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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明何以五千年不断流?

2021-12-06王凯歌

文化纵横 2021年5期

王凯歌

[关键词]文明起源 大一统 中国文明连续性

在当今“中国崛起”的时代背景下,“何为中国”“何以中国”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话题。从根本上说,中国问题可以归结为:作为一个拥有长达5000年历史、多民族多文化并存的复杂文明体,中国为何能够保持文化的同一性、完整性以及文明的连续性?作为国家、文明和历史的“中国”,是如何凝聚为一个丰厚的概念的?在后现代解构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盛行的当下,这些问题应被再次审视。

历史学者往往将中国文明的独特性与同一性,归因于中国文化传统,尤其是以儒家为代表的正统思想的塑造。这种解释被视为“文化决定论”或“政治文化学”,认为是文化传统决定了中国的路径选择和文明特色。正如论者所言,文化决定论的范式存在循环论证的问题,“不承认文化变迁的原因来自文化以外”,[1]忽视了历史、地理、政治、经济等因素的作用。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来看,价值理念与思维方式并非凭空产生,其形成离不开特定的经济社会环境,文化传统的形成离不开社会结构与物质环境等客观因素的塑造。[2]

本文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以许倬云的《汉代农业》与赵汀阳的《惠此中国》为案例,重新思考中国文明的连续性与同一性。许倬云从汉代精耕农业经济的形成解释中国文明的走向,探讨中国走向大一统官僚制帝国的政治经济成因;赵汀阳从四方族群逐鹿中原的历史经验中概括出历史中国的成长方式,探讨了“大一统”作为政治神学信念的实质。[3]两者都重视小农经济与农耕生活对于中国文明特性、精神世界与思维方式的塑造,从而跳出了以文化个性解释文明特性的循环论证。

中国问题可以归结为:作为一个拥有长达5000 年历史、多民族多文化并存的复杂文明体,中国为何能够保持文化的同一性、完整性以及文明的连续性?

小农经济与大一统官僚制帝国的关系

农业文明可谓古代中国文明的底色。尽管曾经存在着发达的城市手工业,但无可否认,古代中国是一个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农耕文明。从文明起源上我们可以发问,为何中国没有走向工商业文明,走向自治城市的松散联盟,而是走向了精耕细作的农业文明,走向了大一统的官僚制帝国?

张光直先生指出,中国国家文明的起源主要依靠政治程序而非人与自然的关系。[4]在古代中国,财富的积累与生产力的提升主要不是靠技术进步或贸易,而主要靠政治组织程序,也就是政治整合社会的传统。中国很早就实现了福山所谓的“现代国家”的构建,即中国在秦汉就建立起了中央集权的超大规模官僚制国家,[5]这可谓中国“政治程序”发展的巅峰。

从发生学或演化论的角度来看,中国走向官僚制国家与中国在周秦之际的经济社会演变,尤其是小农经济的确立有密切关联。

从发生学或演化论的角度来看,中国走向官僚制国家与中国在周秦之际的经济社会演变,尤其是小农经济的确立有密切关联。历史学研究揭示出,中国官僚制国家的形成奠定在小农经济上,而官僚制国家又有意地培养与鼓励小农经济。许倬云在《汉代农业》讲述了一个中国何以走向农业文明形态的政治经济学故事。自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在汉代确定下来,中国文明的发展方向就基本确定,再未脱离此轨道。然而,这并非历史的定数。比如,在公元前5世纪到前3世纪动乱的战国年代,中国始终有可能发展出一种以城市为中心的商品经济(手工作坊业)。[6]那么,为何战国以来发达的城市经济没有发展壮大,中国最终走上了对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的路径依赖呢?

首先,人多地少的问题推动了农业精细化经营。战国以来的技术进步推动了铁器的广泛使用,人们越来越多地使用铁器开垦荒地,大量无主荒地被私人占有和经营。同时,自秦朝开始,人们不被允许自由迁徙,不得不生活在人口稠密的地区。人多地少的矛盾凸出,农民唯一的出路便是借助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开发利用那一小块土地,由此推动了精耕细作的农业生产。

中國在汉代走向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奠定了中国文明的基本方向

其次,战国以来各国的变法运动强化了国家权力,推动了自耕农的形成。变法运动重塑了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以血缘宗法维系的封建制崩解了,地方行政改革废分封行郡县,加强了诸侯国君的集权。诸侯国设官分职,促进了非人格化的、富于功绩制精神的官僚制产生。各国变法最成功的(也是最后开展的)是秦国的商鞅变法。商鞅变法废除了“分土而治”的封建制,“为田开阡陌封疆”的土地改革废除了封建主的采邑权,“将农民从封建制度中解脱出来,建立起了一个在强大的地域性君主国家控制下的社会”。[7]实际上是承认了私人土地所有制,铲平了介于国家与农民之间的封建贵族势力,造就了国家政权直接控制下的自由而独立的自耕农。

最后,小农经济成形得益于一个关键的政治因素:官僚制帝国以小农为统治基础,国家主动培育小农。一方面,汉代国家限制独立工商业的发展。这是由秦汉官僚制帝国的特性所决定的,维系帝国的稳定是首要任务,统治者努力抑制社会上各种集团对政权的潜在威胁。汉武帝时期采取的各种经济管制措施,如垄断紧要商品、发展官营工商业(盐铁官营),歧视性征税(如告缗),以及其他一些财政和货币措施,将帝国的直接控制扩张到经济领域。通过这些措施,国家达成了对社会的严密控制,独立的工商阶级势力难以成长。

小农经济成形得益于一个关键的政治因素:官僚制帝国以小农为统治基础,国家主动培育小农。吊诡的是,政府调控土地分配的努力,并没有阻挡自耕农破产的趋势。

另一方面,国家又要限制土地兼并与大地主经济。西汉一代,国家一直限制土地买卖与兼并,注重给农民授地,把大量无主土地与皇室领地分给无地农民,培养自耕农,并大力发展水利建设,造就了一个繁荣的农业经济,为官僚制帝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了争夺兵源与税收,汉朝政府不得不与大地主争夺自耕农与人口,以阻止“私人地主控制下的田庄式种植园的出现”。[8]

吊诡的是,汉代政府在打击私人独立工商业的同时,却间接造成了权贵对土地的投资。这种经济社会现象曾被马克斯·韦伯解读为中国不能发展出资本主义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国的商人发家致富后,不是进行资本再生产,而是购置田产宅院,培养子侄读书参加科举,这被他称为一种对官职俸禄进行投资的“政治资本主义”。汉代政府调控土地分配的努力,并没有阻挡自耕农破产的趋势,大量自耕农因不堪赋役重负而破产,不得不出卖土地,沦为地主的佃农。这就导致从政府那里获得的土地,经农民的买卖又流转到了大地主手里,地主土地所有制得以形成。

尽管中国历史上形成了大地主土地所有制,但并没有走向罗马帝国那种集体耕种的粗放式大庄园经济,而是维持了精耕细作的小农经营(佃农经济)。因为从实际生产率来看,受奴役的农业生产者的生产意愿,总是低于佃农身份的生产者。正如许倬云指出的,“一定要给予耕种者一些耕种意愿,最好的办法就是佃户耕好分佃的土地,地主再收租取得利益。”[9]就大地主的个人利益而言,佃农制也比集体耕作的做法更为可取。中国的佃农制,与罗马驱使农奴集体耕作的大庄园经济不同。罗马在北非的大种植园,是由地主带着监工(一般为兵团士兵)驱使奴隶进行集体耕作。在这种情况下,主奴差异以及阶级关系的不平等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农作物的产量不会很高,于是更急需获得大量的土地和劳力——这就是罗马帝国不得不扩张的经济动机。[10]相反,中国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既保证了在人多地少的情况下土地生产力的最大化,又在生产关系上避免了罗马式集体耕作的奴隶经济,从而避免了主奴差异与严重的阶级不平等。

小农经济模式的形成,从三个方面深刻影响了中国文明的发展方向。一、精耕细作的小农经营成为中国农业文明的最大特色。当然,这是皇权以强国家力量限制发达的城市经济与私人工商业为前提的。造成的后果是,资本始终被分散束缚在小块农地上,无法集中与转化到工商业中来。[11]这也是中国在经济条件上无法发展出资本主义的重要原因之一,构成了对韦伯“中国命题”的有益补充。[12]

二、小农经济培育出一个强大的文官集团,他们既是土地所有者,又是政府官僚,与皇权既对抗又合作。从文化上讲,文官集团以官方意识形态儒家思想为核心认同,其理想生活是让佃农耕种自家土地,自己收租,以便有时间做学问,过一种上流阶层的文士生活。这是韦伯所说的与现世采取调适主义的儒教伦理的担纲者,儒家经典教育的目标是“君子不器”,而非培养技术或行政专家。

三、小农经济也造就了整合广土众民为一体的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国家。只有具备强大的国家能力,才能把分散的自然村落与人口聚合起来,以对抗游牧族群的侵袭,并建设大规模的灌溉工程。秦汉之后的农业经济,的确是以大规模治水为特色。西方汉学家由此衍生出一种盛行的论调,认为中国大一统官僚制帝国的形成,应主要归因于中国农业社会的大规模治水工程,最经典的命题莫过于魏特夫的“治水工程论”。然而,近年来一些新的研究质疑了魏特夫的理论,他们发现王权与大规模水利系统的发展之间并没有魏特夫所说的相关性。[13]正如赵鼎新指出,战国后期强大的官僚制国家的发展与当时的战争及变法运动密切相关,并非所谓“治水农业”的产物。[14]

其实,魏特夫的“治水工程”理论是由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引申而来的。马克思认为“亚细亚生产方式”是存在于俄国与印度的农村公社的土地公有制。由于公社不存在土地私有制,个体依赖于公社,公社内部自给自足,从而造成了封闭性、孤立性与增长的停滞,成为支撑专制统治的基础。又由于公社不存在私人企业的“自愿的联合”,土地依赖于中央集权政府自上而下的大规模灌溉工程,而这种工程只有靠无限王权组织民众徭役才能完成。魏特夫把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偷换为“治水社会”的概念,极为武断地推论,正是东方中央集权政府的治水动员(徭役)造成了不自由與奴役,东方民族因而成为“奴性民族”,东方的“强国家”被贬低为“东方专制主义”。[15]须知,强大的国家能力并不等同于专制,古代中国政体也并非如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君主奴役臣民的主奴关系——这是他对波斯帝国的想象。

事实上,马克思、魏特夫据以判断“东方专制”的两大基础—— 治水与农村公社,只是俄国与印度的情况,并不能完全说明中国的事实。

事实上,马克思、魏特夫据以判断“东方专制”的两大基础——治水与农村公社,只是俄国与印度的情况,并不能完全说明中国的事实。因为在中国,除了北方黄河流域的国家治水之外,也有着南方稻作区域丰富的自愿联合的基层治水体系。[16]而且,中国精耕细作的小农经营也不能被涵盖进所谓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国农村早就超越村社制,田产地契的正式确认意味着土地不仅被私有化,家庭的财产权也得到了保障,以家庭经营为基本单位的小农经济得以形成。恰恰是土地归家庭私有与经营,激发了中国社会的活力与动力;基层治水与家庭经营,也创造了灿烂的农耕文明。无怪乎马克思惊叹,面对英国的入侵,印度并没有激烈抵抗,而中国人民却迸发出空前的保家卫国的热情——这是因为小农经济造成了中国人强烈的乡土意识。

总之,汉代精耕农业对中国文明产生了三个影响。第一,使中国建立以文治为取向的大一统官僚制帝国(区别于西方近代扩张式资本主义帝国);第二,使中国社会阶层均平化,即便存在大地主土地所有制,也不会造成主奴关系与严重的阶级分化;第三,使中国成为“乡土中国”,正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守土有责”,以亲缘关系凝聚族群的方式也更为稳固,不像罗马国家那样蜕变为利益团体的结合,从而使中国社会内部保持强大的凝聚力。

马克思惊叹,面对英国的入侵,印度并没有激烈抵抗, 而中国人民却迸发出空前的保家卫国的热情—— 这是因为小农经济造成了中国人强烈的乡土意识。

“旋涡模式”与中国历史性的形成

中国在汉代确立起农业文明的形态与發展方向,奠定了古代中国文明的底色。若进一步追问,为何中国能从中原的华夏共同体不断吸纳融合周边的多样族群与文化,最终形成一个有着强大凝聚力的“文化中国”?为何中国能避免宗教、族群纷争所导致的分裂,在历史时空中连续地存在?历史学家往往将其归因于儒家的价值理念,如春秋公羊学以文化制度而非血统种族判夷夏的夷夏观。而赵汀阳的《惠此中国》讲述了一个不同于“文化决定论”的历史理性选择的故事,讲述了使历史中国得以不断生长的“旋涡模式”。

北京天坛的建筑形制深受传统中国“天下”观念的影响

中国之所以能维系连续的存在,并非仅仅出于对儒家思想的认同,[17]而是人们形成了对“中国”这个神性概念的精神信仰。不过,“中国精神”的首要规则是方法,而不是教义。[18]人们对中国观念的认同,更多的是由于接受它所能带来的实质利益。赵汀阳借用托马斯·谢林博弈论的“聚点模式”(focal point)来解释中国共同历史的形成,即必定存在某种难以拒绝的吸引力,导致中国成为四方万民的共同选择,这构成了中国历史性的内在动力结构。

中国之所以能维系连续的存在,并非仅仅出于对儒家思想的认同,而是人们形成了对“中国”这个神性概念的精神信仰。不过,人们对中国观念的认同,更多的是由于接受它所能带来的实质利益。

中国文明的长存能力在于,它自身具有一种难以解构而自足的“存在的秩序”(the order of being),形成了自足的历史性。从博弈论视角来看,“旋涡模式”是历史中国的生长方式,即四方族群不断聚集于中原而逐鹿中原,结果形成大规模的族群融合。“众多相关者抵挡不住旋涡的利益诱惑而前仆后继地主动加入游戏成为中国之主的竞争者,随着博弈旋涡的规模逐步扩大,向心力的力度也随之增强,终于达到稳定而形成了一个由中国旋涡所定义的广域中国。”[19]

历代统治者逐鹿中原的动力,在于掌握了中原丰富的精神文化资源,就可以最大化地节省统治成本,达到最大化的统治利益。在中原具有的政治合法性资源中,最重要的是文字,掌握了文字也就掌握了历史的书写权,就有了文化上大一统的可能。中原最早发明和掌握了文字,正如许倬云所说,“这一文字成就,使商人拥有管理大型政治共同体的工具,也使商文化具有涵化其他同时代文化的重要资源”。[20]周人之所以能够接续商人成为当时中国的领主,也是因为他们继承了商人拥有的文化资源。更重要的在于,“汉字起源于象形,而不是语音的记号,这意味着中原语音并不能独占汉字,也就是说,汉字可以独立于中原语音而成为普遍共享的精神载体”。[21]这种开放性与可共享性,决定了争夺中原的各方势力都可以非排他性地使用这项资源,进而向周边不断辐射与扩展文明的影响力。

赵汀阳总结,中原的精神世界除了文字之外,还体现在周代开创的天命观与大一统观念,两者都是政治神学概念,以皇天无亲、唯德是辅的天命无私原则,成为政治合法性获取的最低成本策略,也是最高收益策略,可以带来滚雪球效应。

这样,中原的精神权力和合法性资源就成为天下群雄争夺的目标,“逐鹿中原”成为集体的理性选择。换句话说,中原之所以成为中国的旋涡核心,并不是因为中原是中国地理上的中心而便于统治天下四方,也不是因为中原的新石器文明最发达,或者资源最丰富、气候最适宜、交通最便利……而在于中原拥有一个具有最大政治附加值的精神世界,一个人人都可以加以占用而有助于获得、保有和扩展政治权力的精神世界。中原的扩展因此不是由中心向外扩的西方帝国模式,而是周边不断地、自觉地卷入旋涡的争夺之中,同时也决定了,“中国是一个不断生长甚至无边生长的概念,即一个不断趋近天下尺度的中国概念”[22]。

当四方不同的族群被卷入旋涡中,如何化解因文化、信仰与生活方式差异造成的激烈冲突,形成稳定的文明秩序呢?答案就在于天下秩序的“无外”原则。“无外”意味着没有任何外部性,没有自我与他者的区分意识,没有敌我对立的斗争意识。这是一个开放包容的体系,没有一神教的排他性,没有绝对的“他者”,只有相对的“我人”。

汉字的象形性使其可以独立于中原语音而成为普遍共享的精神载体

天下秩序的“无外”原则意味着没有任何外部性,没有自我与他者的区分意识,没有敌我对立的斗争意识。这是一个开放包容的体系,没有一神教的排他性。

因此,中国之所以能维持长久存在、历经变化而不被解构,不是因为文化个性,而在于它有一种“通过自身的变化而把外部性转化为可以借力的力量”[23]。中国不断地在变,从商人变成周人,从周人变成华夏族,从华夏经过秦汉的大一统整合变成“秦人”“汉人”,就像滚雪球一样将周边的族群与文化不断卷入、融合进原来的华夏共同体,生长壮大为一个核心明确、边缘模糊、可以无边生长的“文化中国”。在赵汀阳看来,这种能力来源于中国“以变而在”的存在论。[24]西方人的存在论是,存在(being)就是存在(being),而中国人的存在论是,存在(being)就是生长、生成(becoming)。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来看,变在的存在论来自中国的农耕生产实践。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主题是由早期中国的农耕生活所塑造的。中国思想演化的始发点是生生、生长(生长和扎根),即“生生”的问题,这必然与农耕生活有关。因为农耕之事,生长唯大,人们播下种子指望谷物生长,因而浇水施肥、改良土壤、精心栽培、深耕细作。中国人理解的存在之道,就是生长之道(“日新”),进一步延伸,最后落实为道德、政治、历史、美学之道。可以说,中国文明的起源、特性与方法论,都能从农耕生活(尤其是农作物生长栽培的实践)中得到解释。

经历如此巨大的变化,中國还是中国。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中国之以何种方式生长,正在于不变的“以变而在”的中国方法论。正如赵汀阳最后讲述的希腊故事“忒休斯之船”,当这条船所有的破旧木板都被置换成新的木板后,这条木船看上去还是原来的那条木船。这是因为,中国文明的存在秩序或历史性已经确定,正如质料因一直在变,而形式因却没有改变一样。

结语

中国在汉代走向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深刻影响了中国文明的形态与发展方向。透过早期中国的农耕生活实践,古人又为“中国”的不断生长提炼了丰富的精神文化资源,中原因此成为一个“旋涡”,将周边多族群、多文化卷入旋涡的博弈游戏中,历史中国得以逐鹿中原的旋涡模式不断生长扩大。

文化决定论以儒家公羊学的夷夏观、天下观等价值理念,来解释中国的扩大,[25]而赵汀阳以逐鹿中原的利益机制,解释背后的历史理性选择,也就阐明了中国大一统能够成功的实质。后者不同于文化决定论的地方在于,博弈游戏的参与者对于“中国”的追求不是源于儒家道德教义的教导,而在于掌握“中国”这些精神资源所能获得的最大统治利益,中国的不断生长与扩大正是博弈游戏的结果。“中国”的原理不是一套道德教义,而是独特的“以变而在”的存在论。

“ 中国” 的原理不是一套道德教义,而是独特的“以变而在”的存在论。

当今的中国是历史中国的延续,依然在变革之中。中国人仍在顽强地坚持着因革损益、化古为今的变通之道,取法中西,继往开来,与时俱进,不断维新。

作者单位:中央社会主义学院中华文化教研部

(责任编辑:郭锦泽)

注释:

[1] 潘维:《如何建设政治学的中国学派》,载《文化纵横》2020年第6期。

[2] 如李泽厚解释中国人重视“中庸”“变通”的思想,就来自生产生活实践中人对“度”的把握(如“无过”与“不及”)。这种方法从历史经验中建立理性最大化、功效最大化的方案,形成固定的方法论。

[3] [18] [19] [21] [22] [23] [24] 赵汀阳:《惠此中国》,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页;第144页;第43页;第47页;第50页;第143页;第138页。

[4] 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139页。

[5] 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毛俊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页。

[6] [7] [8] [9] 许倬云:《汉代农业:早期中国农业经济的形成》,程农、张鸣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第8页;第147页;第28页。

[10] [11] [13] 许倬云:《中国古代文化的特质》,鹭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页;第33~34页;第130页。

[12] 在韦伯看来,中国缺乏新教伦理的入世禁欲主义、缺乏自治城市与独立的行会组织,以及公共行政、法律、企业经营等没有实现理性化。

[14] 赵鼎新:《中国大一统的历史根源》,载《文化纵横》2009年第6期。

[15] 涂成林:《治水社会与东方专制主义的互动逻辑》,载《哲学研究》2013年第3期。

[16] 徐勇:《从中国事实看“东方专制论”的限度》,载《政治学研究》2017年第4期。

[17] 如赵鼎新认为,儒学为中华帝国提供了一个同质性的文化和认同感基础,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古代帝国控制能力的不足。赵鼎新:《中国大一统的历史根源》,载《文化纵横》2009年第6期。

[20] 许倬云:《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页。

[25] “中国之地理扩展,并非如西方帝国主义凭武力来向外征服,而是一种自然的趋向于文化的凝聚与统一。”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