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算法:文化的演进与对欲望的控制

2021-12-05蒋原伦

关键词:德勒理性算法

蒋原伦

(同济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 上海 200092)

算法是一个古老的概念,文化也是一个古老的概念,但是今天我们所说的算法有了某种新内涵,因为人们将内心的算法托付给了计算机。由于计算机的算法更新换代太快,以至于人们来不及适应它日新月异的变化,所以算法成了一个外在于我们而又控制着我们的手段。

日常生活中其实充满着算法(如购物、就医、出行路线的计算等等),这些算法已经成为人们处理许多事情的准则,只是我们浑然不觉罢了。按照查尔斯·巴贝奇的说法:“上帝创造的不是物种,而是创造了物种的算法”(1)佩德罗·多明戈斯:《终极算法》,黄芳萍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37页。,因此可以说,进化论就是一种算法,与我们如影随形。但是计算机的出现成为日常生活的异数,它用不容置疑的力量,改变着人们生活的方式。这既使我们感受到算法的便利,也使我们蓦然发现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已被算法所控制,难以与之抗衡。无论欢迎还是拒斥各种日新月异的电子设备,我们还是被它们所裹挟。不断更新的媒介环境对一个想过稳定生活的人是一种威胁,而所谓稳定的生活就是我们传统文化所构造的那种相对规范和习以为常的生活。

虽然文化是一个最常见的概念,然而脱离具体语境,我们无法简单地去界定它的内涵。我们每个人对什么是文化,大致都有一个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例如尼尔·波茨曼的著作《技术垄断》,这本书的副题是“文化向技术投降”,在这个概念上,文化是指一种包含价值观和伦理观的人文传统,而技术就是各种现代高科技,特别是电子媒介技术。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技术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不存在文化向技术投降这种逻辑,只能说一种旧文化被更有效率的新文化所取代。如果说在以往的漫长岁月中,文化主要是指某种传统和日常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的技术含量相对要低一些)的话,那么在近一百年,特别是互联网和电子技术兴起的近几十年,我们的日常生活文化已经被技术大规模侵蚀。

一 、 算法也是一种文化

技术是一种文化,算法亦是一种文化。所谓算法,可以看成是有效解决问题的方法,或者是为达成目标的一系列指令和步骤。也有人认为,算法可以看成是人们应对困境时所寻求的一种最优选择,这种选择据说从石器时代就开始了。(2)参见布莱恩· 克里斯汀、汤姆·格里菲斯:《算法之美》序言,万慧、胡小锐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其实算法是人类心灵的造物,应该说有人类就有算法。由此,我们并不难理解算法是一种文化,同一颗心灵既能设计出缜密精妙的算法,也能写出优美蹊跷如博尔赫斯迷宫一般的小说(如赫伯特· 西蒙)。(3)参见亨特· 克劳瑟-海克:《穿越小径分岔的花园》,何正云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页。只是作为一种文化,算法从最简单的初级计算进入到复杂的高级计算,经历了漫长的过程,突然在某个历史时刻,成长为一种人工智能。正是因为后者的出现,使得算法的文化为万众所瞩目。按照早年图灵等人的看法,人工智能机器可以看成某种形式的生命体,当然反过来也可说,生命体就是某种形式的机器。一些专家认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基本是沿着两种不同的方向前行。一条路径是数理逻辑的方向,即认为人工智能“已经达到数理逻辑的最高形式,并将符号处理作为研究重点”(4)皮埃罗·斯加鲁菲:《智能的本质》,任莉、张建宇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第6-7页。。由此,人工智能在轻松处理各种语言符号的过程中积累大量的知识和常识,并利用这些知识所作出的判断来解决各类问题,应对各种事务和环境。如早在1956年,赫伯特· 西蒙设计出的计算机程序“逻辑理论家”就是为了表明计算机完全有能力来运行罗素和怀特海所著的《数学原理》中所使用的基本公理,并在此过程中能一步一步证明出相应的定理,据说:“这种做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有一个定理的证明过程甚至比罗素和怀特海的方法更漂亮。(当激动难抑的西蒙把这个消息告诉罗素爵士的时候,他很有风度地回复:‘得知《数学原理》现在可以由机器来证明,我很高兴。真希望我们能在花费10年徒手计算之前就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存在。’)”(5)参见亨特· 克劳瑟-海克:《穿越小径分岔的花园》,何正云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页。正是通过算法运用和处理各种符号结构,计算机成为知识的拥有者,故约翰·麦卡锡在其著述《常识性程序》一文中认为:“拥有常识的智能才能被称为智能,常识主要源自世界的知识积累”(6)皮埃罗·斯加鲁菲:《智能的本质》,任莉、张建宇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第6-7页。。

另一条路径方向是“从神经元和突触的物理层面模拟大脑的工作”:一是“利用数学逻辑方式模拟人类大脑思维的运行方式”;二是“通过对大脑结构的仿真设计来模拟大脑的工作原理”。(7)皮埃罗·斯加鲁菲:《智能的本质》,任莉、张建宇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第6-7页。所谓模拟大脑的工作原理,就是模仿无数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因为“神经网络是动态系统(可以随着系统的使用场景改变配置),并倾向于自主学习(他们可自主调整配置)”(8)皮埃罗·斯加鲁菲:《智能的本质》,任莉、张建宇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第6-7页。。人工智能专家雨果· 德· 加里斯也把这类方法称作“基因算法”,据说这是模仿达尔文进化的软件形式而来。他认为:“神经网络可以被想象成由枝节一样的纤维(叫作轴突和树突)连接起来的三维大脑细胞矩阵。来自神经元的信号由轴突发送出去。树突将信号传入神经元。当一个轴突和一个树突相连,形成的联系叫作神经键。”(9)雨果· 德· 加里斯:《智能简史》,胡静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页。而所谓基因算法就是对上述神经网络的模拟。

以上无论是哪条路径,都是以人类迄今为止所获得的生物和脑科学知识以及符号学语言学知识为基础的,因此可以说,人工智能的算法是人类文化成果的某种结晶。算法遵循严格的逻辑和指令,但是也有人从审美的立场看,认为算法之中有大美矣,算法的严密和奇妙结合,自有其独特的风景!只是人们难以预测人工智能和算法会把世界带向何方?进一步的疑虑是人类会不会被计算机所取代和淘汰?即在未来的世界中,作为人类心灵造物的算法,不再是人类自身拥有的文化,它逐渐被人工智能所掌控,有朝一日它或许会成为人类的异己力量,演化为人类的对手,成为地球上的新的物种。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摆在人类社会面前,人工智能会不会成为这个星球上的主导物种而反过来统治人类、驾驭人类、戕害人类? 算法之美在激励鼓舞人们不断进行探索的同时,也在一些人的心头留下了阴影。

二、 欲望被纳入算法

文化现象的丰富灿烂甚至魔幻悬疑,常常使人们忘却文化的最重要的功能。从最初的动因上说,文化既是人类欲望的表达,也是人类欲望的伪装,是我们日常生活的某种修饰。如拉康所说,隐喻和换喻是欲望的表达。由于长时期的伪装,文化就成为我们生活固有的组成部分,成为人们行为的某些规范,但是这些规范不断受到新技术的挑战。这些新技术曾经是“奇技淫巧”,中国的传统意识形态有防范奇技淫巧的“特殊功效”,所以尽管中国人的智商不低,但是在一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的科技文化受到了抑制,这种情形直到五四运动才有了改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邓小平在全国科技大会上提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算法是第一生产力”,因为算法与效率挂钩,是效益的体现。

一般而言,算法出自理性,算法精益求精的特性表征着理性的逐步推进,算法是人类文化中的理性部分,而欲望则是人类文化中的感性部分。相比算法,欲望是人类生活的基础,尽管有着文化的伪装,但是欲望仍然是人类社会的根本动力。人们的所有需求首先来自欲望,而算法是人们实现欲望的途径。当然在拉康那里,“需要”和“要求”是有某种区分的,它们是欲望的复杂机制的不同部分,所以他认为:“在要求与需要分离的边缘中欲望开始成形”。(10)拉康:《主体的倾覆和在弗洛伊德无意识中的欲望的辩证法》,《拉康选集》,褚孝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78页。就如有关专业人士所熟悉的贝叶斯算法(该算法是英国数学家贝叶斯牧师对抽奖彩票中奖率的研究成果,而其作为论文公开发表则在这位牧师去世之后)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由赌博欲望或者说是赌博需求催生的。算法产生的最原初动因自然会被一系列概念和术语所掩盖。

当计算机被发明出来,人们将算法的功能赋予计算机时,算法作为人类理性的部分就从人类主体上分离出去,成为人类需要小心应对的客体。我们需要学习算法、操作算法以应对各种事务。这似乎是说,只要我们掌握了算法,就能驾驭整个世界。但不幸的是,最能有效地使用算法的是一群专业人士和他们背后的大机构。今天,算法的盛行已经不完全是理性发展的结果,而由市场经济和社会竞争所推动。在市场竞争中谁能胜出的关键就是如何在算法上领先一筹,这是竞争者处心积虑日夜关注的问题。某种意义上说,算法即是一部分主导算法的人为了更有效地获取利益,通过技术手段把另一部分人的欲望也纳入其掌控之中,或可说,算法的不断演进,首先要满足这样一部分人的欲望,即满足大商家的欲望。例如,最先被商家运用的是推荐算法,就是根据客户以往的行为和数据,推测出客户可能喜欢或可以接受的产品。说到底推荐算法就是在揣摩用户的欲望,揣摩用户的欲望同时就是控制欲望,因为推荐算法自身没有欲望,算法自身不会创新。目前为止,算法的全部秘密就是大数据,通过大量的数据的反馈,它会把人们的欲望固定在已有的欲望对象上,它并不创造新的欲望对象,只是在同一层面上不断扩大欲望对象的范围。

由此可以想见,只要是算法可以把控的领域,都是算法大显身手的场所。算法似在所有的领域为人们提供方便,提供到达目的地的捷径,进而开拓人类新的欲望领域,试图把人们所有的欲望囊括在算法之中。也许总有一天,我们的视觉、听觉和味觉等统统会成为数据而被纳入算法之中。

算法的盛行将在许多方面改变当下的社会文化形态,但是这种改变不像当年的五四运动,导致整个社会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巨变,造成某种文化的断裂。计算机算法不温不火地现身,一点一滴地改变着我们的社会生活方式,如阿尔法狗的出现使得我们的围棋文化发生了改变。本来下棋是各有师承,各有偏好,现在有了同一个老师,即人工智能。天赋和秉性各各不同的棋手在弈棋的判断上有了统一的标准。日常生活的文化和习惯也在发生变化,迫使我们一项一项地接受,如自动驾驶汽车、电子支付、网上问诊等等。因此,如何去适应算法的渗透和社会的变化,已成为我们日常生活文化的主要课题。原本算法隐藏在人类各种行为和活动背面,而今算法凸显在一切它可以进入和掌控的领域,似乎在引领着我们的生活。以往由于个性、禀赋、教养、环境和族群的差异所形成的不同文化,在算法面前将被一一规范,并且随着算法的变化而变化。如果说我们的公共教育和各项社会规章制度只是在外部行为层面上抹平个体之间的差异的话,那么算法是在心理和更深的层面上规范每一个个体,它逐渐渗入人们的无意识之中,在不知不觉中左右着人们的行为。

三、 关于欲望及其表述

当我们频繁谈及算法,可能会产生某些荒诞的念头,即:以后当人们产生某种需求和欲望时,或许不是凭直觉去满足和实施自己的欲望,而是先了解自己的欲望有没有算法基础。其实欲望是一种内驱力,它没有固定的一成不变的目标,欲望必须将自己投射到某些具体对象上,如食物或异性等等,才能够为人们所理解。所以,当人们讨论欲望时,会首先将其与匮乏相联系。叔本华在其《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就认为,人生的痛苦来自欲望的无法满足,因此某种意义上,欲望就是匮乏催生的。他称,“一切欲求的基地却是需要,缺乏,也就是痛苦”。(11)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425页。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欲望也是建立在匮乏基础上的,所以他释梦的基本理念就是认为,“梦常常是毫无隐蔽的欲望的满足”或“是被压抑的欲望的隐秘满足”(1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69页。。拉康也认为,所有欲望源于缺乏,是“对永远失去的对象的欲望”。(13)吴琼:《雅克·拉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02页。不过,这三位学者讨论此问题时,由于时代不同、所处的学术环境和理论背景不同,他们的出发点并不完全相同。叔本华的理论是对黑格尔理性主义的反拨;弗洛伊德对欲望的阐释则是从个体的心理和人格结构出发,由此开创了精神分析学;而拉康则是借助语言结构主义,将个人欲望看成是某种语言,并在与他人的交流和互相承认中得到实现。

就欲望源自匮乏而言,任何对象或目标如果能够填充匮乏,就能满足欲望。当然,欲望并不孤立地显现,它既受到环境的诱导,也易受他人的暗示。这就像我们的需求,在基本的生理要求得到满足之后,接下来还需求什么?没有固定的清单。孩子们需要玩具,需要嬉戏,但是他们需要什么样的玩具,需要怎样的嬉戏,是由周围的环境所决定或者由他的监护人来提供。也就是说,欲望是在个体成长和多变的社会环境中逐渐生成的,不是固有的和一成不变的(由此反观马斯洛的人本主义需求理论,他划分的五个或更多的需求层次对人们颇有启发,但这些层次界限不应该是截然分明、逐级提升的,它们之间是交叉互动、相互暗示和影响的关系)。

所以,不难理解拉康在讨论弗洛伊德有关“无意识中的欲望的辩证法”时提出“人的欲望是他人的欲望”这一观点。(14)拉康:《主体的倾覆和在弗洛伊德无意识中的欲望的辩证法》,《拉康选集》,褚孝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79页。拉康认为:“人的欲望是在他人的欲望中发现其意义的,这不是因为他人掌控所有欲望对象的钥匙,而是因为他的首要目的在于得到他人的承认。”(15)转引自吴琼:《雅克·拉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96页。当然,这里所说的“欲望”不是指主体的内驱力,而是指欲望客体,或者说欲望的对象。这里所说的“他人”,也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他人,而是指整体的社交关系和环境氛围。因为在结构主义者看来,欲望是社会意义和差异的产物。

然而,跳出结构主义的藩篱,法国学者德勒兹和瓜塔里另有看法,他们认为欲望并不囿于主体和他者的结构之中,并提出了“欲望机器”的概念,即把欲望比喻成工厂或某种装置,其能自行生产。这两位学者不是从匮乏和需求的角度出发来看待欲望,而是立足于欲望的生产。他们把自己的这一观点称为“唯物主义的精神病学”,以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唯心主义”相区别。德勒兹等在《反俄狄浦斯》一书中认为,弗洛伊德对欲望的阐释视野比较狭隘,其将“欲望生产简化为一套被称作无意识的表现的系统”(16)吉尔·德勒兹:《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德勒兹访谈录》,刘汉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2页。,将澎湃涌动的欲望设定在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之中,或囿于家庭和亲情的关系之中,而忽略了欲望机制中更为丰富复杂的社会、经济和政治诸方面的关系。所以他们反复强调,无意识不是剧场,不是哈姆雷特与俄狄浦斯轮番上演他们的剧情的地方,因此不能把“无意识工厂简化为一种戏剧舞台,简化为俄狄浦斯、哈姆雷特”, 也不能把“力比多的社会包围简化为家庭包围;欲望被叠合在家庭坐标上,叠合在俄狄浦斯上”。(17)吉尔·德勒兹:《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德勒兹访谈录》,刘汉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2页;第23;第25页;第25页。为了超越弗洛伊德,德勒兹等认为“唯物主义的精神病学是将生产引入欲望之中,并且反过来也将欲望引入生产之中”(18)吉尔·德勒兹:《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德勒兹访谈录》,刘汉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2页;第23;第25页;第25页。,同时,其揭示人们处于两类社会场的包围之中:“一类是利益的有意识的包围场,一类是欲望的无意识的包围场。”(19)吉尔·德勒兹:《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德勒兹访谈录》,刘汉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2页;第23;第25页;第25页。瓜塔里进而说道:“我们并不将作为奢侈的浪漫现象的欲望与仅仅是经济和政治的利益对立起来。相反,我们认为,在欲望预先确定了利益位置的地方,总能发现和治理利益。”(20)吉尔·德勒兹:《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德勒兹访谈录》,刘汉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2页;第23;第25页;第25页。

应该说欲望作为机器,并非永动机,欲望的生产须有利益相伴。因此就欲望的生产机制而言,我们会发现资本也是重要的动力,因为资本具有巨大的创造力,它不仅能创造产品,更重要的是它也创造欲望本身。正如鲍德里亚从消费社会的角度论述了需求,即需求不是由个体欲望所生产,而是由后工业社会的整体社会逻辑所致。欲望机器不是欲望本身,而是资本及其社会结构。

(一)欲望中的理性

“欲望”一词,作为能指有多个不同的所指。对于欲望的理解,自弗洛伊德以来,基本是归于无意识欲求,但是,由于无意识过程是难以描述的,因此欲望就成为非理性的代名词。然而,拉康并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弗洛伊德的文本在整体上具备逻辑性和理性,他反对那些指责弗洛伊德理论是非理性的反启蒙主义者。(21)参见伊丽莎白· 卢迪内斯库:《拉康传》,王晨阳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第291页。拉康从结构主义语言学立场出发,把无意识看成是符号的“能指”,或者说就是一连串“能指链”。其实,无论是语言也罢,是“能指链”也罢,它显然是理性的产物。如果把人类看成是内含算法的物种,那么欲望中就潜伏着趋利避害的理性。所以对于欲望,在弗洛伊德之前并没有非理性的含义,或者说没有理性和非理性之分。如在黑格尔看来,欲望与主体的产生和形成相关,欲望就是主体的欲望,在其《精神现象学》一书中,黑格尔提出“自我意识就是欲望”(2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36页。。当然,自我意识并不是独立产生的,而是在与对象、与他者的关系中确立的,所以他又说道:“在自我意识的这种满足里,它经验到它的对象的独立性。”(23)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36页。这是一种辩证关系,因此欲望不是某种盲目的冲动。科耶夫在《黑格尔导读》一书中,专门阐释了黑格尔“自我意识”中的欲望,并将人的欲望和动物的欲望加以区别:“人类发生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动物的欲望构成一个自然的、仅仅活着的、只有其生命感觉的存在),因为人的欲望不针对一个实在的、‘肯定的’、给定的客体,而是针对另一个欲望。比如,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只有当一个欲望不是针对身体,而是针对另一个人的欲望时,只有当一个欲望试图‘占有’和‘同化’被当作欲望的欲望时,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欲望试图在其人的价值中和在其人的个体的实在性中‘被欲求’或‘被爱’或‘被承认’的时候,欲望才是人的欲望。”(24)科耶夫:《黑格尔导读》,姜志辉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6页。将人的欲望和动物相区别,似多此一举,但是实际上科耶夫是表明,人类欲望中存在着动物所没有的超越性和理性成分,或者说在科耶夫看来,当黑格尔如此解析自我意识时,已经阐明欲望就是人的理性的一部分,只不过这一理性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逻辑思考,而是与人类的直接感受和价值偏好相关的部分。

欲望作为内驱力并无理性可言,一旦欲望作为一种需求便内含理性,因为只有当欲望成为需求时,才能使欲望呈现,并寻求表达的途径。所以拉康一方面把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从欲望中剥离出来,强调“欲望显现于意识的不连贯之处,欲望正是意识的内在断裂”(25)转引自何磊:《欲望· 身份·生命——朱迪斯· 巴特勒的主体之旅》,河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1-22页。;另一面他又试图给定欲望的位置,描述欲望遵循着某种理性的轨迹运作状况,即欲望是怎样从实在界出发,穿越想象界,到达象征界,又怎样在隐喻和转喻中得到释放和表达。

说到欲望中的理性,不能不谈及齐泽克对德勒兹的“无器官身体”的批判。在德勒兹看来,欲望不能由具体的个别的器官来表征,因为“欲望不是部分客体”,也不是“组合主义/有机体系”,欲望“是一个反表征主义的概念,它是一种可以自我创造出表征/压抑情景的原始的流”,故“最纯正的欲望就是力比多的自由流动”。(26)斯拉沃热·齐泽克:《无身体器官:论德勒兹及其推论》,吴静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第58页;第8页;第9页。德勒兹想要强调欲望是混沌和不可表述的,认为它既是整体性、不可分割的,但又不是相互协调的有机体,总之,这种说法很难自圆其说。所以,齐泽克称《反俄狄浦斯》“被争相认为是德勒兹的最糟糕的著作”(27)斯拉沃热·齐泽克:《无身体器官:论德勒兹及其推论》,吴静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第58页;第8页;第9页。,他提出,“为什么是无器官身体?为什么不能(也)是无身体器官?为什么不是身体——这个自主性的器官可以自由流动的空间呢?”(28)斯拉沃热·齐泽克:《无身体器官:论德勒兹及其推论》,吴静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第58页;第8页;第9页。显然,相对于意识和主体,身体本身就是一个大器官,这些器官所承担的生理功能保证了身体的平衡和协调运作,具有自主理性。为了维持身体的运作,当其中的某些器官出现缺损时,另一些器官就会接替和承担那部分有问题器官的功能,这可以看成是欲望中的理性。因此,齐泽克借用伯格森的观点声称:“因为人具有意识,而这正使得一个生命体最终能避开自己的物性(机体)界限,上升到具有神圣完满状态的纯粹精神的统一体。”(29)斯拉沃热·齐泽克:《无身体器官:论德勒兹及其推论》,吴静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第58页;第8页;第9页。

不过,这一“纯粹的精神统一体”在今天受到了现代高科技的挑战。随着生命科学、生物科技和电子科技的结合,人类已经可以制造大量的无身体器官,工厂在流水线上生产各种器官,医院在人体中安装各类器官,无论是助听器还是眼球晶体,无论是假肢假牙,还是心脏起搏器,均可承担原有器官的功能,并且器官置换后,仍可以有效运作。这些装配线上的无生命症状的器官,一旦进入人体,就成为人的有机组织的一个组成部分,服从身体这个大器官的支配,尤其是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出现,取代了大脑的部分功能,瓦解了所谓的“纯粹的精神统一体”。然而,这些无身体器官既然服从某种特定的目标,那么它们就是人类理性设计的产物,因为只有理性才能把身体分解成每一个合理和适度的部分,并加以复制和置换。另外,能说明无身体器官是理性的产物还有一个特例,那就是智能手机。一些学者认为,智能手机是人类的一种特殊的器官,它能接收语言、视觉、听觉等各种不同的信息,这是自然形态的人类以往从未有过的器官。

(二)算法中的非理性

算法的进展和不断完善是理性成熟的证明,或可说人类文明的基石是由算法加固的。今天如果黑格尔重写《精神现象学》,他会把所谓的算法归类在哪一个阶段?是意识阶段、理性阶段,还是绝对知识阶段?也许算法贯穿于人类文明发展的所有阶段,算法与人类所有的精神现象相伴生。

一般而言,算法是人类日常理性的一部分,它应当有价值理性相伴。可是当人们将算法从生活的自然状态中特别提取出来,予以格外的关注,并且进一步驾驭算法以此来牟取最大利益时,算法往往就蜕变为“魔法”,成为特殊的工具,或者成为无所不能的魔杖,这就是理性的自负与理性的疯狂。理性的疯狂就是将理性推到极致,以为理性所向披靡可以满足人类的一切欲望。这时理性就走向了反面,成为非理性。所以,身处算法社会中的人们应清醒地认识到理性的有限性,并对此保持应有的警觉。计算机图灵奖获得者赫伯特 · 西蒙即认为,“人类的理性能力是有限的”,在他看来,“人的理性是有边界的。设定边界的,不是热情或无意识,而是作为信息处理器的人类有机体的固有的限制”。(30)亨特· 克劳瑟-海克:《穿越小径分岔的花园》,何正云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页。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像赫伯特 ·西蒙那般持审慎的“理性的有限性”的立场或观点。一些计算机专家和人工智能学者为智能社会的前景所鼓舞,相信随着算法的推进和拓展,算法最终能掌控世界,掌控一切。我们似可把这一现象称为“算法万能”或“算法崇拜”。这些算法崇拜者相信,人类在未来几十年内将会制造出“神一般的生物”,制造出“神一样无所不能的东西”。尽管他们十分担心此研究“会在21世纪下半叶给地球上的人类带来令人恐惧的后果”(31)雨果· 德· 加里斯:《导言》,《智能简史》,胡静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页。,但是他们仍然带着“一种宗教般敬畏的感觉”(32)雨果· 德· 加里斯:《导言》,《智能简史》,胡静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页。继续投入到这项令人不寒而栗的工作中, 仿佛不是理性听命于人类,而是人类听命于理性。

黑格尔曾经认为,历史是“理性的诡计”,而算法崇拜现象的呈现,又何尝不是理性的诡计?算法的推进使得理性在其尽头与非理性相遇。这种情形与一个世纪以前的意大利相仿。二十世纪初,在意大利兴起了未来主义运动,这是一场反传统人文主义的文艺运动,该运动鄙弃传统,讴歌未来,崇拜机器,赞美与机器的出现相关联的光、速度、钢铁、坚实和威力等。未来主义一度轰轰烈烈,影响波及整个西方世界。不过那场运动的主导者是一批文艺界的浪漫之士,是著名的诗人和小说家,而不是精于计算和操作的理工男。因此,至今我们仍能读到当初发布的一大堆未来主义的豪迈宣言和惊悚的口号。这些宣言拥抱未来,并与传统作彻底的决裂。宣言相信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将由理性和机械所指引,由新科技所开拓,由此一切新事物都值得歌颂,尤其是新科技造物,如钢铁、汽车、一切新建筑材料等等。马里内蒂说道:“这新的美就是速度的美。一辆有装饰着条条吐着爆炸般粗气的蛇也似的粗大管子的汽车盖的跑车……一辆似乎奔驰在霰弹之上的呼啸着的汽车,要比‘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更美。”(33)转引自马里奥· 维尔多内:《未来主义的宣言》,《未来主义:理性的疯狂》,黄文捷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48-149页;第148-149页;第149页。既然歌颂了汽车,那么歌颂驾驭汽车的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们要讴歌把握方向盘的人,他的思想操纵杆在穿越地球,而地球也在自己轨道的线路上飞驰。”(34)转引自马里奥· 维尔多内:《未来主义的宣言》,《未来主义:理性的疯狂》,黄文捷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48-149页;第148-149页;第149页。

未来主义者认为,新科技的出现完全改变了过去,也改变了整个世界,似乎工具理性和科技理性的光芒从此普照天下,过去和未来不再相连,而是截然分成了两半:“时间和空间都在昨天死亡。我们已经生活在绝对之中,因为我们已经创造了无处不在的永恒的速度。”(35)转引自马里奥· 维尔多内:《未来主义的宣言》,《未来主义:理性的疯狂》,黄文捷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48-149页;第148-149页;第149页。

在未来主义者那里,人类理性是人的认识能力的极端发展,没有任何妥协和回旋余地。实际上他们就相当于今天的算法崇拜者,把算法运用到了极致,从而迈向了非理性。人的理性不应该被算法所代表的工具理性和科技理性所吞噬,人的理性不仅仅是逐步演进的认识能力,相反,它应该是有悲悯和同情之心的理性,是对万事万物予以理解和同情的理性。不然,理性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四、 算法与传统文化

我们说算法是一种文化,那么意味着算法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然而,本文所讨论的传统文化是指文学、哲学、历史、宗教、修辞等人文文化。在这些方面,人类积累了深厚的资源和来自实践经验的认知途径,它们构成了包含价值观和伦理观念在内的绵延不绝的人文传统,这些是有别于算法所代表的讲究效率的工具理性文化。今天的算法概念不同于以往,它是建立在大数据基础上的,即算法是人们应对和处理大数据的手段。虽然日常生活中处处有算法,然而它似不被特别关注。但是当人们面对大数据时,算法的运用就凸显出来了,因为普通人没有处理海量数据的能力,要精准和有效率地应对大数据,只能依靠算法并将算法托付给计算机,于是算法凌驾于一切之上,像波茨曼这样的人文知识分子就有了“文化向技术投降”的深刻焦虑。

尼尔·波茨曼在《技术垄断》一书中认为:迄今为止,人类的文化经历了三个阶段,即工具使用文化阶段、技术统治文化阶段和技术垄断阶段。所谓技术垄断就是“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艺和技术的统治”(36)尼尔· 波茨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页。,波茨曼还强调“任何技术都能够代替我们思考问题,这就是技术垄断的基本原理之一”(37)尼尔· 波茨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页。。显然,波茨曼意识到,工具理性和科技理性在对人文文化的步步紧逼中,逐渐建立起了某种意义上的技术专制。

当然,针对文化向技术投降或传统文化在算法面前所呈现出的尴尬和面临的困境这样的话题,我们探讨起来有点复杂。人文文化因其包含传统价值观和伦理观,它有真、善、美三个维度,即求真意志、道德律令和审美情趣,而工具理性基本是一维的,即效率!所以传统文化领域充满着悖论和矛盾,它不像科技文化那般目标集中统一。不过,正是在不怎么讲效率的传统文化中,人的历史性和丰富性才得到充分体现。传统文化的存在是抵御工具理性和科技理性一统天下的屏障,尽管这道屏障也在不断改变着其自身的形态和存在方式。

在传统的文化领域,人们的欲望经过层层覆盖,似乎为强大的理性精神所淹没,然而,创造力作为欲望的表征无处不在,这种创造力虽然也创造了算法,但是并不为算法所羁绊。在传统文化领域,创造力依赖的直觉、经验和作出的逻辑判断或常识判断,都是在小数据范围内达成的,依据大数据运营的算法无用武之地(当然在资料的搜索和汇集方面属于例外)。就像诗歌创作,尽管计算机也能写诗,且不费吹灰之力,更没有苦吟一说,但是没有人会通过计算机写诗获得创作的乐趣和心理上的满足。同样,目前的各种算法,如符号学派、联结学派、进化学派、贝叶斯学派、类推学派等等的算法都很难深入到这些传统的学术文化之中。(38)参见佩德罗· 多明戈斯:《终极算法》,黄芳萍译,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

笔者认为,目前在文、史、哲等人文文化的研究和传播方面,之所以没有因为算法的盛行而出现很大的改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在这些领域没有多少利润可赚,所以社会文化的走向会呈现以下的现象,即一部分与娱乐和消费相关的日常文化领域更新非常快。因为在这些领域,人们的欲望表现得比较直接,也比较强烈,在这些领域中有着较多的声色犬马,有着很强的感官因素,因此也有着巨大的商机,是商家的必争之地。在这些领域,推荐算法大行其道。无论是基于内容的推荐算法还是基于协同过滤的推荐算法,或者是关联推荐、效用推荐,这些多多少少都能影响娱乐文化的走向。而在传统文化领域,文化经层层的转喻和换喻,以自身固有的逻辑相联结,成为算法的迷宫,算法的逻辑在那里并不能畅通无阻。不过,传统文化能否永远成为算法之外的净土,是未来之谜。是价值理性和科技理性共处,还是科技理性全面压倒价值理性?是算法捕捉住和收编了欲望,还是欲望从算法中逃脱?这将决定文化的走向。

猜你喜欢

德勒理性算法
“双减”的路向反思与理性审视
寻找德勒兹
哪种算法简便
如何“机器地”思考伦理学?——以德勒兹《反俄狄浦斯》为分析中心
Travellng thg World Full—time for Rree
进位加法的两种算法
根据问题 确定算法
人人都能成为死理性派
对体能训练认识的理性回归
改革牛和创新牛都必须在理性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