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咖啡馆谈论死亡
2021-12-03棉棉
棉棉
为什么是蒙古?这个想法从何而来?
蒙古是偶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想法以一种直觉的方式自行发展。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这是一种混合,发现游牧文化与更现代的资本化的对比,快速和多色的景观,还有你在白天可以得到的那种光的差异。
你每次都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在过去的五年里,我去了蒙古三次。
第一次我待了大约两个星期。第二次我和父亲骑自行车,那是我们小时候在法国度假的重演,我们一起待了二十七天。我让父亲想像一下给他自己拍肖像照,我架起相机,他给我拍了几次肖像。那次旅行对我来说不太容易,但最后保留了一个快乐的记忆。
第三次旅行我是在冬季零下三十五摄氏度的气温下独自完成的。我想让自己进入一个新的环境。
——《蒙古项目》,我和谭熠2014年夏天对Simon Schwyzer的采访
关于生活,有一种虚假的浪漫主义。你把它想像成电视剧或明信片中的冒险,但它只不过是让自己不被淹死而已。这是我闭着眼睛也能看到的东西,我看到的是我父母给我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滿色彩和感觉的带着敌意地方。
——《蒙古项目》,Simon Schwyzer的说明
有一次在法国南部,也许是在Le Muy,也许是在Saint-Tropez,瑞士摄影师西蒙·施维泽(Simon Schwyzer)给了我几片他随身带着的护肤品小包装,当时我没有涂脸的东西了,其中有一片瑞士药妆面膜我一直留着。前一阵子我把这张小面膜拿出来放在书桌上,通常我这样做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位朋友,或者是我打算在某一次跟他问候时拍一张照片给他看,告诉他我记得他对我的好。这张小小的方形面膜在我的书桌上放了可能有大半年,直到七月份我收拾家,把大部分的衣物分别装进了几个箱子里,只留了几件夏天的换洗衣服、几本书和一些纸片在箱子外,其中包括西蒙儿子Lenny的出生卡片。卡片是从瑞士寄到上海我妈妈家的,卡片上Lenny的小手像是撑着下巴的样子,大大的眼睛俯视着我们,西蒙和孩子的妈妈塔尼亚(Tania)附上了一段诗歌,是英国诗人布莱克《天真的预言》的前四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
现在是2021年10月,我住的古罗马村庄Castel di Tora已经挺冷的了,这几天我总是梦见在上海时的朋友,有时候互相不认识的老朋友在梦里坐在同一辆车上。昨晚半夜被冻醒,再次睡着以后还是梦见了老朋友,我梦见以前住在东大名路时的邻居庄杰。今天早上小村的阳光是柠檬黄色的,我想着我的朋友西蒙,我看见他戴着一顶灰棕色的牛仔帽,我又想他什么时候戴过这样的帽子呢?秋天湖边山丘上的光线很适合想念我们的朋友西蒙,大家想到他时通常会想到他很好看,他总是那么好而周到,他纯净,说话温柔,工作专注……
西蒙确实非常漂亮,而且是那种不会打扰到别人的漂亮。我第一次见到西蒙是在上海襄阳南路的“艺术之家”,那是已故外滩18号主人张瑷玲女士的房产。大概是在2011年,西蒙跟塞巴斯琴(Sebastien Moreu)一起来找我,当时他俩在为法国Enrico Navarra画廊制作一套画册《华人制造》,这套画册涉及了中国的建筑、文学、艺术、时装、电影、音乐等方方面面,他们预计这套画册将会有三十公斤重,后来我也参与了这套画册的工作。塞巴斯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茶馆,后来我们去了我住的“艺术之家”。在茶馆见面是有可能的,那些日子我正在很努力地戒酒。我记得在襄阳路的房子里,他们俩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西蒙很端正地坐着,长发披肩,目光清澈透明,他当时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我说他长得像安迪·沃霍担任制片的电影Trash里的男演员(Joe Dallesandro),当然西蒙比他清纯。现在我在想我是否向他们学了电影里的女孩不断重复说着的某句话,或者我是否接着跟他们说了艺术评论员“降落伞”(Johnathan Napack)曾经在早上跟我一起看这部电影,并且总是到处跟人说他在早上的上海与我一起看这部电影。“降落伞”曾经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亚洲地区的顾问,是那种会在半夜三点打国际长途跟我描述他在看的做饭节目的朋友,2007年的时候他突然过世了。他过世的那个晚上,我和我的闺蜜姜昕,还有张楚一起在棉花俱乐部楼上吃火锅。那天吃火锅时我们讨论了一些很“终极”的话题,这之前我们在一家跳舞俱乐部里碰到了我喜欢过的人和他的新女友,我记得那家俱乐部二楼是环形的,我站着的地方可以清晰地注视我执著了很多年的人搂着他的新女友跳舞。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跟西蒙和塞巴斯琴说了这些。通常我喜欢说故事,说一堆名字和细节,可以说我是因为适度的虚荣而扔出一些名字,也可以说我在使用这些名字所代表的能量,我想建立一种沟通的可能,或者说其实我就是紧张。而西蒙是不会因为紧张而乱说话的,西蒙很诚实。那天主要是塞巴斯琴在介绍这套《华人制造》丛书,他蹲在我坐的沙发旁,给我翻看他手中的iPad,一页一页介绍他所工作的画廊和他们曾经制作过的艺术书。每次说到这个夜晚时,塞巴斯琴总会说到“后来客厅里来了一对比利时兄弟”,这对比利时兄弟应该是来上海国际精品艺术博览会的。那个夜晚是有一些奇特的,虽然当时我觉得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了,就像我在上海经历过的很多个奇特的夜晚一样。
你在蒙古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除了工作之外)?
每次有什么不同吗?
在我旅行的日常中,我关心的是营养问题、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决定下一步去哪里。
除了摄影,我还花时间步行探索当地的环境。我对生活在我周围的人们的生活很感兴趣,并会跟随一些人到他们家里去。我尽量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几天,我花很多时间在旅途中。
我相信第一次旅行是比较内向的。我起得很晚,只和陌生人有短暂的接触。我在看我带来的一些书,我吃了一些食物,我的身体不接受这些食物,几天后我就生病了。我周围有很多需要接受和学习的地方。所以我大部分时间就像站在背景中,观察并找到我的节奏。
(在拍摄摩托车手的时候,我没有用公共语言与他们交流……我会把我拍的宝丽来或即时照片给他们。一旦我这样做了,我似乎就成了这个地方最需要的人。人们會散布消息,说有一个“长发”的外国人拿着相机,可以免费拍摄即时照片,他们会带着他们的朋友来见我。)
在第二次旅行中,和我父亲的那一次,我们几乎每天都骑自行车,平均八到十个小时。我再次花时间去探索这些地方(但这次是和我父亲一起)。我和他聊了很多,问他关于他的青年时代和他与父母的关系……我们一起吃东西,后来我们的水用完了,我们决定喝河里的水,父亲和我相继都生病了,在旅行结束时,我们一起瘦了大约十五公斤。
(我不得不和他协商,在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把我的相机给他。我有时会强迫他给我拍照。在这中间,我会看到一些我拍过的摩托车司机。这是对第一次旅行的一个短暂的逃避。)
在最近的一次,我把时间花在为远足做准备上,进入非常寒冷的环境,与我遇到的任何人交谈,试图找到晚上的住所,进食。我一点都没有生病。在外面我什么也闻不到,因为太冷了我只能闻到寒冷。
在第三次旅行中,我非常积极,每天早上在太阳升起之前起床,以便为我的照片获得最佳光线。我再次拍摄摩托车手,但这次他们让我免费乘坐他们的摩托车,以换取他们的宝丽来照片。我还会拍摄其他与摩托车无关的人。
——《蒙古项目》,我和谭熠2014年夏天对Simon Schwyzer的采访
这几天,小卖部的主人决定休假两星期。昨天是第一次我在中午去山下的面包房Forno Orsini,也许只有面包房的女主人Maria知道我有点怪。我很喜欢她,也喜欢她的面包和甜品,但是昨天才是我今年第四次去那里。昨天我想去买披萨,她们的披萨是那种很薄很软,切成方块来卖的,反正在别的地方我没吃过这样美味又简单的披萨,今天我跟艺术家胡子说这种披萨就很适合我们这种艺术家,说完这句话我自己也愣了一下。但是昨天面包房没有披萨,我说我第二天会再来。Maria说:我可以给你送过去,我说:不,我自己来。然后她说:但是披萨很快会被卖掉。我说:那我早一点来。Maria说:你做得到吗?然后我笑着说:对,我自己说完这句话也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晚上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跟自己说第二天一定要去面包房买披萨,像我说好的那样。
今天在去面包房的路上,我看见了村口的Sandro,他告诉我他儿子出了一本书,这本书是说孤儿的(也许是说难民孤儿的,我俩打着手势交流)。我在面包房里也看见了这本书,这真好!在去面包房的路上我还看见了湖边餐厅La Riva del Lago的Massimo,他叫着我的名字,他长得像《黑道家族》里的詹姆斯·约瑟夫·甘多菲尼,他开着一辆白色的大卡车,说他们要去西西里(他们的家乡是在西西里的一个叫Salina的岛屿)。
如今,作为一个旅行者和摄影师,这些年对你来说最大的幻觉是什么?
我在第一次到达时从火车窗外看到的浪漫风景,是我度过这段时间之前在脑海中产生的一种幻觉。
我一直在接触这里的文化和人民,他们一直在改变我对这里的理解。
从摄影的角度来看,用真实的方式接近乡村似乎并不合适。一种不同的理解思维似乎更合适。它是为了找到一种直观的、更接近于未被分类的方式。
对我来说,最大的幻觉是要达到一个完整的状态和/或者对一个问题的最终陈述。一切都在不断发展,对我来说,最完整的是永远能够适应,努力倾听,与他人交流,重新审视自己的观点。我可以去一个地方或拍摄一个图像,但它的意义是像水一样流动的液体。文件是一种记忆。对它的解释取决于中间的空隙。
——《蒙古项目》,我和谭熠2014年夏天对Simon Schwyzer的采访
今年(2021)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我收拾行李是因为我计划要去法国南部,我要去参加Keith Haring基金会和Enrico Navarra画廊在塞巴斯琴的家乡Saint-Tropez举行的Keith Haring雕塑展,我当时想的是之后去别的地方转转,但是后来我没去成,疫情加上我的证件让旅行变得前所未有地复杂。这之前我跟西蒙说不知道我们是否能见面,我想在专栏里写他。我当时模模糊糊地想谈论这些年他遇见和拍摄的那么多中国艺术家的感受,那些奇妙的、平淡的、快速的相遇给他所留下的记忆……我还没来得及具体告诉他我的想法。后来西蒙拍摄了两个星期的展览安装准备工作、八件雕塑以及Pop Shop Tokyo最终的呈现。有一天,可能在我点赞了他的这项工作完成的消息后,西蒙问我在哪里,他说是否能在八月份来意大利看我。我觉得他可能是想来看一下我情况好不好,这其实挺让人感动的不是吗?但是,我说可能到九月份见面会比较好。他说:好的那就九月……其实我说九月是想拖时间,也许九月之前我们就在其他地方见面了。我当然是想见他的,但是我不想单独在我家见他,因为我现在的家非常小,不像以前在上海。然后他发了Lenny的照片给我,我拍了一张我当时窗外的照片,墨蓝的夜空墨蓝的一抹湖水和远处的几盏灯,然后他说:我真的需要跟你待一下,无论你在哪里。我其实感觉到这句话有些异常,现在我想,当时对我来说这可能就是大男孩西蒙的一声叹息罢了,我当时在干什么?可能是坐在黑暗里看星星,使用手机会招来蚊子,我为什么不立刻打电话给我的朋友西蒙呢?我们为什么不在星光下好好聊上几句呢?聊一聊工作,聊一聊我们的生活,我们好像从未给对方打过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我继续在社交媒体上看着Lenny和西蒙的日常片段,西蒙把Lenny带得非常好,他们就像两个孩子一起探索世界,一起乘地铁,一起去看艺术,Lenny满嘴巧克力看着镜头跟爸爸一起向我问候……我每一条都点赞,并且告诉他我很高兴起码可以在网络上看着Lenny长大。9月5号的时候,他说:我来看你?他说:我们一起再找项目一起做!我说:我们以后再说好吗?我说:是的我们一定会再在一起工作的。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确定感。空气一下子就像是变冷了,他说:……好好的我的朋友。当时我感觉到了这句“我的朋友”不太对,因为他从来不会称我“我的朋友”。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并且我告诉他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但是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话了。
你如何为自己做好准备,以适应其环境和氛围?
我在到达之前尽可能多地做研究。我去了之后,意识到我不可能有充分的准备,我就放手。放手成為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意识到我不可能有充分的准备,只能靠运气了。
你是否会这样来思考这次旅行,将其作为一个面对你孤独的极限的机会?
我们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死亡。对我来说,面对孤独就是接近死亡。我想说的是,当我在蒙古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更有活力,它为我打开了一种可能性。这些旅行给了我面对孤独的力量。我相信对我来说,找到这种力量来面对自己的孤独与自己对质,并接受生活是很重要的。
——《蒙古项目》,我和谭熠2014年夏天对Simon Schwyzer的采访
前阵子,在我翻出湖南路老邓餐厅里的一段录音时,也翻到了我父亲在临终病房里的录音,录音里父亲跟我说他最近想了很多,首先他觉得“钱真的没什么意思”……那是一个平常的临终医院的傍晚,因为那段时间我每天在那里。我一直记得临终医院的那些病人脸上的绝望,他们似乎已经不害怕死亡了,但是他们很绝望。临终医院有时会有一阵大哭传来,那种时刻那里就像是一个从生到死的飞机场,而我们对这一次飞行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并没有把握,父亲有时会在那种时刻发抖,尽管我记忆中的父亲从未害怕过任何事情。我们的朋友远源曾经做过一个梦,他梦到我们在一个叫蓝月的地方谈论死亡……我一直相信,死亡是需要我们仔细调查和学习的,我想它跟所有的旅行都不一样。
9月28号那天晚饭之前,我一直在跟上海的老朋友、当年硬石酒吧的曾涛聊天,他说我此时住的地方是世外桃源,我说我们以前的回忆也是我的世外桃源。现在想起这个对话,我想起一次做梦梦见了已故的朋友吴宇清,在他过世后大家才发现他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我只在1990年代见过他,那时我们都二十多岁,在梦里夜晚的光线下他很帅很年轻,我说还是以前开心,他开心地笑着一个劲点头。其实从前或者此时,这里或者那里,没有一种生活是岁月静好的。只是从前或者此时,物质并不是最重要的。跟曾涛聊完天我说我要去吃点泡饭,他说再多说一句:你用什么过泡饭?我说:榨菜。他说:我还以为你有酸黄瓜。可是榨菜一定要斜桥的。接下来我给他看我吃的榨菜,他说:涪陵榨菜排第二,也已经老好了。
吃完泡饭,我突然很想发一条介绍西蒙作品的图文,我开始在我的信箱里搜他的名字,我搜出很多我们以前的信,从2011年开始,大部分的信都是关于工作的,也有几封信是关于彼此的生活的,我一如既往地喜欢他文字中的那种闪着光的细节。我花了很长时间翻看这些信,我翻信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迅速的翻阅中他的信给了我一种印象,就是他一直在说跟我一起工作有多开心他希望再次找到好玩的工作一起做……我翻到一封我发给他的邮件,这份邮件的标题叫:美好的回忆。这份邮件里有我在巴黎开往尼斯的火车上拍的他,我跟他说:有你一直为我拍照真好,同时我也喜欢有时可以拍拍你。最后,到凌晨我也没有找到适合发的照片,当时我觉得这一组“美好的回忆”中的他太漂亮了,以前我喜欢发漂亮男孩的照片,现在我不会这样了。最后实在没有找到该发什么,我就在出版社的账号上点赞了他的新画册的消息,出版社已经设计完成了一本三百页的西蒙拍摄Keith Haring雕塑展的画册。
几分钟以后,在午夜12点33分的时候,出版社社长塞巴斯琴给我发来了消息,他告诉我:西蒙过世了……
我曾说过我最大的噩梦之一,就是在黑暗中接到一个年轻人突然过世的消息。此时我住的Castel di Tora坐落在山顶,每户人家都沿着山坡,彼此离得很近,我不能大声地哭,我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一直努力地喘气,猛烈的空白中居然还闪过了一个思考——除了生死真的一切都不是事!我翻看手机,看到他在27号给我发的最后一个视频,视频里Lenny留着漂亮的小小的长头发,他手里拿着一罐喷绘颜料,他在墙上喷了一个“U”,他特别开心地说了几句德语,我至今还没找人告诉我Lenny说了什么。我一直在喘气,像在演电影一样不停地跟自己说:Its ok. Its ok!我还自言自语:西蒙放松,放松西蒙,让我们想办法……
第二天和兔比通话时,我们立刻再次回到了上一次我们的朋友过世时的情景……那几天我和胡子、乐华、兔比一直在谈话,后来我手机的麦克风都被我点坏了……我发现那些谈话是无法被切割的,那些当我们面对朋友的突然离去而展开的谈话,是无法被切成一段一段的。我只能用一句话来在这里掠过这些谈话——兔比在所有的谈话开始之前说了一句话,他说:从前,我们在咖啡馆酒吧谈论死亡……
就在前些日子,我们还在感叹小村整夜开着白色的大灯太费电!西蒙走了以后,即便是这么亮,我还是一直觉得太暗了太暗了……我出了一系列的状况,去了山下的药房,惊动了好几位朋友,我想要立刻离开欧洲,开始找各种路线,吃了六包各种牌子的榨菜(一年都吃不了那么多),最重要的是,除了微信聊天,我们还做了我们觉得依然会对西蒙有帮助的事情……塞巴斯琴邀请我们用中文为十年以后的Lenny写一篇文字,我想除了我会告诉他西蒙是一个怎样的“百宝箱”(艺术家胡子眼中的西蒙)以外,我还会告诉他这些日子我吃的榨菜的牌子,我准备写这篇专栏时的那一天中午阳光的颜色,以及我在去面包房的路上都碰到谁,我还会告诉他我跟哪些人聊天了,他们怎样帮助了我,以及我做了怎样的祈祷,和看了哪些启发我的文字,甚至我看的《高堡奇人》《基地》《只有大楼有谋杀》……
Simon Schwyzer,1986年出生于苏黎世,毕业于伦敦传播学院。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除了个人的艺术项目,他为Enrico Navarra画廊的世界艺术丛书“制造”系列拍摄了起码八百张肖像,实际工作量大大超过了这个数字,他拍摄了几乎所有重要的和年轻的中国艺术家、乐手、设计师、建筑师、出版家、作家等等等等。《华人制造》《日本制造》《泰国制造》《巴西制造》……他频繁大量地在世界各地拍摄,带着不容置疑的优雅、谨慎和诚实……他是全球化时代最珍贵的记录者,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突然离开了我们。
2018年在巴黎75 Faubourg画廊的个展中,他的六百四十幅艺术家肖像构成了一幅全球化时代的艺术星图;在2020年2月他还在乌干达给我发消息,说是在酒店里碰到了我的粉丝。
西蒙第一次给我拍肖像,是在我喜欢的外滩茂悦,我当时没有化妆,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反正我就是很紧张有人拍我,然后他好像问我我觉得谁最好看,我说我喜欢凯特·莫斯,此时我依然可以看见他一边摆弄相机一边轻声地说:我拍过她,她没什么好看的……那以后每次在国内见面都很匆忙,因为我们总是在拍摄,在工作时他很少说话,有一次在三十九度高温的上海,在拍到一半的时候,他终于说了一句:今天真的热得像一部长篇小说!
他说喜欢跟我一起工作,指的是我们俩自己玩的工作。2011年的时候,在北京,拍完艺术家们,他约我去了一个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荒郊野外有一片废弃的像“宫殿”一样的楼,他是在去拍艺术家的路上看见这片建筑的,他要在那里拍我。他拍过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建筑师,最有名的建筑,但他就很喜欢这片荒郊野外,我就在那里走来走去,他拍得特别开心,那天风很大。现在这组照片里的一张被永远留在了他的页面里,那是一张宝丽来快照,照片下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每一个过去的形象不被现在的人承认为自己的关注之一,就有可能无可挽回地消失
——Walter B.
2013年的时候,在上海我给了他一台Black Magic摄影机,我让他在外滩茂悦的房间里拍摄窗外江面上的船,尤其是熄灯以后。结果那晚酒店的窗神奇般地居然没有锁,他一直拍到了清晨的黄浦江。他完全拍出了我要拍的上海,那些影像是我个人最宝贵的记录。那以后,在巴黎的工作结束后,我们俩去了法国南部Enrico Navarra画廊的庄园,那次我给他炒了番茄炒蛋,他很喜欢。就是那次他戴着那顶棕灰色的牛仔帽,冬天大家都在巴黎,庄园里只有管家们,我们在Enrico先生的艺術品之间边玩边拍,其中我想拍自己说这样一段话:我终于看了你的电影,那个女孩总是在等电话,那完美地再现了当我们在生活中面对最麻烦的一段关系时所必须面对的,非常戏剧性和不健康,非常激烈、沮丧和“发科特阿婆”,但是也很真实和诚实——我们拍了很多遍,我没有一次完整地说清楚这段我自己小说里的话。
最后一次他为我拍“大片”时,我一再提醒他把我的脸拍小一点,但是我很快发现他不会因为跟我关系好就把我的脸拍成我想要的样子,因为他告诉我我的脸虽然大但是很有意思。我暗自觉得他是不可能为了把我脸拍小而拍小的,于是我说:这样好吗,我在树林里走,你在远远的地方找我,找到我就拍我,在构图中我只需要很小很小……天真的他立刻就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不会觉得这是因为我只是希望他可以把我的脸拍小一点。最重要的是,那一次我们拍了一批完美的照片,在大自然里的渺小的我,在我看起来还是有思想和充满感恩的。
我想了很多我们在戛纳的美好时光,我意识到我已经完全被戛纳耗尽了。
从Enrico家开车到所有这些地方需要很多精力(即使不是我在开车)。
这需要时间来完全恢复。
我和Seb在巴黎看了戈达尔的新电影。这真是太棒了。
我意识到,对我来说,最好的电影是那些把我留在黑暗中,通过我的潜意识工作的电影……
伟大的电影是那些让我想睡觉的电影;
你真的是一颗钻石,一颗上海的宝石,我也非常想念你。
衷心的爱
西蒙
……
当我们发现我们在同一个晚上都给你发了信息时,Seb和我都感到相当惊讶。你的音乐在我们心中响着。
关于Marfa的故事……第三期将在10月初定稿,11月印刷。字数完全由你决定……我把我和Alex为这一期的第一章所做的图片精选发给你。
你的帮助对我来说意味着世界,我最亲爱的。
衷心的爱和一个美好的闭关
Simi
西蒙在2020年6月的时候,跟我说:“我最近一直在想你……差一点给你写一封信,但是有很多错误所以我等一等……”然后我还是继续在说我当时要说的事情,还是关于照片的,我们的谈话大多数都是我在问他要照片……我当时只是说了一句:真的吗?酷!你应该写,你知道我爱看你的信。然后接下来我又开始说照片。11月的时候,他发给我两页他写的故事,他说他准备拍一部关于死亡的短片,片子本来是没有人说话的,但是他临时决定写一个说明,会让有着超级老烟嗓子的Jean Pierre Kalfon读出来,故事是关于“没有任何事情是长久的,连死亡都不是长久的”。他当时问我有没有可能帮他看一看他已经写的,或者我是否能写。而我的问题是,我总是把我的朋友的年龄停留在我认识他们时的年龄,所以我当时觉得西蒙还年轻,可以玩一玩,以后再跟他讨论死亡。当时我确实想过死亡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我改了一下他写的这两页的陈述。但是我错过了跟他严肃讨论死亡的机会。以后,无论对谁,无论对方多大年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再错过任何一个讨论死亡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