫,快过来。”
我走到她跟前:“怎么了?”
宋楠把手机递给我:“你自己看。”
那是微博上的一个帖子,标题是:女画师乔麦与黑人留学生产下一私生子。这个帖子是几天前发的,发帖人是新注册的一个名字,帖子几天就转发上万次,回复几万条,回复大都是骂人的话,有些话不堪入目。我说:“这乔麦是谁?”宋楠站起来,说:“你点开图片仔细看。”我点开图片,定睛一看,呆住了,图片上的人不就是小跳蚤吗?她抱着孩子,走在路上。图片拍的虽然是侧面,小跳蚤和孩子还是清晰可见。我一直不知道小跳蚤的真实名字,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没有问,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更不会主动去探寻,这方面,欢姐对我的评价很高,说我人品还是不错的。
宋楠担心地说:“小跳蚤有大麻烦了,我那天就怀疑这孩子是她自己的,现在网上都爆出来了,网络暴力够她受的了。”
我生气地说:“那不是她的孩子,绝对不是,你胡说八道。”
“不是就不是,你发那么大脾气做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呀,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宋楠也来气了,“看来你心中只有她,你找她去结婚好了。”
我感觉到自己过分了,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宋楠也给了我台阶下:“我理解你,不和你计较。我看还是去看看她吧,这个时候,她需要关心和支持,换上我,会崩溃的。”
我们匆匆赶往小跳蚤的住所。
上到二楼的时候,二楼那家人的门开了,老太太探出头,鄙夷地瞟了我一眼,冷淡地说:“楼上那个小姑娘搬走了,你们以后不要来这里找人了。”我客气地说:“老奶奶,她什么时候搬走的,搬去哪里了?”老太太没好气地说:“前天搬走的,我哪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老太太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的心顿时沉入一个深渊。
来到街上,我给小跳蚤拨电话。
她一直不接电话。
见我急得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宋楠说:“西虫,你别着急呀,她应该不会有事的,想想她搬家一定是为了保护自己,知道保护自己,她就肯定没事,而且也会有办法处理好问题的,她那么古灵精怪,比你厉害多了。况且,你就是找到她,又能帮上什么忙?所有的问题还得要她自己承担和解决。”
宋楠说的话有道理,可我是担心哪,于是,我又拨了一次小跳蚤的电话。手机铃声响了十几次后,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小妹,你在哪里,现在还好吗?”小跳蚤的口气十分平淡:“李哥,刚才在给孩子换尿不湿,没接到你的电话,对不起呀。我现在在安全的地方,你放心吧,过几天你和楠姐就要结婚了,忙好你们自己的事情,不要操心我,我不会有事的。结婚那天,我会去的,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改变。说实话,我很喜欢原来住的地方,要不是老太太去举报我,街道的人三天两头来做我的工作,让我把孩子交到福利院去的话,我还是会继续在那里住下去的。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我只想和孩子在一起,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夺走她。”我说:“你能够告诉我现在住的地方吗?我和宋楠去看望你。还有,网上关于你的传闻是怎么回事?”小跳蚤说:“别来了,我要给孩子赚奶粉钱,特别忙,画稿要是不按时交上,就麻烦大了,我只能抱着孩子去喝西北风。关于网上的事情,我从来不搭理的,由他们说,由他们骂,我不是为他们活着,他们说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对了,那是我一个同行捣的鬼,我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好了,李哥,很谢谢你们的关心,我该干活了,就不多说了,拜拜。”小跳蚤挂了电话,我有些不知所措,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晚上,我梦见小跳蚤在街上被人围住,人们义愤填膺的模样,朝她扔烂菜叶,朝她吐口水,用尘世最恶毒的言语袭击她。她无辜地抱着扑闪着大眼睛的女娃娃,微笑地面对一切。我醒过来后,夜色宁静,我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和宋楠的婚礼如期进行。那个晚上,婚宴十分热闹,来了很多同事,宋楠的同事也来了不少,无论平常在工作上大家如何心照不宣,如何虚情假意,如何暗中较劲,他们还是给我送上了祝福,我相信祝福是真的,欢姐出了血,破天荒地给我包了个大红包。让我欣慰的是,宋楠的爸爸妈妈也赶来参加了婚礼,他们只有宋楠這样一个女儿,能够将她放心地交给我,是我的幸运。可是我还是期待小跳蚤的到来,我设想着她会抱着孩子来参加婚礼,也许是她独自前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来。
婚礼进行的时候,我目光总是往入口处张望,希望小跳蚤的出现。
一直到我和新娘入席,婚宴开始,小跳蚤都没有出现,我心里有些酸涩。宋楠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耳边轻柔地说:“西虫,小跳蚤应该不会来了,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不要等她了,开心点,今天是我们最重要的大日子呀。”我听从了她的话,她的话是对的。就在我们一桌一桌去敬酒之际,我的手机响了,是小跳蚤来电。接通电话,小跳蚤说:“李哥,实在对不起,我没能来到婚礼现场。”我说:“你现在在哪里?”小跳蚤说:“我就在酒店门口,就不上去了,你能下来一下吗?”我说:“好,好,我马上下来。”我和宋楠交代了一下,就匆匆地下楼了。
那时天上飘起了细雨,雨丝轻柔,落在脸上,有些微痒。小跳蚤拖着一个旅行箱,孩子装在胸前的背袋上,看上去她就像只袋鼠,胸前还护着一只小袋鼠。异样的是,她竟然将那顶爆炸头理成了一个光头,她的头型并不好看,尖尖的小脑袋,不过显得脸庞大了些。小跳蚤脸色苍白,微笑地面对着我。我说:“你这是—”小跳蚤平静的语调,就像飘落的绵绵细雨:“李哥,我在上海待不下去了,他们还是找到了我,要我将孩子送福利院,我不答应,必须离开,我要去一个能够和孩子一起生活的地方,我已经买好了离开的高铁票,就在今晚。我答应过你要来的,也算是和李哥见最后一面吧。”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将手中包好的礼物递给我:“李哥,这是给你和楠姐的结婚礼物,一点心意,你别见怪。”我木然地接过了小跳蚤的礼物。她继续说:“李哥,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呀,以后无论生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好好爱他(她),那是你们的骨血。走之前,还有件事情要告诉李哥。我之前怀过孕,是王大龙的,打掉了。我很后悔打掉了那个孩子,常常做噩梦,觉得自己是个罪人,那也是一条生命呀,却被我扼杀了。这也是我不想放弃现在这个孩子的原因,我不能再犯错了。这个孩子让我内心安宁,仿佛她就是我的亲生孩子,不可替代。好了,你回婚礼上去吧,我得坐地铁去高铁站了,真心祝你们幸福,希望山高水长,我们还有见面的那一天。”
小跳蚤拖着行李走了,她走在细雨之中,没有回头,每一步都那么沉重。我眼中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流到嘴上,又咸又涩。这不是我要看到的小跳蚤,我不希望她这样离去,有些伤感,有些无奈,却让我感怀。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小跳蚤渐渐地消失,就像一片雪花,落到地上,融化得干干净净。从那以后,小跳蚤常常出现在我梦中,梦中的她没有那么沉重,也不是在那个飘雨之夜,但总是在和我告别。清晨寂静的街道上,她蹦蹦跳跳地离去,好像回过头,又似乎没有回头,有些义无反顾的味道。
责任编辑: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