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城堡
2021-12-06陈润庭
陈润庭
一
如果我跟甘蔗说,我见过你刚来的样子,他一定会以为,是班主任把他领进班级的时候。班主任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说,这是新学期转来我们班的转学生,大家要跟他好好相处。接着,班主任指了指我身后的空桌子,让甘蔗到那里坐下。记忆里的甘蔗太过安静,以至于没有任何存在感。艺琳偷偷跟我说,他是怕生吧。我们多跟他说说话,让他别那么紧张。一下课,她就转过身去跟甘蔗搭讪。她问三句,甘蔗答一句。上课铃响之后,她不得不转过身,朝我使使眼色:我听说,他是别的地方的人。我这才注意到,艺琳跟甘蔗说的都是普通话。她说,我妈说了,这叫人生地不熟。等他跟我们熟了,他就会开始说好多好多话的。我说,是不是应该反过来说?因为地不熟,所以他很生。艺琳白了我一眼,随你怎么理解,反正你也经常颠三倒四。
在我们的方言里,记忆不叫记忆,叫“记池”。我一直不知道“池”究竟对应哪个字。也许就是“池”字,也许就没有字。记池就是记池,记忆的池子,一个又深又沉默的池子。有的小孩的记池浅浅,清澈如镜,这样的小孩一般都是班长;有的小孩记池深狭,无论投入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沉落池底,这样的小孩,学习成绩肯定差;还有一类小孩,他的记池好像被上帝拿着棍子,狠狠搅拌过一次。从此,清澈与浑浊失去了分界,耳朵和鼻子交换了职能。就连恍惚与清醒,似乎也成了一回事。甚至有时候,前者比后者的时间更长,因而也更加真实。这是我的记池。按我妈的说法,搅动我的棍子是发烧。在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发过好几场高烧。华侨医院儿科的林医生说,老这么烧下去,怕是要影响智力。所幸她的医学预判并未成真。上了小学之后,我也总是时不时发高烧。有时是着了凉,有时是扁桃体发炎。总之都有一个说法。但没有一个说法,可以解释我为什么总是发烧。
每次一发烧,我总能请到一周的病假。等到父母上了班,浑身虚汗的我便软乎乎地从床上爬起,快乐地打开电视机,或者翻开我的书。大病初愈之后,看动画片和童话故事,比平时好看一万倍,就像沙漠受困的旅人喝到的水最甘甜,饥饿的人对肉香格外灵敏。那时候我最爱看的动画片叫《超级忍者之天下无敌》。我在纸城堡上跟甘蔗说过,他说自己也看过,还问我,最后一集讲了什么。他分不清楚哪一集是哪一集,印象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总是和鬼怪们打成一团。这不能怪他。在每天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开始之前,甘蔗老家的电视台会随意放一些动画片。但电视台从来不按顺序播放,有时候把第一集连续放了一个星期,接着放的却是第三集。而且七点一到,马上切换到《新闻联播》的片头画面。噔噔蹬噔,甘蔗学着《新闻联播》片头的声音。长大后,我重新找到那部动画片,发现它有另外的名字,叫《鸦天狗卡布都》。这个发现让我怀疑,这件事上我的记池是不是也出了毛病。幸好弹幕救了我,大家都说,那时候它叫另外的名字。我想到甘蔗,那时候他还不叫另外的名字。
不用细想都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翻译人员多么敷衍。他们肯定认为,小孩子都很好糊弄(他们是对的)。我在表哥家看完这部动画片。我不记得他为什么会有那套影碟。那时候他刚刚结婚,妻子在附近的小学教书。那套影碟就放在他新婚房子的电视柜上。深蓝色的硬纸函套里装着七张碟,每张碟里有两集。最后一张碟是黑色的,和其他不同,里边只有一集。我说,这是一部特别好看的动画片,你没按顺序看可惜了。甘蔗说,没事,有时候乱了也是好事。这句话让我很感动,我觉得我们虽然不太熟,但他对我,比对同桌艺琳还好。自打见到甘蔗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不普通。但为什么不普通,我说不上来。即使我说上来了,也没人理会我说了什么。
毕竟一个记池有问题的人,怎么跟人争论呢?我连什么是发生过的,什么是没发生的,都搞不清楚。我只能闭嘴,让艺琳说我是一个颠三倒四的人。但我还是要说,艺琳说得不对。准确来说,她错了。甘蔗跟我们之间,始终都没有变得熟悉。我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一道河。我尝试涉水过去接近他。可以说我成功了,也可以说没有。在纸城堡的那个晚上,如果我把没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我们是不是就会变成好朋友?但这也不一定。毕竟他只是跟大家不一样,我也跟大家有点不太一样。但两个不一样的人,就一定要变成朋友吗?
甘蔗,你想错了。我要说的是,我见过你们家刚刚搬来的样子。我见过你家那个蛇皮袋鼓鼓囊囊的样子。它被放了下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男人耸了耸被化纤绳勒痛的肩膀,从裤袋里,掏出了笔记本。他对着门牌号,反复确认。最后还是一旁修摩托的老肥,给了他信心。他转身对妻子说,就是这里。妻子听了,松开牵着孩子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没了束缚,一阵轻松传遍孩子的全身。他先是在短裤上蹭了蹭,擦干湿漉漉的小手,又看了看蛇皮袋。炎热的水泥地上,袋子鼓胀瘫软的样子,像极了一颗糯米糍,仿佛随时有糖浆流出。他上前几步,戳了戳袋子,质感坚硬而熟悉。这也许是他的木头小象。那是在旧厝—妈妈一字一顿告诉他,以后要这么说—他最爱的玩具。
还没等他再伸手去戳,袋子哗啦一声,像个秤砣,被提了起来。他又被牵住了,母亲拉着他往前走。时值九月,骄阳似火。水泥甬道的尽头,是一片白色的光,晃得人眼瞎,什么也看不清。甬道的边角,丢着两个巨大肮脏的白色垃圾桶。跟臭味一起集聚的,还有声音。男人们开着摩托驶过甬道,引擎声在水泥墙壁之间来回撞击。住在这栋单元楼里的小孩,都有一双好耳朵。他们听见声音,迅速地关闭电视机,拿起铅笔,假装学习。拧油门的手从腰间掏出了钥匙,打开家门。接着,那只手轻轻地按到了电视机的后盖上。温热的触感让那只手也随之升溫,变成巴掌,最终落在小孩的屁股上。
你烧糊涂了。我妈粗暴地打断了我。我说,我真的听见了蛇皮袋的叹息,像爷爷每次起床之前那样,哎!沉重又无力。我妈说,把粥喝了,快去上学。你要迟到了。我喝了粥,剩着一个底,又让她说了两句。抓起书包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埋怨,毕竟金佛的故事我还没来得及讲呢。我妈不像别的父母,怕自己孩子不动脑子。她怕的是我动太多脑子,把脑子用坏了。她总说,你现在把当下的事情记清楚就好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的事情又是什么?时间是不是一把长长的尺子?我们低着头,按着刻度一个个地走下去。这是不是就叫命运呀?
“命运”这个词,是爷爷教给我的。他常常站在我家阳台上,眺望我们小学的操场。目光越过一排单车房,能看到刚刚铺上煤渣跑道的操场。那里原本是一片老厝,后来旧城改造,变成了操场。我奶奶的祖居,就藏在那片老厝里。祖居门口的两株木棉树,被保留下来,宛若巨人扎进土里作为记号的树枝。每年冬末春初,黑漆漆的枝干上兀自停满了木棉花。等到春天过去,木棉花也随之落下。甘蔗一家搬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我们单元楼。起初,大家对他们一家会不会讲潮汕话一事,看法不一。因为主妇们根據衣着猜测,他们一家是外地人。甘蔗的妈妈是个瘦小而聪明的女人。因为想融入我们,她迅速地学会了潮汕话。尽管不太地道,但和这栋楼上上下下的主妇们打交道,不成问题。随着和甘蔗妈妈交往加深,主妇们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甘蔗妈妈说,退伍之前,老公是十几公里外的军用机场的空军士兵,本来也有机会留在部队继续发展。但我那个老公啊,就是太没出息了。说到这里,甘蔗妈妈总要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只想一家子团圆。等到退伍转业的时候,他又说他喜欢上了潮汕,想留下来。所以就在镇上的水利所,当了个小科员。他说,把你们接过来之后,我们一家子好好过。但我来了才发现,镇的水利所离县城还有十几公里,所里事情多,他时不时得住在所里,周末才能回家。说到这里,甘蔗妈妈的声音总比平时高出几度,一激动,就把刚刚学会的潮汕话腔调又忘了,闽南语像退了潮的河床一样裸露出来。主妇们听了,总是安慰她,那也没关系,起码现在一家团圆了。一家人整整齐齐,比什么都强。主妇们当面奉承她语言天赋高超,会学话。转身又说她是个闽南人,学会潮汕话没什么了不起。闽南人和潮汕人之间,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不是本地人,就是外地人。闽南和潮汕,只隔着一层纸,但隔了就是隔了。落到甘蔗一家身上,就是一面墙,把他们一家同我们区别开来。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了学校。老师把甘蔗领进教室时,还未介绍,早有同学在下边窃窃私语,伊是个外省仔,伊无日日洗浴。说这话的是阿猴。阿猴也住在我们那栋楼,但他家在第一单元,我们在第三单元,也是最末的单元。除了共享楼下的水泥地,两家平时并没有什么交集。但男生们相信阿猴的话。他们在甘蔗上厕所的时候起哄,说他的人比尿还骚。甘蔗永远都像听不见似的,他抖了抖身子,就走开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们的话。他好像总在该听懂的时候才听懂。在这种时候,潮汕话是小石头,飞过耳畔,却从来都不能打中他。只是他红着脸簌簌走开的样子,还是引起了阿猴他们的快感。
说起来,甘蔗成了纸将军,还真跟阿猴有关。那是在折纸课上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手工课每周一次。本来就少,还因为是副科,常常被语文课占用。每每到了折纸课,台上却站着语文老师,讲台下就有一阵低沉的哀叹。手工课的老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老师。她烫着猫头鹰般的卷发,穿着少见的连衣裙,这让我们都很喜欢她。但我们喜不喜欢她,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她快退休了。每当语文老师要占用她的课堂时,她离开教室的样子总让我们觉得她不喜欢我们。即使上了课,她也是这样。她本该照着教科书上的图例,教我们用三色的卡板纸做出一盏台灯。可她嫌麻烦,把台灯改成了纸鹤。
谁还不会折个鸟啊!我听见艺琳暗暗抱怨。她眼巴巴地盯着教科书上的成品图。那盏台灯真好看。底座上留了空,可以装上电池盒子,再把电线放进圆纸筒里,最后在灯罩处接上一盏小灯泡,变成一盏真的台灯。艺琳说得对,谁还不会折个鸟啊!拿出一张纸来,这里折两下,再翻一翻,不就是纸鹤了吗?何况纸鹤还不会飞,还不如折一个纸飞机呢。不过,当老师把成品拿出来,放在手里,我们还是被镇住了。老师手里的白鹤太精美了。细细的脖颈修长,左右双翅振翅欲飞。相比之下,我们好像折的更像是白色的鸵鸟。前排的同学还说,他看见了纸鹤的眼睛。那是老师用黑色自来水笔点上的。那时我们刚刚学到成语“画龙点睛”,于是都觉得,纸鹤随时可能歪歪脑袋,亮出翅膀飞出窗外。
我们折纸的时候,老师就在教室里来回梭巡。我拿出色纸,开始折了起来。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事情,到了翻折鼓腹的那一步,试了好几次,却怎么也不成功。手上的半成品,还多了几道失败的折痕,变得软趴趴,失去了坚挺的棱角。我抬头看看四周,大家也都低着头在折纸。我的目光与老师相遇,她顿了一下,多看了我一眼,害得我马上低下了头。这时,我的后桌突然传来一阵赞叹声。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艺琳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去。再转过来时,她的手里多了一只纸鹤。
你看你看,他折得好好看呐!艺琳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这是她的作品。我转过头去看看甘蔗,他在帮他的同桌折另外一只纸鹤。他的手指像刀子一样,翻折如裁,没有一丝犹豫。我看着折纸的甘蔗发呆,感觉这是另外一个人。你看你看!艺琳在催促我,看她手里的纸鹤。我看了一眼,纸鹤轻盈纤细,让人无法想象这是纸做的东西。放在你手上我看不清楚,你借我看一下嘛。我从艺琳手里拿走了纸鹤,放在手心细细端详。我发现甘蔗也不是全照着教科书,他做了很多改良。折成细条的鹤腿又拧了拧,看上去更加苍劲,像烈士陵园里那两棵松树。你小心点!我知道艺琳在说什么。她说的是甘蔗用红色纸片,给纸鹤的头安上的鹤顶。我看了又看,还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难道是胶水粘上去的吗?
你有没有觉得,他折得比老师更好?艺琳小声地说。她说这话时,老师刚好走过。我看着她,等老师走远了,我才点了点头。但没过多久,老师就发现了。因为甘蔗的同桌把纸鹤传递到另外一组。纸鹤所过之处,都引起一阵压缩了兴奋的惊呼。我们都没见过这样的纸鹤,就连只对学习感兴趣的美美,也对纸鹤多看了两眼。我们的欢乐,像漂浮在海面的原木,在压抑之间流动。只有甘蔗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听见了惊呼,老师转身往声音最集中的地方走去。她跟同学要来纸鹤,放在手中看了又看,目光落在了纸鹤的红顶上。她说,这是哪位同学折的?很有创意啊。等了一会儿,我的身后没有声音响起。我转过身去,甘蔗的同桌也只是指了指甘蔗,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阿猴突然叫了起来,是那个外省仔!男生们突然大笑起来。安静安静,下课之后每个人都要交上来一只,在纸鹤的背上写自己的名字和座位号。老师皱了皱眉毛,放下了纸鹤。
随着纸鹤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没有写收信人。甘蔗的同桌把纸条放在甘蔗身边,但甘蔗顾着折纸,没有打开。他又把纸条给了艺琳。艺琳说,给我干吗?我抬头一看,阿猴的眼神穿过三个小组,正盯着我们。我说,纸条肯定是他写的。艺琳打开了纸条,脸上的鄙夷一下子不见了,她哧哧地笑了起来。我抢过纸条,也笑了起来。抬起头一看,阿猴羞赧地转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盛开的木棉。歪歪扭扭的字迹像爬虫:帮我拆(折)一只!不用太漂亮,老师会怀疑!
我把摊开的纸条放在甘蔗桌上。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那只传递了整个班级的纸鹤,静静地立在他的桌子上。我突然发现,纸鹤头顶的两侧还空着,没有眼睛。我说,甘蔗,你给纸鹤点个眼睛吧!甘蔗听了,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有了眼睛,它就飞走了。
二
下了课,阿猴走过来,看了一眼甘蔗放在桌上的纸鹤。他满不在乎地拿起甘蔗的水笔,在纸鹤身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喂,他转头看向绵泽,你帮我把它交给组长,我一会儿过去玩弹橡皮擦。阿猴说的弹橡皮擦,是他的发明。一到下课,阿猴的周围就聚着一群拿橡皮擦的男生。他们把自己花花绿绿的橡皮擦,放到一个清空的桌面,像打台球一般,轮流用食指作为球杆,用自己的橡皮擦击打别人的。他们撅着屁股伸着头,眼神聚焦,食指扣在拇指上,发射!总有人的橡皮擦应声滚落,从桌面跌落地上。那阵子,男生们在周围的文具店里逛个没完,只为了寻找又大又稳的橡皮擦。最好的橡皮擦摸上去发涩,这样摩擦力才大。狡猾的阿猴还用小刀把橡皮擦削出一个平缓的斜面。对付他的橡皮擦,不能正面进攻,否则自己的橡皮擦会腾空飞起,然后滚落桌面。阿猴他们像发了疯一样爱上这个游戏。有时还没分出胜负,上课铃就响了。阿猴会说,都放着都放着,别搞乱了,下节课继续。
阿猴弹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准确来说,是看了看甘蔗。甘蔗似乎从未察觉。他低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折纸。艺琳跟我说,其实早在手工课之前,他就已经一直在折纸。你没发现而已,他折了满满一桌肚的折纸!折完了纸鹤,就折纸笔筒,接着是大圣庙和乌龟,好像他要用纸把世上所有的东西,都重新做一遍似的。他折纸,纸也折他。一张薄薄的白纸,一经对折,食指指腹滑动着按实。折痕笔直,将纸张一分为二,对照如镜。对映的镜子里,三维从二维里闯出,空间在平面里孕育。每经一次翻折,空间里滴入了时间,潮湿里有生命悸动的迹象。向下凹陷,坍缩又膨胀,内里涌进了空气,盛起了一个魂灵最初的安宁。他折得越用心,也就越沉默;越沉默,与周遭便越隔绝。有时候我都觉得,甘蔗折的不是纸,而是蚕茧。
喂喂喂,我叫你呢!听不见吗?外省的。“外省”两个字好像刺痛了甘蔗,让他停下了手中的纸笔筒。他抬起头,如梦初醒地看着阿猴。阿猴背靠着课桌,往前顶着胯,睥睨的眼神里,带着三分装出来的散漫。阿猴背后的课桌周围,是一群正在玩橡皮擦的男生。他们原本弓着腰,现在也都直起身来看着甘蔗。甘蔗眨眨眼,没说话。手指在课桌上擦了一下,留下几道汗渍。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站起来。来跟我们耍一下。愣什么啊,叫你一起玩,是瞧得起你!阿猴歪着头,皱着眉,像电视里的古惑仔。甘蔗把手里折了一半的笔筒收进了桌肚。双手在桌肚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一个铅笔盒。铅笔盒是赛车的模样,不少地方掉了漆,有的还生了锈。他把笔盒打开,里边除了几支削得锐利的铅笔,并没有橡皮擦。
老二,你借他一块!老二是阿猴对绵泽的称呼。绵泽看上去比甘蔗更瘦弱一些。你们别太过分了!艺琳站起身,径自走到阿猴的面前,挡在他和甘蔗中间。你要是再逼他,我就告诉老师你们在玩什么。说这话时,艺琳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但她没回头看,因为阿猴正盯着她。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阿猴发怒,毕竟在此之前,他还没受过这种脾气。他说,好!那我就不要你的破鸟了!还没等阿猴发完脾气,教室外就听见收作业的美美大喊,甘蔗飞走了,他的纸鹤!颠倒错乱的呼喊,有如自由的七巧板。我扭过头去,混乱中只看见甘蔗跑出教室的背影。
也不知道甘蔗有没有帮美美找回纸鹤。但之后美美对甘蔗格外照顾,我们却都看在眼里。美美的妈妈是我们学校最严格的老师。这是我表哥告诉我的,他叫她灭绝师太。美美梳着跟她妈妈一样的马尾,母女也有着一样的性格。她总是在清晨最早的时候到达教室,在早读之前来回梭巡。她笔直的步伐到了甘蔗那里,总是成了弧线。美美有意地绕过甘蔗,朝前面走去,为他留下更多的时间补作业。多数时候,甘蔗还是能按时交上作业。但有时他就连作业本都拿不出来。这种时候,艺琳就把自己空白的本子借给他。甘蔗羞赧地接过本子,总不免补上一句:下午带新的还你。他有些憨厚的笑容,让大家相信他只是忘了写作业。
那天傍晚,夕照过早地闯进窗户。教室里的人与物,无可避免地镀上一层怀旧的橘色。结束的铃声打响之后,班主任走進教室。她站在讲台上像个踌躇满志的将军,命令我们全班调换座位。我们听从她手指所向,搬起自己的小桌子,用脚踢着自己的椅子,摇晃着朝着新的座位移动。桌椅的铁脚在水磨石地板上咿呀乱叫,我们被尖锐的声响所包围。旁边的班级在叫,楼上的班级在叫,整栋楼都在噪音中狂欢,我们是别人的地板砖,也是别人的天花板。我们踢着椅子,发出他们必须聆听的声响。有人发笑,也有人捂住耳朵,但更多的人只是移动着。我抬着桌子,忍受着周围的噪音,脑子里还想着甘蔗的纸鹤。那只纸鹤去了哪里呢?是不是真的像甘蔗自己说的那样,飞走了呢?如果是的话,又是谁给它点上了眼睛呢?
你个傻子!美美为了救甘蔗才故意那么说的。我没想到艺琳听见了我的嘟囔。看!艺琳给了我一个轻微的肘击。我下意识低了头,看了看我的椅子腿,以为自己碍着她了。毕竟她脾气很差,动不动就对我动手。看!她的声音更低了,也更不耐烦。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迁徙的海洋里,甘蔗像一只在风浪之中摇摆的小船。他弯着腰,步履蹒跚而笨拙地移动着。他不时撞上别人的桌子,也顾不上道歉,只是张开怀抱,去护住桌子上摇摇欲坠的折纸。他小小的甲板上,已经被满满当当的折纸占据:长颈鹿,尖头的战斗机,还有一座山神庙—一看就是孙悟空戏弄二郎神的那座。更多的折纸在夕照中倒伏层叠,堆成异常尖锐的形状。这些永远不会在现实相遇的物件,全部在这里汇聚起来,经受同一场地震的考验。你说你傻不傻?艺琳又说了我一句。桌脚的噪音还在折磨着我的耳朵,我的脸颊开始发烫,眼前有些模糊。我突然不耐烦起来,随口应了一句,就你聪明,万一这世上有鬼呢?
三
艺琳没有反驳我,只是白了我一眼。那时候我们流行一种小册子,小开本的黑色封皮上印着“恐怖小故事”。我很早就看过了,比我们班的女生看得还要早。我还记得,封面上的字体看起来就像有个鬼怪用自己鲜血淋漓的爪子在墙上划出来的那样。标题旁边还有竖排的白色小字:千万别不信,世上真有鬼。就是这样的小册子把我们唬住了。我们在课上偷看,被突然冒出的鬼吓得龇牙咧嘴。抬头瞄一眼四周的同学,才能找到往下看的胆量。我们常常讨论,世上是不是真有鬼。艺琳说,世上肯定有鬼。因为有神佛,所以有鬼怪。为什么有神佛?因为每逢初一十五,她妈妈就跪在阳台上,双手合十地拜神。如果没有神,他们在拜什么?
泽强说,他见过鬼。我们不自觉地把耳朵凑近他,想听他讲下去。阿猴打断了我们。喂喂喂,你肯定又想说那个水鬼的故事吧。那不是鬼!那是水猴。泽强被猜中了故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争辩又怕阿猴打他,终于扭头作罢,不再言语。阿猴和水猴,你们是亲戚吧?这句俏皮话在我脑子里滴溜溜转了很久,还是不敢说出口。我满心以为,阿猴会把水猴说下去。结果他一摆手,别说那些太远的事情。离我们最近的水猴,也要到莲阳溪才能见到呢。要看鬼,不用跑那么远,我们楼下的单车棚就有!上次我跟隔壁班的宏源一起去,就见到了……信你个鬼!宏源说话没一句真的!阿猴话音未落,就被艺琳夺走声势。被艺琳一激将,阿猴眼睛瞪得很大。他说,明天下午放学后!要看的跟我来!
阿猴说的单车棚,就在教学楼和隔壁居民楼的中间地带。窄窄的小道上,长长的铁皮棚子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铁皮棚上还罩了一层黑色的防晒纱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小道在两栋建筑之间,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阴气沉沉。阿猴和宏源说的话有点道理。这样的地方没有鬼才怪了!但我对他们的活动不感兴趣。那天下午,我还是照常放学回家。想去看鬼的几个男生,还没等到下课,心思早就飞到了单车棚。一下课,他们就往单车棚飞奔而去。我因为要值日,就留下扫了扫地,还擦了黑板,最后提了垃圾袋,才一步步下了楼梯。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的夕阳格外美艳。最后的光线像一字排开的铜钱,由金色到暗淡饱满的橙色,平铺在水磨石地面上。我怀着美好的心情,经过了单车棚小道的入口,想到阿猴他们也许正在找他们的鬼怪,忍不住往小道里看了一眼。接下来的画面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我见到他们在奔跑,为首的男孩我并不认识。我认出了阿猴,他在最后边跑着。他们看起来欢乐又恐惧,你很难从他们的肢体里判断出他们的情绪。但每个男孩子头上蒙着自己的红领巾,像是古装电视剧里在妓院扑蝶的公子哥儿。他们兴奋而忘乎所以地狂奔,每一个动作都像即将越过终点线的运动员。我就只记得那一幕。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我被撞倒了。但对此我毫无印象。我只记得,我用手擦了擦鼻子,发现自己流了鼻血,就连校服上也被染红了一大块。
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见到了鬼。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奔跑。我只记得,他们之中有一个,掏出了纸巾给我。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们班级的男生,但我记得他的头发有些发黄。回家之后,我又发起了高烧。我妈妈很着急。她先是给我请了医生。那年头医生已经很少上门问诊,还是找了我在医院上班的三叔的人情。医生摸了摸我的额头,又问了我几句话。我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回答得还算周全。但他的诊断毫无新意,他说我是因为上呼吸道感染才发烧的。但事实上,我只是有点咳嗽,却没有觉得喉咙难受。开了药之后,他就走了。我把药吞了,又喝了一杯水,没过多久眼皮开始打架,就睡著了。
但与往日睡眠不同,我感到自己头脑昏沉,身体却轻飘飘的。就连睡眠,也像夜里在水面浮起的大西瓜,并不安稳。半夜醒来,原本在床边的妈妈已经回房去了。房间里的物件,宛若也随我沉入梦乡。拉上的窗帘留下一丝缝隙,街道彻夜不眠的路灯也匀出一些光亮,为我房间的物件披上一层薄薄的白纱。一切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了。我轻轻地下了床。脚尖刚刚触地,一阵眩晕随之袭来。果然还没退烧。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窗外的街道光亮如昼,人行道旁都是各家商户打烊时丢出的垃圾。偶尔有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引擎声穿过铝合金窗抵达耳膜,已经变得短暂而发闷。
我转过头来,看到一尊金佛。我没说错,就是看到一尊金佛。我还记得,在这尊金佛背后的墙上,是一个八卦吊坠。墙上打了钉子,原本是挂着一个小篮子。后来小篮子挂到厨房去了,我就把吊坠挂在上边了。吊坠上端是红色的绳索,下端是红色的璎珞,中间的八卦是黄铜的。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
八卦围成一圈。八卦的中央,是一面圆形的镜子。我曾细细观察,发现镜子是用玻璃胶粘上去的。这让我有些失望。毕竟我可以想象到,一个工人在流水线上制造它的情景。但无损我对它的喜欢,所以我时常把它摘下来,放在手中抚摸。八卦摸上去的触感,像是汽车驶过减速带。我一时搞不清楚,这金佛究竟是从八卦中央的镜子里走出来的,还是由我内心走出去的。但我转身时,他已经在我面前。我还记得他的样子,就像我后来无数次见到的一样。他通体金色,但不发光。记忆中他如我一般大小而已,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就如同世上所有大雄宝殿里供奉的金佛一样。他似乎从未开口说过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过,甚至从未朝我看过一眼,但我似乎被看见了。
我双手合十,对他顶礼膜拜。他似乎听见了我的愿望。或者说,在我问之前,我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他似乎在问,你要什么?
我说,我想回去上学。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我需要用一件物品与他交换,才能达成我的心愿。
我指了指柜子上的月饼盒。月饼盒里装着一盒子的珠子。说是珠子,其实更多的是各色的跳棋。但其中一颗珍珠色的珠子,却是我表姐从香港带来送我的。我最喜欢。
我想了,但没说出口。就用那颗珠子吧。
金佛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他答应了。
翌日醒来,我见到妈妈像我昨晚那样跪着。只是她的手上,捧着一个红色塑料篮子。见我醒来,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碗水,水里漂浮着几根枝叶。我知道了,那是我家阳台上那盆花石榴的叶子。它一旦被摘下,放进水里,便成了有法力的“红花仙草”。妈妈用红花仙草沾了一点水,朝我脸上身上各处扬洒。水珠让我炽热的脸上有了一阵凉意。她口中念念有词,我能听清楚的,不过是顺利、安全等等。撒完了红花仙草,妈妈把碗放到一旁。她看上去比刚刚轻松了不少。她说,去刷牙吧。
午饭过后,我的烧渐渐退下,四肢却仍旧发酸。妈妈说这是常有的症状,让我不用担心。但她还是不让我去上学,让我在家里待着,午睡过后,可以看看书。我心里埋怨,金佛言而无信,并没有让我去上学。但想了一想,自己昨晚烧得迷糊,也没跟金佛限定时间,也不能怪金佛。闲得发慌,我看了几期《米老鼠》杂志。这是我上小学前最喜欢的杂志,但也都看过了。看了一會儿,我发现有一期的封底上竟然也有折纸鹤的教程。它的折法让我想起甘蔗的纸鹤。我找来一张纸,裁成正方形。按着上边的折法,不一会儿,就折出一只纸鹤。我把纸鹤捧在手心,来来回回地观察哪里需要调整。它看上去像模像样,但比起甘蔗折的,总差那么一点意思。我试着调整了几下,便丢在一旁不顾,做别的去了。日渐西斜,我又一次感到头脑昏沉,胸口发闷。于是把体温计拿出来,夹在腋下,走到阳台,站在爷爷平常的位置上俯瞰操场。操场最中央的草地上,有好几个男生在踢足球。
靠近金凤树的沙坑边,有几个男生围着一个男生。隔着两百米的距离,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为首的男生叉着腰,伸出一只手指着另外一个男生。被围住的男生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踉跄摔倒。接着,那群男生都跑开了,把那个男生留在原地。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追去,眼前似乎只有一个目标。他们朝着操场中央跑来,差点撞到了一个带球的男生。带球的男生正想停下来跟他们理论。但他们转了一个方向,又疯狂地跑动起来,仿佛眼前有一只蝴蝶在吸引着他们。我眯着眼睛,徒劳无功地想看清楚他们追逐的目标,但失败了。我觉得他们都有一股疯狂的劲儿,身上披着夕阳的光,仿佛都着了魔一般,不知疲倦地追逐着。
我突然怨恨起自己的孱弱。如果我在其中,我一定不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无论追逐什么,我都会被落在最后边。即使没有人嘲笑,我也会嘲笑自己。如果可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可以……他们已经快跑到操场的另一端,离我越来越近。突然,他们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知道,他们的目标已经飞走了。于是他们翘首,眼巴巴地看着。我则在另一边,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等待着他们的目标的靠近。我感觉到自己眼皮昏沉,下意识用手扶住阳台的墙壁,瓷砖的冰凉感让我清醒了一些。
那是一只飞翔的绿色纸鹤。它在傍晚的微风之中飞翔的样子,像在海里漂浮。一下向西,一下向东,摇摇晃晃的样子,如一艘小船。夕照打在薄荷糖纸做成的身子上,半透明的绿色变得更晶莹剔透。它似乎在朝我飞来。更准确来说,它朝着我的眼睛扑来。它变得越来越巨大,那尖尖的嘴似乎正对着我的眼珠子。我吓得头皮发麻,下意识用双手挡住脸。只听见啪的一声,体温计摔落在地,管内水银四溅开来。我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顾不上地上的玻璃碎屑,跑回房间。
装满珠子的月饼盒中,独独少了珍珠色的那一颗。
四
你又发烧啦?
是啊,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是流鼻血呢。
也流鼻血。你怎么知道?
阿猴他们挨批了。你不知道吗?
我没跟老师打小报告啊!
我知道不是你,是刘老师。
冬瓜刘?
艺琳点点头。
他怎么啦?我说。
他都看到啦。阿猴他们几个,在单车棚里,鬼鬼祟祟不知道搞些什么,又把红领巾蒙在脸上装神弄鬼。班主任批评他们的时候还说了,有没有上过科学课?怎么都是封建迷信?
班主任家里就不拜神吗?
艺琳听了,朝我翻了个白眼。我怕她不说下去,赶紧哄回她。
你说你说,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事。听起来,她没什么兴致讲下去了。
别这样嘛。起码说一说,刘老师怎么就打小报告了?
你蠢啊!他看见啦。阿猴他们说自己太衰了!衰到鼻子烂掉!他们不过是去单车棚转了一圈,要不是撞到你,也没人知道。要是只撞到你,你不讲,也没人知道。但偏偏那天刘老师下班晚了,要去单车棚取自己的单车,正好看到他们把你撞了……
是刘老师把我带回家的吗?
你自己回的家!明明流了鼻血,还老说自己没什么事!是他们不小心。
我有那么说吗?
反正这不是我说的,是阿猴他们说的。就因为这个,他们觉得你挺有义气,没在冬瓜刘面前添油加醋说他们坏话。
丁零零—
上课铃打响,阿猴他们从教室外晃晃悠悠走进来。坐下之后,阿猴还转过身来,对我扮了一个鬼脸。他在对我示好,但我心里还有疑团未解。
我接着课间没说完的话题。我说,可是我不记得了。记得你还会问?你个烂记池。艺琳笑我,我无言以对。苦思冥想半晌,确实没有想起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艺琳见我这样,也望向讲台,不再理我。我努力地往我的记池里打捞,企图打捞起关于那天一星半点的回忆。
但我失败了。喂,看黑板的题啦,一会儿老师要提问的。艺琳给了我一个肘击。我连忙俯下身子,抬眼看黑板上的题。我看看艺琳,她已经抄完了题目,唰唰唰算出大部分的答案。见我盯着她,她先是把草稿纸挪过来让我看她的答案。这是她对我少有的善意。我伸过头去看,以表尊重,但其实心不在焉。这时,艺琳说,喂,他们还乱讲甘蔗的坏话。什么?小点声。我—说!艺琳有点不耐烦。他们说,甘蔗是“纸将军”。
我一下就想起这个称呼的由来。这是那些小册子里的一个故事。传闻在很久很久之前,渭水边上,有两个小国。北边的叫魏国,南边的叫蜀国。两国之间以渭水为界。后来魏国君主圣明,国家也日益强大。借着一点渭水旁的边境摩擦,魏国的铁骑便越过了渭水,开始攻打蜀国。不久,魏国军队攻入蜀国都城,蜀君投水而死,太子也不见踪迹,只有零星的旧将还在抵抗。蜀国人虽激愤,但眼看蜀国气数已尽,却也无可奈何。一日,蜀国乡野的一个农夫叫刈,下田时捕获一只狐狸。狐狸自云千年修行已满,只需再渡一劫,便可成人,求刈放过她。它可以满足刈的愿望。刈救国心切,便说,愿为收复失土,马革裹尸。
中间的故事我记得不太真切了。只记得狐狸女变出一副铠甲、一杆长枪,让刈穿戴整齐,前去应征。刈入伍之后,战斗勇猛,很快被晋升为将军。因为刈的缘故,蜀国又重新收复了许多失地。蜀民对这位出身乡野的将军也极为爱戴,奉为复国的希望。只有刈自己内心疑惑。他本是一介农夫,不谙武艺,但只要穿上那副铠甲,提起那杆长枪,披挂上阵,便有如神助。更为神奇的是,随军的狐女每天晚上总要把自己的内衣盔甲连同长枪,一并拿去河边盥洗。是夜,刈假寐后起身,跟随狐女的脚步来到河边。他发现狐女先是燃起篝火,之后再将自己的盔甲长枪投入火中。坚硬的盔甲长枪瞬间被燃烧殆尽。尔后,狐女又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和剪刀,重新造好一副铠甲。长枪则是用另外一卷纸卷出枪柄,再用剪刀裁出枪头。狐女把新做好的铠甲长枪置于地上,念念有词。顷刻之间,纸做的铠甲长枪有如精钢所制,在月光之下泛着寒光。刈心中大骇。翌日,刈披挂上阵,心中早没了往日的雄心。到了阵前,还未开战,敌阵传来笑声。他低头一看,自己身披纸甲,手持纸枪。周围的兵士也惊骇地看着自己。敌人趁着声势掩杀过来,蜀军大败……
也不知道哪来的正义感,驱使着我找到阿猴几个,让他们不要冤枉甘蔗。甘蔗也没惹你们,你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吧。我很不习惯自己这样讲话,这样义正词严的腔调更像是美美才有的。可是我很讨厌她。
嗬!我本来还打算感谢你呢。阿猴歪着头,咧着嘴冷笑着。
还……还是要说个谢……谢啦!绵泽在一旁唯唯诺诺。
反正你们别欺负他!
明明是他折的破鸟会飞,吓到我们了,你还来为他开脱?
什么破鸟啊?纸折的鸟还能飞吗?说完,我理所当然地笑了起来,以为能缓解一下气氛。但阿猴他们个个脸色复杂,绵泽的眼里甚至有一丝难掩的恐惧。正当我们争执不下,上完厕所的甘蔗正好经过我们。我一下把他拉到我的身边。
甘蔗,他们说你折的纸鹤会飞,这总不是真的吧?
见到我把甘蔗拉到身边,阿猴他们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好像甘蔗真是什么魔术师。
你说嘛,你说嘛。告诉他们,是他们自己想看鬼又怕鬼,最后赖到你身上的。见甘蔗低头不语,我有些不耐烦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担心铃声随时打响,想在上课前解决问题。
甘蔗受了我的鼓动,原本低着的头,稍稍抬了一下。我能看清楚甘蔗的表情了,一种狂热的凄慌控制了他。他看起来既像背负了千斤冤屈,又仿佛享受着重压带来的安稳。他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但眼神里没有我们。他不看向任何人,也不看向什么,仿佛他的眼睛天生就长这样。我突然暗暗地想起了我的金佛,他也有这样的一对眼眸。
是我……是我的……纸鹤。它……失控了。
说完这句话,甘蔗的眼神里重新失去了光芒,恢复了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卸下了重担,但腰板却像罪人一样佝偻,仿佛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沉默的另一端,还是阿猴最先跳了起来。他冲着我大喊,我没说错吧?我没说错吧?他自己都承认了。你替他说什么情?他都不肯教我们,还放跑了纸鹤……甘蔗打断了阿猴的话,声音很低,但在场的人都能聽得清楚。甘蔗说,这不是能学的。我想起那只薄荷绿的纸鹤。原来那是真的。如果纸鹤是真的,那么我的金佛应该也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阿猴问,你在叨叨念什么?我矢口否认,没有没有。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又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五
没过多久的一天,甘蔗走进教室,手里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尖锐的棱角把袋子扎得发白。第二节下课的大课间,他把袋子解开,露出内里几层的木盒。他看起来有些窘迫,于是请了美美帮他,一起打开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整齐排列着十几个酥饺,看起来是早上新鲜出炉的,酥饺的角角还饱满发亮。甘蔗端着一个盒子,一个个地分发给大家。我……这是我妈妈做的,请大家试试看。这是我……妈妈做的,请大家试试看。甘蔗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这句话。很快,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是甘蔗妈妈做的酥饺。
于是甘蔗不再说了,只是低头发饺子。看饺子多,课间短,美美也端起两盒,帮起了忙。发到阿猴那儿时,美美放下托了垫纸的酥饺,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见好就收吧,少欺负人。阿猴瞪了美美一眼,正欲发作,上课铃适时响起。美美听见阿猴在后边回了一句:吃人嘴要短,我不吃!
老师走上讲台,见教室里个个都有酥饺,便问从哪里来。大家异口同声说是甘蔗妈妈做的。老师趁机多说了几句甘蔗的好话,让还没吃酥饺的同学,下了课再吃。那节课,我上得不专心,脑海里反反复复,总是甘蔗妈妈和其他妈妈讲话时有些讨好的样子。那个瘦小的女人,像我在阳台种过的葱一样,噌噌往上冒,但风一吹,就弯了腰。酥饺放在那里,扰得我心神不宁。趁老师转身不注意,我一把抓起,塞进了嘴里。竟是冬瓜糖馅儿。和我们这里的酥饺,有些不同。最妙的是,内里还温热,透着一股新鲜,真是早上做的!
喂,甘蔗,你这是什么意思?下了课,阿猴径直走到甘蔗面前,手心还托着那个酥饺。
我……我妈说……
别你妈我妈的,自己不会说吗?你妈我妈!
我……我说……我妈……
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讲不出个屁了。这样吧,你给我折纸,能成真东西的折纸,我就吃下你这颗酥饺,算是既往不咎了!
也不知道阿猴在哪部电视剧里学会的这个四字词。正当他捏着酥饺两角,昂头正要吃下,美美说话了。凭什么啊?凭什么只给你折?甘蔗是我们大家的,要折就给大家都折!我一时间也分不清楚,美美是在帮甘蔗说话,还是在给甘蔗挖坑。阿猴停顿了一下,照样把酥饺吞入口中。他两只手指在空中摩擦着,碎屑纷纷落地。嘴里的酥饺让他口齿不清,但我们还是听清楚了。他说,嗷嗷嗷。我们就当他答应了。我看见坐在原地的甘蔗,也悄悄地跟着笑了。
很快,甘蔗就成了我们班的宝贝。我们都找他帮忙。大部分时候,他也不拒绝我们。很多女生找他,要一个最独特的笔盒。甘蔗每次折出来的笔盒,都和上次的不一样。美术委员负责在他折好的胚子上画画,再交给甘蔗。过了一节课的时间,那个笔盒再次从甘蔗手里拿出来,已经成了真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第一次见到奇迹发生,我们都大受震撼。大家也都许下约定,无论如何,要保守这个秘密。
常常有女生说,别的班女生问她,笔盒在哪里买的。她什么也没告诉人家,以此表示她遵守约定。绵泽把甘蔗拉到一旁,要他给自己折一块橡皮。要最涩的。在我们的方言里,涩是一种味道,更是一种状态。犹犹豫豫,彳亍不前的样子,就叫涩。囊中羞涩。橡皮的涩,是物理的涩。绵泽要的是,一块摩擦力很大的橡皮。这样可以让他变成弹橡皮大赛的王者。甘蔗照做了。结果这块橡皮放在桌子上,别人的橡皮打来,它岿然不动安如山,安如山,安如山。轮到了绵泽,绵泽把中指指甲弹出一块淤青,那块橡皮依旧安如山,安如山,安如山。我们在一旁笑出了眼泪,只有甘蔗好像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
但我们都知道,必须保守秘密。
只有保守秘密,我们才是我们,秘密才是秘密。
有一天,美美突发奇想,让甘蔗折一只大象出来。她说,我给你买最大的纸,比二开纸还要大好多的纸。看着美美难得张开双臂的活泼,甘蔗扑哧一笑。他笑起来,也像个女孩子。等到美美描述完自己要骑着大象去旅游的幻想,甘蔗才拒绝了她。
他说,美美,你知道一头大象每天要吃好多草吗?我们得先拥有一个动物园……
美美,你快说呀,那我们就去建一个动物园!阿猴在旁边故意搭腔,嘲笑美美。
听到这话,美美竟没发脾气,只是白了阿猴一眼,回了一句嘴,动物园?那动物园一定要有猴山,把你锁在里边!
许多事情在我的记池里,都像台风过后,池面漂浮着的蝴蝶残翼,美丽与缺憾并存。那段时间我的高烧时不时找上门来,让我离开学校。就连我们要到公园后山去建造气模的事情,也是绵泽跑到家里来告诉我的。我还记得那个傍晚,他气喘吁吁的样子,看起来比我发了几天高烧还要疲累。我递给他一瓶百事可乐,是那个夏天的新口味,青柠味。他一饮而尽,崭新的喉结像活塞一样上上下下。
我等着他口中的消息,却没想过,后来要等来的,是我和他关于过去的辩驳。
我说,这个消息,还是你告诉我的呀。还记得吗?
对此,他倒是没有反驳。
他只是说我搬家搬得太早了,我的记池一直都有问题。
我还记得搬家的那个晚上,妈妈拜过了福德老爷,祭过了祖宗神龛。到了新的家,我们会有一个更漂亮的红木神龛。妈妈给了我一碗甜糯米粥,让我不要吃完,要剩下。剩下不是剩下,剩下是有存。有存,有存折,有存款,有余存,都是好事。甜甜蜜蜜的生活,要有存。吃过了甜糯米饭,表哥新买的轿车已经在楼下等了许久。爸爸走在最前边,拿着香炉;妈妈在中间,也提着一个小小的米桶;走在最后的我,手里拿着一对柑橘。大吉大利的大吉。早在三天前,妈妈就告诉我,上了车之后是不能讲话的。为了避免讲错话,坏了兆头,我们索性全程静默。
静默之中,引擎发动的声音格外刺耳。车子驶出水泥甬道,回声还未响起,家门口电脑一条街的招牌在眼前一闪而过:天乐电脑,雅智电脑,乐乐乐电脑……那时候我用键盘打字的时间越来越多,咔咔咔,骨骼也跟着咔咔咔地响。我仍时不时地发烧,依旧瘦得像条竹竿。但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担心我的身体。有时候她甚至还说,不烧不高,这次烧退了,又高了一些。果然,退了烧的我,站在瓷砖墙壁前一量,又长高了一点。
汽车在红绿灯前停下,前边就是国道。国道的那一头,新区的灯火要比老区的更亮一些。从四年级开始,妈妈就说,我们在新区买了房子。我们要搬走啦。爷爷说,好事啊,只是我看不到那时候了。我不明白,看不到的好事,还是好事吗?爷爷在高兴些什么?最后一次关上门之前,我想问问妈妈。但她说,不可以说话。我想说,爷爷会被留在这个房子里吗?他会一遍遍地站在阳台眺望操场吗?只是命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后来我想了想,他或许住到了爸爸怀里的香炉里。那总是个空间,一个时不时会冒烟的空间。像一缕烟,他飘飘忽忽,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就像童年的积木一样,许多故事都被轻易推翻。车子缓缓发动,驶过了国道,新的光亮照进了车厢。临走前,邻居的奶奶说,以后见不到喽。她的语气那么俏皮,宛若讲的是一件乐事。沉入记池深处过久,人和事都泡得软乎乎。听任一双后来的手,赋予崭新的形状。若干年后,我打捞时间的陈迹,重新辨认那个夜晚的種种,竟然发现那不仅仅是成长,也是一种逃离。从即将坍圮衰败的老区,逃到一无所有但注定繁华的新区。为什么当年我爸妈执意要从老区搬到新区?仿佛是一场梦一样,在我的记池变得正常之后,坍塌成一片废墟,反而是现实。
我和绵泽重逢的那个夜晚,一开始彼此都未认出对方。他穿着一件红马甲,在可视监控前探头探脑,自称是街道办的人员,听说我家有自广州返汕的人员,要做问询。我说回家的人就是我。我请他进门,他拒绝了,又拿出本子开始登记。他问我返乡的缘由。毕业之后,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平时接一些插画的私活。上个月因为跟老板闹得不太愉快,索性辞了职回家,打算住几天平复一下心情,再回广州找工作。但我只说,回来看看爸妈。他抬起头来,笑了笑,孝顺挺好的。趁着他低头记录的时候,我白了他一眼。他正好抬起头,笑了。他说,多一句嘴,你是不是在中心小学读过书?我盯着他看了好久,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把回家的缘由详细地说了一遍,又让他进来喝杯茶。绵泽还是拒绝了。他说他真的忙,还得赶到下一家去登记,但他明晚有空。
隔天晚上,他再次按响我的门铃。我开了门,他穿着一件Polo衫,脸上带着下班后的疲倦,但神情轻松不少。坐下之后,我们开始东拉西扯。我们都想知道对方的近况。但对于彼此的工作,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他结了婚,去年有了一个女儿,吵得很,不像他。我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确实没那么吵闹。他总是跟在阿猴后边。一个绰号老二的人,怎么也不吵闹。但比起以前,他现在健谈多了。他指着我挂在墙上的画,夸我画得好看。他说,你从小动手能力就强,什么画画手工,都是全班的尖子。我说,哪有的事情,我那时候也没开窍,什么都不好。他说,那是你忘了,你记池不好。我差点语塞,顿了一下,我终于接上了话,那时候画画和手工好的,不是我,是甘蔗。
他愣了一下。甘蔗?我又说,纸将军。
什么纸将军?我们盯着彼此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到答案,摆脱沉默的尴尬。
还是他机灵。他一拍大腿,你是说,那个纸痴的阿军!
对对对!他叫阿军。接下了话,我突然有点失落。他是甘蔗,不是阿军。阿军听起来更像他爸爸的名字,那個不苟言笑的男人。我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上周我才见到他,他妈妈死了。
绵泽没搭理我错愕的表情。癌症,听说是肝癌,死之前肚子肿得像蛤蟆。一开始阿猴他们知道了,凑了点钱给阿军。后来说是治不好,回了家,没多久人就走了。我看也是没钱。阿军就是个呆子。他到现在还埋在他那些烂纸里,不肯出来。按我说,纸就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何况是折纸?那跟纸扎也没多大区别。
我们小时候,拜神比现在多,大家也信神明。每逢初一十五,我妈拜神前,总要在客厅折个半天。你还记得吧?香烛店买来的金纸,要变成一个金元宝,必须折过后,对着纸缝,吹上一口气。那口气把元宝吹臌了,也吹活了。成型的元宝在竹篾编成的竹箩堆成了山。端的动作要小心,不然一阵风吹来,元宝山就塌了。纸的还是纸的,终究不是金元宝。你说对吧?钱是纸做的,但纸做的换不来钱。也不对,现在都用电子货币了,钱也不是纸做的。只有纸钱才是纸做的。要是个个像我们一样这么虔诚,下边不成了津巴布韦了吗?先人们,都要背着一麻袋的钱去超市了吧?
我急于听到甘蔗后来的际遇,不想他絮絮叨叨地发挥想象。水正好开了,我冲了一杯茶,请他喝茶,让话题拐一个弯。他喝了茶,沉默了半晌,突然说,他命也是挺惨的。
你搬走后没多久,阿军的爸妈就离了婚,具体原因谁也不知道。自从那晚过后,他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跟街坊邻居套近乎。听说他们家总在晚饭时间吵架。有时候是骂阿军,有时候是夫妻吵架,听说是因为他爸爸工作太忙,回家太少。久而久之,夫妻之间感情淡了,摩擦也就多了起来。之后不久,他爸爸停在楼下的那辆双排摩托车,再也没出现过。阿猴绘声绘色跟我说,他妈妈都看见了。他们夫妻大吵了一架,之后他爸爸冲下楼,跨上了摩托车,一扭油门冲上了街,什么也没带就走了。我是不太信的。毕竟他爸爸还是个公职人员嘛,哪里可能走得那么轻易。但婚肯定是离了。
听说离了婚之后,他爸爸没再管过他们母子俩。你家走后,搬进来一对开玩具作坊的年轻夫妇。阿军妈妈就每天踩着单车去作坊上班,给他们俩打工。一开始也去上班,后来就成了领着手工活回家自己做。总之,都是赚不到多少钱的工作。再后来,阿猴他们家也搬走了。那段时间新区盖了不少商品房,房价又不高,谁家里但凡有点钱,基本也都走了。还留在那里的,基本也是走不掉的。我听阿猴说,你们当时的单元楼已经纳入了旧城改造的范围,可能过几年要拆迁了。阿猴他们搬走之后,我对阿军的消息知道得不多。初中时我们还是同校,只是不同班。他在我的隔壁,有时候上厕所也遇见,一开始还打招呼。但看得出来,他脸上不自然,心里有芥蒂。后来我也就懒得勉强自己了。毕竟上了初中,换了新环境,大家个子疯长,心里的想法也就变了。再往后,听说他成绩很一般,中考之后,上了一所中专。
六
那个下午,绵泽到我家找我。我因为发烧,请假在家。我站在阳台上,欣赏天边的晚霞。晚霞像一股不断变幻颜色的气流,但无论如何,始终保持着热度。这很像正在发烧的我,对自己身体内部的感觉。印象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的无名高烧。接近四十度的高温,把妈妈吓坏了。在医院打了两天点滴,体温悠悠地降了下来。但每当她打算让我隔天去上学的时候,我的体温又便噌噌地往上涨。我畏寒怕冷的样子,让她打消了念头。
你怎么又病了?绵泽突然出现,隔着铁门,劈头盖脸地提问。我没心思理他的问题。我怎么知道自己老发烧。你来找我干吗?
阿猴他们让我来问你,过两天我们要到公园后山去玩气模,连美美都去。你要一起吗?
连美美都去?我的关注点让绵泽白了我一眼。对对对,阿猴带头,干活的是纸将军甘蔗。
不是玩气模吗?跟甘蔗什么关系?
他要用纸,给我们折出一座城堡!
金佛金佛。
我唤出了他,如同唤出我自己。金佛从我心中被唤出,在我面前,静默着等待我。我想跟他们去城堡!我知道,妈妈不会同意。你连上学都去不了,哪有力气去玩!如果金佛肯帮我,我也许能去成。让我去吧!金佛没说话。
吃过午饭,妈妈告诉我,她和爸爸下午要去一位远方亲戚的葬礼。那是一位活了一百岁的老婆婆。她让我在家好好待着,有精神就看看书。临走前,她不忘叮嘱我,天气热,别往外边跑了。金佛果然灵验了。
时间一到,电话就响了。是阿猴,他从我家附近的士多店打来电话。快下来!说完他就挂了。我冲到楼下,见到阿猴和绵泽。甘蔗呢?阿猴说给他打过电话,他妈妈说,他刚吃过午饭就骑着单车出去了,想必已经在公园后山了。快上车,阿猴指了指自己的单车后座。我发现他单车后轮上,多了两个小铁片,我坐在后边时,脚可以放在上边。花了我十二块,他说。我突然有点感激。我们沿着中山南路一路向北。还没到双忠公祠,美美和艺琳已经在保健医院门口等我们了。艺琳坐在自己亮黄色的山地车上,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艺琳怎么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她成绩好,后来大学在上海读的。回来后,考上了公务员。前两年我经过她家的电器店,就保健医院门口的那家,还看见了她。
她认出你了吗?
当年我和她也不熟。最熟就是那回一起去玩气模,回来一起挨骂。
把单车放在一块,这儿凉快。再往上边走。阿猴命令我们,把单车集中停放。我们把单车放在树下阴凉处。绕过公园里松柏丛立的烈士纪念碑区,往后山爬去。爬到一半,我突然有了印象,在后山半坡上,有一块不小的平地,以前爸爸带我来过。阿猴说,是,就是那儿。我们的心情都很激动。一群人之中,只有我和绵泽以前玩过气模。那年头常常有操着北方口音的妇女,在公园的空地上做这种生意。她把软趴趴如一张皮的气模平铺在地,四周用绳子系上重物。电动充气泵一响,空气呼呼地灌入气模,一座气模城堡摇摇晃晃,如宿醉初醒的巨人,站了起来。小孩子交过了钱,脱了鞋,在里边横冲直撞,不见夕阳不回家。有时因为重物太轻,抑或平地狂风无端起,气模便载着人,失控地往天上飞去。听到没有?不许去玩气模。被带到半空中,摔下来要死人的!大部分家长,都不许我们去玩气模。
要不然,怎么会吵了起来呢?
就跟我们现在一样吗?
哎哎,我不跟你说,你记池太不好了。那时候你老发烧,把记池都烧坏了。哪有什么折纸折出来的气模?全世界没有的事情。
可是……
那就是,因为他带了一个坏的头。
你是说阿猴?
阿军!那个纸痴。
我们在后山见到了甘蔗。他蹲在地上,背对着我们,T恤衫湿了一大块。我们兴奋地叫了叫他,纸将军!他回过头来,脸上的笑有些憨。还需要我们帮忙做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什么也帮不上忙。所有的纸都是他们先准备好的。不用不用,我都折好了。我们凑了上去。在甘蔗前面的地上,摆着一个洁白如雪的罗曼式城堡。
哇!艺琳发出了我们所有人内心的声音。
我折纸的时候,有参考了一下,你借我的那本书。甘蔗对我说。我第一次在他眼里有一丝丝自得。说完他就脸红了。他说的是那本《米老鼠》杂志。我借给他的那一期的封底,确实有城堡的折纸教程。一模一样。四角高高的塔楼,大理石般洁白的墙壁。为了怕我们摔伤,甘蔗还在外边加了一圈围墙和一个拱门,让城堡看起来有了几分卡通色彩。
没有重物系着,它会被风刮跑吗?我问甘蔗。
现在会,待会儿就不会了。循着甘蔗的目光,我这才发现,在城堡外围墙的一角,有一个纸折的充气泵。真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开始吧!甘蔗看起来有点像个将军了。
我们需要背过身去吗?阿猴突然的胆小,引起我们的哄笑。
没事的,我们可以看着它。
看着它变大吗?
话音未落,纸城堡已经膨胀了起来。随着它不断变大,我们一边抬起头来,一边连连后退。没有电机的声响,充气泵大口大口地鼓着风。空气吹胀了墙壁,城堡疯狂地成长起来,就像那时候的我们,把自己远远甩在后边,最后变成新的自己。最后,城堡停止了生长,只有呜呜的鼓风声还在持续着。
在最后的蝉鸣里,我们面对着奇迹,不由得陷入沉默。还是阿猴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伸出手摸了摸墙壁。天哪!是软的。他的话让我们放心了。他回头看了看甘蔗,可以撕撕看吗?甘蔗没说话,笑了。阿猴用力地撕了撕,城堡纹丝不动。我们大家都笑了。
咝啦咝啦,我们扯下了鞋子的魔术带,手搭着手,爬上了城堡。
我跳了跳,其他人也跟着跳了跳。隔着袜子,地面的反馈柔软又安全,我们终于放心。
我们围成一个圆圈,要靠翻乌白来决定追逐游戏的追逐者了!于是纷纷伸出自己的小手,齐声喊一句:
翻乌啊翻白!翻乌啊翻白!
一面是手心,一面是手背。你选择以哪面朝天,哪面朝地?
艺琳、美美和绵泽都翻出了手心,阿猴、甘蔗和我都是手背。
平局!必须再来一回。
翻乌啊翻白!翻乌啊翻白!
哪边是黑,哪边是白?这问题太难,难似什么是好,什么是歹。
一种纯粹的偶然,让我们分开,把我们结合。
翻乌啊翻白!翻乌啊翻白!
这回,只有我和甘蔗翻出了手心。在他们雀跃的笑声之中,我循着那只白白的手心看向甘蔗。他咧开嘴笑着,仿佛不知道我们即将展开一场角逐,仿佛不知道我们是他们眼中倒霉的人。
要靠剪刀石头布进行最后的肉搏了!阿猴在旁边兴奋地破音,一局定胜负!
欸,甘蔗,你说那种长拖拖的、像鸡毛掸子一样的云,是什么云啊?
那件事发生不久后,我和甘蔗躺在操场的草地上。那天下午阳光晴朗,却没什么人踢足球,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片草地。甘蔗的嘴里叼著一根草,听到这话,他扭头对我笑了。
那是飞机云,我爸爸告诉我的。他以前开过飞机。
所以你爸爸也能制造那样的云吗?我想起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不太相信这样美好的云由他制造。
我也问过一样的问题。他说,你制造飞机云的时候,你是不知道的。因为它是飞机引擎排出来的,它在你身后呢。那是你的轨迹!
什么是轨迹?
一架战斗机在我们说话的间隙,低空飞过。巨大的轰鸣声吞没了我的提问。我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它轰隆隆地飞过。等到轰鸣声远去,甘蔗才重新开口。战斗机的屁股后面,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爸爸说了,往往都是等他着陆了,抬头看看,才发现自己制造了飞机云。毕竟那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东西。天时地利人和,少一个都不行。
甘蔗现在说话像个大人了。那时候我们都快毕业了,都在疯狂拔高。
那就不好玩了!原来制造飞机云的人,看不见云。
看得见!甘蔗突然激动起来。我爸爸说了,开飞机的感觉,没试过的人不懂。
剪刀,石头。
布!
甘蔗输了。他摇了摇自己握成拳头的手,像个多啦A梦似的。你数二十个,不,数三十个,然后你就来追我们。从那一刻起,甘蔗成了一个必须被远离的人。我们四散着逃开,奔赴各处,占据城堡利于躲藏的角落。他站在原地,好像还没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我们已经在他制造的城堡里,安顿好了自己。
来抓我们呀!阿猴已经爬到了城堡的最高处。他搂着塔楼顶端的尖尖,腾出一只手,向我们得意地挥手。
七
甘蔗,城堡就留在这里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阿猴看着美美,后者还蹲在地上系鞋带。夏天太阳下山晚,但也已经从松树梢上渐渐西斜。我们恋恋不舍地手挽着手,男生拉着女生,从城堡回到陆地。纸城堡披上晚霞,宛若镀上了一层金。在我眼里,它的尖塔不比最高的松树矮多少。它就是真的城堡。风自西来,吹在我们身上,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留下了一点汗渍。阿猴玩得最疯,他站在城堡前,胸膛一起一伏,有汗如虫,从发间钻出,爬下太阳穴。他看起来比我还要不舍。风里的暑气渐渐在消散,一个属于冰汽水、冻西瓜的夜晚似乎即将降临。回过神来,我们才想起各家晚饭的味道,告别了城堡匆匆往回走。
你说城堡会怎么样呢?
我妈妈说了,今晚有雨。它会被打湿!变成软乎乎的一摊……
一摊屎!
你才是!
我悄悄把甘蔗拉到一旁,重复阿猴的问题。阿猴、艺琳走在前边,为着刚刚的口舌争个不休。
就像艺琳说的,会被淋湿吧。
一群乌鸦从城西飞起,嘈杂的鸦啼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下意识觉得,甘蔗没说实话。他也许没有撒谎,也许真不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不祥的预感。
喂,甘蔗!阿猴突然回过头来,冲甘蔗喊了一声。我说我们下个星期再来一次吧!我们折点别的。甘蔗低着头没说话。阿猴正欲发作,头上已经挨了艺琳一掌。
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去玩气模吗?
当然记得。那次我被我爸爸打得很惨。他打我,还让我学到了一个新词。他说我们这叫非法集资。见我不说话,绵泽端起茶杯,往茶杯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滚烫的热气向上飞起,杯口水面泛起皱褶。我想起我的记池,但我决定听听他怎么说。
你说的那一次,就是阿军组织的嘛。公园正门口,去年刚刚新换的那扇大门,以前有四级石阶的那扇。以前我爸爸不让我去,他说里边有死人。我小时候去过一次,结果回来发了高烧不退,后来是求神拜佛,许下愿望给福德老爷,也就是土地公公当干儿子,才治好的病。自此我爸爸就不让我到公园去玩了,但其实我还是偷偷去。我小时候很机灵的,除了那次,从来没被发现过。我爸爸老说,那个地方阴气重。扯远了扯远了,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就是进门大概几十米,然后向左转,经过一个小门。路的尽头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常年充着一座气模城堡,谁也没见过它趴下的样子。那个老板是个女的,外地人,讲着一口不知道哪里的普通话。记得吧?她长得不高,瘦瘦小小的,就跟阿军妈妈差不多一样,黑干瘦!我先跟你说这个,啊不,他妈妈的事情我一会儿再跟你说。
隐隐约约,似乎有这么一回事。我脑子里,也有一个女老板,因为天气热,所以常年戴着一顶草帽。
绵泽絮絮叨叨地讲了下去。我们这里以前排外,现在也排外。只要见到说普通话的,就说是外省仔。其实那个女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外省仔。好吧,说外省仔也没错。她确实来自别的省。我记得她是福建人,讲着跟我们差不多的话。要不然阿军那个小子也想不出那种心思。他不也是福建仔吗?因为怕我们听不懂她的话,所以那个女人永远只跟我们说普通话。要不然我们怎么叫她外省姨呢?
但那个气模,我很少去。我说了,因为我爸爸不让嘛。都是偷偷去,偷偷就是有风险,所以去得也不多。阿军他们去得比较多,回来常常跟我说,那里有多好玩,还说他去得多,跟那个阿姨非常熟。本来要三块钱一个小时,她可以让我们玩一个下午。那个人啊,你别看他后来只会折几张破纸,但小时候他鬼灵精得很,滑溜溜得像条鳝鱼。你是抓不住他的,就连阿猴都被他诓骗过。要不阿猴妈妈怎么会找上门去呢?
我记得那个晚上,雨并没有如约而至,倒是太阳下山之后,就刮起了大风。大风一阵比一阵大,把楼下阿松伯堆放的轻铁板吹得哗啦作响。吃过了晚饭,风骤然停歇了一下。也就是那时候,阿猴的妈妈,那个在房管所上班的女人,在楼下喊了起来。我还记得她的破铜锣嗓子,配合着轻铁板,显得格外刺耳。她一开始并没有指名道姓,用的也还是潮汕话。但随着她情绪自我发酵,言辞逐渐激烈,她也如一台不用油就能盘旋直升的直升机一样,竟然说起了她蹩脚的普通话。当然,每逢要骂人,尤其是涉及生殖器官的脏话,她就情不自禁地转换为潮汕话。她充满自信,反正阿军妈妈一定能够完整无误地接收到这些脏话藏着的锐利锋芒。
×你个×××啊!你这个×××,终日××和×××!
她越说越大声,我躲在阳台一角听着。整栋楼肯定已经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知道,阿猴妈妈究竟骂的是谁。沉默在这里,不过是一种等待。所有人,连同躲在阳台的我,都在等待着甘蔗一家的回应,等待一场好戏的开场。
八
那你也必须承认,他就是有些小聪明嘛。但也可以说他骗了我们。什么便宜啊,其实也没有便宜多少,也还是那个价格。最后大家不都是乖乖交了三个小时的钱嘛。那次你也去了的,我还记得就是我到你家去接你的。你那时候好像……
还在生病。
你还在生病嘛!绵泽身体后仰。他还说,生病了也不能少了你,非把你叫上。我踩着单车到你们家楼下去找你。你记得吗?
对,然后我们一起到公园去嘛。一起到后山……我突然不敢说下去。我不知道我的记池是不是记错了什么。
不是啦!我刚刚才跟你说过,是在公园大门进去几十米,左边的那片空地。公园正门有个老头看着,不给单车进园,所以我们把单车寄放在了门口。阿军还很开心,一路把我们领到那个气模前边。我说过了,我以前也去过,要不是阿猴非要我一起,我才不稀罕呢。我還记得那天有些风,城堡摇摇晃晃的,看着有些危险。但阿军说没关系的,城堡下边系着绳子,绳子绑着石头呢。我们飞不起来的。从我们走进那里,那个女老板就一直看着我们。要不说还是我机灵,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我以前也去过,她可从来没那么热情,收钱的时候都懒得从沙滩椅上站起来。她就这样看着我们。阿军让我们把所有的钱都集中到他那里,他再交给女人。
这样才能便宜一些。我跟她熟!
收了我们的钱,他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接着是什么来着?绵泽突然停顿下来,眼睛看着我。我更窘迫了。对此,我根本没有任何记忆。我只是在听一个陌生的故事,虽然它关于我,也关于他。
见我疑惑,绵泽也不等我了。他一摆手,表示不信任我的记池。靠不住的,他想说。反正,反正那时候他没搞定,又回来找我们收了几块钱。具体几块钱我也忘了,但反正没便宜多少。也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要是不说,我都不愿提起了。但你一说,我还真的能想起那时候的感觉。重要的不是钱,毕竟那天下午我们也玩得挺开心。只是你玩到了一半,说人又不舒服,提前走了。
是啊,我们那天下午玩得很好!我赶紧附和。我没说我们是一起回的家。
但没人喜欢被骗啊。我都说了,不是钱的问题。
被骗?
是啊!要不那天晚上阿猴妈妈怎么会到楼下去找事呢?其实这件事还是我最早发现的。你走后不久,我们玩得也有些累了。艺琳家教严,她差不多得走了。阿猴就说,那就一起走吧。其实时间都没到呢,但我们也知道退不了钱。阿军抢先从城堡跳了下来,他鞋子都没穿好呢。后边是我。阿猴和艺琳他们被落在后边,他们穿鞋穿得慢。我说了,那个女老板一直在看着我们。后来我发现了,她其实看的不是我们。她单单看着阿军。趁着我们落在后边的时候,她跟阿军说了一句闽南语。他们是一伙的。还问为什么一伙,比我小时候还笨。我不太记得她当时说的是什么。她好像是嘱咐阿军,让他妈妈到家里来吃饭什么的。太多年了,我记不清楚。我记得自己愣了一下,突然就想起来这个女老板是谁了。我见过他俩说话来着,那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她是阿军妈妈的姐妹,也就是他的亲阿姨。要不我怎么敢说他诓骗阿猴呢?给自家阿姨招徕生意不丢人,潮汕人谁不做生意啊?但不要骗人嘛。现在想想,他当时不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脑子里鬼心思却那么多。
也许是骂累了,阿猴妈妈消歇了一下,叉腰的手也放了下来。她转身,我以为她要回家,但她却朝着门房的方向走去,消失在黑暗里。过了没多久,又有声音重新响起。但这回除了阿猴妈妈,还多了几把女声。几位妇女在一起,气势锐不可当。之后来的几位妈妈好像说服了阿猴妈妈,她们改变了策略,不再叫骂,而是在楼下站着,然后叫着甘蔗的名字,让他妈妈下来谈谈。这一招果然奏效。没过多久,一大一小两个瘦弱的身影,便从楼梯的光亮处出现。阿军低着头,跟着他妈妈半步之后的位置。他们一前一后,走到距那群婦女五米处,就停下来。
孥仔管教不好,我也知道。我跟你们道歉。甘蔗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好像很坚定的样子。就连孩童的我,都能听出来她在撑场。
阿猴妈妈并不买账。她冷笑一声,避过甘蔗妈妈的道歉,话锋径直向甘蔗劈去。哼,阿姨是要向你学习了!小小年纪,那么聪明。明天我到你们班主任那里去,请他推荐你当组织委员好不好?你自己不学习也就算了,连我们这些本地孩子,都要被你诓骗了哪。去玩耍也就算了,但你让他们去玩什么气模。你们前脚走,后脚气模就飞上了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要是你们当时没走怎么办?听到这里,其他几位妇女也纷纷附和:多危险哪!
平时能言善道的甘蔗妈妈,此时好像被噎住了。她把道歉的话,反反复复地说了几遍,但都不能平息对方的怒气。她一会儿尝试蹩脚的潮汕话,一会儿又换成一口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她左右奔突,做语言的困兽之斗。究竟是说错了话,还是用错了方言,还是道歉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见到甘蔗妈妈如此窘迫,阿猴妈妈气焰更加高涨。她知道自己处于优势又占理,饶不饶人,全凭自己的一念。饶了是宽宏大量,不饶也是理所应当。
绵泽不这么认为。他说,要我说啊,如果只是我们前脚走,后脚气模被大风吹上了天,恐怕阿猴妈妈也不至于当晚就去要说法。那天回家,我也挨了一顿骂。但现在想想,我妈妈其实是个老实人,要不是阿猴妈妈一通电话打过来,她估计在家把我训一顿,让我以后少跟阿军这样的孩子走太近,这事也就算了。但阿猴妈妈打来电话。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妈妈接了电话,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变红。最后放下电话就出了门。临出门前,我妈妈还臭着脸,让我把作业乖乖写完,等她回来了要检查。我哪有心思写作业,我脑子里都是当天新闻的画面。其实新闻播出前,消息早就传开了。我们这里就这么大,一点屁大的事,谁也瞒不住。所以说,还是我太诚实了。
那天刚回家,我妈妈就问我,下午去哪儿了。她说她同事下班,开着摩托车在路上看到我了。我没办法狡辩,也就承认了。其实也是算了一下,觉得还是认了好。如果不认,被发现了,怕是要被我妈妈打得更惨。都怪阿军和阿猴,回来的路上也不安分。我不记得是谁先起的头,反正一人一句,谁也不让着谁,都说刚刚追逐游戏的时候,自己跑得更快。阿猴先推了阿军一把,这个动作我记得清楚。然后他俩在大街上,就开始厮打了起来。我估计我妈妈的同事,就是那会儿看见我的。不然路上都是小孩,她开着摩托经过,眼神哪有那么好啊。你说是吧?事情就是这么碰巧。阿军对着阿猴挥了一拳,阿猴后退半步,躲过那一拳。但脸上表情唰的一下就白了,接着像个橡皮人一样倒在地上。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阿军也慌了。都是小孩,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们蹲在他身边,问他怎么了,想把他扶起来。阿猴坐在地上,表情痛苦地指着自己的左脚。我看了一眼,鞋底扎着一枚钉子,钉子头都锈了。
我和阿军一人一边,架着阿猴的肩膀,把他搀起来。他被我们架在中间,把扎了钉子的腿翘着,用另外一条腿跳着。但没跳几步,也走不了。我问,那怎么办?阿猴说,我试着用脚跟走路吧。他让我看看他的鞋底有没有出血,我看了看,没出血。我说,你上医院看看吧。阿猴同意了。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阿军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现在想想,他也许是怂了吧。我们就这样三人行,一路走到了医院。医生看了先把我们骂了一顿,又让我们打电话把家长叫来。阿猴还挺有义气,打了电话就让我们先回去,免得被家长骂。但后来肯定还是捂不住的嘛。你想想阿猴妈妈那个脾气……
搬了家之后,我都没见过你们了。阿猴现在是在干吗来着?
他啊,跟他妈妈一样,也在房管所上班。你要是在路上看到他,我怕你认不出来,他现在特别肥。大家都不一样了,你也是。
你说后来还见过阿军,什么时候?绵泽问我。
高中的时候,高一还是高二?
他跟你炫耀那只断指了吧?绵泽笑着说出我最害怕听到的话。我只好说,炫耀了。
我看他以前还没那么疯,后来才那么疯。他真以为自己能一辈子埋在纸堆里,不用干活了。
那时候他在公园门口摆摊,卖他那些折纸作品。我也说不清楚,他是为了补贴家用,还是想证明自己。消息还是艺琳告诉我的,她后来跟我上了同一所高中。有一天她突然说,你知道吗?他们说,甘蔗断了一根手指。具体哪一根,她也不知道。说是暑假,到附近的玩具作坊干活,补贴家用,结果让自动冲床压断了一根手指。
接不回來吗?
艺琳说,我爸爸说手指被冲床压到,是又烂又扁,接不回来的。他们说,治好了手指之后,他没回学校,在校门口摆起小摊。我没说什么,但想着去看看他。
我到公园门口时,有些晚了。甘蔗的摊子前,只有几个小学生围着他。他们也不买东西,看上去是在消磨时间,等着爸妈来接自己回家。甘蔗盘着腿,坐在一张花花绿绿的毯子上。他瘦了不少,膝盖像两个倒扣的瓷碗。他让我想起那些玩蛇的印度人。
他还在专心折着他的纸。那张毯子上,摆满了一个动物园:老虎、锦鸡、花豹、乌龟、长颈鹿,还有我最熟悉的白鹤。
甘蔗,我正想叫他。一个小胖子抢了先,喂,你干吗不用色纸啊?
甘蔗抬起头,看见了我,鼻子动了一下。他说,我只用白色的。说了等于没说,那小胖子也不介意。抓起那只白鹤,给了钱,扭头走了。
他们说……
不知道为什么,既没有寒暄,又没有任何关心,我问出了这句话。甘蔗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他停下手中的折纸,举起左手,掌心朝我。食指缺了一大截。缺少的部分,让我看见了它背后的东西,红色马赛克的围墙。甘蔗没有炫耀,他没有摇摇手,说自己少了一截。我也没敢问他,折起纸来,还方便吗?
我有点忘记,自己怎么和他告别。但我记得,我的离开像落荒而逃。
于是我改了口,对绵泽说,他给我看了,但没有炫耀。
反正阿军那个人,他妈妈死了,我看他也没什么反应。要不是阿猴找我,出殡那天我也不会去。阿猴劝我,之前凑过钱,帮了忙,现在给他们捧个人场吧。离了婚,又是外地人,估计也没什么亲戚到场。因为没什么亲戚,殡仪馆给的公厅很小,摆不下几个花圈就满了。但我进去时,还是觉得太大了。灵堂正中挂着他妈妈的照片,看上去像是从哪张集体照里截下来的。行过礼,我们在一旁的桌子喝茶。阿军本来在孝子位站着,见没人来吊唁,便也过来跟我们喝茶。他穿着一身孝服,肿着眼,胡子拉碴,看上去有两夜没睡觉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喝过两杯茶,灵堂中间的冰棺嘣地响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是冰棺电机制冷的声音。阿军不慌不忙地说,前两晚守夜,我也老被这声音吓到,后来才搞清楚是什么。我们走到冰棺前,去看看他妈妈。都说人死了要小一圈,果然是真的。何况他妈妈本来就瘦小,躺在里边像个小孩。阿猴把手搭在冰棺上,问阿军,前两晚守夜,就你一个?阿军点了点头。
早说我们几个还能来陪你。一个人多无聊。阿猴说。
你别不信,我说这小子就是痴。他愣了愣,跟我们说,我没闲着,都在给我妈妈折纸。说着,他指了指灵堂角落里的几个竹筐。这时我和阿猴才注意到,那几筐金灿灿的玩意,不是纸元宝。他还说了,外边还有几筐。我说,你折的都是什么?他说,都是我妈妈用得上的,我妈妈喜欢的。你说他是不是有点毛病?
所以,他都折了什么啊?我只好奇这个。
我没细看。反正满满当当一堆。他打算给他妈妈烧这些东西。我也算是服气了。人家烧元宝,他烧这些。就连阿猴这种社会人,听了也接不下话。末了,我添了一句,也算是心意。我们正要回位置上喝茶,你猜我见到了谁?
我猜不出来。见我不应声,绵泽也顿了顿。
我见到了他姨妈。
九
确定了爸妈已经睡熟,我从床上爬起,换上外衣,蹑手蹑脚出了家门。下过了一场雨,月光下的水泥地面泛着一层银光。我努力辨识着银光的明亮与灰暗,小心翼翼避过每一个水洼。我有些后悔我没穿人字拖出门。万一鞋子湿透了,我妈妈就会知道我趁他们睡觉时,又出了门。经过甘蔗家的单元时,我向上望了一眼。黑魆魆的一栋楼里,只有他们家的客厅还亮着灯。也许他正在挨训吧。我想到甘蔗低着头挨骂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毕竟,我们只是出去玩罢了,又没干什么错事。新闻播音员言之凿凿,说那座纸城堡被大风吹起,向东南方飞去,预计将于明日十三时离开我市。目前福建省已经做好相关的准备,迎接纸城堡的二次登陆。
出了单元楼的大门,我向东走了一小段,便拐上了大路。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幸好街灯都亮着,让我不至于太害怕。我经过妇幼保健医院,门市旁边艺琳家的店铺落下了卷帘门,人行道旁堆着垃圾。艺琳妈妈真不该这么说话。她说,自从你转学以来,我们艺琳的成绩一直下降。上次我发现她作业还没做完,竟然折起了纸。
一开始甘蔗妈妈服软认错,甚至还当着她们的面,气得往甘蔗的胳膊上拧了一下。甘蔗隐忍地“哎呀”了一声,但我还是听见了,不由得低了一下头。她们得理不饶人,越说越大声。甘蔗妈妈发现认错无效,便也开始护起了甘蔗。我应不应该下去,跟他们说一声什么呢?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我妈妈发现我也去了公园。而且我还发着低烧,这会给甘蔗增添一道新的罪状。
你在看什么呢?我妈妈见我在阳台上看着,也走了过来。我的心揪成了一块,如果楼下几位妈妈突然提到我的名字,那就糟了。没什么,我说。喜欢看人吵架不是好事,何况你还发着低烧呢。回房间躺着,明天要是好点,赶紧去上学。再不好,我得带你去看伯公了。
我冲我妈妈扮了个鬼脸,溜回了房间。我妈妈却在阳台站住了。
躲到房间之后,外边的声音变得很淡。但我变得更加焦躁。我皱着眉,企图分辨出那些模糊的话语,但以失败告终。在一摊情绪的涟漪之间,我看着墙上的八卦,唤出金佛。金佛还是像往日那样。他看着我,仿佛我在那里,仿佛我在别处。我顾不上那么多了。金佛金佛,我可以求你别的事情吗?不关于我的事情,关于甘蔗的。金佛没有说话,但他总不会拒绝我吧。
金佛金佛,你帮帮甘蔗,让那些妈妈们闭嘴吧。
话音未落,一声尖叫从阳台处传来。我下意识望向房门,再回头时,原地空空如也。金佛已经消失了。我拔腿跑到阳台,我妈妈果然还站在那里。我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妈妈说,甘蔗刚刚跑了。我向下一望,楼下已经没人了。想必几个妈妈都去追甘蔗去了。我妈妈说,她们说得过了头。我问,她们说了什么过了头?我妈妈说,赶紧回去睡觉吧,估计一会儿就追回来了。
公园大门早就关了,门口空空荡荡。我绕到围墙的一侧,在小土堆上找到缺口。我们以前都这么干过。穿过缺口,我重新绕到公园正门。隔着铁门栏杆,从里边往外边看,感觉充满了自由。公园深处的蝉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我想到时间,于是转身走入深处。
在后来绵泽说的那个地方,我确实见到了气模。那块空地被一块巨大的红白蓝塑料布覆盖着。塑料布的四角,压着几块大石头。我知道那座气模城堡,就在布的下面。旁边的沙滩椅还在,椅下放着一个排插。我绕着塑料布走了一圈,发现只有气泵被收走了。那是唯一贵重的东西。
夜晚的后山很凉,不时有风拂过。爬了一小会儿,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发着低烧。一条野狗从林间窜出,站在六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它浑身毛发沾了水,油光水滑的样子异常威武,在月光照耀之下,宛若一头雄狮。我吓了一跳,站定脚步。霎时间,全身虚汗都被一阵背后的凉风吹干。过了片刻,它见我不动,低吠了一声,重又窜入林间,不见了。我听着黑暗里狗爪踏碎枯叶的声音渐渐远去,确定了它不在暗处蹲伏着,才重新迈开脚步,向上走去。
城堡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下,像刚洗过的銀子一样发亮。甘蔗就坐在城堡的大门下,穿着人字拖的双腿,来回晃荡。见我从林间突然冒了出来,他似乎也不惊讶,只是有些开心。我觉得这是成熟的表现。我说我来的路上还碰到了狗,差点就来不了了。他说我以前也遇到过,那狗不咬人,别招惹就行。
来,上来。
我们一起坐在城堡的大门下。我说,大人们都在找你呢。你们家到现在还亮着灯。甘蔗说,让他们找去吧,我明天再回。我也不勉强他,满怀好奇地坐在他旁边。这城堡吹过了风,淋过了雨,但摸上去和下午差不多,只是有些发软。我说,他们冤枉了你。城堡没有被刮跑,也没有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得很。
委屈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比下午更像一个真正的将军。别管他们了,大人们总是有点笨。上次我们还没聊完呢,你说《超级忍者之天下无敌》有最后一集,我没有看过的。那一集讲了什么?我们看过的第十三集,黑鹰的家将青龙戴着卍字戒指,潜入了海底。只有他有能力,开动龙卍字船。说是船,长得一点都不像船,是卍字形的,可以上天入地,发射火炮,正好可以对付道鬼的鬼面城。
上大学的某一个下午,我闲来无聊,打开了网站,找到了这部动画片。原来它不叫《超级忍者之天下无敌》,而是叫《鸦天狗卡布都》。在UP主做的合集里,前十三集都是国语配音,但第十四集是原版配音。在这一集的最后五分钟,屏幕充斥着弹幕:
——我也是!
——小时候买碟看的,看到龙卍字船就没了,怀念啊!
——我也是,还以为永远看不到结局了!
——我也是,好怀念啊!
——玛德,我也是,一盒DVD好几碟,只演到大龙船就没了!
——居然找到了童年。以前在舅舅家找到的宝贝,可惜只有第一集的碟,硬是和我妹妹看了好多遍。谢谢阿婆主上传!
——难道我童年的朱雀不是她吗?红色忍者服加丁字裤?
——拜托,你说的那是夜叉姬!
——刚才炸龟壳那么大动静,水面上的人居然没察觉吗?
——龙卍字船怎么那么小?
——这船连个乘客舱都没有啊!
——这也太快了吧?
——完结撒花!
——这就完事了?
道鬼与卡布都最后的对决有些仓促。这场期待了十几年的对决,只用了几分钟便草草结束。来得太轻易的胜利,更像是对失败的嘲弄。圆满之后,过于圆满的缺憾反而长久地留在我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我说,那是我表哥告诉我的。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他说最后一集,青龙开动了龙卍字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甘蔗努努嘴,那也不见得多神奇。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让大风把城堡吹到天上去。我说,那是道鬼才干的事情。他那座鬼面城不就是悬浮在空中的城堡?
不一样的。我们明早就回去了,谁也不知道我们到天上去过一阵。
可是去了还是要落地的啊。听了我这么说,甘蔗不回答,只是用手摩挲着纸城堡的边缘。我见他不搭腔,又说,喂,甘蔗。我想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你那么喜欢折纸啊?甘蔗看了我一眼,噘了噘嘴。他眼神里的警觉让我有些害怕。过了一会儿,甘蔗说,折纸可以让我听不见声音。
一开始是我爸爸教我的。那时候他还在服役,每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来,他都教我折纸。他能折出他们机场所有型号的战斗机和运输机。折完之后,他会拿出照片给我看。真的一模一样。
那你爸爸折的飞机,也能飞吗?
我不知道,也没见过。搬到你们这里来了之后,他就不折了。每次我让他教我,他不是说我都学会了,就说没意思。甘蔗叹了一口气。
折纸怎么会没意思?我拍了拍纸城堡。你看这多有意思。
是有意思。起码他们吵架的时候,我什么都听不见。我给自己折了一间小屋子,躲在里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你爸妈关系好吗?
我突然被噎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爸妈关系好不好。我只知道他们不当着我的面吵架。我说,应该还好吧?甘蔗听了,瘪了瘪嘴,没说什么。我很想说,我也能懂。但想了想,我好像真的不太懂。毕竟只有一次,我爸妈以为我睡着了,于是他们在房间里吵架。我跟甘蔗说了。但甘蔗摆摆手。不是那样的,他们不是这么吵的。我突然想跟甘蔗说说金佛,也许金佛也能帮到甘蔗,让他的爸妈不要再吵架。但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哎,你老这么发烧,我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你三姨说,这个伯公很灵的。到了那里你就乖乖的,之后就会好的。也不管我听不听,我妈妈开着摩托载着我,一路念叨。从城南到城北,穿过水关亭,拐进环城路,风把她的话揉皱了再塞进我的招风耳。谁都知道,招风耳是听不到这种话的。我晕乎乎地坐在我妈妈的摩托上,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甘蔗回家了没有。
伯公住的老厝在城北。我妈妈领我进门时,有个中年妇女正在门口烧东西。刷了金粉的纸钱遇到火,迅速蜷曲,转眼化为灰烬。见我们是生人,妇女乐呵呵地问,来问伯公的吧?伊在里边。
快叫伯公。我妈妈说。我愣了一下,伯公。那个老阿婆应了一声,把手里的金纸交给旁人,便走进房间,不理我们了。伯……公……伯公不是一个男的吗?我问我妈妈。我们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像是在候诊。里边的妇女不时发出重重的喘气声。那是伯公在赶走脏东西,我妈妈说。这个老阿婆就是伯公。因为伯公的神明,住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有法力,大家才叫她伯公。我突然想起了金佛。伯公和金佛,是不是一回事呢?伯公会看见我身上的金佛吗?
伯公让你们进去。妇女走出门时,脸上带着泪痕。进去吧,我妈妈说。我跟在我妈妈身后,迈过石门槛。房间里没有窗户,线香燃烧的烟雾熏得我鼻子发痒。伯公坐在太师椅上,指了指一旁的床,让我们坐下。
问什么事?
小儿总是发烧,请伯公为伊看一看。
伯公起身,跪在神坛前,对着坛上的白瓷菩萨拜了拜。除了菩萨,红木方桌上还摆着香炉和生果供品。神坛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神像图,被香炉里的线香熏得发黑。我努力睁了睁眼,也只能认出,那是一位男神仙。伯公起身时,手在红木桌沿借了力,香炉震动,线香灰烬跌落,散成一搓。来,你们也来拜拜伯公。我妈妈把蒲团让给了我,自己跪在红砖地上。她嘴里念念有词,我只能听见弟子、平安、顺顺。其他的话语如烟似雾,都不可辨认了。
来,你到这里来。伯公指了指我,让我坐在她的太师椅上。我看着她如針般的一头银发,心里有些发慌。弟仔免惊,一阵过去就好了。她蹲下身去,撩开神坛的围布,取出一整盒鸡蛋,又在神坛上拿了一个鸡公碗,放在我的身边。甘蔗说,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起飞了!她手里拿着鸡蛋,贴得很近。她看着我,她的眼里只有我。来,你到这里来。伯公拿起鸡蛋,放在我的额头上。蛋壳粗糙,微凉。鸡蛋在我的脸上与她的掌间滚动。她的拇指扣住鸡蛋,以防掉落。过长的指甲不时滑过我的脸颊,但我已经无心念及其他,只能感受到鸡蛋的滚动。出来吧!她向我怒吼,声音威严,洪亮如钟。我信她,她就是伯公,此处唯一的神明。一阵温热袭击我的脸颊,却来不及细想。她的银发在我眼前晃动。你靠得太近了,我看不清了。甘蔗说,要起飞了。准备好了吗?我们明天就回去了。气泵像猛兽一般嘶吼着,盖过了夜晚的风声与蝉鸣。出发吧!在一片夜空里,城堡就要起飞,它要越过南方的海,去到更远的所在。出来吧,她换了一把声音,像小姑娘般的温柔,但我还是看不清楚。前边究竟是什么?气流让纸城堡颠簸起来,轰鸣着向上升起,我浑身嘎嘎作响,却不能叫住脚步。你当然看不清楚了。脏东西遮住了你的双眼,让我来帮你看看,你的身上藏着什么。金佛,金佛。如果还能唤出金佛,你要对它说什么?快跑!金佛不再跌坐,他迈开袈裟下的双腿,跑到最远的地方,虽然那里什么也没有。快跑!反正我们迟早都要回家。我们的骨骼吱吱作响,我们像被吹胀的气模。老虎、锦鸡、花豹、乌龟、长颈鹿,还有我最熟悉的白鹤,那些白色被堆放着,在火的光亮里,寻找新的出路。烧吧烧吧,最初的梦想。到了另一边,就都是真的了。火光映亮了甘蔗布满沧桑的脸庞。烧吧烧吧,这些纸做的东西,妈妈你会收到的吗?妈妈你会后悔吗?妈妈说,烧吧烧吧,烧完了你就好了。金佛不见了,金佛再也不会回来了。什么金佛?我用忘却的轻松,赶走了我的金佛。伯公,我儿子怎么了?没事,没事。他太爱到处玩,四界的危险伊唔晓,逢到脏物了。顺走了就好,平安顺顺,乖乖长大。咔当一声,蛋黄滑落碗里。那双眼睛看了看,鼻子凑近闻了闻。确实是脏东西。七月莫让伊到处走。烧吧烧吧,到了另一边,就都是真的了。大人的身,也有孥仔的心,遇到逢到,就怕回不来了。烧吧烧吧,神的造物与纸的造物堆在一起,要烧成另外一个世界。四界的危险伊唔晓,逢到脏物了。烧吧烧吧,最后的幻觉。到了另一边,就都是真的了。要顺遂平安,称心如意,拿一筐元宝、四副钱钱,到门口焚化了再来拜拜吧。要起飞了,准备好了吗?烧吧烧吧,风中的纸灰轻飘飘,你不用担心,它再落下时,会有另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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