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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时期毛泽东劳动伦理思想的基本架构及其现代意义

2021-12-03李建森朱锐博

关键词:伦理劳动道德

李建森,朱锐博

(西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延安时期毛泽东劳动伦理思想在中国美德伦理史上具有革命性理论变革意义。 在实践唯物主义看来, “美德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 区别美德和恶德,主要看行为对集体、 对社会所起的作用, 凡有利于集体、 社会及其成员的发展和进步的, 才是美德”[1](P55)。 延安时期劳动伦理精神和美德形式都追求“德性与德行的统一, 道德与非道德的统一, 公德与私德的统一, 道德境界与超道德境界的统一”[2](P300), 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逻辑张力和系统历史实践相辅相成的结晶, 是伦理意识革命和道德行为革命之间具体的历史的统一过程, 是中国道德生活史上最为革命的劳动道德形态。 五四运动以后, 共产主义美德追求渐次经受考验并因其别样的真理力量而被历史所选择, 从此, 一切歧视劳动的“游惰本位”美德心理倾向在跌宕起伏的革命浪潮冲涤中走向终结[3](P12)。 “劳工神圣”的革命道德精神[3](P12-13), 随着一个轰轰烈烈革命时代的来临, 真正在“理论化、 系统化”境界开始了现实化自己的“中国特色”文化自觉进程[4](P351)。 “中国无产阶级的自为运动已经成熟”[5](P497), 劳动者阶级开始登上伦理历史舞台中央, 劳动与劳动者相背离的时代走向落寞, 现在的理想劳动不再被看做是“小人能之”[6](P5797),而是“神圣的”“光荣的”。在憧憬“围绕着劳动这个太阳旋转”的理论空间[7](P627),“神圣的”非劳动美德终结了,“世俗的”劳动美德登场并开始持续发挥文化塑造作用了。而这一切,在当代“后学心理”的非精英观念场域,得到了进一步亟待深层批判的复杂性扩张。回归、反思并开新劳动伦理“革命起点”的真精神及其时代价值,具有特别重要的劳动文化史意义。在道德本体论、道德价值论和道德修养论等论域,对于延安时期毛泽东劳动伦理思想的诠析,可以充分展现马克思主义伦理思想“中国化的”历史和逻辑(1)这个逻辑就是具体化、民族化的实践逻辑。即马克思主义从“介绍性质的、书本式的,通俗化性质的活动范围内”过渡到“掌握具体的、中国化的、带着中国民族特征,按中国的特点来应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参见:《艾思奇文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52、592页)。本文将从美德及其追寻的理想人格“是什么”(human being)、“应什么”(human ought)、“做什么”(human becoming)等逻辑递进三阶[8],呈现毛泽东劳动伦理思想的基本架构及其学说史变革意义。

一、赋予劳动以逻辑终极意义,开创内蕴革命之义的“实践的唯物主义”道德本体论理念

毛泽东哲学的劳动道德本体论是与马克思“实践的唯物主义”伦理学一脉相承的。全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都是以生产劳动为逻辑起点而建立起来的。正如卢卡奇所说:“在马克思那里,劳动到处都处于中心范畴,在劳动中所有其他规定都已经概括地表现出来。”[9](P642)在马克思主义伦理思想中,不存在“形而上学的劳动”,但是,存在“劳动的形而上学”[10]。关于道德的本体论根据,以往的道德学说大致有两种解释模型:“神圣故事”和“世俗故事”。它们分别所给予道德的终极根据,无非就是“传统”和“理性”[11](P79)。可以说,“卑贱的”生产劳动,从未在“圣洁的”道德殿堂争得哪怕一席之地。在马克思之前的伦理学历史上,以洛克和康德为界限,之前的“传统”如此,之后的“理性”也是如此[11](P79)。与以往道德本体论相比的革命性区别在于,马克思主义重视人的生产劳动在世界观逻辑中的基础地位。“实践的唯物主义”的美德伦理学理论像所有的美德伦理学一样,也具有自身的道德本体论,这就是劳动道德本体论。马克思的看法是:“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12](P151)包括道德观念在内的一切观念,都是“物质交往”的产物。恩格斯更是说:“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但是劳动还远不止如此。它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13](P303)“伴随着商业和手工业,最后出现了艺术和科学;从部落发展成了民族和国家。法律和政治发展起来了,而且和它们一起,人间事物在人脑中的虚幻的反映——宗教,也发展起来了。”[13](P310-311)在列宁那里,劳动实践的本体论意义更加突显了。“对于列宁来说,实践的核心特征是革命行动,是一种对世界的再创造。正如他所写的,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而且创造客观世界’。为什么?因为‘世界不能满足人类,人类决定通过行动来改变世界’。”[14]美德主体、美德意识和美德条目都是实践的产物,归根结底,都是劳动的产物。

通过对列宁、马克思和恩格斯劳动伦理思想的继承发展,毛泽东哲学形成了极有深度的以劳动实践为根基的美德伦理思想。《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论持久战》《反对自由主义》《纪念白求恩》《给徐老的一封信》《为人民服务》《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新民主主义论》《矛盾论》《实践论》《论联合政府》《财政问题与经济问题》等著作,或直接或间接地对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美德伦理思想体系的建立做出了无可取代的革命性理论贡献。这些关于中国无产阶级和共产党人“应该如何生活”“怎么办”的知性伦理追问和美德伦理反思(2)美德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是“我们应该怎样做人”和“我们应该怎样做事”。(参见陈真:《当代西方规范伦理学》,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5页),是通过列宁而追溯到马克思恩格斯继而一直深入到欧洲启蒙思想家的实践理性和实践哲学的(3)继在1912年到1919年前后在湖南和北京较为系统阅读研究了西方伦理思想历史和哲学史后,(参见朱进东:《青年毛泽东与西方哲学》,《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在延安时期,毛泽东也阅读和研究了大量西方哲学的著作。(参见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124页;徐中远:《毛泽东读书生活十二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58页;陈晋:《毛泽东阅读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89页;陈晋:《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上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95页)。毛泽东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如他在1965年所说:“我先研究列宁,然后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15](P145)毛泽东提问方式“大体上都是说的‘是什么’和‘不是什么’”,以及紧接着“将转到研究‘怎样做’和‘不怎样做’的问题上”[16](P477)。我们认为,《实践论》对于在道德本体论层面理解毛泽东美德伦理思想而言,尤为重要。事实和逻辑皆可证明,《实践论》《矛盾论》在毛泽东的毛泽东哲学和他人的毛泽东哲学中,都占有非常显赫的理论地位。对所谓“教条主义”的分析、批判、揭露和嘲讽,就是用“革命的历史现实”来批判“抽象的形而上学”,并建立一种“中国化”“现实化”的“新哲学”[17](P491)。可以说,受诸如理论“本领恐慌”的历史实践际遇的影响[18](P178),延安时期的毛泽东哲学显现出了非常鲜明的“实践的唯物主义”理论特质。这也正是毛泽东“学皆起于实践问题”,以及“所谓本体者,乃属于实践之方面也”,“伦理学之正鹄在实践”等早期伦理思想的学理化、形态化、科学化和革命化时期[19](P118)。在整体性思维层面,毛泽东唯物辩证法和革命反映论、“矛盾同一性”和“矛盾斗争性”、“知”和“行”等思想,绝不是黑格尔式逻辑学或知识论的翻版,而是对于它们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伦理境遇中的实践性“超越”[14]。在个体性思维层面,毛泽东哲学的阶级斗争思想和革命伦理理论,“服务”和“贡献”、“革命”和“斗争”,绝不是他自己在青年时期还曾赞赏过的西方近代民主主义者及其中国拥趸的个人奋斗论或个人价值论,而是对于它们“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革命性“超越”[20](P2)。《实践论》中的“生产”“生产实践”“劳动”和“生产劳动”等概念,在本质上是同一序列的有涉事实和价值、旨在社会进化和思想革命的决定性范畴。毛泽东哲学的“本体论”“道德本体论”以及毛泽东劳动美德伦理思想就是以此作为自己的逻辑起点的。

毛泽东美德伦理思想的本体范畴就是生产劳动,生产劳动具有深刻而全面的“辩证决定论”地位。这是唯物史观在毛泽东道德哲学中的逻辑效应。关于唯物史观“劳动-伦理-历史”关系的如下概括是深刻的,即“历史并不是建立在先验理性或伦理道德的基础上,历史是以特定情境中的劳动在自然与社会存在的内在关系中建构出来的。”[21](P85)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树立起来了以劳动为中心的实践理念,在此,实践不仅仅是物质性的活动,也是革命的、能动的活动,其中的伦理主体性和道德自由性意义非常明确而清晰。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他更是高度概括道:“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22](P501)延安时期毛泽东虽未读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但是,其中的劳动伦理思想精神在毛泽东所熟稔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国家与革命》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23](P14),这些不可能不对毛泽东产生强烈的影响。列宁的实践观点,对于毛泽东的影响更大。毛泽东重点研读的列宁《哲学笔记》明确讲,“实践高于(理论的)认识,因为它不仅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还具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24](P183)。《实践论》正是以列宁的这一论点为基础,并且“发展了列宁的这一论点”[25](P31)。毛泽东在自己颇为满意的《实践论》中,与马克思、列宁一样,也给予理论和实践之间关系以类似解释,从而也就给界定社会实践和道德意识之间的关系奠定了清晰的逻辑线路。但是,与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不同,毛泽东更加强调生产实践,更加强调生产劳动所具有的“社会本质”地位及其“普遍性的品格”和“直接现实性”等本体论语言的反思意义[25](P54)。在毛泽东看来,实践具有几种最基本的形式,这就是“生产实践”“阶级斗争”“政治生活”“科学和艺术的活动”[26](P283),还有“科学的实验”[26](P292),而其中最为基本的实践形式,决定其他一切实践形式的实践形式,就是“生产实践”,也就是生产劳动。在他看来,这是因为,实践是认识的来源,没有脱离实践的认识;人的认识始终指导着实践并在实践中被反复检验、丰富和发展;实践和认识彼此间的相互作用、相互促进,随着认识过程的不断深化,实践能力得到不断发展。总之,生产实践就是“改造世界的实践”,就是“变主观的东西为客观的东西”[26](P294),也就是毛泽东后来所谓“主观见之于客观的东西”[16](P477)。还要特别说明的是,与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哲学相比较,也与建设时期的毛泽东哲学相比较,延安时期毛泽东关于生产实践、劳动实践的思想,由于受到“山沟里可以出马克思主义”特殊情结和理论自信的影响和作用[27](P265),因而更加强化了其一般实践哲学、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的意义与旨趣。

但是,崇尚实践哲学立场或者实践辩证法态度的毛泽东劳动道德本体论,与所谓“新马克思主义”之类“实践一元论”的片面性理论主张具有实质区别。毛泽东劳动道德本体论不是无限制的实践主义,而是基于感性经验矫正的有限性实践主义。它不是极端的实践主义,而是最能体现美德伦理学“道德对称性”原则的中道、适度的实践主义[28](P31-32)。它不是片面的动机论或者效果论,而是客观辩证的动机论或者唯物辩证的效果论。这也正是经典美德伦理学思维的最基本特点[29](P235)。毛泽东通过将实践和效果在唯物史观高度联系起来,从而使得自己的实践观点彰显出特别强烈的“能动性因素”“现实的人的因素”等限制性辩证特征和历史质感。他曾经说过:“效果问题是不是立场问题?一个人做事只凭动机,不问效果,等于一个医生只顾开药方,病人吃死了多少他是不管的。……我们判断一个党、一个医生,要看实践,要看效果;判断一个作家,也是这样。真正的好心,必须顾及效果。”[30](P873)实践的唯物主义,不是抽象的实践主义,不是“卑污的犹太主义”,不是“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31](P70),更不是机会主义,而是一种中道的实践主义,是唯物辩证的实践主义。毛泽东的实践论具有两个限制性思维原则:其一,德性方面的限制性原则。毛泽东实践论与德性论、规范论是统一的。列宁说过:“为什么从实践、行动只向‘善’(das Gute)过渡呢?这是狭隘的,片面的!然而有益的东西呢?无疑,也包括有益的东西。或者,按照黑格尔的看法,这也是‘善’。”[24](P181)与哲学史上其他狭隘经验取向或主观意志取向的“实践论”相比,毛泽东的实践范畴具有“人民”“自觉”“智慧”和“崇高”等一系列的限制性道德原则。正是这一系列的限制性原则,使得毛泽东的实践论独树一帜,饱含民族特色和时代精神,彰显特定的历史情景和空间特性。《实践论》的副标题和最后的落脚点都是“知行统一”,也就是说,《实践论》就其叙事目的而言,体现了德性智慧,体现了毛泽东哲学所包含的“求善”德性品格,是对于中国哲学“知行之辩”传统论题的革命性解决。其二,知性方面的限制性原则。毛泽东的实践论与逻辑学、辩证法是统一的。列宁说:“辩证法,正如黑格尔早已说明的那样,包含着相对主义、否定、怀疑论的因素,可是它并不归结为相对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唯物主义辩证法无疑地包含着相对主义,可是它并不归结为相对主义。”[32](P97)中国革命的“历史辩证法”“实践辩证法”也是如此,它包含着实践或历史的相对主义,但是,绝不能被归结为实践或历史的相对主义。它包含着实践或历史的绝对主义,但是,绝不能被归结为实践或历史的绝对主义(4)葛兰西就将马克思唯物史观界划为“实践哲学”——一种“绝对的历史主义”。他说:“It is absolute historicism only with the philosophy of praxis-absolute historicism or absolute humanism. (只有在实践哲学那里,它才是绝对的历史主义——绝对的历史主义或绝对的人道主义)”(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ed.and trans. by Quintin Hoare and Geoffrey Nowell Smith,Internationgnal Publishers,New York,1971,p.417.以上译文参考了仰海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逻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9-93页)。这样,毛泽东的实践论及其所蕴含的劳动道德本体论就在德性和知性两个方面,都坚守了唯物辩证法的中道原则和辩证唯物论的客观性原则。

总之,在中国伦理思想史上,这种劳动道德本体论具有革命性的理论意义和地位。与传统士人文化中除却了等级观念的遁世劳动情结及其现代异化形态不同,“卑贱苦力”劳动地位在本体论深层上的翻天覆地擢升,表征和预示着劳动者翻身解放的新时代海平线上的“桅杆尖头”,并因此而成为一种十分独特的道德文化革命现象。从欧洲“近期的历史”来看如此[33](P336),从中国现代的历史来看,亦如此。

二、重视劳动利益的公平实现,开拓旨在人民解放的“革命的功利主义”道德价值论逻辑

在毛泽东伦理思想中,生产劳动不仅有其别具一格的道德本体论理念,而且有其颇有特色的价值追求。从实践唯物主义的整体性来看,基于理论逻辑自身的具体统一性,将事实描述语言与价值规范语言割裂开来而分别加以理解和阐释都是片面的。借鉴阿尔都塞毛泽东哲学研究中“深层阅读法”(symptomatic reading)的合理之处[34],对于毛泽东诸如《实践论》《矛盾论》之类文本的任何仅仅局限于知识论或价值论的单一性理解,都是不全面的。这种思路没有体现历史和逻辑、事实和价值、现象和本质、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有机统一的实践辩证法精神。受历史条件的限制,毛泽东对基于苏联教科书研究而得到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认知哲学的印象,表现出其自身特殊性的一面。他说:“关于从实践到感性认识,再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飞跃的道理,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没有讲清楚,列宁也没有讲清楚。列宁写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只讲清楚了唯物论,没有完全讲清楚认识论……这个道理中国的古人也没有讲清楚。”[35](P389-390)这里的“认识论”究竟是什么?是狭义的还是广义的?回到毛泽东延安哲学研究的历史地理空间,可以看出,他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包括《实践论》在内的一系列“实践认识”“实际理论”语言不仅讲一般狭义知识论问题,同时也讲广义认识论问题,包括道德认识论问题和道德价值论问题,既是事实叙事,同时也是价值叙事。也就是说,实践劳动不仅仅属于道德认识论范畴,更为重要的是,它还属于道德价值论范畴。因为毛泽东全部哲学理论思维的动力,无外乎两端,即“实践倒逼和兴趣所致。一个是由行而思的激发,一个是由内而外的延伸”[36](P264)。前者便是事实叙事,后者即为价值叙事,其最终思想旨趣和理论表达,就是事实叙事和价值叙事在实践基础之上的高度统一。换言之,就是如何避免“教条主义”“经验主义”干扰,如何解决好“中国的问题”[37](P334-335)。毛泽东实践哲学创新无疑在此方面做出了最好的示范。对此,就连胡适也颇为敬佩。他说,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作于红军‘长征’之后,最可以看出毛泽东以文人而主持中共红军的战略”[36](P269)。其理论与实践,其文韬武略及其两者的结合可谓珠联璧合。毛泽东对于自己延安时期哲学创作曾经做出的评价,也做出了有力的证明。他说:“那些论文和文件,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产生,在以前不可能,因为没有经过大风大浪,没有两次胜利和两次失败的比较,还没有充分的经验,还不能充分认识中国革命的规律。”[35](P299)所谓“经验”就是党的斗争实践历史,所谓“革命的规律”主要就是指规律的合目的性价值本质。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革命战略方针的制定和调整、对于党内错误认识的批判和纠正、实事求是认识路线的确立和贯彻,最为生动、最为充分、最为有力地展现了毛泽东实践哲学所包含的求真理论理性品格和求善价值理性偏好及其两者之间的高度统一性:“显性”事实判断和“隐性”价值判断;“显性”民族解放意志和“隐性”阶级革命初心[34],以及两者在民族生存和阶级革命具体道德情境中德性思维地位的不断调适之中的“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或者说具体的历史的统一。抽象的、没有党性的纯粹哲学既是不存在的,也是不能引起马克思主义者的任何兴趣的。

在理论哲学领域,价值观如果说常常是“潜在”的,那么,在实践哲学领域,价值观一般则是以“现在”的方式表现的。发展经济、发展生产是陕甘宁边区的两个“中心工作”或“中心任务”之一[30](P899),在此,毛泽东的劳动伦理及其价值实现的思想获得了自己的现实性品格和“普遍意义”。延安时期“大生产”之所以“大”,既在于其事实规模之追求,也在于其价值意义之彰显,也在于其引发经济伦理变革之深刻,还在于其改造自然气概之豪迈。毛泽东立足群众史观重视“实功实利实用”的劳动价值观逻辑及其实践辩证法综合境界,在以往中国经济伦理思想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它是对于传统生产伦理“何必曰利”“富国教民”之类抽象道义论劳动价值观,也是对于“赖其力者生”“实事实功”狭隘功利劳动价值观[38](P347),对诸如“正谊”“明道”“这些唯心的骗人的腐话之毒”的革除和超越。[18](P465)所以,毛泽东说:“我们的生产运动……有它的普遍意义和永久意义。”[18](P177)

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一脉相承,毛泽东旗帜鲜明地反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所抨击的那种脱离社会实践而自囿于清论玄谈、探赜索隐的“哲学家”[22](P502)。毛泽东是秉持并倡导“革命的功利主义”劳动道德价值论的“工农”领袖[30](P864)。这种“革命的功利主义”价值旨趣置身其中且藉此得以现实化的劳动正义原则主张,是马克思主义伦理思想中国化的最重要成果之一,也是对作为近现代民主主义劳动伦理价值观最基本内容的群己关系原则和利益关系原则的革命性超越。

第一,在劳动伦理主体的群己价值关系和公私价值关系层面,对于东西方近现代虚幻群体道德价值论及其个人价值原则的超越。毛泽东在对于“西洋伦理学”和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研究吸收中超越了近代西方的功利主义及其群己关系理论,而且以自己独特的语言形式予以表达。从1912年到1919年,毛泽东阅读研修了大量西方伦理文献。1917年前后,毛泽东就将杨昌济刚刚翻译的《西洋伦理学史》工整地抄录了足足7本[39](P27)。同时,在泡尔生《伦理学原理》汉译本上写下了12000多字的批语,足见毛泽东对于西方伦理学的熟悉程度。杨昌济之“快乐之价值,可以知之;快乐主义之根据,亦得以窥之矣”给毛泽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40](P253)。他在1917年4月的《体育之研究》中说:“动也者,盖养乎吾生乐乎吾心而已”[41](P39),毛泽东抄写《西洋伦理学史》(其中涉及体育)的时间与《体育之研究》写作时间相同,足见杨昌济已经纠偏过了西学“快乐主义”(功利主义,毛泽东遵循杨昌济先生而称之为“正鹄论”[19](P136))对于毛泽东的影响之深。英国近代功利思想伊始,就是与“激进主义”的激进群体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就是与群体解放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其最基本道德价值原则就是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密尔认为“因为功利主义的标准不是指行为者本人的最大幸福,而是全体相关人员的最大幸福”[42](P12)。这种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思想就是在群体面前牺牲自己,成全群体利益。密尔认为“公众幸福就是对于所有人的集体而言的善。幸福有权利成为行动的目的之一,所以也有权成为道德标准之一”[42](P36)。这就是说,幸福是“普遍的”,不是“个人的”。罗素认为,马克思的思想是英国“急进主义者的一个的结果”[33](P336),马克思的功利思想与英国功利主义之间存在内在的逻辑和历史关联。虽然在表层上都强调“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和利益,但是,它们在深层价值取向上是存在本质区别的,它们的价值分配思维方式是不同的,即个人主义与整体主义的区别。它们的“最大多数人”所指向的“普遍性”“彻底性”和“真实性”及其逻辑地位是完全不同的。密尔的功利主义更多讲的是在追求个人幸福的同时,要兼顾集体利益。它显然是把个人利益放在首位,这种思想并不适用于马克思主义的解放背景和解放旨趣。但是,它所体现的“普遍性”价值追求的时代精神被《共产党宣言》吸收了。马克思恩格斯说:“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运动。”[43](P39)事实上,基于对泡尔生《伦理学原理》的反思和超越,也基于对中国传统义利观的借鉴和批判,毛泽东伦理思想的普遍价值诉求充分吸收了道义论与功利主义的合理因素,并将两者与中国革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创造性地提出了“革命的功利主义”这一伦理观,即以“真正的集体”普遍利益作为一切道德判断的最终原则。“这种伦理思想继而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伦理思想。”[44]这种“革命的功利主义”就是中国共产党务实精神的明确体现。不错,中国共产党也追求“利益”,但是,这个“利益”不是个人的、党派的“私利”,而是劳动阶级的、国家的、民族的“公利”,彰显的是“公德”,而不是“私德”[19](P266)。如果要说共产党和人民军队有什么“私德”,那么这个“私德”就是国家、民族和劳动人民的解放和幸福。在此,劳动者的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劳动者的“私利”与“公利”是辩证统一的[45]。毛泽东在1942年12月的《抗日时期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中说:“在公私关系上,就是‘公私兼顾’,或叫‘军民兼顾’。我们认为只有这样的口号,才是正确的口号。”[30](P894-895)这个所谓的“口号”,就是有别于旧伦理思想的,在处理劳动伦理主体群己价值关系和公私价值关系时,应该秉持的新道德价值原则或新“范式”[46](P95)。

第二,在劳动伦理的主客体价值关系和利益对象关系层面,对于东西方近现代片面理性道德价值论及其抽象价值原则的超越。伴随着古典的“神圣时代”即马克思所谓“人的依赖性社会”的终结,现代社会在一定意义上是随着“通过劳动获得利益合理”思想的确立而确立的。肯定通过劳动而获得物质利益、实现物质价值、完成感性存在目的,是现代性最基本的道德思想前提。在马克斯·韦伯看来:“各种神秘的和宗教的力量,以及以它们为基础的关于责任的伦理观念,在以往一直都对行为发生着至关重要的和决定性的影响。”[47](P15-16)加尔文之前的西方“神圣”时代,以及中国绝大多数封建时代,正统思想都“激烈地反对追逐世俗财物”[47](P122),或者表现出对于物质劳动实践和物质利益客体的强烈鄙视,正所谓“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48](P914)。与此不同,近代清教运动中期代表人物理查德·巴克斯特(Richard Baxter,1615—1691)“反复不断,且经常是充满激情地讲:人必须恒常不断地践行艰苦的体力或智力劳动”,“最重要的乃是更进一步把劳动本身作为人生的目的,这是上帝的圣训。圣·保罗的‘不劳者不得食’无条件地适用于每个人”[47](P124)。一言以蔽之,劳动且以劳动为基础的谋利合乎天意,“你须为上帝而辛劳致富”[47](P127)。这样就赋予了满足生活最基本物质需求以特定的道德价值和合理意义。劳动本身的物质价值及其实现,经过激烈的历史抗争,终于在一定层面、领域和程度上,变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结构性存在。这些进步思想被启蒙思想家、德国古典哲学家和空想社会主义者所吸收发展,并在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得到了革命性的改造,且以理论化的方式表现于《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等被毛泽东在延安时期所深度阅读和研究的文本之中。它们的共同之处就是继续思考并彻底解决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的问题:异化劳动的根源和异化劳动的克服。而延安时期毛泽东劳动伦理思考的现实境遇,则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了。毛泽东所面对的不完全是“资本的利益和雇佣劳动的利益是截然对立的”历史环境[22](P734),他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已经实现“局部执政”的陕甘宁边区和其他抗日根据地非完全异己生产关系基础上即“公营经济”“集体经济”中实现一定程度的自由劳动或劳动自由。在这种劳动条件下,毛泽东劳动伦理思想的基本逻辑似乎也就只能是,也最有创新性特色地从“生产关系到生产力的”社会辩证法路径展开(5)毛泽东在《矛盾论》中说:“生产力、实践、经济基础,一般地表现为主要的决定的作用,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不是唯物论者。然而,生产关系、理论、上层建筑这些方面,在一定条件下,又转过来表现其为主要的决定的作用,这也是必须承认的。当着不变更生产关系,生产力就不能发展的时候,生产关系的变更就起了主要的决定的作用。”(《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25-326页)虽然阿尔都塞依据毛泽东的这一辩证法思想提出的所谓“生产关系首要论”是片面的(Althusscr, Louis.Sur la reproduction. 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o France,1995,p.180.参考颜芳:《毛泽东与阿尔都塞论生产关系首要性》,《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但是,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在历史唯物主义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在这里,劳动分配的正义首先是从生产关系的正义开始的,是从建立新型的“合作社”“换工队”等这样的生产关系方面开始的。:其一,“组织起来”,“发展为群众服务的合作社”[30](P911),“使大多数农民都组织在农业生产的和手工业生产的互助团体里面”[30](P1017);其二,充分肯定劳动实践本身的“自由本质”的属性,“统一领导,分散经营”[30](P1016),鼓励社会各阶层积极投身到劳动生产之中;其三,更重要的是,革新劳动伦理的主客体关系,克服劳动和劳动成果之间的隔离,“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18](P467),这是延安时期毛泽东哲学对于劳动人民道德主体论的发展成果之一。毛泽东旗帜鲜明地说,把共产党员“改善自己的生活以利革命事业”看做是“不光荣不道德的观点,是错误的”[30](P912);“不提倡发展生产并在发展生产的条件下为改善物质生活而斗争,只是片面地提倡艰苦奋斗的观点,是错误的”[30](P912)。而不讲“给最大多数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就不是“完全的共产主义的革命家”[18](P468)。所谓“完全的”,就是实现劳动和劳动成果之间的正义的、道德的统一,就是让劳动实现其自身的价值。按劳分配、按劳取酬、同工同酬成为延安时期公营经济分配制度中的最重要原则(6)毛泽东1941年在《驳第三次“左”倾路线》写到:“六大决议又说,要向农民说明在现时条件下没有实行真正平等的可能,因此不要把农民引向绝对平均主义。”(《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43页)毛泽东1942年《财政问题与经济问题》指出: “平均主义的薪给制抹杀熟练劳动与非熟练劳动之间的差别,也抹杀了勤惰之间的差别,因而降低劳动积极性,必须代以计件累进工资制,方能鼓励劳动积极性,增加生产的数量与质量。军工生产暂时不能实行计件工资制,亦应有计件奖励制度。”(《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4页)毛泽东1948年在《在晋绥干部会议上的讲话》中则严厉批评了平均主义: “它的性质是反动的、落后的、倒退的。”(《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4页)。它所凝结的价值逻辑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劳动逻辑[18](P461-462),并且用这种“劳动价值逻辑”来取代以往生产伦理中的“土地价值逻辑”和“资本价值逻辑”。这种追求“劳”与“食”之间的正义统一、道德统一的思想,在中国劳动伦理思想史上具有革命性的意义。虽然这种劳动远未完全达到列宁所讲的“为自己工作”的高度[49](P54),但是,这种劳动及其所激发出来的劳动独立性、主动性和积极性却注定能够“把劳动者引上独立创造新生活的道路”[49](P57),从而成为自己所创造的感性世界的“好军人,好公民”[30](P911)。这个所谓的“好”,也就是伦理和道德方面的“善”的人格境界,即劳动伦理主客体在义和利及其关系上的德性统一。

总之,要放在五四启蒙运动的历史文化背景中,来评判这种“革命的功利主义”在中国伦理思想史上的“革命性”“解放性”意义。这种劳动道德价值论既是对于“皆以压制为要义”的传统“中国伦理政治”的革命[50](P934),同时也是对于20世纪中国仁人志士追求诸如“有物之权”(《直说·权利篇》)、“谋点利益就好”(鲁迅语)、“‘取’之幸福”(李大钊语)等利益思想的继承、创新和发展[51](P13-19)。

三、推崇劳动实践的德育效用,开新通达革命高尚人格的“无产阶级化”道德修养论理路

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已经具备了在实践和思想上“完全可以无产阶级化”的政治道德自觉[52](P178-179)。在毛泽东哲学中,作为“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改造世界和改造思想的双向活动过程[16](P477),劳动显然包含道德实践特性和功能。在合理的劳动关系中,劳动既是道德手段,又是道德目的,体现着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统一,体现着唯物史观“辩证的历史决定论”[53](P33),这种“弱决定论”(soft determinism)的劳动伦理理论表现的创新性逻辑选择和历史情愫[54](P222),显然是对于马克思劳动伦理思想的继承和发展。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类特性”[22](P162),是人的自我实现。“马克思学说真正反传统的倒是一个未曾有的侧面,即对劳动的赞美。”[55](P12)马克思正是从费尔巴哈的“人是对象性存在”出发[56](P29),通过吸收费希特、黑格尔的辩证法并将之改造为“人是对象性活动”,即“生产劳动”,从而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建构起了新唯物主义[57]。毛泽东伦理思想正是以此为基点而构筑起自己的道德教育论和道德修养论的逻辑理路。

毛泽东非常重视劳动实践的道德教育和道德陶冶作用和意义,并且在一个大尺度历史空间展开了规模宏大的劳动道德实践运动。这既与他所受到的中国传统文化“苦劳心骨增益所能”的孟荀修身理论有关[58](P145),更与他所稔熟的《共产党宣言》劳动“主体性”思想浸染密切相关(7)马克思恩格斯说:“由于推广机器和分工,无产者的劳动已经失去了任何独立的性质,因而对工人也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由此可见,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保留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法哲学原理》中关于劳动“自为自在地存在”之“主体性”“独立性”的思想。(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47页。另参考:吴学东:《马克思的劳动思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3页),是对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和马克思恩格斯劳动教育思想的创造性发展。《共产党宣言》“把教育同物质生产结合起来”[59](P53),以及《资本论》中对于欧文相关思想的肯定,即,“生产劳动同智育和体育相结合,它不仅是提高社会生产的一种方法,而且是造就全面发展的人的唯一方法”[60](P557)。其中所包含的“劳动陶冶事物”“劳动的实践教育”主张[61](P147),与早期毛泽东道德修养思想具有天然的内在契合性,并且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劳动道德理论和实践中实现了创造性的融合与发挥。毛泽东认为,劳动可以“改造人”。[62](P10)可见,在毛泽东伦理思想中,无论是对于集体还是对于个人而言,劳动生产不仅仅是物性生产,同时也是德性生产,参加劳动生产的意义和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感性劳动实践本身。延安时期毛泽东所倡导的“生产运动还包含着一个新的工农商学兵团结起来的意义”[39](P110),充分反映了劳动生产的经济“鹄的”和道德价值。1939年4月陕甘宁边区颁布《机关、部队、学校人员生产运动奖励条例》,奖励大生产运动中有特殊成绩的个人和集体,随后几年涌现出数以千计的劳动模范和劳动英雄[63](P11)。1942年11月《解放日报》发表社论《向模范工人赵占魁学习》,学习“赵占魁运动”拉开序幕。1943年10月,《解放日报》刊发劳动英雄评选条件,采取“自上而下”随后“自下而上”的方法挑选劳动英雄,激发群众的参与热情。对于农业生产中出现的吴有满和马杏儿,对于工业生产中出现的锅炉工赵占魁、炼铁工温贤良、工程师沈江鸿以及边区化工工业的创建者钱志道等劳动英雄,毛泽东说他们是“人民的领袖”,在边区建设中发挥了“带头作用”“骨干作用”“桥梁作用”[30](P1014)。王震带领的三五九旅则是劳动英雄集体的代表,他们在南泥湾取得了“生产、战斗、学习”三丰收,“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64](P37),密切了军政、军民和官兵关系。延安劳模运动的意义不仅在于促进经济发展,更是为了提高群众的思想觉悟,将生产与军事相结合,将个人命运与边区生存相统一。劳动英雄评选与表彰运动,营造了强大的劳动道德舆论[63](P21-22),成为延安时期劳动伦理精神培养的重要形式和有效途径。这些劳动运动对于稍后新中国各类劳模评选,乃至国家荣誉制度的建立都产生了深远影响[65]。毛泽东送毛岸英到特等劳动英雄吴满有处上“劳动大学”,“劳动”何以成为“大学”?毛泽东曾经于1942年5月28日在中央学习组会上作了回答。他说,文艺界的根本问题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和文化人想不想同工农兵结合和怎样结合的问题。“他希望‘鲁艺’的人要到‘大鲁艺’去学习”,“大‘鲁艺’就是工农兵群众的生活和战斗,广大的劳动人民就是大‘鲁艺’的老师。”[66](P79)原因在于,劳动是劳动者人格的根本,劳动是劳动者价值实现的根本,劳动是劳动者自我完善的根本。在延安时期现有经济关系状态中,对于劳动者阶级而言,对于边区和根据地劳动者、革命干部群众而言,参加并从事生产劳动在多大程度上是自觉的,他们及其阶级道德就在多大程度上是自觉的。

具体而言,这是因为:首先,生产劳动能够磨炼革命意志。面对经济封锁和军事包围,面对“真是大极了”的困难[30](P892),边区军民“就得要生产”[67](P632),就得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所谓“自己动手”,就是依靠自己,自觉地、积极地开展生产劳动。为此,毛泽东发动、组织和指挥了边区的大生产运动[64](P148)。在他看来,干部党员通过“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的劳动生产,既可以解决边区的经济困难,也可以磨炼干部党员的革命意志。他说:“部队要组织生产,生产也是作战。干部要参加生产和劳动。劳动可以改造思想”[62](P10)。干部要用卓越的劳动成果和积极的劳动精神,争先“作为全国的榜样”[64](P235),从而促成“示范”与“模仿”之间在品格和美德层面实现自我与他人、内在与外在的善的统一[68]。1945年5月,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总结道:“古人说过‘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艰难困苦给共产党人以锻炼本领的机会……艰难困苦能使我们的事业成功。”[69](P390)艰苦卓绝的劳动磨炼和革命斗争一起,造就并不断强化了革命者的道德意志,从而为抗日战争胜利和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提供了充沛的道德精神力量。

其次,生产劳动能够培养阶级感情。“劳动光荣”是延安时期基于大生产运动形成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而倡导的最重要的劳动德目之一,它背后凝结着全新的劳动伦理主体地位界定和人格发展方向倡议。抗战时期,许多进步青年奔向延安学习马克思主义,投身革命事业。在毛泽东等人的倡导下,边区给他们安排的“第一课”一般为“生产劳动”,劳动被放在学习内容的首要地位。毛泽东向来重视劳动锻炼,“新村”“工读”情结可谓贯彻其一生。青年毛泽东认为“新村”有其可行之处。他说:“俄罗斯之青年,为传播其社会主义,多入农村与农民杂处。日本之青年,近来盛行所谓‘新村运动’。美国及其属地斐律宾,亦有‘工读主义’之流行……故吾人而真有志于新生活之创造也,实不患无大表同情于吾人者。”[19](P411)这些思想在延安时期,通过“知识与劳动团结”的方式,“消灭了过去劳心与劳力分裂的现象”[39](P111),革命性地转化为马克思主义的劳动教育、劳动锻炼和劳动改造的道德教育和修养途径思想。在他看来,通过生产劳动,不仅仅能够使党员干部和知识分子掌握实际情况,更重要的是能够祛除革命队伍中原有的或新近加入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培养正确的“劳动观念”和对劳动人民的道德感情[69](P1107),从而完成其深层价值观和道德人格的“无产阶级化”过程。

再次,生产劳动能够实现主体价值。延安时期大生产运动直接着眼于解决当时的物质困难问题和财政问题,解决军队供给和群众生活困难问题。同时,通过大生产运动,间接地使劳动者在物质利益和精神创造两个层阶实现了自身的道德价值,也使边区和抗日根据地营造了一种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高度统一起来的“劳动光荣”荣誉观。边区政府的劳模评选与表彰运动的根本目的就在于营造“劳动是光荣的”“劳动者是幸福的,也可以成为英雄”的劳动道德荣辱观[65]。面对经济封锁和财政困难,毛泽东说:“饿死呢?解散呢?还是自己动手呢?……还是自己动手吧。”[18](P460)这就是毛泽东哲学实践性品格的集中体现。要改造“旧天地”,要“改造世界”,生产实践、劳动实践是唯一的现实出路。这也许就是毛泽东“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而实现“心身可以并完”的道德精神价值展现[39](P24)。正是通过艰苦卓绝的生产劳动,边区的财政问题解决了,军民的生活问题解决了,战胜敌人的实力提升了。更重要的是,涌现了一大批劳动模范和劳动英雄,革命军民的劳动伦理主体精神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弘扬,实现了自身的社会价值和个人价值,正是通过劳动实践,通过对于英雄模范的学习,通过对道德榜样的学习,就可以“学以成人”了,就可以“把人造就成真正的人”了[70](P624)。

最后,生产劳动能够提升领导本领。延安时期,毛泽东从唯物史观基本原理出发,高度重视劳动生产、经济工作的极端重要性,高度重视在发展经济中培养干部的社会管理、经济管理、组织动员等能力。毛泽东把生产工作和教育工作看做是陕甘宁边区的 “两个中心工作”或把握整个工作链条关键的“两个环子”[30](P1107)。就以军队来说,生产劳动不仅能够解决供给问题,改善官兵伦理关系和军民伦理关系,增强劳动道德观念和纪律规范意识[30](P1107),更重要的是,生产劳动能够练就并提高各级领导人解决社会管理问题的能力和纾解经济危困的本领,解决好“本领恐慌问题”[18](P178),从而为未来新社会储备优秀干部。在此,劳动不仅仅是工具性现实生产本身,而且更是目的性道德修养、道德学习本身及其所欲向的道德自由。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劳动伦理在中国历史上被开创性地赋予了 “好”“善”的革命意义。他说:“各级党政军机关学校一切领导人员都须学会领导群众生产的一全套本领。凡不注重研究生产的人,不算好的领导者。一切军民人等凡不注意生产反而好吃懒做的,不算好军人、好公民。一切未脱离生产的农村党员,应以发展生产为自己充当群众模范的条件之一。”[30](P911)所谓“好的领导”的本领,就是能够从劳动实践中获得行政伦理和政治伦理两方面的本领:一个是动员组织各方面力量聚焦社会经济等领域迫切核心问题而领导“群众生产的全套本领”;另一个就是能够把路线、方针和政策在实际工作中具体化为善于破解现实问题的实践智慧的能力[18](P178)。

可见,应在中国近现代劳动伦理发展史维度看待延安时期毛泽东所提倡的尊重劳动、劳动光荣、在劳动修养中淬炼道德品格的思想所具有的革命意义和历史意义。五四运动以来,所有“改造国民性”的“新”民理论及其社会改造成效,所有“思想改造”的道德教育和道德修养理论及其实践效应,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延安时期共产党人的劳动修养理论及其实践效应相比较,鲜有不黯然失色的。天变矣,道亦变矣。可以说,通过生产实践强化“党员的思想改造和党性修养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大特点和优势”[58](P144)。

延安时期毛泽东劳动伦理思想及其劳动道德修养理论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它们是对于旧有的劳动伦理精神和劳动道德的“摧毁廓清”“继往开来”[19](P73)。对于全部马克思主义及其同路人而言,毛泽东以实践劳动为出发点和归宿点的现实主义“革命的功利主义”道德学说,都具有清其源而洁其流、返其本而开其新的逻辑效力。在当代西方,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包括革命道德意识的生成和涵养问题,似乎已经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总难题。如何在道德本体论意义上解决这一问题,也许“毛泽东关于劳动锻造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思想,则在另一维度上为这一问题开启了新的思路”[71]。在当代中国,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存在类似问题得以滋生的现实经济渊薮。因此,参加劳动生产,并从中强化劳动阶级认同感和升华无产阶级自觉革命意识,似乎也获得了某种现实必要性根据。如何在深层价值观领域解决初心使命问题,无疑毛泽东关于劳动价值的实践辩证法,提供了最为妥帖的生成逻辑。因此,劳动修养和劳动教育,绝不能被看做仅仅是表现传统中国文人的“格物”情结和自我放逐,或者“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飨而治”“胼手胝足,以给公上”乌托邦恣肆[72](P123),而应该真正看做是破除党性修养“碎片性”存在的革命现实主义伦理转向——在道德人格上变成一个“最干净的人”[30](P851)“一个纯粹的人”[16](P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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