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现象的语用探究
2021-12-06潘盛杰
潘盛杰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一、问题的由来及前人研究
在领属结构中,不管逻辑上属于单数还是复数,方言中的人称代词往往为复数形式,但语义上仍为单数,这一特殊的语用现象称之为“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1],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上海话称呼“我”的父亲为“阿拉爷”,在该领属结构中,表示复数意义的“阿拉”被用来指代逻辑上单数含义的“我”,产生了人称代词单复数指称的混用。该现象其它方言中也很常见,已有不少学者对其成因做过解释:
陈玉洁首先提出了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其功能动因和核心名词的私有化程度相关,集体名词私有化程度最低,其领属的复数人称代词也可以表示单数含义。[1]
张玥认为复数人称代词实际上是双方在交际过程中形成了交际主体心理方位的“此方”和“彼方”观念,是一种拉近双方距离的语用选择结果。[2]这一看法和顺应论中人们有目的地选择语言从而顺应交际语境中的“心理世界”类似。
陈振宇等从语法范畴化的角度提出了“立场范畴”的概念。[3]“立场”指的是说话者与听话者有主体间的正负同盟关系。它并不是直接从典型的领属范畴中分化出来的,而是经由“空间领属关系”引申出来的。“空间”又分为人际空间和话题空间,是立场关系内部的进一步语法化,这一观点与顺应论中所提出的“物理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上述研究从认知、功能和语用等角度对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现象作出了有力的解释,在实际生活中,人们选择任何语言都是出于一定的交际需求,还是要相关语用理论解释。因此本文将整合张玥和陈振宇等的研究基础上,从上海话入手,用顺应论的理论框架去解释方言中复杂的语用现象。
二、理论基础
顺应论是维索尔伦提出的语用学理论,对于语言的日常使用具有很强的解释力。该理论主张语言使用是一种顺应过程,不仅需要顺应交际意图,而且需要顺应交际环境。何自然等认为“语境是语言交际的环境,用来指与话语相互顺应的一切因素或影响话语的一切因素,包括交际语境(由物质世界、社交世界、心理世界以及交际双方构成)和语言语境。”[4]81顺应论认为交际者会从物质世界、社交世界、心理世界选择相关物充当语境成分实现语境顺应,如图1 所示。
图1 语境关系的顺应
上海话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是一种特殊的语用现象。冉永平认为“指示代词的使用与理解具有很强的语境依赖性”[5],人称代词的变化可以视作交际主体基于一定的语用意图选择的语用策略,是各种语境因素相互顺应的过程。顺应论为诠释上海话复数人称代词的语义变化提供了理据。
本文从语境关系顺应角度对上海话语料进行解读分析,从而作出一般性推断或结论。文中语料来自于《上海市区方言志》[6]417中的例句。
三、上海话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的表现形式
(一)上海话的人称代词系统
人称代词是谈话双方用话语传递信息时的称呼或间接参与者的称呼,也叫做“人称指示语”[7]。上海话的人称代词系统如表1 所示。
表1 上海话人称代词系统
(二)上海话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的类型
上述人称代词系统仅是语法意义层面的人称代词,但在交际过程中,人称代词的使用并非严格按照语法约定或者语义规则。上海话中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类型可分为两类:
1.由领属关系引起的单数化
陈玉洁认为以亲属称谓为核心名词的领属结构中单数化最为彻底,集体、处所名词为集体所共同拥有,只能使用复数形式的领属语,受话语功能的影响同样会产生单数化[1]。
如下列例句所示,上海话领属结构的核心是亲属名词和集体名词时,人称代词为复数形式,但语义上表现为单数。
(1)阿拉老头子讲来勿清爽,我讲来蛮清爽。(我老头讲不清楚,我讲的很清楚。)
(2)侬写封信拨㑚姐夫好哇?(你写封信给你姐夫好吗?)
(3)阿拉妈一直想卖脱伊。(我妈一直想卖掉它。)
(4)打电话到伊拉屋里向,喊伊拉娘脱伊一道来。(打电话到他家,喊他和他妈一起来。)
2.人称复数借指
人称复数借助指的是说话人根据语境等因素,选用和自身数量不相等的人称代词,来达成交际目的。常见的有用第一人称复数自称,用第三人称复数借指第三人称单数。
(5)侬跑过来,阿拉告诉侬一桩事体。你跑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如例(5)所示,说话人为申明自己的立场,提请对方注意,将阿拉用作第一人称单数[6]418。这一点普通话里也有大量类似的语用现象。如论文中作者常用第一人称复数“我们”借指自己,属于一种谦逊的表达方式。因已有大量研究,本文不做进一步讨论。
四、上海话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的语用成因
本节将从顺应论中语境关系顺应的角度出发,对上述例句进行解读。语境关系顺应分为交际语境和语言环境。交际环境又分为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何自然等认为语言环境指的是“语言正在使用过程中根据语境因素而选择的各种语言手段”[4]81。
(一)顺应心理世界
顺应论认为心理世界包含着双方的个性、情绪、愿望和意图等认知和情感方面的因素。
例(1)(2)(3)中说话人用复数形式的“阿拉”和“㑚”来指代逻辑上单数的“我”和“你”,其目的是缩短双方的心理距离,达到移情效果。张玥认为复数形式可以淡化单数人称代词在指称时所带有的独立的、排他的、专属的表义色彩[2]。说话人使用单数的“我”是对个体身份的强调,而使用复数的“我们”则是对群体的归属,减少对自己面子的威胁。使用复数人称代词也体现说话人站在听话人的角度思考,表现出对对方的尊重和礼貌,增加双方的共同点,使受话人产生“同类”感的基础上,达到接受或从说话者主体地位的目的,营造良好的交际氛围。
例(4)中说话者用复数“伊拉”指代单数“伊”,是出于语用离情的目的,拉大双方的心理距离。因第三人称不具有交际的直接性或当场性,使用复数形式,表明第三者不属于说话者与谈话者的群体范畴且亲密程度进一步降低,加大双方的心理距离,凸显心理趋异,或者体现说话人对所指对象的反感,制造心理空间,达到离情效果。
因此,出于语用移情或离情的效果,人称代词的复数形式可以缩短或加大双方的心理距离,从而顺应心理世界。
(二)顺应社交世界
顺应论认为社交世界指社会场合、社会环境和语言社团的交际规范。“交际者的语言选择必须符合社交场合、社会环境和语言社团的交际规范。“[4]83
例(3)中,该场景是发生在一个小卖部的一个对话。说话人想把商品卖给听话人,为了达到卖商品的目的,说话人要选择合适的语言来达到交际目的。同样地,例(2)从说话人选择从侬到“㑚”的转变,也是希望能让听话人完成其写信的任务。因为说话人在会话关系中处于一个主导地位,用复数人称代词来取代单数人称代词,是说话者从权势或主体地位向平等关系方向下移,减少人际关系的对立的体现。对于听者而言,会与说话者产生共情,达到一定的交际效果。
何自然等认为社交距离和社交权势以及其他情感因素为交际情境提供了社会变量和动因[4],促使交际者考虑以何种方式开始或维持交际活动。社会关系语言选择取决于依附关系和权威,或权势和平等关系。例(1)中,说话人用“阿拉”指代自己的老头子,用“我”来自称,除了引起听话人的注意外,也产生了一种不平等的关系:我比我老头子讲的更清楚,我比较权威,凸显其社交权势。例(4)中,复数形式的“伊拉”疏远了社交距离,下达打电话的命令是让听者依附于说话人,塑造了一种依附关系。这是非语言语境因素制约下的人际关系适应与顺应,是顺应社交世界的具体体现。
(三)顺应物理世界
顺应论认为物理世界最重要的因素是时间和空间的指称关系。陈振宇等认为空间也可以指抽象的空间关系,即人际空间关系[4]。它主要有四种类型,分别是社会属性的地域关系、亲属关系、社会关系和机构组织。在人际空间关系中,大多数方言有使用复数格式的趋向。
例(2)(3)为了达成交际目的,构造了一个紧密的亲属关系的人际空间,可以更好地达到心理趋同的效果,进一步塑造了正同盟的关系,从而获得支持和帮助。例(4)说话人构造了两个人际空间,一个是具有排他性质的复数化的“他们”,一个是包含说话者和听话者的“我们”,以表明说话者和听话者与他者立场不同,是负同盟关系,加重了心理趋异的程度。例(1)使用了“阿拉”和“我”并存的人称代词,从顺应空间关系的维度来看,既表明了“我”的身份,又表现出对自己的强调,突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塑造了两个人际空间:一个是和自己有亲属关系的老头子,另一个是自己独立的个体,这种空间割裂感能够清楚表达自己的立场,引起听者的注意。吴越认为人称代词的主要功能是计算某个位置和主要位置之间的关系以确定各自的身份,人称范畴的区别实质是空间区别[8]。通过人称范畴的扩大塑造不同的人际空间,从而顺应物理世界。
五、结语
日常交际中,说话人需要转换人称代词来建构和调整双方之间的社会关系、心理距离,通过人称范畴与数的范畴单复数混用,在数的范畴上产生了移指现象,来建构和调整双方之间的社会关系、心理距离,达到交际目的。该方式也渐渐形成一种固定的社会思维,存在人们的“元语言”意识中,因此形成了复数形式单数化的语用现象。
通过顺应论解释上海话的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单数化现象,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背后的语用机制。出于不同的交际需要,说话人的心理需求也是不同的。渴望被认同,就会产生语用移情的效果的人称代词;抱怨他人,就希望产生疏远的语用离情的作用。想要维持或者保持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权力关系,构造不同的人际空间,就会选择不同的语用策略。
人称代词的转换是一种语言的顺应,根据客观存在的语境对自身话语的不断选择调整来顺应交际双方的物理世界、社交世界、心理世界。顺应论还有其它解释维度,本文仅从语境关系顺应的维度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