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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内涵逻辑

2021-12-04毛华威

关键词:梅洛胡塞尔知性

毛华威

(吉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内涵逻辑就表现在相互联系的三重转向上。这三重转向是有机联系的整体,它们不仅是梅洛-庞蒂哲学研究的重要对象,而且还是其哲学思维方式变革的重要体现。第一重转向从逻辑到知觉意味着,梅洛-庞蒂认识到传统知性逻辑思维所存在的主客二分困境,力图通过身体与知觉的论述走出知性逻辑思维的主客二分困境;第二重转向从意识到身体,是梅洛-庞蒂解决意识现象学难题的展现,他从身体的维度出发思考突破意识内在性问题的方法,诉诸于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域”[1]87来阐释超越意识内在性的路径;第三重转向从观念到肉身表明,梅洛-庞蒂基于肉身本体论的视角对如何解决唯我论和意识哲学问题做出的努力,尤其是肉身的“元素”[2]125意义更是如此。

这样一来,梅洛-庞蒂转换思维立场不再从逻辑认知的视角出发思考问题,而是转向知觉通过身体的知觉来阐释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以及有关认识论的问题。本文基于现象学的理论视野,对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内涵逻辑展开研究。可以说,从意识到身体与从观念到肉身的转变都意味着梅洛-庞蒂思考问题视域的转变,而身体与肉身所表达的正是存在论层面的意义。因此本文的研究结论是,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内涵逻辑绝不是互不相干的独立部分,恰恰相反,它们是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都是身体现象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梅洛-庞蒂基于现象学的视角对知觉、身体和肉身的思索与阐述,一直激励着后来的哲学家朝着这一路径不断地思考和推进。

一、从逻辑到知觉:身体现象学的逻辑支点

在梅洛-庞蒂看来,通过知性(广义上的理性)逻辑的方式来阐述认识论有其自身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就表现在其知性逻辑分析方面,而且这种知性逻辑对认识论问题的分析总是在主客对立二分的背景下进行的。因此,梅洛-庞蒂主张基于身体的知觉重新探索有关认识论的问题,从身体现象学的维度克服主客对立二分的问题。梅洛-庞蒂所提出的身体知觉是在存在论的立场上做出的,他对知觉的阐释也是基于身体“在世存在”[3]65的意义展开的。其实,知性逻辑思维是西方传统哲学的主流思维方式。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西方传统哲学崇尚理性思维的原因,特别是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将理性思维或逻辑思维视为把握真理的唯一途径。只是到了近代西方哲学这种趋势才发生改变,一些学者对非理性的思维方式推崇有加。在这些非理性主义者看来,理性或逻辑思维并非是通达真理的唯一方式,相反,情感、意志、知觉等也能够把握到真理本身。其中,梅洛-庞蒂就持这种观点,从他的哲学论述中不难发现知觉的重要地位和意义。

从西方哲学的整个发展来看,从逻辑到知觉或者从理性到非理性的转变是其必然趋势。理性主义在西方主流哲学中占据主要位置,他们对理性或知性逻辑的论述与分析堪称经典。近代的康德哲学就是这种经典的代表。康德无疑是分析方面的专家,他对人的认识能力的分析以及对知识所以可能之原理的追寻就是最好的例证。遗憾的是,康德过于重视人的主体理性地位,而囿于理性自我的巢穴,这使得他未能真正超越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困境。这样一来,基于人学立场的分析或思维方式有其自身的不足。

尽管康德诉诸于先验哲学的视角对人的认识能力和知识所以可能的基础做出详细的阐述,但是这种分析的方式也暴露出知性逻辑或知性思维的缺陷:思维与感性、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分裂。其实质在于,这种思维方式既没有达到思维与感性的统一,也没有达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因为康德始终强调先验论的优先地位,故而思维与感性之间很难形成内在的统一。换句话说,“康德在其著名的三大‘批判’中,通过对纯粹理性的批判,进一步确定了理性主体的价值与权威,理性的建筑术在客观知识、道德实践与审美评价领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与展示。主体理性不仅是知性的力量,同时也是理性认知、道德实践与审美鉴赏的先天原则和源泉,理性主体依靠自我的自主、自律、自由成为整个文化领域中的绝对立法者”[4]6。从康德哲学的建筑术来看,他对人认识能力的分析并非仅止于知识层面,而且还包含自由意志和美学等领域。康德基于人学的立场对知、情、意的分析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一方面,他揭示出知性逻辑或知性思维具有的特殊性,以及使用的合法范围和界限问题;另一方面,他通过先验逻辑的视角得出本体界不可知的结论,以此来消解认识上的悖论。因为按照康德的解释,认识的合法基础在于范畴对感性杂多的综合作用,其原理是统觉的综合统一性原理,而范畴对本体界事物的认识并无合法的工具,因而本体界不可知是有效的。但是,康德基于先验论的立场给出的分析,致使其弊端暴露无遗——自由与自律、主体与客体、信仰与理性“二元”[5]12对立。

黑格尔敏锐地看到这一弊端,他从理性总体性的维度出发解决该弊端,将理性上升到绝对理性的高度,从思辨理性的立场解决二元对立的困境,通过理性的辩证法达到自由与自律、主体与客体、信仰与理性的统一。由此可了解知性逻辑在处理有关本体界问题所面临的困境。此外,在梅洛-庞蒂看来,即便是黑格尔通过思辨逻辑达到的统一,也是在概念体系层面的统一,这种统一对于理解“实事本身”[6]180的意义依然存在困难。因此,梅洛-庞蒂通过现象学的视域转向对知觉的关注与分析,是以期诉诸于知觉与身体来把握“实事本身”的意义。可以说,如何把握或显现“实事本身”的意义促使梅洛-庞蒂转向对知觉现象学的思考和研究。

梅洛-庞蒂所提出的知觉与黑格尔的感性或感知意义不同。在黑格尔那里,感性或感知只是精神现象发展的一个基本环节,精神的最终发展趋向是绝对精神。而在梅洛-庞蒂那里,知觉是身体特有的知觉,它所具有的功能已经超出精神现象的层面,进入身体行为的领域。当然,梅洛-庞蒂之所以主张从逻辑到知觉的转向必然和他关注的哲学问题密切相关。从梅洛-庞蒂的论述中不难发现他和胡塞尔哲学思想之间的关系。依据梅洛-庞蒂的解释,他才是胡塞尔哲学的继承人,他对胡塞尔哲学特别是晚期哲学的理解是真正符合胡塞尔本人思想的。的确,在梅洛-庞蒂那里,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得到了充分的展开与阐释。但是,这是否意味着梅洛-庞蒂对生活世界的理解就一定符合胡塞尔本人的思想?显然,从后来现象学的发展来看,这种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梅洛-庞蒂所主张的知觉与被知觉世界是生活世界的创造性发挥和解释,它未必符合胡塞尔本人的思想。

然而,把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完全视为胡塞尔哲学思想的注解也是不确切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梅洛-庞蒂哲学中对身体与知觉的论述表明他与胡塞尔哲学有显著不同。此外,梅洛-庞蒂的确认识到传统哲学思维方式所存在的问题,他不再仅从逻辑的层面来探索哲学的基本问题,而是注重从身体或知觉的角度思索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有关认识论问题而言,梅洛-庞蒂是基于身体现象学的视角对其进行研究的。一方面,他把现象学视为将存在纳入到本质之中的一种研究,强调通过现象学的描述(phenomenological description)揭示事物的本质[7]ix;另一方面,梅洛-庞蒂认为,对于事物的本质来说,它首先是真实存在的某种事物,而这种真实存在的某种事物是先于任何逻辑分析和科学判断的,对它的把握只能诉诸于身体的知觉,而不能通过知性逻辑的方式获得[7]x。这表明,梅洛-庞蒂是基于身体现象学的视角,对事物的本质进行思考,而这种本质意义则不能彰显在知性逻辑层面。与胡塞尔提出的先验意识不同,梅洛-庞蒂注重从身体知觉与身体经验的层面阐释有关认识论问题。这意味着,与知性逻辑分析相比,梅洛-庞蒂更加关注事物本质意义的“被给予性”,“他接受了这样的观点,即被给予的经验实际上可以被确定、被描述”[8]27。

实际上,在梅洛-庞蒂看来,仅从逻辑层面解释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关系问题仍是不彻底的。其根本原因在于意识自身的内在性和主观性。即便是胡塞尔诉诸于意向性理论,结果也是如此。也即是说,把意识归结为某物的意识,也不能有效地克服意识的内在性问题。因此,梅洛-庞蒂不再从逻辑的角度思考问题,而是转向知觉,以身体知觉为平台重新对哲学基本问题做出阐释。

二、从意识到身体:身体现象学的诠释原则

梅洛-庞蒂在其早期著作《知觉的首要性及其哲学结论》中就表明,身体知觉的重要性不亚于逻辑思维的地位和价值,它是其思考意识与身体之间关系的立足点。梅洛-庞蒂将与身体相关的意识称为知觉意识,并以此为基础思考意识与身体之间的关系。只不过,他着重突出的是身体的“在世存在”意义,试图通过存在论的维度阐明意识与身体的关系以及认识论问题。

需要注意的是,梅洛-庞蒂所提出的知觉意识并非单纯指纯粹的自我意识。因为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9]已经指出,纯粹的自我意识无法超越自身的内在性困境。胡塞尔提出的意向性理论和他思考有关真理问题密切相关。在胡塞尔看来,真理的客观必然性与通过逻辑分析得出的普遍必然性并不完全相同,前者是事物如其所是的显现自身,而后者则是诉诸于思维的逻辑规定通过逻辑运演得出的普遍必然性。换句话说,事物本身并不等于它的逻辑规定性。如此一来,无论是胡塞尔对于事物本身的思考,还是对“主观如何切中客观”[10]11的探索都是立足于本体论的视野展开的,他的目的无非是要获得有关事物本身的真理性。然而,在梅洛-庞蒂看来,胡塞尔基于先验逻辑的层面对有关事物本身问题的思索是不彻底的。依据梅洛-庞蒂的解释,胡塞尔前期哲学注重从逻辑或意识哲学的视角对真理问题做出阐释,这种思维方式始终将先验自我意识的清晰性作为基础,通过它来探索真理的客观性问题。但是,先验自我意识本身的内在性决定了这种想法不能有效地超越传统哲学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因此胡塞尔对主观如何切中客观问题的探索是不成功的。

胡塞尔晚期哲学转向生活世界的思索就表明他已经认识到仅从意识哲学的角度思考事物本身的问题是有缺陷的。与胡塞尔前期哲学相比,梅洛-庞蒂更加推崇他的后期哲学,尤其是胡塞尔关于生活世界的论述。尽管由于诸多原因胡塞尔并未对生活世界展开详细的探讨,但他对生活世界的独特理解深深地影响了梅洛-庞蒂对知觉与被知觉世界的思索。此外,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哲学分歧同样促使梅洛-庞蒂从意识转向对身体问题的思考。一方面,胡塞尔晚期哲学转向生活世界的思索表明,纯粹诉诸于先验逻辑或自我意识理论无法破除主体与客体对立、二分的局面,对于解释事物本身问题毫无作用;另一方面,从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阐述中不难发现,他对事物本身的思考最终还是要落脚到生活世界之中,而不再是通过先验逻辑或意识哲学的视角展开探索。这表明,在胡塞尔那里,生活世界具有揭示事物本身或真理本性的功能,因为生活世界不再囿于先验自我意识的内在性困境之中,它是原初被给予意义存在的场域,在生活世界中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得到消解。因此,对于“主观如何切中客观”问题的思索必然要在生活世界中进行。

梅洛-庞蒂比较赞成胡塞尔关于生活世界的观点,这也是他思索知觉与被知觉世界的理论资源。对于梅洛-庞蒂来说,无论是知觉还是被知觉世界都和身体的关系紧密。虽然梅洛-庞蒂借鉴了胡塞尔有关生活世界的观点,但他是基于身体来思考哲学基本问题的。这就意味着,梅洛-庞蒂主张从意识的思考平台转换到身体的思考平台,诉诸于身体的存在论视域探索哲学基本问题。在梅洛-庞蒂看来,当胡塞尔把注意力放在对生活世界的关注时,就意味着他思考真理问题方式的转变,同时表明他对认识论问题的探索是在生活世界的层面进行的。但是,胡塞尔依然执着于逻辑上的明证性和确定性。之所以如此,是由胡塞尔现象学的立场决定的。就“面向事物本身”[11]5的口号而言,一方面表明了胡塞尔思索认识论问题的趋向,另一方面决定了他与海德格尔在哲学观点上的分歧。所以,在梅洛-庞蒂那里,从意识到身体的转变意味着思考哲学问题平台的变革,它使得身体成为探索认识论问题的新平台。

在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中的身体的意义,与马塞尔的“我是我的身体”、米歇尔的“先验的身体”,以及萨特的“为他的身体”[12]267有所不同,梅洛-庞蒂所提出的身体是“在世存在”意义上的身体。按照学者汤姆·洛克摩尔(Tom Rockmore)的说法,梅洛-庞蒂提出身体具有弥补“康德自在之物”[8]30的不足,这种身体是基于存在论意义提出的,它不是纯粹认知意义上的身体。正如梅洛-庞蒂在《行为的结构》和《知觉现象学》中所描述的那样,身体知觉与行为之间存在紧密的关系。按照梅洛-庞蒂的解释,胡塞尔对意识的分析并不适合于知觉意识,因为知觉意识和身体的具体行为紧密相关,它不是纯粹抽象的自我意识,而是依赖于身体的知觉意识。梅洛-庞蒂之所以推崇知觉意识是由他的身体现象学的基本立场决定的。也就是说,在梅洛-庞蒂那里身体已经成为思考哲学问题的基底,他不再仅从逻辑或先验自我意识的层面来解答哲学难题,而是转向身体,从“具身化”[13]的身体出发重新思考意识哲学面临的困境。梅洛-庞蒂赋予知觉与被知觉世界以特殊的意蕴,这是因为被知觉世界承载着人与世界的原初关系,在被知觉世界中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本真地显现出来。这就意味着,在梅洛-庞蒂的视野中没有主体与客体的预设和对立,它们是相互融合在一起的整体。

梅洛-庞蒂对身体的思考与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有着相似之处,只是他们所诉诸的对象不同而已。前者是基于身体的视角展开的讨论,后者则是从此在的生存立场出发思考如何超越传统唯我论的问题。尽管梅洛-庞蒂和海德格尔思考哲学问题的着眼点不同,但他们所关注的问题却有一致之处,都对传统哲学主客对立、二分的思维方式提出批评,同时运用现象学的方法寻求解决这一难题的新路径。如前所述,传统知性逻辑的确存在着一定的缺陷。这一点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依据康德的说法,知性逻辑无法彻底解决 “二律背反”[14]347的问题,因为诉诸于知性逻辑对“二律背反”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都是合理的。这表明,知性逻辑只能在现象界内合法地运用,一旦超出现象界的领域,它的效力就会大大缩减甚至无效。即便是先验逻辑和先验自我意识也是一样的,它们都无法逃脱独断论的嫌疑。因此,正是逻辑思维自身存在的困境促使梅洛-庞蒂从意识转向对身体的研究。此外,黑格尔和海德格尔也同样意识到知性逻辑存在的问题,他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对知性逻辑展开批评。在黑格尔看来,知性逻辑对于知识的确定性的确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但面对本体界的事物它却无能为力。其原因在于,知性逻辑思维的特征无法把握一个事物既如此又如彼的性质。

这样一来,黑格尔便从思辨逻辑的视域出发对本体界和形而上等问题进行思考,通过辩证法来确立形而上学的合法性基础和运用平台。而海德格尔则基于现象学的立场通过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揭示出存在的本真意义,进而表明诉诸于传统知性逻辑思维无法通达形上之境界的观点。的确,无论是黑格尔的思辨逻辑,还是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都对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影响。尤其是,海德格尔“在世存在”的观点对梅洛-庞蒂转向身体的研究至关重要。在某种意义上,梅洛-庞蒂直接继承了海德格尔“在世存在”的观点,并通过对身体与知觉的阐述揭示出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然而问题是,身体与肉在梅洛-庞蒂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梅洛-庞蒂通过肉的提出所针对的是何种问题?显然,这个问题是理解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关键环节,特别是他提出的肉身概念更是如此。这必然涉及到梅洛-庞蒂的第三重转向:从观念转向对肉身的思考与研究。

三、从观念到肉身:身体现象学的实质内容

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仍然处在现象学的维度内思考有关哲学的基本问题。尽管他想通过身体与知觉的平台解决唯我论与意识现象学面临的难题,但其哲学立场和主旨依然是现象学的。从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思想中不难发现,他所针对的问题是,理性主体自我的独大和意识本身固有的内在性困境。前者是形成唯我论的主要原因,后者则是意识现象学所面临难题的实质。梅洛-庞蒂提出身体现象学的目的在于:一方面,从身体与知觉的视野力图超越唯我论问题;另一方面,基于身体与肉身的论述解释意识现象学面临的难题,并给出解决该难题的方法和路径。

梅洛-庞蒂认为,以理性观念或知性逻辑的方式思考有关认识论问题本身就存在一定的困难,克服这种困难的途径在于转变思维方式和平台,从观念到肉身。知觉、身体与肉身都是基于存在论的视域思考哲学基本问题的,它们所具有的存在论意蕴是克服唯我论和意识现象学难题的关键。依据学者埃马纽埃尔·德·圣·奥贝尔(Emmanuel de Saint Aubert)的观点,梅洛-庞蒂所构建的身体存在论“决不想被封闭在一种逆退式的内在性的形式之中。相反,它想要思考的恰恰是与‘真正的外部’的这种相对(confrontation)”[8]254。这表明,梅洛-庞蒂诉诸于存在论的视域以知觉、身体与肉身来思考哲学基本问题。就认识论问题而言,此时理性主体占居主导性位置,客体则是主体认识与规定的对象。这种思考认识论问题的方式已经不再是以客体为中心的符合论,而是转变为以理性主体为核心的认知思维方式。

如此一来,与客体相比,理性主体的地位具有绝对的优势,这势必形成理性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二分关系。这也是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第一重转向(从逻辑到知觉)的原因。因为这种基于主客体对立、二分的思维方式,无法真正把握到事物本身及其真理性。之所以产生这一问题,其根源在于知性逻辑思维本身的困境。而知性逻辑思维本身的困境又是人自身的有限性决定的,因此试图从人学的立场思考解决认识论问题的努力是不成功的。后来的黑格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等人则通过转换哲学思维立场的方式思考有关真理的问题。事实上,黑格尔以前的哲学都是在一种理念式的层面思考哲学问题的。在某种意义上,对理念世界的追寻成为传统西方哲学的主流。只是到了近代哲学这一思维方式才发生转变。其中,黑格尔从绝对的立场出发思考哲学基本问题的做法对后来的哲学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从绝对出发思考真理问题与立足于人学立场的思考方式不同,它不再囿于主客体对立的层面思考真理问题,而是把绝对或真理视为最高点,人则是绝对或真理实现自身的一个环节。可见,即便是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也未曾超越人学认识论的立场,因此转变思维方式和立场是突破唯我论和意识哲学困境的关键点。梅洛-庞蒂的第二重转向(从意识到身体)所要解决的问题也在于此处。这样一来,身体成为梅洛-庞蒂思考问题的基石,他从身体出发对意识哲学的困境做出新的诠释。

其实,海德格尔也认识到意识哲学所存在的问题,他转向存在论的立场对此在的分析表明,纯粹依赖意识哲学无法克服意识自身的内在性问题。这也是他和胡塞尔发生分歧的重要原因。胡塞尔通过现象学还原所获得的纯粹意识依然面临如何超越内在性的难题,而海德格尔从存在论的立场出发思考如何超越意识的内在性问题。在这一点上,梅洛-庞蒂和海德格尔的思路是一致的。也即是说:“海德格尔放弃了形而上学所提出的自我论证的要求,而赋予现象学方法以一种本体论阐释学的意义,即用对‘此在’的生存‘显现’根据的展示方式取代了‘我思’的逻辑推论,用一种‘在世’的原本性取代了意识的构成性的原本性;用非理性的实践关涉性取代了理性的认知构成性,人的主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方式突破了主体意识的限囿,而变成融身于他人、他物打交道的共在。”[15]8-9因此,可以说梅洛-庞蒂直接继承了海德格尔“在世存在”的观点,只不过梅洛-庞蒂赋予身体与知觉以特殊的意义,他从被知觉世界的视域思索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而梅洛-庞蒂的第三重转向(从观念到肉身)的主旨也在于从新的立场解决先验现象学所面临的难题。由此可见,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所针对的独特问题以及他的解决之道。通过上述分析可知,身体、知觉与肉身是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所关注的重要环节,也是他试图解决唯我论和意识现象学难题的关键。

在梅洛-庞蒂那里肉身具有特殊的含义,它是其后期哲学思考的重要平台。依据梅洛-庞蒂的解释,肉身与身体的含义不同,它更类似于古希腊哲学中的“元素”概念,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就梅洛-庞蒂的第三重转向(从观念到肉身)来说,此处的观念不再是抽象意义的哲学概念,而是一种哲学思维方式,它与柏拉图的理念论意义更为接近。由此观之,从观念到肉身的转向意味着梅洛-庞蒂哲学思维方式的转变。与胡塞尔追寻事物本身的明证性和确证性相比,梅洛-庞蒂更关心的是人与人、人与他人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其中,肉身正是梅洛-庞蒂思考这些问题的关键。在其《知觉现象学》和《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等著作中,肉身得到充分的阐释和论述。肉身是人与人、人与他人以及人与世界关系的中介,它的重要作用和意义毋庸置疑。如此一来,梅洛-庞蒂通过身体、知觉以及肉身的诠释巧妙地解释了唯我论和意识现象学的难题。

从观念到肉身的转向不仅意味着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研究对象的改变,而且还代表着其哲学思维方式的变革。从哲学史的维度看,整个西方哲学的发展从古代到现代逐渐趋向于由理念到具体事物的演变历程。柏拉图所追寻的理念世界,笛卡尔基于我思的认识论转向,以及海德格尔、梅洛-庞蒂和德勒兹等人通过此在与身体的探索均是该哲学演变历程的呈现。这样就不难理解,现代西方哲学表现出的多元化发展状态与对哲学承载物的思考过程。诚然,现代西方哲学家对哲学承载物的理解有所不同,这不仅决定了他们哲学理论和观点之间的差异,而且还预示着他们对哲学问题孜孜以求的决心和态度。除此之外,仅就现象学的研究领域而论,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的看法也相差甚远。这也反映了现代西方哲学多元化发展的必然趋向。之所以会呈现出如此多的样态,是由其内在的逻辑必然性决定的。

四、结语

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三重转向绝不是互不相干的独立部分,恰恰相反,它们是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都是身体现象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知觉、身体和肉身均是梅洛-庞蒂进行哲学思考的重要因素,尤其是他对肉身本体论思想的论述更是如此。然而,有些学者对梅洛-庞蒂哲学提出过批评,更有甚者称之为“暧昧性”[16]723哲学,但瑕不掩瑜,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价值和意义依然颇具影响力,他基于现象学的视角对知觉、身体和肉身的思索与阐述一直激励着后来的哲学家朝着这一路径不断地思考和推进。

学者费迪南·阿尔吉耶是持“暧昧性”哲学批评观点的典型代表。依据阿尔吉耶的理解,梅洛-庞蒂将身体作为诠释认识论问题的原则,并不能给予认识论问题以清晰性的定论,因此梅洛-庞蒂基于身体现象学的维度对认识论的诠释具有“暧昧性”的特征。但阿尔吉耶的批评是不成立的,因为梅洛-庞蒂基于身体现象学的维度对认识论的诠释并不是从清晰性的视角进行的,相反在对认识论的解释方面他所追求的是含混性。值得注意的是,梅洛-庞蒂所提出的含混性并非是混乱不清晰的意思,而是指在关系域中显现出我与外物之间的认识关系。用梅洛-庞蒂自己的话说:“存在着一种并不从我们的论题的明晰和明证中派生的、专属于世界论题领域的明晰和明证,存在着一种恰恰通过掩饰在意见的清楚和暧昧交织(clair-obscur de la doxa)中而派生的对世界的揭示。”[17]147所以,阿尔吉耶关于梅洛-庞蒂哲学暧昧性的批评难以成立,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批评甚至是错误的。

此外,有些学者针对梅洛-庞蒂提出的肉身概念进行批评,批评者认为肉身概念仍未超越物质性的范畴,运用肉身概念解释唯我论问题难免带有主客二分的色彩。不过,批评者的这种批评是值得怀疑的。首先,在梅洛-庞蒂那里肉身并不是物质性的概念,它是一种与“元素”概念意义相似的范畴。这就意味着,肉身概念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它并不是纯粹认识论意义上概念。其次,梅洛-庞蒂通过肉身概念对唯我论问题的诠释也不是基于主体与客体的立场进行的,而是在被知觉世界中展开的。这表明,梅洛-庞蒂是在被知觉世界的前提下,诉诸于肉身概念诠释唯我论问题的。换句话说,被知觉世界是原初存在的世界,它本身就不具有主体与客体方面的意义。所以,梅洛-庞蒂的这种诠释方式根本不涉及主客二分问题。因此,批评者针对肉身概念提出的物质性范畴和主客二分色彩之批评同样不成立。

实际上,在梅洛-庞蒂那里,知觉、身体与肉身是通过存在论的立场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因为知觉总是身体的知觉,它的意义是在身体“在世存在”的基础上显现的,而肉身的存在论意义也体现在它与身体之间的关系之中。在梅洛-庞蒂看来,即便是意识现象学也仍然无法彻底解决意识的主观性和内在性问题,所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才转向身体现象学的研究。一方面,梅洛-庞蒂推崇哲学的含混性,他不赞赏过于追求哲学明晰性的做法;另一方面,他通过强调身体与知觉的重要性,将对被知觉世界的描述视为阐释的重点,以此种方式揭示出人与世界之间的本真关系和意义。

依据梅洛-庞蒂的解释:“如果另一个人的肉体不是一个为我的客体,我的肉体也不是一个为他的客体,相反,倘若我和他的肉体都是行为的表现的话,那么,他人的显现就不会把我还原到他的领域中的一个客体地位,我对他人的知觉也不会把他还原到我的领域中的一个客体地位。”[18]104-105可见,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超越之处就体现在这三重相互联系的转向之中。梅洛-庞蒂是在存在论的意义上阐述主体与客体关系的,他所提出的知觉不是一种类似判断的能力,而是把握和体验世界意义的前提和基础。综上所述,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内涵逻辑就体现在这三重转向之中,他基于现象学的立场对身体与肉身的思索不仅启迪着后来的哲学家,而且开启了生存论现象学研究的新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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