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21-12-05陈鲁民
◎ 陈鲁民
父亲是个恋家的人,他说自己这一辈子有好几个“家”,都很值得珍视和怀念。父亲重病乃至弥留之际,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回家。
回哪个家呢?他没有说,估计也说不清了。奇怪得很,一生走南闯北的他,老家的山东口音早被改造得四不像了,可最后时刻又操了一口纯正的老家话,我们听起来可就费劲了,有时要连蒙带猜,就是“回家”这两个字说得最清楚。
父亲的第一个家是青岛一家德国人办的教会医院,父亲就在那里出生,出生证还是德语的,足足地享受了一次“战胜国”的待遇——那时,祖父带着几个兄弟从法国参加完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国,说是参战,其实主要是挖战壕、送给养、抬伤员,但好歹也算是代表国家出力了。回来后按功录用,给祖父安排了个盐巡的差事,就是专门检查贩私盐的,有点像今天的工商管理干部,虽薪水不高,但毕竟算吃上公家饭了,倒也衣食无忧,过了一段太平日子。父亲在那里度过童年,对美丽的青岛记忆很深。晚年时,他曾一再提出要去青岛看看,找找他当年出生的那家医院,为此,我专门去青岛打前站,费了很大劲才找到那家早已更换过多次名字的医院。但后来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出远门了,这便成了一桩憾事。
父亲第二个家是山东金乡县郝庄村,这是他度过少年时光的地方。我的二爷爷在青岛被卷进一个案子,祖父受到牵连丢了饭碗,索性就举家回到祖籍。一个在城里开药铺的远房亲戚对我爷爷说:“如今兵荒马乱,用来镇痛的大烟膏奇缺,我给你点罂粟种子,回去种上亩把地,收成比种庄稼强得多。”于是,爷爷就在山坡上开荒,种了一亩多罂粟。半年后,收割来的烟膏和罂粟壳被卖到药店,换了二十个大洋,爷爷就用这笔钱买了几亩薄地,供养着父亲读到了初中,父亲成了村里少有的文化人。1944 年,父亲参加八路军,开始了军旅生涯,因为有文化,一开始就受到了重用,进步很快。父亲八十岁生日,就是回郝庄村这个家度过的,一帮亲戚都来助兴,办得着实热闹。父亲当时发下宏愿,如果活到九十岁,还要回村办寿宴。惜乎,父亲九十岁时已十分衰弱,虽他几次提出要回老家看看,但谁也不敢冒这个风险,只好作罢。
父亲的第三个家是他的老部队——晋冀鲁豫军区直属队。父亲在那里成长,锻炼,受伤,立功,入党,提干,二十多岁就成了最年轻的团职干部,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平时最爱提的也是这段往事,哪个战友在哪里牺牲,哪个战友对他有救命之恩,哪个部下在哪里发展,哪个领导对他最关心……他都没有忘怀。2019 年国庆,他在电视上看到了老领导——一位观礼阅兵式的104 岁老红军。父亲非常激动,要我立即想办法联系,几经周折,终于在江西南昌干休所找到了父亲当年的这位老领导。父亲说:“我要向老领导看齐,争取活到一百岁。”但世事难料,父亲的生命终结在了第九十三个年头。
1957 年,父亲和政委领二百多人集体转业到一个新兴城市,支援矿区建设,筹办第一人民医院,这里就成了父亲的第四个家。当时,百废待兴,父亲他们白手起家,克服了种种困难,以最快速度建成了人民医院。父亲以院为家,把老部下都当成家人,关注他们学习成长,操心他们成家立业,俨然一个大家长。政委走得早,辞世时牢牢抓住父亲的手说:“这两百多人都是你我带来的,我先走一步打前站,你一定要把他们照顾好。”然而,父亲去世时,还有十多个老部下健在——这当然是好事,可对父亲而言,他终究是没能完成政委下达的“任务”……
1978 年,父亲调到郑州,负责筹建省胸科医院。他亲力亲为,精心谋划,带领大家在最短时间内建成了一座现代化大医院。父亲也在这里安下了家,度过他职业生涯的最后时光,并在这里安度晚年。算起来,这是他第五个家。他在这里发挥余热,贡献才智;在这里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也在这里被送进医院,走完人生的最后旅途。
父亲是个豁达的人,对生死看得很淡。他原本交代,身后事一切从简,骨灰撒在黄河里,顺水流回山东老家,可是母亲执意要买墓地立碑,说是给后人留个纪念,父亲也就没再坚持。这黄河边上的邙山公墓,就成了他最后一个家。立碑时父亲提了一个要求,碑的背面要刻上八个字:抗日老兵,抗美战士——因为我母亲是抗美援朝时参的军。对此,父亲异常上心,还不顾劳乏专门去看了一趟。他在病重期间,意识不甚清楚时,还多次问我那几个字刻上没有。幸亏我留有照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才能安心入睡。
父亲生命的最后两个星期,一天要睡十几个小时,醒来就十分烦躁,一个劲儿地嚷 :“回家,回家!”我就给他播放萨克斯名曲《回家》,随着悠扬的旋律轻轻响起,父亲也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不知,这是音乐的魅力使然,还是与他回家的心愿有了共鸣。
回家,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因为家是出发的地方,也是最后的归宿,它是孩子的欢乐谷,也是成年人的避风港。父亲回家了,走时很安详,不管他最终回了哪个家,都会享受温馨祥和,成为家的主人。
突然想到王杰的歌曲《回家》:
回家的感觉就在那不远的前方,
古老的歌曲在唱着童年的梦想。
走过的世界不管多辽阔,
心中的思念还是相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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