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科学哲学的视角看人居科学
2021-12-04段汉明余淑君王丹
文︱段汉明 余淑君 王丹
1. 科学哲学的特征
科学是由科学知识、科学理论和科学学科组成体系。不同的学者、不同的国度对科学有不同的解释。达尔文(1888)认为:“科学就是整理事实,从中发现规律,做出结论。”《辞海》(1999 版):“科学是运用范畴、定理、定律等思维形式反映现实世界各种现象的本质的规律的知识体系。”法国《百科全书》:“科学首先不同于常识,科学通过分类,以寻求事物之中的条理。此外,科学通过揭示支配事物的规律,以求说明事物。”科学的本质是积累科学知识、发现事物规律、形成科学理论;科学的目标在于发现事物的规律性,力求接近真理。
哲学在希腊文里本义为“爱智”,后人称之为爱智慧(Philosophy)。智慧是一种能力,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具有各种深度、广度和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个人智慧是指个体层面的三个能力,指生命的生理和心理器官所产生的创造性思维能力,包含对自然与人文的认知、记忆、理解、判断等综合分析的能力,是对事物能迅速、灵活、正确地理解和解决的能力[1]。在西方,哲学学说介于科学和神学之间;在中国,哲学学说是华夏民族早期的智慧结晶,如《易》。哲学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是自然知识、社会知识、思维知识的概括和总结,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统一;哲学的目标在于更新认知,力求认识真理。
科学哲学是研究科学本体的本质、认知规律和方法论的认识论。科学哲学具有广、狭两种范畴:广义的科学哲学,指以哲学观点为主,运用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等学科的基本观点,对各种科学知识进行考察的庞大的理论体系。狭义的科学哲学,专指以哲学观点从总体上探讨科学发展内在逻辑的高度抽象的理论体系[2]。
人居科学蕴含的科学哲学研究,在广义上主要从人居科学的定义、内涵、学科建设范畴等出发,运用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的基本观点,来考察分析人居科学所蕴含的科学哲学意蕴。在狭义上则深入考察人类聚居发展的内在逻辑、思想、方法和研究路径,力求从实证方面寻找具体人居范例中内在的科学规律、文化内涵和哲学意蕴。
2. 科学(现代物理学)对科学哲学的影响
在19世纪至20世纪,从麦克斯韦到爱因斯坦、玻尔、薛定愕等,既是物理学家也是思想家,物理学对科学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例如玻耳兹曼是德国物理学界的巨星之一,著名的哲人科学家,以玻耳兹曼方程、H定理和玻耳兹曼原理著称于世,提出分子混沌假设(Stol3zahlansatz,SZA)和各态历经假说(Cergodicity,现称遍历假说),通过原子的原子量、电荷量、结构等来解释和预测物质的粘性、热传导、扩散等发展了统计物理学,认为在本体论上原子是实在的;在认识论上原子作为心理图象是实在的;在方法论上,原子作为图象方法是实在的[3][4]。
玻耳兹曼对20世纪的物理学和哲学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开创了由宏观到微观,由存在到演化的物理学研究进路。为现代物理学的研究奠定了科学基础,激发了后人对热力学中的嫡观念、嫡与几率之间的关系、科学与哲学的关系等问题的密切关注[5]。劳厄(M.T.F.V.Laue)认为[6]:“如果没有玻耳兹曼的贡献,现代物理学是不可想象的。”
普朗克指出[7]:“在科学史中,一个新概念从来都不会一开头就以其完整的最后形式出现,象古希腊神话中雅典娜一下子从宙斯的头里跳出来那样”。从认识论的视角,科学研究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科学家思辨的过程,但无论是哲学家的思辨过程还是科学家的思辨过程,本质上却是相同的:①均是人的认知过程;②均是对事物的规律性的认知过程;③均是人的大脑规律性活动的结果。
科学与哲学具有密切的内在联系:越是科学前沿的研究领域,越饱含着科学家的哲学信念,且哲学信念先于科学研究前沿而存在,从而使科学家努力在科学研究中去证实这种哲学信念,并为这种哲学信念进行辩护。科学家这种先于科学研究前沿而存在的哲学信念,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科学家科学素养和哲学素养的综合体现。仅有科学素养则不能突破现有科学成果的藩篱,仅有哲学素养则缺乏攀登科学高峰的阶梯,科学素养和哲学素养是科学家科学研究能力的双翼。
3. 西方科学哲学发展的梗概
科学研究注重假设,如在玻耳兹曼的统计物理中分子混沌假设和各态历经假说,遵循同一律,在科学研究中假设等同于原理或公理,成为科学理论的基础和基本形式之一。科学知识是世界的真实反映,科学理论可以作出一些待定预测和假说,但必须接受严格的检验。科学哲学强调对科学假说的检验,如奥卡姆剃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希钦斯剃刀:无证据的推断,可无需证据的驳回;阿尔德剃刀:一个东西无法通过观察和实验得出结论,那么就不是科学。波普尔提出科学理论必须是可证伪的。但是可证伪的并不是说它是错的。归纳是一个概率的形式,而不是一个严密的逻辑形式,归纳和演绎是靠不住的,即使前提为真,结论未必是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里出现了两难的情形:科学的假说与严密的逻辑,尤其是在科学理论之初,科学假说大于严密逻辑;但在科学实证研究过程中,严密逻辑大于科学假说。科学假说可以基于哲学思辨,科学实证则必须基于事实。
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是研究存在和事物本质的学问,对西方哲学产生重大影响,其超经验的思辨方式、对超自然世界的思索奠定了整个古代西方的意识形态。随着科学的发展,以石里克和卡尔纳普为代表的逻辑实证主义(Logical Positivism),用自然科学挑战传统哲学,强调逻辑分析,以经验为基础,拒绝形而上学,以捍卫科学为目标,试图用物理科学来实现科学的统一。
历史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有库恩、拉卡托斯、费耶尔阿本德等,认为科学不是若干孤立命题的逻辑结合,而是许多相互联系依存的命题、定律和原理所构成的统一整体;科学理论的提出依赖于灵感,而不是经验事实的归纳;科学发展是质的飞跃,发展模式是量变和质变的交替,而这种动态模式只能从科学发展的历史中去寻找。
库恩认为发散型和收敛型思维是人认识世界的两种基本思维方式,提出“范式”等重要的理论概念。拉卡托斯认为科学不是一个个孤立的理论,而应是一系列理论有机构成的研究纲领,首先是由最基本的理论构成的“硬核”,研究纲领的进步性是科学的划界标准[8]。
费耶尔阿本德认为任何理论与事实都无法保证完全一致,如果要求人们无条件理解并接受与事实一致的理论,这实质上与理论本身的内涵相悖;认为从科学历史来看,基于理性基础的传统方法论往往不适用解释科学的发展,这是因为科学和理性主义的方法论相比,显得更加松散的非理性,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不仅未曾丰富科学理论,反而消灭了科学;认为科学对象是由相对独立的各部分聚合而成,它并不需要假定归纳逻辑或“知识”与“经验”之间任何其他形式的以及可形式化的关系[9]。
基于人的认知视角的单向性(即以个体的人为原点的认知过程),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具有不同的认知是很正常的,如科学哲学中波普尔的“证伪”、库恩的科学的历史性、费耶阿本德的科学多元化等等,均是对科学本体不同的认知过程。
新历史主义学派的劳丹,扬弃库恩的“范式”概念,提出“研究传统”概念和科学进步的理性重组思想,认为“科学革命的发生不是创造出一个各种成分都是崭新的、革命的传统,而是以某种方式把旧传统的成分重新加以组合,提出一个新传统。”[10]夏佩尔提出信息域概念,坚持理性主义科学哲学观,认为如果科学发现是理性的,在方法论上就一定具有普遍性,科学认识是主-客的统一,科学知识的主-客统一是科学哲学的历史任务[11]。
雅斯贝斯认为,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出现即是科学-人本二分的现代哲学,认为科学和哲学之间应当是“互惠”“交往”。罗蒂致力于弥合科学主义与人文精神之间的隙罅,致力于科学与人文文化相融合。苏佩斯提出了集合论公理化的研究进路,跨学科、多视域地论证一般的科学哲学问题。
综上,西方科学哲学中波普尔提出的可证伪性;石里克和卡尔纳普高举逻辑实证主义的大旗,以捍卫科学为目标,划清科学与形而上学的界限;库恩、拉卡托斯、费耶尔阿本德等对科学发展历史的分析,对科学方法论、科学研究纲领和基本理论构成的研究,提出“范式”“理论硬核”“动态模式”等重要概念;新历史主义学派劳丹的科学进步是理性重组思想、夏佩尔的“信息域”概念;以及雅斯贝斯科学和哲学之间应当“互惠”和“交往”、罗蒂对科学主义与人文精神之间隙罅的弥合、苏佩斯集合论公理化的研究进路等等,形成了丰富多彩、不断推进更新的科学哲学历程。
4. 中国的科学哲学实践
中国的情况与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几千年的封建帝制,在文化发展的引导上严重束缚着人们的思想和观念。从鸦片战争之后“西风东渐”,在孙中山推翻帝制之后,中国文化出现了井喷式爆发,西方的哲学思潮也被陆续介绍到中国。黄勇等(2020)认为,我国科学哲学发展经历了三个时期:1920-1949 年为奠基时期,从共和国成立到改革开放之初为缓慢时期,改革开放后为发展繁荣兴盛时期,而罗素(1920)来华讲学是中国科学哲学的起始点,通过罗素的学生洪谦,将维也纳学派的哲学思想传入中国,为中国学者研究科学哲学奠定数学逻辑分析方法的基础。金岳霖将西方哲学方法论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相结合,运用逻辑分析方法,形成自己独特的逻辑学体系[12]。
“十月革命”以后,马克思主义传到中国。在中国的另一个层面,由中共党员杜畏之翻译、1932年出版的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第一个全译本,就是中国科学哲学的另一个起始点。在思想方法上,马克思主义成为能够改变世界、挽救中国的先进思想,并为中国共产党所奉行。共和国成立后,制定《1978-1982年自然辩证法学科发展规划纲要》,1978年中科院、中国科大等院校开始招收自然辩证法专业硕士研究生,“自然辩证法”成为硕士研究生必修的学位课,颇具中国特色。改革开放后“自然辩证法”学科却无法与国际学术界接轨,1990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将“自然辩证法”改为“科学技术哲学”,成为“哲学”学科的二级学科,我国的科学哲学才逐步与国际科学哲学学界接轨[13]。
中国的科学哲学实践表明,在中国社会变化的新旧交替之际,哲学(包括科学哲学)这个关系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神圣领域,在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语境下发生交替。这种交替直至今日并没有结束,只是随着中国社会环境的变化,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
改革开放以后,我国科学哲学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如李醒民对哲人科学家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究;吴国盛、洪晓楠对科学哲学、“第二种科学哲学”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展示了广义科学哲学的意义;成素梅认为,如何真正超越非此即彼的二值逻辑的思维模式来重新理解科学,成为当代科学哲学发展的重要方向之一。众多科学哲学的研究成果,限于篇幅,未能一一叙述。
值得关注的是,张萍萍、安维复(2021)发表在《哲学分析》上的文章,指出《劳特里奇哲学百科全书》(Routledge Encyclopedau of Phalosophy) 收录有“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Marxist Philosophy of Science)词条等新证据,认为“当我们热衷于追随西方科学哲学的时候,马克思主义可能就在科学哲学之中,马克思主义本身可能就是某种科学哲学。”提出“自然辩证法究竟遵循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唯物史观的进路,还是延伸到当代科学技术哲学的进路?”等问题[14]。
从中国科学哲学的实践及对马克思主义的最新研究来看,这些证据很有可能将点燃对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研究,并有可能改写西方科学哲学的历史。
5. 人居科学中蕴含的科学哲学
华夏民族聚居及人类活动场所营造的起始过程,是在旧石器至新石器的过渡中逐步形成的。人口聚居的过程,是与自然协调、改善生存条件、建立伦理关系的过程,是进行社会组织、建立部族关系、乃至早期城市及国家形成的重要步骤,同样也是人类思维形成、建立独特价值观和哲学观念的重要基础。
几千年的华夏文明史,展示了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脉络。不同地理环境、不同民族文化,形成不同的建筑技术和不同的文化内涵,形成了文采斐然的建筑色彩、建筑样式和各不相同的聚居形态,构成了华夏民族人居形态、结构、文化类型上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尤其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官式建筑的绵延传承,构成了中国建筑和城市营造的所具有科学技术体系应有的基本内容和基本特征。
吴良镛在2013 年首次提出“人居科学”一词,认为人居环境科学经过“普通常识”“平凡真理”“社会共识”,从一般感性上升为科学理性,融汇贯通成为一个大的学科体系,最终成为渗透于日常生活与建设活动中的“普世哲学”,应当从“战略科学”的高度来认识人居科学,提出将人居科学列为第14 个学科门类[15]。
人居科学作为人类聚居及活动场所的营造的学科体系,具有其他学科所没有的独特的研究领域,其规划、建设、研究的范畴,包含了建筑、街道、广场、园林,包含城市与乡村,以及大范围的城乡连绵地区。人居科学是研究人类聚居活动各种现象及客观规律的知识系统、方法论和思维方式,是融现代科学与人文文化为一体的开放的学术体系[16]。
吴良镛《中国人居史》是深入考察华夏人类聚居发展的内在逻辑、思想、方法和研究路径的最佳范例,从先秦的发轫、秦汉的奠基、隋唐的成熟、宋元的变革到今日之复兴,人居发展的历史就是一部华夏哲学的历史和华夏文明的历史。吴良镛指出[17]:“中国人居环境的历史背后蕴藏着一个笼罩全局的哲学思想,即整体的哲学观念……人居环境以人为中心,以多样的生活为内核,在时间上是绵延不断的,在空间上是相互联系的,各个时期,时、空、人的生活在不断发生变化,因而人居环境的整体也在发展变化,各个阶段在原有的基础上,形成新的整体,我们称之为‘生成整体’。”哲学上的整体性与科学哲学严密的逻辑分析并不矛盾,武廷海(2021)认为[18],在规画(规划)落地之时,需要将蕴含哲学理念的方圆形态关系转化为具体数量关系,即“计里画方”的技术方法①。
从人类聚居及人类活动场所营造所涉及的广度和深度而言,人居科学所蕴含的普世价值和多元文化是有目共睹的,其蕴含科学哲学主要体现在:人类聚居及活动场所的营造既是一种社会活动过程,又是一种建筑科学技术不断更新的体现,同时也是一种自然知识、社会知识、思维知识不断提升进步的过程。在华夏民族的建设史上,各个朝代均有各自著名建筑的体例和能够代表那个朝代的城市,既表现出时代的特征、地域的特色,又表现出建筑科学的变迁和建筑技术的精湛;更为重要的是,其文化的内涵、哲学的意蕴、伦理的氛围是华夏民族整体精神生生不息、流转变化的结果。人类聚居及活动场所营造的辉煌成就和广泛而深远的人文内涵及哲学意蕴,是建立在地域自然规律的基础之上,与科学技术的发展过程紧密结合,蕴含着华夏民族“中”的哲学理念和“执中”的思想方法②。
人居科学作为科学的一个类型,其科学哲学的意蕴主要在于:人不能选择自己出生、成长的聚居环境,却必须接受和遵从聚居环境和成长过程中的普遍的价值、伦理观念。每个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化中,总有蕴含的人类共同的价值理念和伦理观念的要素,总有某些能够超越自己的民族文化且具有广阔的视野和深邃的思维方式。在人类聚居及活动场所营造过程中,这些人类共同的价值理念、伦理观念,广阔、深邃的视野和思维方式形成普世价值,其内在蕴含的哲学意蕴即普世哲学。
人类聚居中哲学意蕴的发掘,就是从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化中,从不同聚居环境和发展过程的价值理念、伦理观念中,去发掘其中内在的蕴含的人类共同价值理念和伦理观念,去搜寻更为广阔、深邃的学术视野和思维方式,从人类与环境、社会、文化、习俗的互动中去发掘普世价值,并发掘和彰显其中深深蕴含的文化,包括哲学及科学哲学的遗传基因。
注释:
① 据武廷海《规画:中国空间规划与人居营建》:“计里画方”原本是中国古代按比例尺绘制地图的一种方法,即在地图上按一定比例关系制成方格坐标网,以控制图上各地物要素方位和距离,保证图形的准确性。
② 殷代甲骨文、周代金文、尚书、清华简、《逸周书》等古代文献所崇尚的“中”的理念和“执中”方法,与易学中的“阴阳中和”之道及“成位乎其中”等易理、儒学的中庸之道、道教“一即中”等理念一起,在几千年的传承过程中,塑造了中国人的思维心理、行为方式、处世作风和人格境界,“中”的理念、“执中”的方法,是华夏文化的内在基本特性,“中”“执中”已成为中华文明传承中的文化基因之一[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