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不美好
2021-12-05杨欣妍
杨欣妍
1.
“如果有个机会能让我开心很多,你会要吗?”
“具体是什么样的机会?让我想想啊。”许望声音硬朗,却用了软软的语气,“反正你先把午餐吃了。”
春末午后的教室有点明晃晃的燥热,许望的座位靠窗,他一直开着半扇窗子。老式教学楼就这点好,复古有韵味,一枝蔷薇入窗来。三明治的面包味儿、鸡蛋味儿在空气中散开,一口咬下去软中透着浓香。
跟我换了午餐的许望,用筷子艰难地夹起保鲜袋里破了皮的蒸饺,是荠菜粉丝豆皮肉馅的,也没有醋。他吃菜一样飞快地“啊呜”一口塞进嘴巴,但还是掉了点油乎乎的粉丝在裤子上。我递纸巾给他,他声音含糊地劝我:“多好吃啊,你妈妈辛苦包的,真的不尝一个吗?”
“看着就没食欲,而且跟我妈说了八百次了,我不吃荠菜。”我大口咬着三明治,里面夹的鸡肉嫩嫩的,好吃极了。
许望笑:“你太倔了。”换别人说这句话,我一定已经炸了,但从许望的眼神里,再不自恋的我都看出了一种“不管你怎么样,我都愿意包容宠爱”的气息。那一刻,我其实不太想让许望试了。
万事万物都不会太圆满的,不是吗?留一点遗憾才最真实,难忘。既然已经拥有了此刻的温柔和牵引着自己向上的力量,为什么还要去试探?
2.
但许望一如既往地好记性,临近放学的课间他问我:“你今天说什么办法能让你更开心来着?”
“不是更,是稍微开心点。”我故意咬文嚼字,“刚才的数学试卷太难了,做得我心烦意乱。”
“没事,我给你讲解。到底是什么啊?”许望不依不饶。
“哎呀,就是让时间倒流,但时间状态又不倒流。算了,等放学我带你去家CD店。”我突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放学我还想带你去吃糖葫芦呢,还有很好吃的烤牛肉丸。”
“那……”我咂巴着嘴,“要不今天先去吃吧!”许望冲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心情莫名变得很好,认真听完了一整节物理课,竟然全听懂了。
一放学,许望就拎着书包来找我,我皱眉:“怎么你的书就那么好收拾。”许望是班里少有的课桌一直都很规整的人。高三了,谁的教科书、练习册不在课桌上堆成山?甚至还要在课桌边放个纸箱才能装下。我在一摞摞小山里扒出晚上可能要用到的,然后每往书包里放一本,许望就把它拿出来放进他拎的布袋子。
“你干什么?”我疑惑。
“你不是说后背累吗?帮你背书包怕被同学说闲话,就提着啊。”
“可是提着更重。其实不管你怎么做,都会有人说。”
“也是。”但许望还是把袋子里的书码整齐,“走吧。”
一阵风吹过,我吸吸鼻子:“我想吃烤面筋。”
“好,但是烧烤要少吃一点。”
其实我就是知道他会答应才提出来的,我并没有很想吃烤面筋。自从带我妈去过CD店后,我就迷上了玩这种自导自演的小游戏:我不怕被同学看到和许望在一起,所以许望特意拿袋子帮我拎书,也没听出我话中的意思而减的那两分,我要用他有求必应的两串面筋补回来。我还眯起眼睛:“那你还带我吃牛肉丸?”
“你喜欢,就还是忍不住想带你吃。”
于是我的心开始漾啊漾,多想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3.
但许望好,我也不想退步,至少解决掉CD机带来的麻烦:不浪费时间和精力,用小话术和小手段,黑洞一样持续寻找和索求自己是被在意着的证据。于是我提议:“要不我们现在去CD店?”
“在哪?怎么突然想去这种地方?”
“不是说了吗,那儿能让时间倒流。”
“哈。”
我听出许望没当真。虽然世界上百分之九十超过十岁的人都不会当真,可如果足够了解我,就会清楚我虽然很小孩子气还相信魔法,但这个时刻说出来,就是真的。
我有点失望,觉得许望跟我有某种真正的距离。
我当然知道不能要求别人多了解我,人和人就像苹果跟苹果,在最爽脆酸甜、状态最好的时候,装在一个盒子里,彼此饱满硬挺地因轮廓浪费着空间,只有不再新鲜,才渐渐软塌塌挤在一起,连腐烂的果香都混在一起。
“又来做实验呀?”CD店老爷爷的招呼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正在锁门,现在只得把钥匙拧回去再开门,又一个劲儿带着抹八卦的笑朝许望身上瞥,然后,非常出其不意地问许望:“如果有个机会能让林鼓鼓开心很多,你会要吗?”
这次许望竟然脱口而出 :“要啊。”
老爷爷冲他比画噤声,打开那台CD机放了首《盛夏》。一曲完毕,许望的声音有点儿朦胧:“CD机是不是坏了?歌听着也没问题,但总觉得哪里特别奇怪……鼓鼓?”
我应该忍住的,但我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泪如泉涌,嚎啕大哭,用哪个词形容我都很贴切。
许望冲过来:“你怎么了?”他急得眼圈都红了,我突然开始怀疑,我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4.
“所以,这台CD机是鼓鼓妈妈摔坏了,放在您这儿修,就突然有了奇特的功能?”老爷爷手舞足蹈地跟许望解释了一大通,气喘吁吁的许望只听懂了可以跳过的开头。
有点好笑,刚才一老一小两位男士怎么都哄不好我,共同提议去旁边的小店买只小熊娃娃给我,许望拔腿就跑,我拦都来不及。
但抱着那只小熊,我可以用我清晰的思路给他解释了:“你不是回答了‘愿意吗?我就是被同意的一方,那么只要在我们一起用这台CD机听歌的时候,我想一件想改变的事情,脑袋里就会多出一段以现在的你的状态去经历那件事的回忆。而且这段记忆的产生不会改变现状,只是单纯多了一段而已……”
“所以你哭是因为,你想改变的跟我有关的事,变得更糟糕了?”许望像在说绕口令。
“別急呀,而且只有你此刻真实的习惯和状态,才会改变我多出的那段记忆,任何刻意都没用。你就当我读了部幻想小说吧。”一口气说完,我长呼一口气,要是我解数学题也能这么思路清晰就好了。
许望却更急了:“是哪件?”
“别问了。”我摆摆手。我怕许望跟我妈一样让我失望,情急之下干脆想了我们普通的初遇,没想到那段记忆里,我们变成了陌生人。可许望固执地蹲下身,平视着我:“鼓鼓,你告诉我好不好?”
“那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可能是还沉浸在刚才CD机给我的记忆中,我一不小心答非所问说出了平日根本不会说的话。
许望愣了一下,我冲他指着我脖子偏右侧的地方,问:“你能看到上面有个浅浅的小伤疤吗?”
“我还以为是痣。怎么弄的?在这个位置。”
“我妈弄的,但每次跟她提,她都很不高兴,还理直气壮地问我:‘我是故意的吗?我觉得好好笑啊,反问:‘难道不是吗?她就生气了:‘那也是你做得不对,不然我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你看别人家的小孩……”
我又有点想哭了,记忆长河里很多事情像噩梦,以為自己早醒了,后来才发现怎么都抹不干净。
“当时我还那么小,就因为一次语文听写,被她逼着一定要睡午觉睡到点,结果迟到了没考及格,她疯了一样拿剪刀去剪我脖子上戴的生肖银饰,说我花心思臭美。她太激动了,不小心划伤了我,到现在都没跟我道过歉。”
“中国的家长都不会主动道歉的,只会用行动……”许望插嘴。
我激动地跳起来:“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那么难过?我带我妈来过这儿。她毫不犹豫地说希望我快乐,一首歌放完,我的记忆一丁点变化都没有,我没照镜子就记得脖子上的疤。”
“别激动啊。”
“即便戳伤了我,”我喝了口水,“她也没改变一点点。我试了三次。”我用手势强调,“第二次是她在大街上踹我,因为我没听她的话,穿了裙子去学校。第三次是她撕掉了我的画,说艺考是差生才走的路,让我不要丢她的脸……每一次都没有丝毫变化。明明每件事我都告诉过她有多让我伤心,她还说她当时也不知道会伤害到我,说她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咳咳。”积累了好久的情绪爆发,我几乎歇斯底里。
许望拍拍我的背:“可是鼓鼓,你怎么就那么相信CD机呈现的记忆呢?它本来就违反了世界常态,很奇怪啊。”
“我不傻,没有CD机我也清楚我妈没变过,甚至更没耐心更不尊重我了。它的作用,”我指着CD机,“只是佐证了我的想法,将我残留的那一丝可笑的希望击碎。”
“鼓鼓,冷静点儿,我们把问题抽丝剥茧地解决好不好?你当初为什么要带阿姨来用它?”
“其实我最近开心很多了,我在慢慢好起来,可现在的我身上也流淌着过去的心事和经历,我就想着,万一用它,多点什么记忆,能让我释怀这些事儿呢?”
“那你又为什么带我来?”
“自从带我妈来过,我心里总憋得慌,特别不安又难受,我想知道原因,才能找到解决方法。”
“是因为彻底失望了吧?知道阿姨没变是一回事,确认了又是一回事。”
我想了想,摇摇头:“这不是主要原因。”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个答案没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就不对。
5.
从店里出来,许望的表情有点儿严肃,过了半天才突然问我:“老爷爷是个魔法师?”
“啊?”我反应过来,“不是啦,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但他小时候就被师傅科普过,说是因为什么时间、声音、转速还有空间正好撞在了某一点上。”
这些知识点还不如路边的小狗吸引我,我朝它吐舌头,它也冲我“汪汪汪”,我破涕为笑。
“笑什么?”许望问我。
我瞥他一眼:“太不礼貌了,你可能会生气。”
“不会。”
“那只小狗汪汪汪汪的,好像在叫你啊。”
“不好意思,我刚听见你在叫我,有什么事情吗?”许望配合地蹲在小狗面前,仰头冲我笑了一下。我心里好受多了。
许望送我回家,一直担心地问:“你可以吗?”他的声音在美丽的黄昏中好有温度,“要不你就自己幻想一个吧,反正那台CD机也不过是像看了部幻想小说。”
我似乎豁然开朗,终究不过一场虚幻啊。里面关于许望的那段,初遇时,被关在学校里的我,隔着栏杆让他帮忙在烈日下等半个钟头拿奶茶外卖,他冷眼走掉,之后我们再也没任何交集。
所以刚才我被错过许望的情绪冲垮,哭得像个傻子,现在反应过来,只剩下一点好笑,以及好奇现在的许望为什么会比以前冷漠。
6.
许望一连带我吃了三天烤牛肉丸,那一家真的太好吃了。路上我们胡乱聊天,许望问我:“现在开心吗?”
“嗯。”我点头,在心里想,而且柔和、明朗多了,“你不知道,过去每个长辈见到我,都会沉默一下,然后特尴尬地寒暄,说我成熟内敛。这种话只有用在三十岁的知性女子身上,才是褒义吧?”
许望莫名其妙笑得不行 :“那你想别人怎么形容你?”
“要不你现在来形容一下?”我给他出难题。
他说:“细腻、善良、美好。”都是既不夸张也不腻味的词,当然,像同桌那样说我变成了一朵向日葵,我也挺喜欢的。
路过杂志铺,许望带我去买新出的绘本,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记住。我去拍他的脑袋:“这是电脑吗?”
风把辣椒粉吹进了我的嗓子,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许望急得吱哇叫:“呛到了吗?要不今天就别吃了。”
我摇摇头,还很没出息地抢过许望的牛肉丸,然后偷偷看他无奈地拍拍我。因为这些温柔,我几乎要忘记留在老爷爷那的CD机和那些真真假假的记忆了。
舒适的日子可以模糊掉所有过往,让人沉醉,只想活在当下,好奇未来。
我甚至在学校汇演时主动提出弹古筝,其实我更想去跳爵士舞,我学过的特长可多了,但弹琴不用耽误太多时间排练,一模就快来了。许望说他想去苏州,我有点纠结:“可是北方的气候更适合我,我一去南方就会皮肤过敏。”
“那我们一起努力,去北京吧,要冲就冲最好的。”
我知道他想去苏州是因为他妈妈一直在那里工作,但他连妥协都说得让我一点压力也没有。
明明是那么好的男孩子,我按捺不住问他:“为什么当初你愿意帮我拿奶茶,可后来CD机里的记忆,是你拒绝了我?”
“啊?”许望想了半天,笑了,有点害羞地说,“应该是认识你以后,我就没精力照顾不熟悉的人了,而那时你对我来说还是陌生人呀。”好像很有道理,难怪CD机不能改变现状,不然会错乱吧?
我要登台演出,许望比我还激动,他早就翻出了家里的相机,从我彩排就开始“咔嚓咔嚓”,非说我怎样都好看,挡都挡不了。
正式演出的日子,我穿着简洁的汉元素裙子弹《春江花月夜》,有两个同学给我伴舞,我像在C位。如果她俩也像我一样穿得日常一点就好了,就不会突然一个把另一个绊倒,又踢倒了我的古筝,琴架别倒了我的板凳。
那种朦胧的舞台灯光下我弹得太投入,没躲闪开,手臂和脚踝都被沉重的琴砸到。
我“啊”地惊呼一声,疼到恍惚时看到许望跑来,焦急地看着我,又转过头看了眼台下的那群老师,对我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他再伸出手时,旁边的体育委员一把推开他:“搞什么啊,这样了还不送医务室?”
7.
又疼又累,我在医务室睡着了,醒来时脚踝还有点疼,胳膊上的破皮没什么感觉了。许望坐在旁边写练习,我张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质问他为什么那样的场合还有顾虑吗?可我有什么资格呢?
和许望认识后,我们很聊得来,他对我一直很好。有段时间我严重失眠,他就在临睡前给我哼歌,很有用,但我也开始养成了跟他有关的习惯。一个周六的夜晚,我明明很困了,但就是不想睡,我心想:完蛋啦。
很久前我们聊过各种观点,最大的分歧,是许望说喜欢一个人太美好了,感觉生活装上了永动机,每时每刻都想努力,我摇头:“我最怕喜欢的情绪了,浪费时间和精力,每天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太完蛋了。”
他应该还记得,所以给我的回应是:“林鼓鼓,我喜欢你。”那是许望唯一一次说,但他又很快补充,“表白这种事儿还是男生先说比较好,但我其实没打算现在说的,我觉得要等高考完再讲这些,我们低调点啦。”
我按捺住心里微微的失落,说“好”,之后就再也不能推翻这种状态了。
我推了下床板,“吱扭”一声,许望抬起头:“你醒啦?”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三明治,“你最爱吃的。”我接过来,一口口咬掉。
“怎么了,伤很疼吗?怎么不开心?”
“没啊,”我笑一下,“就是有点累了。”
但第二天,我和許望走在一起,还是觉得很累,第三天也是。许望察觉了,他在放学后带我去吃牛肉丸,把我撑得晕头转向后问我:“林鼓鼓,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那天带我去医务室的不是你?”我脱口而出,我这人一困或者一撑,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也不是,你总在犹豫,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说完,我就跳上了公交车,心里竟然不闷了。
生活几乎恢复到了几天前的好状态,只是很多个课间许望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我怎么问他都不说,气得我不想搭理他。反正放学后他一跑来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我就能暂时原谅他一小时。
直到他突然问我:“鼓鼓,那台CD机还有特异功能吗?”
“啊?好久没去店里了,我也不清楚。”
“喔,”许望似乎有点苦恼,“我去买瓶水。”他走开,我跟了上去。他桌上明明就放着他刚买的水,他答应过永远不对我说谎的。
我跟着许望穿过拥挤的走廊,我躲在洗手池,看见他走进汇演大教室,舞台上有个大牌子,连了根线,他在不远处一拽,牌子倒下的时候,就立刻跑过去扶正它。
“你干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许望整个人一抖,转过身,面颊肉眼可见地红起来。“那个……”他的声音竟然在发抖,“你知道的,我妈是小学教导主任,所以我真的做不到毫无顾忌,就想用这种方式养成条件反射,不犹豫,再用CD机给你一份好点儿的记忆。”
“你有劲儿没处使了吗?我原谅你了。”我又好气又好笑。
“你真的不介意了?”
“当然,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小气?”
“可你妈妈的事你一直耿耿于怀啊,早知道……就让你看到这一幕了。”许望支支吾吾的。
“但那天跟你说完我就不介意了呀。”我说。一瞬间好像想通了——我难过的从来不是我妈没有变化,让我失望,让我介意的,是她压根没有试图为了我想要改变自己哪怕一点的心。所以我才会突然那么需要许望的照顾,来跟自己证明我是被在意着的,是优秀的。
我决定不去那家CD店了。那台CD机像是陪我玩了场游戏,现在游戏谢幕,我看清了一点自己,又像迈出了某种意义上的一大步。我想谢谢许望,让我愿意去相信他,以及对生活充满期望。
我鼓足勇气跟许望说:“但我知道你会,所以一点都不生气,我也会努力理解你,全世界我最期待你了。”
哎,许望的脸更红了。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