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哲学是相互要求的1
2021-12-06孙周兴
孙周兴
《当代美术家》(以下简称“当”):通常大家认为科学代表理性,艺术代表感性,您作为哲学学者,又特别关注当代艺术和当代艺术理论,可以说在艺术与哲学之间游走,您认为哲学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呢?还有,艺术与哲学的关系如何?
孙周兴(以下简称“孙”):哲学当然是偏理性的,这是哲学的基本特质所要求的。哲学需要给世界提供一个合理性的说明和论证,包括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对我们自身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论证或辩护。这是哲学的基本任务。简单来说,哲学就是讲道理,讲道理需要论证,要说出一二三来,从这个意义上讲,哲学肯定是理性的。但是我们也看到,在19世纪中期以来,在欧洲出现了另外一种哲学,反对二千年来的理性主义哲学传统,甚至主张非理性、转向感性。不过,这依然没有消除哲学的理性本质,它的讲道理的特点。再说了,感性与理性之分也是传统哲学的习惯,是欧洲的分析传统,但这种区分本身是不确当的,其实哪里区分得清楚?
哲学为什么必定是偏重理性的呢?因为哲学说到底就是“观念构成”方式,是“观念构成”的主要方式。“观念”(idea)是普遍的和形式的,所以传统哲学的主体是“普遍主义”的。传统哲学的基本方法是逻辑论证,是要努力推脱所谓“感性”层面的;但即使是后来出现的“反哲学的哲学”,也必须坚持“论证”,虽然论证的逻辑性大大减弱了。要说区别,我认为自尼采以来的现代哲学,与传统哲学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就是逻辑性大大减弱了,也不太讲论证了——我称之为“弱论证”。哲学必须有论证,哪怕是“弱论证”,不然就失去了哲学的本分,就不能叫哲学了。
这种情况也表明,艺术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在了根本变化。除了逻辑推论和论证,哲学也开始用艺术方式来表达自己了,也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艺术性,典型的人物还是尼采和海德格尔等。尽管如此,哲学不必干脆变成文学和艺术。在20世纪的人类文化格局中,我们看到艺术与哲学关系的一次重构,我称之为“艺术哲学化”与“哲学艺术化”。“哲学艺术化”我们讲了一点,所谓“艺术哲学化”也是很明显的,特别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当代艺术中尤为明显,不然我们如何理解“观念艺术”呢?
一句话,情况变了,在今天,艺术与哲学是相互要求的。
当:艺术的发展与科技关系密切。在科技使日常生活发生巨变的今天,有的艺术家选择以原始美术、部落美术作为出发点进行创作。原始美术有着我们在今天无法参透的意义,也是观念的、抽象的。您觉得艺术的发展会不会形成轮回呢?
孙:原始美术这个说法恐怕不是特别适当。我的意思是,原始艺术不光是美术,美术只是其中一部分,比如在早期希腊,有建筑、雕塑,当然也有绘画,但已经消失了,没能流传下来。更主要的是,早期艺术更多的是说唱艺术,诸如传说、史诗之类,主题内容是神话,每一个古老民族都形成了自己的神话体系,而且主要是借助于早期艺术来形成的。
19世纪中期以来,随着现代文明和技术工业的推进,欧洲艺术中重新出现了所谓的“原始艺术”。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欧洲接触到许多非欧洲的民族和原始部落的文化,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些先知先觉的艺术家和哲学家发现技术工业把自然人类原本的生活世界破坏了,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所以要回归原始艺术,所以艺术大师理查德·瓦格纳的口号是:通过艺术重建神话,主张通过艺术神话来抵抗技术工业的高度透明化、高度理性化、高度规则化倾向。之后在艺术领域里一直有一股很重要的势力,一些艺术家努力使艺术回归神秘、回归原始、回归神话。这种思想的基本假设很简单,他们认为技术工业把我们自然人类的生活世界搞得越来越规则,越来越理性,越来越无聊,越来越无趣了。瓦格纳认为一个没有神话的世界是无法忍受的,是无趣的。当然这里的神话是广义的,不是过去时,而是当下生成的,是指我们生活世界里不可消除的神秘性。总的来讲,从19世纪中期到今天,一百六七十年的现代文明进程中,尤其是德国,这种倾向发展成了主流艺术的一种,包括表现主义、新表现主义,特别是在战后德国当代艺术中,好些艺术家主张这种神话性和神秘性,试图用非科学和非技术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我把它叫做当代艺术对技术工业世界的抵抗。
中国当代艺术也存在这个现象,有很多艺术家试图对我们的古代神话进行再造和重建,比如《山海经》。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意识到我前面讲的欧洲19世纪中期的思想背景。倒不是说一定要回归早期的原始艺术,相反,着眼点仍然在当代,是要追问:彻底技术化、加速技术化的生活还对头吗?
当:当代艺术创作的观念性越来越强,当代观念艺术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还有,艺术创作甚至成为团队型的工作:艺术家提出理念,由一个团队共同完成。艺术创作的技术,在今天这一概念发生了什么变化?
孙:今天我们面临着文明的巨大变化,从自然的人类生活向技术的人类生活过渡,这是一个基本趋势,似乎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称之为“技术统治”。然而艺术家的工作主要是要完成对“技术统治”这个基本趋势的抵抗,在此意义上艺术一直是有意义的,而且变得更加重要了。这里包含着两面性,一方面,我们要努力保护自然人类的手工性和身体性,另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承认技术工业的统治是无法遏制的,这大概是人类的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现代技术加速发展,虽然它是人类的产品,但已经脱离了人类的控制。可以说技术已经不是人类可以掌控的东西了,它已经成为人类文明的主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得承认,艺术只是给出一个必要的抵抗姿态。
我一直要强调艺术的根本特征是创造奇异的东西,也可以说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是我们日常同质化的东西,而是新奇的东西,我把它称作“奇异性”。我说人类未来文明越来越需要艺术,为什么呢?我的逻辑很简单:技术工业根本上是一种同质化的力量,要把一切都变成一样的,周边的技术物是一式的,人也变得越来越一样了。技术和媒体正在全方位地改造人类生活方式以及人类的样子。今天我们还处在人的自然性和技术性两种关系交织的时刻,但技术性的成分越来越加强了。可能我们看起来还是自然人,但实际上已经大打折扣。现在技术工业已经把我们的身体包括体质都改变过了,特别是通过化工、医药,把我们的身体改造得七零八落。我们的自然能力,包括生殖能力都大幅度下降,甚至加速下降。我们需要一种力量来保护人的自然性,这个保护本身就是对技术同质化力量的抵抗。我想未来最好的状态是自然性和技术性之间取得某种平衡。
如果当代艺术有了这样一种新使命,那么它就必须突破传统艺术概念。传统艺术是手工性的,是自然人类的手工劳动,我们把手工劳动产品的姣姣者称为“艺术作品”。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们处身于技术工业世界中,手工劳动渐失意义,观念的创新变得更为重要了。但这里必须对“观念”做一种新的理解。“观念”就是行动,或者说心动就是身动。这是现象学哲学的一个新见,特别有意义。
今天焦兴涛老师在演讲中提到,现在的艺术变成了一种行动的艺术。艺术家提出一个奇异观念,但不只是通过他一个人来完成。现在许多艺术行为都是集体完成的,尤其是行为艺术。艺术首先是观念艺术,但这个观念是行动的观念,是介入性的观念,是博伊斯所谓“社会雕塑”意义上的。如果艺术不能改变生活、改变社会,还有什么意义?他认为每个个体都是创造性的个体,都是社会改造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些,艺术的意义也就没有了。博伊斯对艺术有很高的要求,那就是行动的要求;此前以及同时的存在主义(实存哲学)也对哲学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我们必须要有力量去改造,通过艺术和哲学改造社会。就此而言,我们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题:艺术与哲学是相互要求的。
当:您曾说过哲学家很无趣,但同时您又诟病当下的年轻人不爱读哲学。您主张年轻人和创业者需要多读哲学吗?哲学对艺术和创新的作用是什么?
孙:你肯定误解我了,我绝对不会埋怨现在的年轻人不爱读哲学,为什么一定要读哲学呢?我在中学里做过几个报告,其中一个报告谈到这个问题,你大概看了这个报告的记录稿,但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去中学里讲哲学,根本不是要劝年轻人学哲学。相反,我认为年轻人是不适合学哲学的。尤其是传统意义上的哲学,总的来说是一门高冷的学问,与生活本身有隔膜,其基本方式是反思和批判。年轻人朝气蓬勃,富有想象和创造力,还没到反思和批判的时候。再说了,现在是商业时代,挣钱要紧,活下来要紧,而在所有行业中,哲学应该是离商业最远的一个行业,没有之一吧?这个时候,我能劝告学生学哲学么?
这些年也有一些成功人士来学哲学,我自己就招收过好几位五十多岁的博士生,特别好,有的已经顺利毕业了。也有的成功人士声称:我事业这么发达,主要是因为学了哲学。这是有可能的。因为哲学是大尺度的思维,学哲学的想问题比较开阔,这对于做大事者应该有所帮助。但我仍旧愿意认为,少数的成功案例还不足以表明通过哲学可以谋生。对大部分年轻人来说,先掌握谋生手段是第一件事,是当务之急。以后如果事业有成,再来学点哲学也不迟。学习是终身的,哲学更是终身的。
于是大家就可以理解,现在我们大学哲学系本科-硕士-博士招生往往是一种“倒挂”的局面:本科最难招生,我们经常招不满;硕士考生会多很多,但许多不是哲学专业的毕业生;博士生招生最热闹,各个年龄段的公民都有,要考上难度很大,我所在的哲学博士点经常是七八个考生中录取一名。这实在是太难了。但我认为这样很好,很正常。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哲学都不迟,对年轻人来说,当下的生活是第一位的。要记住,读书是为了生活更美好,如果说生活是为了读书,那就差矣。
我还想说,对于生活的创造来说,艺术可能是更有用的。这也是当代艺术概念提供给我们的启示:生活就是创造,就是革命,就是解放,就是艺术。我记得这是博伊斯给出的一个等式。不过我们依然要明白,正如艺术是无所不在的,哲学也是普全的观念构成方式,只要我们一思想,只要我们一说话,我们就开始哲学了。
注释:
1.2021年4月18日参加四川美术学院“技术世界与多维未来——第四届哲学·艺术·科学论坛”时接受《当代美术家》杂志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