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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日常生活

2021-12-05刘铁芳

同舟共进 2021年11期
关键词:基础性樟柯个体

刘铁芳

贾樟柯在《朗读者》节目里谈及自己与年少时朋友的感情,讲了几个小故事。第一个是读大一时,家乡的一个好朋友坐了十二个小时车来,又坐了十二个小时车回去,就只是为了来看自己。第二个是春节和好朋友们坐下来喝酒,十分钟就回到了少年时的状态,这时自己就只是他们的朋友贾樟柯,是曾经骑着自行车满县城溜达的贾樟柯,他们没聊关于电影的事,只是问什么时候要小孩,替自己担心五十岁之后的事情,而在北京的朋友没有一个过问这件事。第三个是父亲过世时,北京的朋友感到害怕所以先回去了,是小时候的朋友陪他一夜又一夜地守灵,自然而从容地陪他面对生死。贾樟柯说,城市生活很好,却唯独缺了亲情的味道。而自己过去拒绝的事情,觉得闹、乱哄哄的事情,例如婚礼、小孩满月,现在乐此不疲,因为这就是人情。“我们在追求自己事业的过程中,很厌烦那些跟自己的事业没有关系的事情,觉得它不值得占用我们的时间,可是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次离开,浪子之所以成为浪子是因为有家。我觉得我还是个浪子,有一天我还会卷起铺盖,然后又去到一个地方,在那个过程里面,我可能是把家包在我的行李里面,它会跟着我一起走,今天我在跟你聊天,录制朗读者,明天可能跟哪一国的总统见面,但是故乡提醒我你就是山西汾阳辘辘把街5号的那个小贾。”

【两种朋友,两种生活】

贾樟柯的谈话是围绕朋友展开。如何看待朋友?如何看待不同阶段的朋友?如何看待不同的朋友?年少时的朋友是生命型的朋友,也即生命纠结在一起的朋友,在彼此的关联中长大,是在个体成长过程中彼此建构着对方的朋友。这种朋友走到一起就无比亲近,没有距离感,不管什么时候遇见,都有一种生命的默契。而贾樟柯在北京的朋友,是事业型的朋友,在事业中彼此打拼、彼此欣赏。事业型的朋友不是从本根出发的,而在一定意义上是建基于一种社会性认可,是彼此之间有条件的承认。

两种生活,如何看待不同的生活?习俗生活与专业生活,基础性生活与发展性生活。习俗生活是一种包容性的生活,包容着嬉笑怒骂、喜怒哀乐、热闹繁杂;专业生活是精致性与纯粹性的,迎来送往,彬彬有礼,相互逢迎。跟生死相关的生活,乃是基础性的生活;跟事业成败相关的生活,乃是專业性的生活。

对于个体而言,两种朋友,两种生活都是需要的。事业型的朋友让我们在彼此帮衬之中,获得事业的发展,生命型的朋友则不关心事业,他们关心的是你这个人。当我们的亲朋好友近乎唠叨地劝诫我们,在外面不要过于打拼,要爱惜身体,钱是赚不完的,工作没有止境,只有身体是自己的,他们实际上是提示我们人生在世的基础性存在。习俗生活提供个体为人的基础性依据,让你回到个体存在的基础性问题;专业生活更多地指向个体现实发展,扩展我们的事业。两者都是人的一种需要,而在一定程度上而言,这正是浪子的源泉。一直在基础性状态中或者一直在发展性状态都不行,总在两端之间回返,这就是人生的根本矛盾。

贾樟柯的回返,其实就是对日常生活基础性价值的重新发现。年少的朋友置于生命深处,很真,正如子路所说的“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这里显示了一种淳朴的道德感受力的重要性。事业型朋友之间同样有真,但这种真是有限的。并不是事业圈的朋友不行,而是自我生命有本真回返的愿望。参加日常生活的仪式,融入热闹之中,喝酒猜拳,这就是一种本真的生存。

【出发与回归】

一个人必然面对出发与回归的问题。所谓出发就是从根本处的逃离,出发是人的命运。对中国人来说,家庭是原初的空间,不走出去就会有问题,该走出去的时候还是要走出去。然而出发的同时,要意识到回归的必要性,否则人生的迷失是难以避免的。无根的人,不管如何拥有现实的成功,生命之中总会有一种难以排解的虚空。

贾樟柯提及年少的朋友们问他“什么时候要小孩”,但北京的朋友没有一个问这个问题。这里还涉及隐私与关切,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北京是现代,家乡是传统,生不生孩子是隐私的,传统社会这个是很正当的,但放在现代性视域中,从个人权利来说就涉及越位的问题。这里其实是需要反思我们究竟如何现代化,或者说需要何种现代化,涉及的核心问题就是如何保持传统与现代的张力问题。现代不是一切,当然传统不能自我封闭,现代亦同样需要尊重传统。当然,最重要的是意识到我们自身就是传统,我们就是传统的创生者。置身现代性之中的我们,恰恰需要的是勇敢地走近传统,担负传统,并通过我们自身来创造性地赓续传统,让传统在带给我们生命之必要呵护的同时,也积极地融入时代,传统就通过我们自身而得到创造性的继承与发扬。

【意义就在日常生活之中】

《大学》有云:诗云:“邦畿千里,唯民所止。”诗云:“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这里的“止”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发展目标本身,而是我们为何发展的理由,也即我们为什么而出发的理由,是我们出发的原点。《大学》所言“止于至善”,至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目标,而是一切目标的目标,是赋予一切现实目标以合理性的依据。这意味着个体事业的目标其实只是中介性的目标,而人生性的目标,也即事关个体人生价值与生命意义的目标,才是根本性的目标。我们不仅要重视社会性目标的实现,同样要重视基础性价值的实现。前者让我们变得重要,后者让我们有意义。个体发展需要寻求社会性目标与精神性目标的统一。

其实,这绝不仅仅是贾樟柯个人的生存方式问题,也事关每个人的生存方式。每个人都有出发和回归问题,传统和现代问题。今天,那种如同辜鸿铭般顽强的固守传统之人已经极为罕见,很多时候我们谈论现代化,忽视了传统的维度,我们只看到显在的现象而没有看到隐在的事理,只关注出发而没关注回归。我们如何可能保持足够的开放性,既不固执于传统的保守,又不固执于现代性的品质?最好的姿态是守中。在这个意义上,《中庸》为我们提供了生存的原则,如何恰切地进入当下的基本方式。

也许我们终其一生,才会发现我们生命中最亲近的、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我们出发的地方。我们如何出发,我们就如何回返。我们为什么要回返,为什么会回返,就是因为一个人在发展之上,所寻求的更高生存,乃是有意义的生活。换言之,比发展更重要的是意义,而意义感的本源,就在我们出发的地方,就在我们常常视而不见的日常生活世界之中。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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