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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馆之歌》中艾米莉亚的形象与悲剧命运探析

2021-12-05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马文雷蒙艾米莉

刘 璐

(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01)

卡森·麦卡勒斯在创作作品《伤心咖啡馆之歌》期间,曾向好友牛顿·阿尔文倾诉,“我生来就是个男人”[1]。可以说,麦卡勒斯本人有一种性矛盾心理,她的作品也展露出对男性气质的认可,而她笔下的女性角色,则大多试图摆脱自己的女性气质,要么内心矛盾,要么完全抗拒。[2]《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女主角艾米莉亚小姐便是这么一位“雌雄难辨”的角色代表,生理结构虽是女性的她,气质外表全然像个男性,在作品所处的美国南方时代背景下,这位“阳刚的”女士与传统南方淑女形象相去甚远,最终也承受了自己的悲剧结局。那么,艾米莉亚小姐的男性化气质与悲剧结局又代表了什么,背后究竟有何种原因呢?

《伤心咖啡馆之歌》书写了畸形怪诞的恋情桥段,以全知视角的回忆叙事模式,错乱的叙述次序讲述了这个南方小镇上的畸形三角恋。镇上邪恶帅气的花花公子马文·梅西爱上了外表阳刚的男人婆艾米莉亚,艾米莉亚极其厌恶这位追求者,却对驼背表哥雷蒙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在马文爱而不得,决定报复之后,驼背表哥为了讨好自己心爱的马文,抢走艾米莉亚所有的钱财,和马文一同远走高飞。这种畸形怪诞的情节书写,不仅是南方哥特文学的典型特征,又深切体现了“爱无能”的主题。路易斯认为,《伤心咖啡馆之歌》的真正力量在于这部小说对男子气的女强人的描述。[3]而麦卡勒斯本人曾强调自己注重作品时代背景与历史根基,[4]145因此,探究艾米莉亚小姐本人的男性化气质,以及作品背后的时代背景至关重要,其悲剧性结局不仅仅是父权制的结果,更密切关乎整个南方的时代变迁。一方面,艾米莉亚小姐是工业化发展的参与者,又是人际疏离,信仰缺失的见证者,她的男性化气质寓意着作者对性别平等的诉求;另一方面,她是传统家庭观念破碎下的受害者,同时又难以逃脱根深蒂固的性别观念之桎梏,她的悲剧也因此成为时代悲剧的代表。

一、时代交替的见证者

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一个无名小镇,从小说开头对小镇的描述,可以看出新旧南方时代的交替痕迹。“小镇本身死气沉沉,镇上除了那家棉纺厂,一栋住着厂里工人的双开间房子……便没什么东西了。”[5]4小镇工厂是南方资本主义发展的缩影,由此可见,种植园经济解体,新兴工业逐步发展是整个南方社会的共有变化。女主角艾米莉亚小姐则住在镇上最大的房子里,小说开头以倒叙描述了这所倾斜、门窗钉满木板的房子以及艾米莉亚小姐的“雌雄难辨”的模糊形象:“那是一张只会从梦中浮出来的阴暗、可怕的脸——分不清男女。”[5]5在叙述者转向讲述故事开头时,可以得知,这所镇上最大的房子由艾米莉亚小姐从父亲那继承而来,这所房子也被她用来做生意,开店铺。不同于传统南方淑女形象,艾米莉亚小姐虽是女性却充满男性气质,她长了一对斗鸡眼,一直穿着背带工装裤,橡胶高筒靴,平时的习惯动作是摩挲自己坚实而有弹性的右臂肌肉,擅长手工制作的她,有着正常女人没有的高挑个子。“她是个深色皮肤的女人,骨骼、肌肉像男人。她剪一头短发,顺前额往后梳;被太阳晒的黝黑的脸上,有一种严厉、粗犷的神气。”[5]7虽然外表阳刚,艾米莉亚小姐却乐于助人,治病救人不收诊费,各种疑难杂症都药到病除,可唯一让她头疼的就是妇女病。“只要一提到这些字眼,她就会害臊得脸色慢慢黑下来……简直就像一个难为情得舌头打结的大儿童。[5]31这种身为女性却对女性一无所知的表现,像是“厌女症”,又像是“性倒错”的结果。福柯指出,“性倒错”不仅关注个体的生理性别,心理性别,还与权力手段密切相关。[6]由此可见,艾米莉亚小姐的男性化气质,与工业发展存在联系:一是南方淑女角色弱化,新兴工业的发展需要现代化的女强人,而不是养尊处优的南方贵族淑女;二是“美国梦”的追梦热潮。艾米莉亚小姐由父亲拉扯大,模仿父亲的商业行为,自己成功经营多种行业,她的创业经历是美国梦实现过程,同时她的成功也暴露了美国梦所固有的缺陷,带有浓厚的个人主义商业化功利色彩。[7]36尽管自己生意成功,可艾米莉亚小姐却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且热衷于为鸡毛蒜皮的事打官司,“对艾米莉亚小姐来说,他人唯一的用处就是从他们身上挣出钱来。”[5]8她极具功利主义,从不赊账给别人,甚至达到冷血的程度,竟将追求者马文送给自己的礼物,戒指、手镯等摆在柜台出售,由此可见,艾米莉亚小姐是“美国梦”的励志追梦人,同时也受其弊端影响。

除南方经济变迁外,政治动荡依旧存在,以暴力活动著称的三K党最为显著,三K党鼓吹白人优越论,他们滥施暴力,其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南部重建的进程和结果,尤其是阻碍了种族关系的重建。[8]马文·梅西便是拥护三K党的一员,他暴戾乖张,臭名昭著,经常参与暴力杀戮行为,如割掉人的耳朵与松鼠尾巴,随身携带毒品,玩弄年轻姑娘。他是邪恶与犯罪的代名词,在他无法忍受艾米莉亚的冰冷对待后立马变回之前的邪恶样子,屡次犯罪并锒铛入狱,在他走后,艾米莉亚并不十分在乎,甚至还“把他的三K党大白袍剪了去盖她的烟草植物”[5]61。由此可见,艾米莉亚小姐并不认同三K党的暴力行径与白人优越论,她非但不是个种族主义者,还具备一种种族平等意识,她跨越了性别界限,也跨越了种族界限。

此外,艾米莉亚咖啡馆代表了希望与精神安慰。在驼背雷蒙的影响下,艾米莉亚小姐将自己的店铺变为咖啡馆,咖啡馆给整个镇上的人们带来快乐和光明,全镇的人集会于此,就像进行一场宗教仪式的朝拜,“咖啡馆给小镇带来的这种新的自豪感几乎影响了镇上每个人,包括孩子们。除了T.M.威林牧师,几乎所有的人一个礼拜至少会去咖啡馆坐一回。”[5]102这样普通的小镇咖啡馆,给予了人们无聊烦闷生活的娱乐,也拉近了社会变迁之下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淡漠。虽然作者从未直面描写小镇的宗教信仰,其笔下的南方小镇也普遍存在着明显的宗教缺席,但这一缺失在咖啡馆空间中得到弥补。[9]艾米莉亚小姐经营的咖啡馆,能吸引镇上所有的人,是小镇温暖明亮的中心,故在一定程度上,她是公共信仰危机的调和者,然而最终咖啡馆的被毁命运,也暗示了信仰缺失的必然性悲剧。

二、破碎家庭的牺牲者

在神话光环笼罩下的南方主流文化中,传统家庭观的核心人物是白皮肤的男女主人,而南方绅士和南方淑女则是他们她们在各自性别的刻板印象。[4]145而支离破碎的家庭环境下,没有绅士父亲与淑女母亲,这样异常的家庭模式被旧南方传统家庭观念排除在外。然而,麦卡勒斯在塑造人物家庭时,大多都呈现一种父母失责或家庭结构不平衡的状态。女主角艾米莉亚小姐从小失去母亲,只由父亲一人拉扯大,没有母亲作为榜样,艾米莉亚小姐气质男性化也在意料之中,马文·梅西和亨利·梅西兄弟俩的父母不负责任,把孩子当成累赘,在这种不健康的家庭环境下,兄弟俩形成了极端的性格。亨利和他兄弟截然相反,“他是镇上最善良、最温厚的人”[5]53,可马文“却是越来越肆无忌惮,残忍无情”[5]54。三角恋另一人物雷蒙表哥也自称自己是母亲第三任丈夫的儿子,由此可见,传统家庭观念已在南方逐步解体,而传统家庭观念解体,个人功利主义带来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淡漠,这也就解释了艾米莉亚小姐为何不善交际,讨厌亲戚,厌恶婚姻,文中如此描述她与亲戚之间的交际状态:

她家从来不曾有亲戚盈门,她也不认任何人为亲戚。她倒是有过一个姑婆,在奇豪开了一家马车行,不过那姑婆如今已翘了辫子。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双重亲表姐,住在二十里外的一个镇上,这表姐和艾米莉亚小姐不怎么合得来,倘若她们碰巧在路上撞见,彼此都会朝路边啐一口唾沫。[5]12-13

厌恶亲戚的艾米莉亚从不欢迎亲戚上门,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却接受驼背雷蒙和自己一起生活,这很有可能与雷蒙所表示的,自己是来自艾米莉亚小姐死去母亲那方的亲戚有关。正如拉康所说,“对孩子来说失去母亲的肉体,占有母亲的欲望也就因之受到压抑。”[10]从小丧母的艾米莉亚更是对母亲有一种原始记忆的渴望,而雷蒙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艾米莉亚对母亲角色期待的空白。此外,艾米莉亚对雷蒙的爱也可以被解释为失去父亲后情感转移的结果,从对雷蒙的外貌描述可以得知,他经常被镇上的人冠以弱小的名头,如“小矮子”等称号,正如艾米莉亚的“大爸爸”称她自己为“小不点”一样,高大的艾米莉亚对雷蒙的爱,就像父亲对艾米莉亚自己的爱,艾米莉亚小姐送给雷蒙的两件礼物,肾结石与橡实,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林斌指出,肾结石是艾米莉亚男性气质的象征物, 而橡实则代表了艾米莉亚男性气质的来源, 意味着她承继了父亲的男性权威和绝对统治地位。[7]40然而,除男性气质的继承以外,肾结石与橡实也代表了爱的传递,寓意着艾米莉亚渴望让爱人拥有自己,她只对雷蒙一人提起父亲,并渴望将父亲给予自己的爱重新传递给爱人雷蒙。因此,雷蒙得到的爱,也更像家长给予孩子的爱,艾米莉亚的家长式溺爱使雷蒙表现得像个幼儿。“这种人物具有只在幼儿身上体现出来的本能,一种使他自己和世上一切事物之间建立一种息息相通的联系的本能。驼背无疑便是这等人物。”[5]37可偏偏弱小的雷蒙爱上邪恶强壮的马文,故事最终也以悲剧收场,艾米莉亚小姐的爱情悲剧,即归咎于对家庭与爱的渴望,又必然成为破碎家庭下的牺牲品。

三、世俗观念的受害者

伍尔夫曾在作品《奥兰多》中指出,因为性别虽有不同,男女两性却是混杂的,每个人身上,都发生从一性到另一性摇摆的情况。[11]生理结构虽是女性的艾米莉亚小姐对女性化是全然抗拒的,但在某些方面,她对于性别概念曾左右摇摆,被两种分裂情绪所支配。当艾米莉亚爱上表哥雷蒙之后,一到星期天,她就会换上一条红裙子,且在前夫马文回来之后,她也穿上这条红裙子对马文报以不自然的微笑。裙子是典型女性气质的象征,穿上红裙子意味着艾米莉亚试图刻意改变外在形象,面对雷蒙对马文的痴迷,艾米莉亚有意模仿女性行为为自己争取爱情。值得注意的是,艾米莉亚对自己这一女性化的模仿明显信心不足,于是之后便决定通过与马文格斗,这一极具男性化气质的运动,来一争输赢。对于两种气质的分裂,她犹豫不决,是像男人一样将所谓的情敌赶走,还是像传统女性一样踌躇隐忍。[12]她在所给予她们的客体即他者角色和坚持自由之间犹豫不决。[13]然而,自始至终的艾米莉亚,都被男性气质完全占据,即使穿了红裙子,也滑稽异常,始终变不成淑女般的做派。“艾米莉亚小姐身上是没丝毫端淑可言的,她似乎经常把屋子里还有男人存在这件事全然忘掉。眼下她站着取暖,高举起红连衣裙后摆,以至于谁对她那一截健壮的毛大腿有兴趣,都可一睹。”[5]111可以说,艾米莉亚这一行为是生硬的模仿,女性主义批评者露西·伊利格瑞曾定义这种模仿行为,它是一个人必须故意地取得女性角色,是女性的假面或所谓的女人性生硬改造,或用来解构厌女症的话语。[14]艾米莉亚的性别颠倒显然不被社会所接纳,她的婚姻也曾被镇上人所期待,期待婚姻将她变成一个“靠谱的女人”[5]56。而当新婚之夜,“当一个新郎(马文)不能将他心爱的新娘带上婚床,而整座小镇又都知道了这件事,他的处境够惨的。”[5]58由此可见,由男性主导的父权制观念在小镇依然盛行,而父权制等级观念中, 种族和性别歧视是密不可分的, 弱势群体和弱者个体一概被等同于女性特质。[7]37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驼背雷蒙刚来时,被称作“莫里斯·费因斯坦”,文中这样描述绰号来源:

莫里斯·费因斯坦早年在镇上住过,只不过是个手不停脚不停、躲躲闪闪的小犹太佬,如果你叫他“基督杀手”,他就哭鼻子……打那以后,碰上哪个男人老鼠胆,或者碰哭精,他就会被扣上一顶“莫里斯·费因斯坦”的帽子。[5]15-16

费因斯坦这个字眼已经超越了某个具体人物的原型, 成为一个文化符号, 在特定的语境(封闭的南方小镇)中获得了抽象的内涵。[15]揭示了城镇的性别角色概念、敏感、哭泣,柔弱等一系列品质被完全认为是女性化的。驼背雷蒙的矮小,爱哭特质因此与费因斯坦产生了某种联系,所以男性化的艾米莉亚会爱上柔弱女性特质明显的雷蒙,而不是阳刚的马文。此外,这一文化符号体现了小镇种族主义。“小镇的人们是不会眼睁睁看着白人孤儿猝死街头。”[5]52而艾米莉亚小姐,打破种族主义的界限,不仅敢于剪坏代表白人至上的三K党长袍,又敢于打破世俗眼光,收留驼背雷蒙,可雷蒙并不感恩艾米莉亚,他就像镇上那些,欠艾米莉亚的钱又等着看她笑话的人一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于是小说中的高潮部分,马文与艾米莉亚的格斗,正当艾米莉亚即将打赢马文的千钧一发之际,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在这瞬间,格斗眼看打赢,只听咖啡馆里一声尖啸……可就在艾米莉亚小姐掐住马文·梅西喉咙的瞬间,驼背往前一跃,腾空飞过,像生出一副鹰隼翅膀。他降落在艾米莉亚小姐健壮的阔背上,用细手爪抠住艾米莉亚小姐的脖子。[5]125-126

艾米莉亚小姐因此被打败,这场失败,验证了马文之前对艾米莉亚的诅咒,“你朝我吼啥,你就遭啥报应”[5]116。这句话,更像是一句寓言,预示艾米莉亚小姐的一系列对女性化的抗拒的结果,最终会反弹到自己身上。[反]她的一系列产业被毁,钱财也被劫走,最后落得像老处女那般精瘦,和一张分不清男女的脸。作为深受南方文艺复兴影响的作家麦卡勒斯来说,艾米莉亚这一形象是作家本人性别矛盾心理下的投射,更是作家所处时代变迁的缩影,艾米莉亚这一反传统形象与旧时代传统不符,她的先进性又难以被时代理解,因此,主角本人的悲剧,来源于对传统的无力抗争,她的悲剧也成为时代的悲剧。

四、结语

综上所述,艾米莉亚形象与悲剧结局是整个南方时代变迁的缩影,她的反传统行为难以逃脱旧社会的腐朽桎梏,通过对艾米莉亚“去女性化”的塑造,麦卡勒斯跳出了性别角色的框架,即女性不应该被规定,被期待,也不应该屈服于男权社会的淫威之下,成为被排斥讲话的主体。正相反,女性的自我应该把握在自己手中,传统观念下对男女性气质的有色眼镜应该被摘除,与其说争取性别平等,不如争取性别自由,现代化文明发展的同时,意识形态进步存在必要性。小说所传达的这种对现代化文明与观念进步的呼吁,对我们当前社会仍有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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