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中可分的中国传统治学模式
2021-12-04罗志田
罗志田
20世纪的中国学术,明显受到西潮的冲击和影响。从清末开始,西学在中国成为显学,并经“新学”的过渡而渐成普适性的世界学术。西来的分科模式,也以现代学术之名而成为正统。以西学分科为基准、强调学术的专科化,是这一时段中国学术与前不同的一个主要特征。其间的一个根本性转变,是过去以天下(实即人类社会)为对象的学问,逐渐演变成为一种民族性的论述①。
与这些数千年未有的巨变相随,出现了一些超越普通新旧区分的微妙现象。一方面,尽管学应分科逐步成为共见,像王国维这样写出一流严谨之作而为趋新学界所赞赏的学人,却未必自认是个专业史家,而仍以通儒自期②。另一方面,有些文化立场偏于保守的学者,却表现出一种以防守为主的“创新”,即特意表明中国向有所谓“四部之学”,以因应那些认为中国学问不曾分科、因而不是“科学”的指责。
“四部之学”这一名相看似重申,其实更多是创立,且潜存着新学术的一些基本准则。盖经、史、子、集四部本图书分类③,其与学术分类虽有密切关联,却并非一事。此前仅闻经学、史学之称,诸子学的说法出现已晚,定名更晚;而所谓“集学”,几乎前无所闻,后亦少见④。更重要的是,若学为四部,而经学居其一,则经学与其他三学的关系,便大致已是平等的。连表面的尊经都略过不提,在过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故“四部”看似保守,实则已趋新到激进的程度了。
且由于西学分科模式已成正统,我们也久已习惯,视之为现代学术。今日若弃西学科目而言中学,还真难与人对话。章学诚《文史通义·传记》说:“学者生于后世,苟无伤于义理,从众可也。”⑤只要能守住“义理”,不妨“从众”以探讨后出的现代问题。辨析学问的“通”与“分”,大致就是一个现代问题⑥。一方面,中国传统学术需要置于中国文化体系的脉络之中进行考察,以具备“了解之同情”⑦;另一方面,借鉴外来的现代学术思路以探讨中国传统学术,常可得到意外的收获。
讨论中国传统学术是否分科以及中国学问曾在多大程度上分而治之,尽管带有以西学范畴来观察中学的意味,却也是个需要探讨的问题。总体而言,中国传统侧重学为人,是一种宏阔的学以致用思路。至于技术层面的学以致用,则不强调也不反对。由于后一类致用不能不趋向于专门,故也一直存在进行区分的尝试。唯基调是通而后可分,且即使分也相互仍通,是谓“会通”。下面分别申论之。
一、通的传统
从根本上言,中国学问不主张截然分类。当然,不强调分类并不意味着特定学问的治学者没有一定的“独立意识”,有时还有较强的表现。但在几千年的长时段中,这样的意识和表现不是常态。正因为如此,读书人使用的学名,相对宽松随意,命名的标准或依据也较多样化:有时以研治对象为学名,如经学、史学,以及后来出现的诸子学(诸子本身当然很早,但被视为一种专门研治之学则甚晚);有时以内容为学名,如理学;又常以时代为学名,如汉学、宋学等(也有类似蜀学等以区域命名者,但属于另一层面的意思,基本不是指学者的研究)。
马一浮曾指出:
古无科学、哲学之称,亦无经学、史学之目;近世以汉、宋分途,朱、陆异撰,用朝代姓氏为别,皆一孔之见。濂、洛、关、闽,只是地名;考据、词章,同为工具。八儒三墨,各自名家;入室操戈,互相胜绌。此庄生所谓“道术将为天下裂”也。学只是学,无假头上安头。⑧
钱穆也认为:
中国古人并不曾把文学、史学、宗教、哲学各别分类独立起来,无宁是看重其相互关系,及其可相通合一处。因此中国人看学问,常认为其是一整体,多主张会通各方面而作为一种综合性的研究。⑨
他们所说,确实把握住了以前中国人对待学问的基本精神。治学而看重分门别类,是相当晚近的事。如马一浮所总结的:“古人论学主通,今人论学贵别。”⑩有意思的是,马、钱二位的文化态度常被视为偏于守旧,从他们也使用文学、史学、宗教、哲学等名目,可知这是在西学分类已在中国确立后的一种反向回观。而“论学贵别”的新观念,也改变了一些未必趋新的学人对学术的看法。
在一般认知中属旧而不新的柳诒徵便于1923年提出“非汉学、非宋学”的口号,主张“论学必先正名”,而学术的“正确名词”当“就其学术性质”而定,故“汉学者非他,文字学耳、历史学耳”;而宋学则“可以分为伦理学、心理学”。简言之,汉学和宋学两皆“不成为学术之名”⑪。很明显,他心目中“就其学术性质”而定的“正确名词”,皆以当时学校中通行的西式学术分类为依据,汉学、宋学自然不在其中。
而通常认为偏于守旧的王国维稍早曾说:“我国人之特质,实际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而不用综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故“吾国人所长,宁在于实践之方面;而于理论之方面,则以具体的知识为满足。至分类之事,则除迫于实际之需要外,殆不欲穷究之也”。基于这样的特质,“中国有辩论而无名学,有文学而无文法。足以见抽象与分类二者,皆我国人之所不长,而我国学术尚未达自觉 (selfconsciousness) 之地位也”⑫。
上面引述的四位学人都是文化态度偏于守旧的人,且除王国维可说是新学的标杆外,余人的治学取向也相对偏旧,而他们对学术分类的观念却是如此不同。这类超越普通新、旧区分的微妙现象,揭示出学术分类这一现代问题对当时读书人的冲击有多大。王国维的态度虽存褒贬,但大体看到了中西文化和学术的特色。而他进行上述褒贬的依据,正是“论学贵别”的新观念。后来这样的新观念日渐流行,很多人也就淡忘了中国学问“多主张会通”的一面。下面即略述中国过去“论学主通”的发展过程。
先秦时代学在官守,学问颇重致用。既为用而学,自重专门,故产生出“学而无用,不如不学”的主张。后来所谓“商人不必知书”“士人不必习武”(此大体言之),就是这个意思。在实用层面,或也可以说“古代之学,均分科而治”⑬。春秋是个过渡时代,孔子的学生已是六艺皆学,然尚各有所专,故有孔门四科之说(详后)。从战国起,学问开始向今日所谓求知识、求真理的方向发展⑭,且逐渐形成重广博而尊通识的学风⑮。“博学”长期成为以学术名世(即读书不仅为做官)的士人长期追求的境界,更产生出“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的观念。
用章学诚的话说,“三代之隆,学出于一”,曾是一个不分的整体。当时“所谓‘学’者,皆言人之功力”;或因功力而名制度,故有乡学、国学之分。到“官师分而诸子百家之言起”,于是“以学属乎人”,出现“某甲家之学,某乙家之学”的称呼。又因官守失传,各家虽皆有所承禀,却“各以思之所至,自为流别”(《文史通义·原学中》)。一言以蔽之,“治学分而诸子出,公私之交也”(《文史通义·文集》)。
但诸子虽因“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导致“往而不反”,不能相合,使后世学者“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庄子·天下》)⑯,却又都是从“古人之大体”那里出发,且最终仍“思以其道易天下”(《文史通义·原道中》)。可知实际虽已分为不同而竞存的各学,心里还留着整体⑰。后来陈黻宸提出方术也可是道术,并论证说,方术虽“各明其一方,不能相通”,然而“方术之始,犹是道也;方术之归,亦犹是道也”。其“条流共贯,莫不参妙谛于阴阳,究天人之奥窔”⑱。其言虽有特定的时代语境,却也看到诸子百家的共性。
如章学诚所言,“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文史通义·易教上》)。论著者“神明其意,推衍变化”,而“不复辨为师之所诏与夫徒之所衍”;旁观者“亦以其人而定为其家之学,不复辨其孰为师说、孰为徒说”。而其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文史通义·言公上》)。这是一个重要的提醒,即虽然春秋战国时期学已由公而转向私,大家还是心存天下,故言仍为公。
就学理言,“道因器而显,不因人而名”。而“自人有谓道者,而道始因人而异其名”,出现“仁见谓仁,智见谓智”的现象。“自人各谓其道,而各行其所谓,而道始得为人所有”。然而这样的“为人所有”只是表面的,“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据而有”(《文史通义·原道中》)。不过,在章学诚看来,只要言是公而非私,就不妨“以其人而定为其家之学”,且其言也“未尝不传”(《文史通义·言公上》)。
或可以说,上古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庄子·天下》所说的晚周“道术将为天下裂”⑲,道术裂而后方术出。虽说九流皆出于王官,但各自仅得其一部分(有的甚至被认为未得)。重要的是,九流出于官守多半也是道术已为天下裂后的回溯。当学在官守之时,虽可以说有各学之区分,却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彼此或有异同(甚或紧张)与竞争,然尚无须竞存,故也无意独尊或取代他学。如旧说中孔子问礼于老子,就不能像后来那样视之为对立、竞争的“儒家”向“道家”请教。实因老子是守藏史,熟于礼。在孔子自身,问礼于老子是与“入太庙每事问”(《论语·八佾下》)⑳相类的表现,颇为正常。
也就是说,此前的官守是分工而非分类。道术为天下裂之后,官守成为九流的渊源,并衍生出百家,但已非一个整体的一部分,而是已在独立且欲“以其道易天下”的一家之学。各学已近于分类,而不再是分工,于是出现《淮南子·俶真训》所谓“列道而议,分徒而讼”的现象㉑,消极则竞存,积极则一统天下,以成独尊之学。从这个意义言,后来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汉书·武帝纪》)㉒,不过以官家之力介入,代定竞争结果,却也是各“以其道易天下”这一趋势的发展。儒术乘机整合了诸子而确立为经㉓,未能成为经典的儒门书籍则被归入诸子之一的儒家。
章太炎曾说,“周秦诸子,推迹古初,承受师法,各为独立,无援引攀附之事”。而“汉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虽欲放言高论,犹必以无碍孔氏为宗。强相援引,妄为皮傅。愈调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会者愈违其解故”㉔。这多半是受到外来新眼光影响的看法,但也表明晚周道术裂而方术出,确表现出某种分而竞存的独立倾向。而汉武帝以官力介入,是方术竞出之后的又一大变局。不过经虽官立,却与特定的官守无涉,这是大一统时代与先秦的一个重大区别。故不仅儒术整合了诸子,诸子也不得不有所“调和”以就一尊,虽不像以前是一统之下的分工,也不复为独立的分类了。
马一浮引《礼记·学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之语说,“分科者,一器一官之事,故为局;判教则知本之事,故为通”。近代人“言科学自哲学分离而独立,比哲学于祧庙之主”,表明其所本的西学“有类而无统”,与“统类是一”的中土之学不同㉕。严格说,可能要学在官守时代才算得上“统类是一”,故能通而不局。在汉代确认经典地位之后,经典与百家的关系已不能说“统类是一”,却也常体现出“通而不局”的气象。图书馆学家杜定友注意到:
我国学术,以儒为宗。儒家尚经,经罗万有。故其后虽有家法,而世不能守。儒所习者博:音乐家不研音律,而儒家习之;算学家不治天算,而儒者习之。故古之学者,于学无所不通,于书无所不读。㉖
故“儒为通学之称。儒者所研,必有一得,所谓道之一端是也”(此所谓得道之一端,指个体的儒者)。但若从“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眼光看儒家,其“所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今日之分科言之,则有属于哲学者矣,有属于伦理者矣,有属于心理者矣,有属于政治者矣,有属于经济者矣”㉗。杜氏从音乐家的视角看儒门的弦歌之声,已是一种全新的眼光。然其谓《大学》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以涵括后来的哲学、伦理、心理、政治和经济诸学科,也颇能彰显经典那“通而不局”的气象。
而儒家确有与各家不同的一大特点,《庄子·天下》分各家之学为七,邹鲁之士以区域名,而墨翟等六家各以人名;前者存“旧法世传之史”,后者或据道义之一部分而出新意,或径别出心裁㉘。章学诚也特别强调孔子与诸子在意识层面“态度”的不同,前者自称“述而不作”,以“即器存道”;后者则“离器言道”,而“思以其道易天下”(《文史通义·原道中》)。从邹鲁之士能存旧学到孔子的“述而不作”,儒家的传承特色是明确的,并以(经过整理的)全面著称㉙。这样看来,汉武帝的选择显然事出有因,并非偶然;也未必像过去反传统者所说,是因儒家思想更有利于帝王的统治㉚。
自汉代儒术独尊以后,读书人治学多以经学(及其在各时代的变体)㉛为主,离此而专治他学的,历来少见㉜。故两三千年来,中国学问的主流是通,不过通中有分而已。即使主张学问分治者,仍是在通的基础上有主有次的兼治,未必有让各学独立成学然后分而治之的意识。不过,既然通中有分,读书人要兼治多种学问,便不能不先“知类”(《墨子·公输》)㉝。关于学问可以分而兼治的思考,很早就有,且一直在延续,并形成韩愈所谓“术业有专攻”(《师说》)㉞的认识。对这个发展趋势,也应有充分的认识。
二、分的倾向
《论语·先进上》述孔子的入室弟子,有所谓“十哲”,而分为德行、言语、政事和文学四科㉟。这是涉及孔门科目的早期记述,后来一直为人所关注。姚名达便曾据《论语》述孔门四科,以为“学术之分类,盖始于孔丘”。他说,“使孔门原已分科也,则允为学术分类之祖矣”㊱。不过这恐怕是有了西学分科的思路以反观中学的想象,无此思想资源的昔人,或不一定这么想。
白居易答沙门义林问,便曾论及“孔门之徒三千,其贤者列为四科”。当义林进一步问难,说四科先标德行,而曾参至孝,何“独不列于四科”时,白居易解释说,孔子“叙十哲,伦四科,以垂示将来。当此之时,颜、闵、游、夏之徒,适在左右前后,目击指顾,列入四科,亦一时也”。而其时“曾参或归养于家,不从门人之列。伦拟之际,偶独见遗”。则曾参所以“不列四科者,盖一时之阙”,而并非其“德行才业不及诸门人”㊲。
这是一段值得注意的辩难,所谓“颜、闵、游、夏之徒”不过因“适在左右前后,目击指顾,列入四科”,而曾参不列四科“盖一时之阙”,是相当有想象力的描述,却也揭示出所谓“叙十哲,伦四科”并非谋定而后论㊳。故此四科之说虽是述实,或不过偶为之,是否即为孔门学科总结,并有“垂示将来”之意,还真难说。后世的理解,可能多有放大。
马一浮即认为孔门分科之说是误解,盖孔门“分科之说,何自而起?起于误解《论语》‘从我在陈’一章(即上述德行等四科——引者注)”。盖孔门以六艺为教,孔子提到的十弟子“皆身通六艺,并为大儒”,并非“于六艺之外别有四科”。且“德行、文学,乃总相之名;言语、政事,特别相之目。总为六艺,别则《诗》《书》,岂谓各不相通而独名一事哉”㊴?
钱穆虽接受孔门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的观点,但也强调“孔门所授,乃有最高的人生大道‘德行’一科”。如“子夏列文学科,孔子教之曰:‘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则治文学科者,仍必上通于德行”。其余弟子,或长治军,或擅理财,或熟娴外交礼节,皆“各就其才性所近,可以各专一业”。唯“在孔门教义中,道义远重于职业”。故“德行一科,尤是孔门之最高科”㊵。众弟子皆“由其各自一己性之所近、志之所向来作贡献。而四科实以德行为主,虽若分,而实通,未有违于德性而能完成其此下三科之学者”㊶。
前引钱穆指出,中国人看学问为一整体,会通各方面而为一种综合性的研究,便大体是一种“虽若分,而实通”的状态。他所依据的,其实是后起的西来分科观念。故即使从新的学科眼光,仍可看到中国学问主通的基本倾向。钱穆和马一浮所见略同,不过前者尚愿承认孔门有四科,而后者连这也不承认。背后隐伏的,是他们对所谓“现代学术”的态度——钱穆是在“半肯半不肯”间暗暗扬中而抑西㊷,马一浮则几乎是断然不予承认。
一般对先秦学术的流衍,多引《庄子·天下》和《荀子·非十二子》的叙述,唯梁启超和姚名达师弟二人稍异。在梁启超看来,这两篇“皆对一人或其学风相同之二三人以立言”,真正能“括一时代学术之全部而综合分析之,用科学的分类法厘为若干派而比较评骘,自司马谈始”。司马谈所分是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此“虽不敢谓为绝对的正当,然以此括先秦思想界之流别,大概可以包摄;而各家相互间之界域,亦颇分明”,实“足以代表当时思想界六大势力圈”,其“提絜洵能知类而举要”㊸。
而姚名达在说孔子为学术分类之祖后进而说,“后此百家云兴,分类法遂应用及于思想方面”。他引述诸子中叙述各家思想异同的言说,特别赞扬《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及其论述“儒分为八,墨离为三”㊹。说他“非特分别学派,更能条析支流,有近乎学术史之叙述矣”㊺。依姚氏所说,诸子百家多半都成了孔门学术分类的衍伸,这或许受到胡适诸子不出王官论的影响㊻。其对《韩非子》的赞扬,也不无“倒放电影”㊼的意味。
因为以后起的分类眼光来反观先秦学术思想,故梁启超特别推崇更能“知类而举要”的司马谈。然而“知类”的指向,也有斟酌的必要。章学诚指出,“名者,实之宾也;类者,例所起也”(《文史通义·文集》)。古人确实提倡“知类”,但“知”更多是承认而不是特意要“分”,“知类”正是为了“通达”㊽。如马一浮所说,近代人“名学,动言专门,欲骛该通,又成陵杂。此皆不知类之过”㊾。所谓“知类”,或应周知异同而不偏废。我们不妨尽量利用后见之明的优势,却要避免专以后来眼光看先前的学术。
很多时候,后来形成的类别观念,常可影响学者对于前事的认知和判断。章学诚指出,“古人文无定体,经史亦无分科”。那时“《春秋》三家之传,各记所闻,依经起义,虽谓之‘记’可也。经《礼》二戴之记,各传其说,附经而行,虽谓之‘传’可也。其后支分派别,至于近代,始以录人物者区为之‘传’,叙事迹者区为之‘记’”。这都因为后来书多了,“人自生其分别,不知其然而然,遂若天经地义之不可移易”(《文史通义·传记》)。
这是一个能予人以启发的提示:经史不分时代的记、传异同,与后来生出分别之后的记、传异同,是不一样的。至于以本纪和列传区分君臣的所谓“纪传体”,又是经史分途后史学范围里另一方面的发展了。今日多数人大概正以后出的君臣区分来看待记、传的异同,未必能得往昔学问的真相。如章学诚所说,“古人篇无标题(摘篇首字命篇之类),书无定名(即其人以名书之类),部无专属(子史不分:诸子立言,往往述事;史家命意,亦兼子风)。后世流分派别,遂若天经地义之不可兼”。此非一日之故,却也掩盖了原初的本相(《文史通义·杂说》)。
今日最流行的,是以昔人的书籍分类为学术分类。其实从秦汉设博士到后代科举考试的门类,是比书籍分类更接近也更影响学问类别的范畴。因为这些区分都是官定的,往往与上升性社会变动挂钩,故引导性甚强。只是到明代简化科举之后,这些类别才逐渐隐而不显。清末的新学堂也是和功名奖励挂钩的,其分类思路多引自日本,却也部分继承了往昔科考门类的划分,远比各种书目更能提示时人对学门的认知。这方面的发展进程各种专门史著多已述及,下仅简单勾勒之。
汉代设博士基本限于经典范围,王国维曾有详论㊿。魏晋实行九品官人之法,政治几为士族垄断。至隋代废九品法而创进士科,唐代发展成体制化的科考,历代踵行,时有修正。而魏晋至宋代,官方对学问类别的认可,显然有所扩展。唐宋科举考试的名目和门类,也屡有更易。
后赵元年(319)石勒称赵王,就创设了经学祭酒、律学祭酒和史学祭酒,以及“专明胡人辞讼”的门臣祭酒[51]。刘宋文帝元嘉十五年(438),征辟雷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监总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52]。后宋明帝泰始六年(470)“立总明观,置祭酒一人,儒、玄、文、史学士各十人”[53]。
而胡三省认为,立儒、玄、文、史四学即文帝元嘉十五年事,明帝仅添“置总明观祭酒以总之”[54]。不论具体设置在何时,都是同一朝代官制的差异,大体上不影响刘宋朝廷“留心艺术”的特点。这与后赵更重实用的门类,显然有所不同。若置于史学祭酒之前的律学祭酒也负责辞讼的教学,则其对今日所谓打官司的看重是空前的。实际上,曹魏即曾设律博士[55]。此后律学职位有时限于今日所谓司法部门之内,也不时上升到国家层面,隶属于国子监。不过,汉代察举科目之一的明法,至唐代成为科举考试的一科,至南宋才废除[56]。可见在从魏晋至宋代官方扩展其对学问类别的认可期间,对辞讼重要性的认知虽也存在争议,但仍超过此前和此后。
除明法外,唐代考试的其他一些科目,如秀才、明经等,也承袭了汉代察举的设置。唐代科举分常科和制科,其常科“有秀才、有明经、有俊士、有进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开元礼、有道举、有童子。而明经之别,有五经、有三经、有二经、有学究一经、有三《礼》、有三《传》、有史科”[57],且日益向明经、进士倾斜,至晚唐更专以进士为重。
五代考试科目趋简,宋代沿之,科目有明经、三史、三《传》、制科等,试艺为帖经墨义。唯进士加试诗赋,制科专试策论。其间一大变化,是神宗时重用王安石,对科举实行了较大改革,主要措施有二:一是罢明经、三《传》诸科,一归于进士科;二是进士科罢诗赋、帖经、墨义,以经义、论、策取士。其后又曾设明法科等,但改革也遭很多人反对,几经废兴,大体分为经义、词赋二科并行[58]。用邓嗣禹的话说,此后“科目试艺,皆日趋简单;但考试方法,则日形复杂”。至明代考试命题皆取四子书,兼及五经,并确立了后世称为八股文的制义[59]。
中古另一个近于分科的倾向,是宋代胡瑗创立的分经义和治事二斋的教学制度。“其教人之法,科条纤悉具备。立经义、治事二斋:经义则选择其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讲明六经;治事则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如治民以安其生,讲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数是也。凡教授二十余年。”[60]后来讲中国学问当分科的,每举此事为例。但马一浮则认为:“胡安定分经义、治事,亦是打成两橛。安有离经义之治事?亦无不谙治事之经义。若其有之,二俱不是。”[61]
傅斯年曾提出:“中国学问向以造成人品为目的,不分科的……学术既不专门,自不能发达。因此我们不能不想到,假如刘宋文帝时何承天等及赵宋神宗时王安石等的分科办法,若竟永远实行了,中国学术或不至如今日之简陋。”[62]而马一浮对刘宋的分科尝试则不以为然:“宋明帝之分玄、儒、文、史四学。夫玄、儒异撰,犹或可言;文、史分途,斯为已陋。儒不解玄,在儒则小。文即史之所由成,离文言史,未知其史当为何等?此亦蔽也。”[63]柳诒徵也说,“刘宋以史俪文、儒、玄三学,似张史学”,但“儒学即史学,而玄又出于史,似四学之并立未谛”[64]。
其实傅斯年不仅就科目言分科,恰看到了分科与否的重点所在。陈师道曾说:“王荆公改科举,暮年乃觉其失,曰:‘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65]此语后来被朱熹收入《三朝名臣言行录》而广为传播[66],迄今仍常为人所引用,确实提示了培养、选拔人才的不同思路。南宋以后科目的简化,大体即侧重培养秀才,可能也与理学的流行相关。盖去掉了各种专门技艺,乃强化了“君子不器”的传统。科举考试的名目和内容都一再缩减,最后一以时文为测试标准,不啻要求读书人仅学道做人,除作文外无需专门的技艺,正体现了“以造成人品为目的”的取向。
清儒陈澧也曾强调“士大夫之学”不能被“老博士之学”所掩盖,盖经学之大义在“治天下”,而“名物训诂之小者,与治天下无所关系”。故“近百年来名物训诂虽精”,却“无补于天下之乱”。他甚至质疑道:“近儒专讲训诂,朝廷若使通经之士为官,能以训诂治百姓乎?”[67]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马一浮后来办复性书院,便借鉴了王安石通过选拔秀才以改变学究士风的思路,他在引用王安石关于秀才与学究的悔悟之言后强调,他自己所办的复性书院,就“意在养成通儒,并非造成学究”[68]。但这样的所作所为,大体已是上述思路的绝响,连和他在复性书院共事的熊十力,也不赞同这样一种偏于理想的取向[69]。这的确是一个未曾解决的千古大问题,南宋至明清,科举考试越来越倾向于培养和选拔通儒。以培养国家栋梁言,自然以秀才型的通儒为宜。但第一,不是人人可为栋梁,那些没有成为栋梁的,很可能沦为“百无一用”的书生;第二,学有专长的“学究”,也是社会、国家所需要的,而非学究的专门技术人才,尤为社会、国家所急需。这两类人都不在科举考试的选拔范围,多数读书人当然也不往这些方面发展。后来科举制每因这些问题被诟病,其间的利弊,实一言难尽[70]。对过去的读书人而言,科举不仅是入仕宦之途,也是证明自己的一个要素[71]。身为读书人,还要读许多科考以外的书。阮元说:
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元初学者,不能学唐宋儒者之难,惟以空言高论、易立名者为事。其流至于明初,《五经大全》亦极矣。中叶以后,学者渐务于难,然能者尚少。我朝开国,鸿儒硕学,接踵而出,乃远过乎千百年以前。乾隆中,学者更习而精之,可谓难矣,可谓盛矣。[72]
清儒往往说明儒空疏,然而若从想要澄清天下或治世的通儒视角看,那或许就是他们追求的效果。不过,若以学究的眼光看,则学问可能不得不有所取舍。清初已出现了分途治学的倾向,阮元注意到:“国初以来,诸儒或言道德,或言经术,或言史学,或言天学,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韵,或言金石诗文。专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而少数像钱大昕这样的学者,则能博通诸学。阮元为他总结出九项特长,除为“人伦师表”一项外,余为道德性情之理、经学、史学、天算、舆地、音韵、金石、官制史事、诗古文词等,当皆为时人眼中的学问门类[73]。
阮元自己也在此博通的趋向指导下治学。后来龚自珍就表彰阮元的学问“汇汉、宋之全”,并“总才学之归”,共列举了训故、校勘、目录、典章制度、史学、金石、九数、文章、性道、掌故十门学问[74]。钱大昕、阮元所通之众学,大致就是那时读书人眼中学问的门类,展现了士人学问通中有分的意蕴,甚至可以说是寓通于分。不过这样的博通与宋明士人追求的通儒已大不一样,而是真正的硕学鸿儒[75]。一方面,清代先后出现钱大昕、阮元这样博通众学之人,说明分而能通仍是得到推崇的取向;另一方面,除了与考试相关的科目划分倾向,学者在治学中也常分而析之,有所侧重,遂使专精者多于兼擅者。
或可以说,近三百年中国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也曾发展出治学趋于专门的倾向。傅斯年在批评中国学问向以造成人品为目的而不分科时,便注意到“清代经学及史学正在有个专门的趋势时,桐城派遂用其村学究之脑袋叫道:‘义理、词章、考据缺一不可。’”[76]所谓桐城派兴起之前清代经学和史学已出现专门的趋势,大概就是阮元所说的专精者多而兼擅者少。谢国桢甚至认为,这趋向就是阮元本人所倡导和推动的。他说:“阮文达倡立诂经、学海,乃专示士子以考证训诂之学,兼习天算推步之术,士子各以性之所近,志其所学。学有专门,已含有分科之意。”[77]
义理、词章、考据的三分是后来很多人提及的区分,值得略作探讨。傅斯年从桐城派三者缺一不可的主张里看到的,是不分的一面。马一浮也质问:“姚姬传以义理、考据、词章并列为三,实不知类。词章岂得倍于义理?义理又岂能不用考据?”[78]两人的批评虽不同,着眼点其实相近,注意到的都是不分的一面。马一浮不能同意的,就在于说缺一不可的前提是已经承认有义理、词章、考据三类学问的存在,到底还是某种分科意识的表现。
对于同一表述,后人看到的更多是区分的一面。如曾国藩基于时代的需要,加上偏于应用的“经济”(即所谓“经世之学”),这种学问四分的观念更接近古代的学统,因而也更具自足性[79]。再后来康有为自述其在南海长兴学舍教学,所设“学目”即是义理、经世、考据、词章四种,并明言是自古以来一直传承的分科之法[80]。这当然有后见之明的成分[81],却也提示出后来一些学者确实如此思考学术分科。
而马一浮则看到了这种学问三分法的基本问题所在,即“并列为三”。盖不仅三者之间原本有着不能分割的相互关联(除马一浮所质问者外,义理和考据都需要表出,也不能离词章),更重要的是考据既遮蔽了经学、史学,实际又区隔了经学与理学,使这一类分隐伏了难以化解的内在紧张(同理也适用于后出的四分法),也给后人增添了不易自圆其说的困扰[82]。
不过,学问三分法或四分法的影响也是长久的。熊十力后来说:“中国旧学家向有四科之目,曰义理、考据、经济、词章。此四者,盖依学人治学之态度不同与因对象不同而异其方法之故。故别以四科,非谓类别学术可以此四者为典要也。”[83]他不同意以此四科来类别学术,更多是基于治学不分科的传统,但却注意到这是“旧学家”的常规认知。熊先生说这话时已入民国,那时也并非只有“旧学家”才坚持这样的三分法或四分法,一些“新学家”也借鉴之,并赋予新意。
王国维在《国学丛刊序》里将中外学问分作科学、史学、文学,并界定说:“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并特别指出,“三者非斠然有疆界,而学术之蕃变、书籍之浩瀚,得以此三者括之” 。盖“古人所谓学,兼知行言之”,这三大类就是“专以知言”[84]。从其关于学兼知行的说明可知,王先生虽不言经世,却并无将其删略出整体学问之意。而观其对各学的界说及强调三者之不可分,仍处处可见义理、考据、词章三分法的痕迹。
又很多年后,顾颉刚仍说:
昔人所谓义理,即今所谓理论也;所谓考据,即今所谓资料研究也;所谓词章,即今所谓表现之技巧也。有理论,然后有宗旨,有选择,有批判。有资料研究,然后能把握实际之事物,使理论结合实际,不为空言。有表现之技巧,然后能吸引人之视听,使其易于理解。三者实一事也,而以个人才性所偏,不得不析为三。[85]
顾氏的看法与熊十力相近,而与其老同学傅斯年相远(但着眼点仍同)。他显然基本肯定这一说法,只是感觉“清代汉学家不了此义,己不能为理论,又排斥他人之理论,遂使己所研究之资料尽陷于孤立而脱离实际;又不作总结,使人无从见其工作之路线与此一园地中工作之全貌;又文辞枯燥蹇涩,又不断句、分段,使人不能读,读之亦不终卷而思卧。以此,用力虽勤,收效实寡。人但见其相率而入于无用之途而已”[86]。其意思是,三者结合得好,就可以收效丰了。而所谓“三者实一事”,又表明了他虽大致接受此区分,仍不以分为上。
以上简单勾勒者,皆四部书籍分类以外而见之于行事的学术区分[87]。与前述通的传统合观,可知中国传统治学模式以通为主,以分为次,大体是一种通中可分的取向。即使倾向于分的,具体的分法也多有不同。纵便是那些以治学为人生选择的读书人,也只是在通治各学的基础上有所侧重,单治一科并上升到意识层面的,少之又少。
余 论
大体上,在西式分科传入并借官力确立主导地位之前,中国学问的主流是通中有分,但不强调也不侧重分。历来虽不时有主张分治学问者,却未必得到普遍认可,一些人甚至反对将学术分而治之。近代随着西潮的汹涌而来,国人以西学为尊,连带引入了学必分科的外来观念,形成了学术应该分科以成“科学”的观念。这一观念的确立,从根本上改变了原有的状态。
不过,一方面,清代已明显可见从澄清天下的经世转向探究具体学问本身的态势(晚清又渐向经世回归),出现治学专门化的走向。这就使得近代西学分科对中国学术的冲击,或不如政治、文化层面那么大。以后见之明的眼光看,甚至不妨说中国读书人对学术分科已有所“准备”,也可以说西潮的冲击强化了清代已在发展的分科专门化倾向,最终形成分门别类的治学新取向。
另一方面,正因中国学问过去虽有分的倾向,终以通的传统为主,为适应分门别类的新取向,就不得不做出许多根本性的改变。这是一种既被动又主动或由被动向主动的转变。部分因为过去并无一个清晰、严格的类分形态存在,易于全盘引进外来模式;但因这转变确实有着较大的被迫成分,其间也始终存在有意无意的抵抗。如钱穆晚年刻意要“根据中国人之旧传统、旧观念”来叙述中国学术史上的“各项学术系统”[88],反因此而时有牵强。梁漱溟因对中国文化的一些要素在西式分类下的无所适从深感不满,晚年写了一本《东方学术概观》,提出一套独到的学科分类体系,向现代学术分科体系正式提出挑战,试图重新制定学术规则[89]。
这些努力并未改变清末民初形成的整体格局,即大致照搬日本式的西学模式,当然在引进过程中也时有调适和一些“创新”[90]。不过从长远看,近代的新局面为时尚短,将来是否会出现大的转变以及如何转变,还难以逆料。而我们有意无意间却往往据近代的新景象反观历史,忽视了几千年的全貌。
如钱穆所说,对过去的中国读书人而言,“一切知识与活动,全就其对人文整体之看法,而衡量其意义与价值”。不仅自然科学,就是人文界“任何知识与事业,仍不过为达到整个人文理想之一工具、一途径”;若“专一努力于某一特殊局部”,是执偏以概全,故中国学者没有“专门探求某一种知识与专门从事某一种事业之理想”[91]。在这样的文化大背景下,中国学问长期维持着那种通中有分的状态,即使有所分,也要在分中求通,以走向会通。
① “西学”正统地位的确立使中国传统的“道”被时空化。从以前的“道一而已”逐步演变为“道出于二”,再变为以西学为基础的“道通为一”,于是“中学”退而成为世界学说中一个区域性的民族表述(罗志田:《近代中国“道”的转化》,《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
② 关于王国维的自我定位,参见王汎森:《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罗志田主编:《二十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页。
③ 参见黄晏妤:《四部分类是图书分类而非学术分类》,《四川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四部分类与近代中国学术分科》,《社会科学研究》2000年第2期。
④ 不少特意标举“四部之学”的学人,往往用“文学”来替换“集学”,不啻自认“集学”并不存在,最能揭示其似旧还新的一面。关于“集学”,笔者将另文专论,此处不赘。
⑤ 本文所引《文史通义》,皆据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仅随文注篇名。
⑥ 钱穆就注意到,“专家与通才之争”乃是“近代教育上”的现象(钱穆:《国史新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24页)。
⑦ 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79页。
⑧⑩ 马一浮:《宜山会语》,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9页,第48页。
⑨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四部概论》,《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5册,(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第5页。
⑪ 柳诒徵讲演,赵万里、王汉记:《汉学与宋学》,东南大学、南京高师国学研究会编:《国学研究会演讲录》第1集,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第84—90页。此文多年前承徐雁平教授代为复制,谨此致谢!
⑫ 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静庵文集》,《王国维遗书》第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7—98页。
⑬ 刘师培:《人类均力说》,钱锺书主编,朱维铮执行主编:《刘师培辛亥前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11—112页。
⑭ 参见谭嗣同:《报贝元徵》,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17页;章太炎:《留学的目的和方法》《常识与教育》《论诸子的大概》,陈平原编:《章太炎的白话文》,贵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4、72—79、100—101页。
⑮ 古人对“通”的认识相当宏阔广远,也包括司马迁所追求的“通古今之变”,唯本文更侧重于讨论与今日学科分类相关的会通一面。
⑯⑲㉘ 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073页,第1073页,第1071页。
⑰ 按:诸子虽产生于春秋战国的分裂时代,其思想内容也表现出裂变的特色,其主旨却仍偏向于一统的天下,试图以天下为一统。故虽是新说,又多少带有复古的倾向。
⑱ 陈黻宸:《中国哲学史》,陈德溥编:《陈黻宸集》,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15—416页。
⑳㉟ 程树德撰,程俊英、蒋见元点校:《论语集释》,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37页,第958页。
㉑ 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38页。
㉒ 《汉书》,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12页。
㉓ 按:经的确立有一历史过程,六艺之名或先存在,但秦汉所立博士官者,便有六艺之外者;且汉代所设博士不尽以内容分,而往往注重“家法”。
㉔ 章太炎:《诸子学略说》,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85页。
㉕㊴㊾[61][63][68][78] 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马一浮全集》 第1册,第131页,第130—131页,第125页,第125页,第125页,第125页,第124页。
㉖㉗ 杜定友:《校雠新义》上,中华书局1930年版,第2—3页,第45页。
㉙ 如前引述,后来杜定友便说“儒为通学之称”。而姚名达也说,诸“子”皆以其“姓名为标号”,而儒家则“独起殊称”(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0—51页)。其说虽有可推敲之处,然大体也看到了儒家与众不同的特点。
㉚ 参见吴虞:《辨孟子辟杨、墨之非》,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3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7年版,第738页。钱穆后来也注意到,“后人谓惟儒术利于专制,故为汉武所推尊”(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00页)。
㉛ 此为讨论方便,仍用后人习用的“经学”这一称谓。其实即使在最宽泛的意义上言,对经学作为一种学科的认知,确立甚晚。
㉜ 大约只有宋代是个例外,曾出现治史学者与治理学者争胜的现象,所谓“评世变者指经术为迂,谈性命者诋史学为陋”。参见蔡崇榜:《宋代修史制度研究》,(台湾)文津出版社1991年版,第198—199、118、192页。按:宋代的理学、史学之争与当时政争有密切关联,故史学的独立意识部分也受政治影响。说详蒙文通:《中国史学史》,《经史抉原》,《蒙文通文集》第3卷,巴蜀书社1995年版,第317—318页。
㉝ 吴毓江著,孙启治点校:《墨子校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747页。
㉞ 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4页。
㊱㊺ 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第50—51页,第51页。
㊲ 白居易:《三教论衡》,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35—1437页。
㊳ 后来二程也有类似说法,朱子从之,以为“四科乃从夫子于陈、蔡者尔,门人之贤者固不止此,曾子传道而不与焉。故知十哲,世俗论也”(朱熹著,徐德明点校:《四书章句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45—146页)。此承厦门大学历史系梁心老师提示。
㊵[91] 钱穆:《国史新论》,第223页,第138—139页。
㊶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72—173页。
㊷ 钱穆晚年所著《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就全据新式学科门类一一讨论。
㊸ 梁启超:《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书后》,《饮冰室合集·专集》八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3页。
㊹ 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499页。
㊻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1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4—251页。
㊼ 参见罗志田:《民国史研究的“倒放电影”倾向》,《社会科学研究》1999年第4期。
㊽ 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959页。
㊿ 王国维:《汉魏博士题名考》,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5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01页。
[51] 《晋书·石勒载记》,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735页。
[52] 《宋书·隐逸列传·雷次宗传》,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93—2294页。
[53] 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宋纪·太宗明皇帝中》,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223页。
[54] 按:明帝设四学及各有学士一事,《资治通鉴》《南史》和《通典》俱有记载(唯学士数不一),而《宋书·明帝纪》无载,胡三省或本《宋书》。参见马宗霍:《南史校证》,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5页。
[55] 邢义田:《秦汉的律令学——兼论曹魏律博士的出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54本第4分,1983年12月。
[56] 参见叶炜:《论魏晋至宋律学的兴衰及其社会政治原因》,《史学月刊》2006年第5期。此承胡宝国兄提示。
[57] 《新唐书·选举志上》,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159页。
[58] 参见刘复生:《儒学复兴思潮影响下的北宋中期贡举改革》,《史学月刊》1992年第5期。
[59] 参见邓嗣禹:《中国考试制度史》,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版,第53—56页。
[60]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安定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页。
[62] 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几个问题》,《独立评论》第14号,1932年8月21日。
[64] 柳诒徵:《中国文化史·弁言》,东方出版中心1988年版,第1页。
[65] 陈师道撰,李伟国点校:《后山谈丛》,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4页。
[66] 参见朱熹编:《三朝名臣言行录》卷六之二,《四部丛刊》本,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21页。此承刘复生兄赐教,特此致谢!
[67] 陈澧:《东塾读书论学札记》,黄国声主编:《陈澧集》第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59—361页。关于“士大夫之学”与“老博士之学”的对立,可参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台湾)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609—613页。
[69] 按:熊十力最反对的是书院全不考虑学生出路,盖如此则来读者不能多。参见马一浮1939年多次复熊十力书,《马一浮全集》第2册上,第486—500页。
[70] 在这样的培养选拔模式中,一度被看重的律学就地位日降,而科举出身的州县官却又面临着沉重的审判负担,带来很多具体问题;且因通儒式的官员每不谙办事程式,造成从中央到地方的书吏和胥吏对政务影响甚大,演化成一个尾大不掉、积重难返的长期问题。但若培养选拔人才太强调专门化的实际操作,则有违“君子不器”的古训,甚或导致形而上的道走向形而下,发展演化为器不足便无以言道(晚清就可见一个从不能离器言道逐渐演变为以器言道、以器证道并以器明道的倾向),终为器所决定。
[71] 有功名才能振家声,而振家声乃孝之大者,为此而可以突破“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要求。清代便可见一些人中进士做一任官即辞官归田(当然也要有今人所谓经济基础),盖已完成证明自己的责任了。
[72][73] 阮元:《十驾斋养新录序》,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7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第1—2页。
[74] 龚自珍:《阮尚书年谱第一序》,《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版,第225—227页。
[75] 从后见之明的眼光看,这里或许隐伏着学问的独立,却也被清末革命党人讥讽为种族专制下的逃遁。
[76] 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几个问题》,《傅斯年全集》第6册,(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版,第22页。有意思的是,傅斯年的同学顾颉刚在1923年却认为:“中国的社会和学术界看各种行业、各种学问甚而至于各种书籍,差不多都是孤立的,可以不相谋,所以不能互相辅助以求进步。”(顾颉刚:《郑樵传》,《国学季刊》第1卷第2号,1923年4月)两人的看法适相对立,中国学问既不“专门”而又“孤立”,却都造成不“发达”或不“进步”,两方面或皆可举出一些例子,到底还是有点矛盾。其实他们可能都是以西学为参照进行对照,“专门”要像西学那样分科,相通也要像西学那样有系统。
[77] 谢国桢:《近代书院学校制度变迁考》,《瓜蒂庵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页。
[79] 按:王鸣盛先已提出义理、考据、经济、词章的四分法(王鸣盛:《王憨斯先生文集序》,陈文和主编:《嘉定王鸣盛全集》第10册,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00页),然其说无大的影响。
[80] 康有为:《长兴学记》,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1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5—346页。
[81] 据梁启超后来的回忆,长兴所教的义理之学还包括“泰西哲学”,更是典型的“倒放电影”。参见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饮冰室合集·文集》六,第65页。
[82] 关于近三百年学术之分,我已有所论述,故下面的讨论较为简略。参见罗志田:《方法成了学名:清代考据何以成学》,《文艺研究》2010年第2期;《清代学问三分法对经学的遮蔽》,《中国文化》总第40期,2014年12月。
[83] 熊十力:《十力语要·答邓子琴》,《熊十力全集》第4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页。
[84] 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观堂别集》,《王国维遗书》第4册,第6—7页。
[85][86] 顾颉刚:《义理、考证、词章三学》,《顾颉刚读书笔记》第6卷,(台湾)联经出版有限公司1990年版,第4162页,第4162页。
[87] 还有一种更广博的区分,从《后汉书》开始,在“儒林传”外另设“文苑传”,以及元修《宋史》于“儒林传”外添设“道学传”(前者历代遵循,后者独存一史),表现出修史者对某种时代倾向的确认,多少皆与后人所说的学术分类相关,后者尤近。不过这种盖棺论定的认知较为复杂,“文苑”之“文”多非当事人意识层面的个人专修,被列入“文苑传”者更极少是当事人自己的主动选择(在门生故旧眼里恐怕还是未能进入“儒林传”的某种“挫败”)。而被列为“道学传”的宋儒是否有意自别于“儒林”,或也需要斟酌。这样的类别性认知与当时学术分科的关联,还需要进一步探索。
[88]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有关学问之系统》,《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5册,第275页。
[89] 参见罗志田:《近代“道出于二”语境下学科认同的困惑》,《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文化表述的意义与解释系统的转换——梁漱溟对东方失语的认识》,《四川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
[90] 参见罗志田:《西学冲击下近代中国学术分科的演变》,《社会科学研究》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