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县中发展的运行逻辑与振兴道路
2021-12-03雷望红
雷望红
(中南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一、县中发展的历史脉络与现实困境
县中是县城办学质量最好的高级中学,是新中国高中发展史上国家要求办好重点中学的政策产物。1953年,中央提出“要办重点中学”,并确定了全国重点中学194所,产生了新中国第一批重点中学[1]。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中共中央再次强调大、中、小学都要建设重点学校,使得各级重点学校在60年代初期得到初步发展[2]。1980年,教育部颁布了《关于分批分期办好重点中学的决定》,要求改善和加强重点中学的工作,明确指出要“分期分批把重点中学办好,先集中力量办好一批条件较好的重点中学”[3]。1994年,国务院在《中国教育改革与发展纲要》的实施意见中更为明确地提出,“到2000年普通高中在校生要达到850万人左右。每个县要面向全县重点办好一两所中学。全国重点建设1 000所左右实验性、示范性的高中”[3]。经过多年的发展,全国各个县城基本上都建设了一所或两所代表县域教育最高水平的实验性、示范性高中。
然而,县中在发展过程中一直备受争议,围绕县中发展形成两大争论:一是关于县中模式的争论。一种观点认为,“县中模式”是一种以追求高考升学率为主要目标、以封闭式军事化管理为主要特征、以牺牲师生身心全面和谐发展为代价的学校管理体制[4]。该观点批判了县中的“军事化管理”“盯人式教育”“以考分论英雄”等做法,认为这种管理模式是通过压榨学生增进学生的应试能力和考试分数,但是会导致学生思维狭隘、动手能力不足等问题[5-6]。另一观点则认为,“县中模式”是县中根据环境做出的能动选择,县中所采取的各种教育管理方法具有自身合理性。一方面,县中在资源匮乏、投入有限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内部动员和自我剥削的方式实现量的积累和教育质量的提高[7];另一方面,县中模式回应了政府对于教育政绩的需求和农民家庭对于阶层流动的诉求,能够为政府和农民提供教育发展的希望[8]。
二是关于县域高中发展不均衡的争论。县中作为县城的重点中学,在基础设施建设、师资力量配备和初中生源分配上均享有优先权,不同的学者对之持不同的看法。一种观点认为,重点学校是为了适应经济发展对人才培养的需要,能够为国家培养和输送高层次、高质量的人才,并带动整个教育水平的提高[2]。就高中教育而言,重点发展县中,能够集中力量培养县域范围内的精英人才,带动和推动县域范围内的教育水平和教育质量。县中发挥着重要的托底作用[9],是建设现代化教育强国的“软腰”[10]。另一种观点则认为,重点学校制度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的制度设计,政府厚此薄彼,使得教育资源分配严重失衡,并形成教育资源分配和学校教育质量的“马太效应”,违背了教育均衡发展和教育公平的理念[11-12]。
多年来,县中作为县域内的重点中学,一直处于舆论争论的风口浪尖,但不可否认的是,县中确实为当地培养了大批精英人才,并成为全县人民关注的焦点,是县域教育发展的指南针和风向标。当前,我国各地的县中却面临着相同的处境,即县中优质生源和师资不断外流、教师队伍更新困难,以至于县中教育质量不断下滑、教育口碑连年下降,这种现象被称之为“县中塌陷”现象。值得追问的是,县中何以会创造教育奇迹,又为何会出现发展的衰落之势?2018年至2021年,笔者分别在甘肃H县、湖北X县、湖北D县、广西B县、广西P县等三省五县开展县域教育专题调研①,调研中专门了解了各县县中的发展情况。尽管五县的县中仍然在当地县域范围内保持着“霸主”地位,但是发展状况已不如以前,均面临着“塌陷”危机。本文以三省五县的县中为例,从结构主义的视角出发,呈现县中发展的基础结构,进而从城镇化和规范化两个维度,探讨“县中塌陷”的深层机理。
二、县中发展的基础结构与核心要素
县城是我国乡村社会的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承担着县域范围内教育供给和教育服务的责任。县中曾经作为全县范围内的教育标杆,因所处位置、教育政策和制度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基础结构和运作模式。县中的基础结构由学校的师生结构和制度结构所组成,师生结构的稳定性和制度结构的适配性为县中发展奇迹提供了重要条件。
1.县中发展的师生结构
1999年大学扩招及其效应还未发挥出来之前,学校的教师队伍呈现出本土性、精英性和连续性的特点。1999年之前,我国县中教师主要是从各地师范院校分配而来。由于还未普及高等教育,如果上高中考不上大学只能回到农村务农或成为无业人员,而初中毕业后进入师范院校就读,不仅免除学杂费,而且毕业后包分配,可以成为国家的正式干部。因此,初中生中最优秀的一批学生选择到师范院校就读。在他们毕业之后,按规定分配回原籍所在县任教。一般情况下,师范院校中最优秀的学生会被分配到户籍所在地最好的学校任教。县中作为县域范围内的最高学府和精英集聚地,成为师范院校优秀毕业生的最佳选择。在政府主导的计划分配体制之下,县中师资力量得以持续补充和更新,基本上每年都会有师范院校毕业生回到县中任教,从而形成老中青合理搭配的结构。简言之,县中的教师队伍主要是本土精英,同时能够保证学校教师的接续与更替。
县中学生则呈现出乡土性、自主性和层次性的特征,这些特征与学生的家庭结构、个人特质和学校管理高度相关。乡土性是指学生主要来源于农村家庭。尽管县中位于县城,但是县中所辐射的服务范围依然在农村,有60%—80%的学生是农村户籍。自主性是指学生在教育上具有高度自觉性,形成一定的自主学习能力,并且十分勤奋。县中作为重点中学,享有招生优先权,一般可以招收到全县中考排名前5%—10%的初中毕业生。这些学生均是所在初中的佼佼者,具有良好的学习能力和自律能力。层次性是指县中学生在学习能力和学习状态上存在层次差异,具有橄榄型的结构特点。虽然县中招收的是优秀的初中毕业生,但是县中学生之间也存在学习能力和学习状态的差别。学校为了提高教学效率,会根据学生特点进行分类,在分班时实行两轨制或三轨制,对学生进行差异化教学。尽管有人诟病差异化教学,提倡均衡分班,但是由于县中师资力量和优质生源有限,如果平均分配就无法发挥学校的最大实力。从学校发展和学生适应的角度来讲,学校根据学生需求和班级特点匹配不同类型的师资,有针对性地开展教学活动,有助于实现高效教学的目的。简言之,学生主要依靠学校教育和自身努力获得知识;他们虽然存在层次差异,但是这种差异不会构成恶性竞争,反而会成为学生之间比学赶帮超的重要力量;县中的尖子生作为其他学生学习的榜样和模范,具有一定的示范作用。
由于县中教师实行计划分配,因此体制约束和体制福利成为留住他们的重要引力。本地化精英的身份使得教师对家乡教育怀有一定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县中学生受到学区制的限制不能随意流动,而拥有良好的学习条件,使得他们同样没有外流的动力和理由。总体来讲,县中的师生结构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契合性。
2.县中发展的制度结构
县中拥有一套自在运行的制度,这些制度构成一个相互依赖的制度网络和制度结构,并形成一定的比较优势,从而推动县中教育的发展。具体来讲,县中的制度结构包括时间管理制度、考试管理制度和财务管理制度,三者之间具有一定的连带性。
由于县中学生主要来自农村家庭,他们缺乏良好的家庭教育熏陶和市场教育支持,高度依赖学校引导和自我努力,所以时间成为他们可以争取的唯一资本。他们通过延长和高效化运用时间,形成教育竞争中的比较优势。因此,县中采取的是一种军事化的时间管理方式。军事化的时间管理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时间运用的充分性。学生除吃饭、睡觉和锻炼以外都在学习。学校实行月假制,且在周末和寒暑假都要学生补课。二是时间管理的规律性。学校将考试作为学生学习的节点,按照考试时间规划和安排学生的学习内容,学生根据学校的总体规划有计划地学习。尽管高中的学习生涯比较清苦,但是学生的时间利用效率极高。时间投入就成为县中学生学业发展的最大优势。
考试管理制度分为考试过程设计和考试结果呈现两个部分。县中的时间管理将考试作为重要的时间节点,具有分配和规划时间的重要功能。考试分为大考和小考,大考包括期末考、会考和高考,小考是每月一次的月考。县中的考试密度之所以如此之高,是因为学校需要时刻掌握学生的学习情况和学习状态,根据学生的成绩反馈进行摸排诊断,进而进行查漏补缺。尽管县中的考试密度备受诟病,但是具有检查和摸排功能的考试,成为学生高中生涯重要的仪式性活动。呈现考试结果是对这一仪式性活动的结算,对师生具有积极意义。对教师而言,考试结果作为教师摸排诊断的依据和教学业绩的彰显,有助于指导他们明确教学方向,而考试成绩也可以作为教师年终绩效考核的依据。对于学生而言,考试结果作为学生比较和自我激励的依据。无论结果好坏,学生都能够摸清自己的位置与状况,根据考试结果有计划有目的地规划新阶段的学习。
在严格的时间管理和密集的考试任务下,教师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教育和指导学生。因此,县中的财务管理制度为教师激励留有一定的空间。一方面,学校会计算教师的课时和教学业绩,在年终为教师发放一定的课时费和绩效奖励;另一方面,政府根据学校的高考成绩发放高考奖,针对高考成绩突出的班主任和任课教师给予一定的经济奖励。尽管课时费、绩效奖和高考奖的金额并不多,但是能够对教师的努力给予肯定和鼓励,兼具经济补偿和精神鼓励的功能,具有明显的激励效果。
县中不同于大城市的高中学校。县中的教师主要依靠本地师范院校进行培养,学生主要来自本地农村家庭,因此学校具有自身发展的独特性。县中所创造的教育奇迹,在于县中拥有一批本地化的精英教师和多层次的优秀学生,同时依靠契合学校发展的制度将师生激活,充分发挥了师生的能动性和积极性,使得师生紧紧围绕高考目标开展教育教学活动。简言之,县中拥有一个稳定的师生结构和匹配的制度结构,能充分发挥自身的比较优势获得教育发展的资源,可以确保自己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能够公平地参与激烈的教育竞争。然而,随着县中内外部环境的变化,师生结构的稳定性和制度结构的适配性被打破,县中就会出现普遍性的发展危机。
三、城乡差序与县中师生结构的破坏
随着城镇化发展进程加速,城乡之间的差别继续扩大,城市之间的差别亦不断强化,形成了城乡差序的局面。城乡差序对于县中发展造成双重挤压:一方面,高阶城市的发展资源形成对师生的强大引力;另一方面,高阶城市在城镇化建设过程中会推动“超级学校”的发展,超级学校则会主动争取县中师生资源,由此导致县中师生结构被破坏。
1.从城乡二元到城乡差序
学界部分学者将城乡关系定位为城乡二元对立关系,认为城乡教育的差距主要是受到城乡二元结构壁垒的束缚[13]。学界的关注点主要在城乡差距上,但是却忽略了城市之间的差距。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末,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了63.89%,户籍人口城镇化率45.4%,城镇人口比重相比于2010年上升了14.21个百分点。在城镇化的过程中,农村人口进入城市工作和生活,乡村人口进一步减少,而城市之间的差距也日趋明显。
“差序”一词具有“等级”之意。费孝通先生使用“差序格局”指代人际关系之间的亲疏程度,清晰地呈现出以己为核心的关系样态[14]。借用费孝通的“差序”理念,可以用“城乡差序”概括城乡之间的关系。城乡差序是指不同层级的城市与乡村共同构成了一个生活与发展的空间体系,在不同的空间中,个体所享受到的公共品供给、市场服务和发展机会存在明显差异。在一省范围内,省城、地级市、县区和乡村构成四个具有差序性的城乡空间。越是处于核心位置的高阶城市,公共品供给、市场服务和发展机会越多;反之,越是处于边缘位置的乡村,市场服务、公共品供给与发展机会越少。在城乡差序的比较之下,高阶城市对师生产生强大引力,使得一部分县中师生不愿在县城学校任教和就读,而是积极进入省市高中工作和读书。省城和地级市在城市建设过程中,也在不断提高当地学校的档次和规模,通过培育超级中学形成对县中师生强大的吸附力。
2.高阶城市引力与师生向城化倾向
1999年,我国开始实行大学扩招,随后逐步取消教师分配制。师范院校的毕业生均需自由择业;高中教师的来源主要依靠自主招聘而非政府分配;学校可从师范院校和各类大学中招聘教师。在市场化的分配政策之下,大学毕业生会在城市间进行优先序的选择。由于城镇化进程加快,城市之间的差距逐渐拉大,大学毕业生一般会优先选择省城,其次是市区,最后才是县城。对于大学毕业生而言,他们选择进入省城或市区高中工作,可以获得更为优质的公共资源和更为丰富的市场机会,对于个人发展和子女教育也更加有利。相反,他们若选择回到县城,不仅县城学校的平台难以满足他们个人发展的期待,而且会影响到婚姻缔结和家庭发展。比如,甘肃H县一中自2016年实施免费师范生招聘政策,承诺给予到县中任教的免费师范生20万元安家费,但是政策实施了两年没有招到1名免费师范生。曾经参加过面试的免费师范生之所以最终放弃到县中任教,主要是考虑到不好找对象和生活不方便。出于同样的考虑,县中一些优秀教师在城镇化发展过程中,因城乡差序的局面愈加明显,也开始“逃离”县中。比如,广西B县县中仅2017年一年就流失了10多名教师,分别跳槽到当地市区高中、省城高中和邻省市级高中。同样,湖北D县县中2011届毕业班的教师全部流失到市级高中任教。由此来看,高阶城市不仅使得县中难以招聘到年轻教师,而且会吸引大量优质在岗教师离开县中加入省市高中。
高阶城市对学生的吸引力,主要是校园建设和学校平台。从校园建设的角度来讲,在城市建设过程中,省市政府将学校建设作为引进人才和聚集人口的重要手段。一些省市新建高中或扩建高中,大力改善校园环境,甚至建成大学型校园、园林式学校。相比之下,县政府的财政能力有限,难以支撑县中新建校园,即使部分地区能够新建或扩建校园,也远不如省市学校的规模和档次。有能力进入省市高中就读的学生在很大程度上难以抵抗校园环境的吸引力。从校园平台的角度来讲,省市高中拥有更多的校内外资源,同时能够将校内外资源有机融合充分利用。比如,广西Y市市中在新建校园之后,经常邀请国内著名高校的教授到学校学术报告厅开办前沿讲座,同时将兴趣社团与前沿讲座相结合,促进学生开拓个人视野和提高学习兴趣。相比较而言,Y市所属的B县县中校园环境更加单调,教育资源相对稀薄,教学主要是围绕课本知识和教师讲解展开,学生缺乏开拓视野的资源和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讲,部分初中毕业生,会受到省市高中校园环境和校园平台的吸引,“避开”县中而到省市高中就读。
3.超级中学的发展与师资生源竞争
有学者对超级中学进行了研究,专门讨论“超级中学”的社会功能,指出超级中学存在扩大校际差距、破坏区域平衡的负向功能[15]。随着城镇化的发展,财政实力强劲的省市政府大力投入教育,不断更新校园建设和扩大校园规模,培育了一批省市级超级中学。省市级超级中学为了自身的发展目标,会主动争取县中的优质师资和生源,从而形成对县中师生的吸附。
省市高中对县中教师的吸附主要是通过高薪聘请,尤其是对县中的学科带头人、优秀名师、中层干部等人员,以远超县中的工资水平聘请并委以重任。比如,广西B县县中的物理名师罗老师,被邻市一所高中以年薪26万的高薪挖走,并任命其为教学处副主任,成为全县轰动性的事件,对学校教师产生巨大的心理冲击。省市高中对县中教师的吸附,不仅会影响到学校的教育质量和教学连续性,而且会打击留任教师的自信心。
省市高中对县中学生的吸附会采取更加复杂的方式:一是提前进行选拔性考试。由于省市优质高中对于县城和乡村的学生具有吸引力,因此一些学校会跨越地区,在中考前进行选拔性考试,通过筛选全省或全市的学生提前锁定生源。比如,湖北某超级中学会在每年3—5月的周末以“游击战”的形式到全省各个乡镇举行考试,提前将各个乡镇初中的优质生源招走。湖北X县县中受其影响,无法招到优质生源。二是下乡游说优秀学生家长。一些省市超级中学会根据中考前会考的成绩选择一部分优质学生。他们通过下乡入户找到学生家长,劝导家长将学生送到省市高中就读。三是辅以优惠政策诱导。省市高中会根据学生的学习成绩和家庭情况,给予他们学费减免、奖学金等优惠政策。广西B县所在市的“超级中学”Y高不仅承诺给优秀学生减免学费,而且每个月给予200—300元的生活补助。在省市超级中学的猛烈攻势之下,县中难以保护本地优质生源。由于Y高的吸引,B县县中前300—400名考生,只能留下几十人。
在快速城镇化形成的城乡差序格局中,高阶城市及其所在地的超级中学对县中师生资源形成虹吸效应,导致县中师生结构的完整性遭到破坏。一方面,教师和学生会主动进入高阶城市的高中任教或就读,师生流失对县中在校教师和学生释放出消极信号,即师生都认为自己是最差的,是不得已才留下的;另一方面,高阶城市的超级中学为了壮大自身力量,也会采取各种手段吸纳县中的优质师资和优秀生源,这就意味着县中会失去优质师资和优秀生源,由此导致学校运转的动力不足,师生的积极性和自信心受到影响。
四、制度同一与县中制度优势的瓦解
我国县中在一段时间内获得了快速发展,这一发展是依托稳定的师生力量和独特的制度优势支撑发展起来的。随着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的推进,各地教育系统强化了对学校时间、考试制度和资金支配的统一管理,形成统一的制度体系。而同一化的制度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县中的比较优势。
1.从比较优势到制度同一
我国正在大力推进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教育领域的治理能力现代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制度的同一性和规范性是教育治理能力现代化中的重要内容。在此之前,我国教育领域的制度建设不完善。城乡学校的管理模式存在差异,各自拥有自身发展的比较优势。随着教育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的推进,教育部门加强了对不同地区学校的统一管理,实行同一套制度体系。理想意义上,同一套制度体系更加便于教育部门进行统一管理,有助于促进教育公平。然而,由于不同学校的基础条件不一样,面对的学生群体、招聘的教师群体、获得的教育资源和发展的历史积淀存在差异,所以同一制度体系与不同的社会基础相互碰撞,就会形成不一样的教育效果。
在激烈的高考竞争之下,县中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激发师生的时间投入动力以获得较好的教育成绩和竞争优势,因此需要依靠符合自身特征的时间管理制度、考试管理制度和财政管理制度。不过,教育部门在政策制定和政策执行中实行“一刀切”方式,导致县中自身所拥有的时间使用优势、教师激励优势和教育竞争动力均被瓦解。从各地县中发展的情况来看,县中被统构到同一制度体系之后,在与省市高中比较和竞争时失去了比较优势和竞争能力。
2.时间使用的标准化
高中生的时间可以分为学校时间、家庭时间和市场时间。在不同的地区,由于家长职业差异和学生离家距离不同,学生的时间搭配也呈现出差异性。省市高中的学生以走读为主,不上晚自习,周末不上课,拥有大量的家庭时间和市场时间。县中学生因以农村生源为主,学生基本住校,即使有家长陪读,晚上和周末仍然要上课。此外,县中为了帮助学生巩固知识,也会利用寒暑假时间为学生补课。对于以农村学生为主的县中而言,因学生家庭经济实力限制,他们高度依赖学校教育,他们的学习时间主要在学校。甘肃H县二中②的老校长直言:“落后地区,不加班,不补课,怎么发展教育?”在家庭资源和市场资源极度缺乏的县域地区,加班、补课成了县中师生的生活常态,学校时间成为他们在高考竞争中的比较优势。
随着教育部门严令禁止“有偿补课”并加大查处力度,规定严禁中小学校组织、要求学生参加有偿补课,并要求“建立健全领导责任制和工作机制,紧盯寒暑假、法定节假日等重要时间节点,扎实有序开展有偿补课专项治理活动,坚决制止有偿补课等乱收费行为”[16],县中不得不取消对学生的补课收费,同时限制法定节假日、寒暑假的补课时间,使得县中学生的在校时间逐渐标准化和规范化。县中压缩补课时间之后却产生了两个意外后果:一是县中学生内部因家庭经济条件分化形成教育时间的差异。经济条件好的家庭将孩子送到培训班补课或主动请教师补课③,那些无力承担高额补课费的学生只能自己在家学习或消遣时间。二是县中与省市高中的差距进一步拉大。因在校时间被压缩,县中学生获得了大量无效或低效时间,而省市高中的学生因拥有学校、家庭和市场等多方助力,可以将自主时间转化成有效学习时间,省市县学生在时间使用上实则形成显著差距。因此,从县中及其学生发展的角度来讲,教育部门对于不同类型学校进行标准的时间管理,损害了县中的时间利用优势,使得学校形成弱势积累,反而不利于县中的发展。
3.考试功能的祛魅化
上文中提到,县中的考试制度具有一定的仪式性意义和功能性意义。考试作为学校运转的重要时间节点,是对教师教学和学生学习的阶段性评价,同时还具有摸排诊断、查漏补缺和激励师生的作用。然而,县中考试的过密化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给学生带来了精神压力。国家对教育评价进行改革,要求“坚决克服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的顽瘴痼疾”。“破五唯”在两个层面上给县中上了“紧箍咒”:一是要求纠正片面追求升学率倾向,其中要求不得通过任何形式以中高考成绩作为标准奖励教师和学生,严禁公布、宣传、炒作高考“状元”和升学率;二是要求把立德树人成效作为根本标准,坚决克服重智育轻德育、重分数轻素质等片面办学行为[17]。这两大要求本质上是要弱化高中阶段的考试及其结果,实则是对考试进行祛魅的过程。
在政策约束和高考压力下,县中不得不进行策略性转换,虽然会减少考试结果的呈现,但是会继续保持考试的密度。一方面,县中采取检测、检查、作业等形式开展考试,尽可能遮蔽考试的形式,保留考试的内核;另一方面,县中不再明目张贴学生每次的考试成绩,同时也不宣传和公布高考成绩。不过,在取消宣传高考成绩之后,高考的激励作用和展示功能被弱化,无法形成对教师和地区的振奋作用,结果县中的压力却更大。对教师而言,高考的平庸化使得他们丧失了努力激发学生的动力,从而降低自身的创造性投入。对地区而言,高考本身具有振奋全县人民的作用。如果县中的高考成绩优异,全县人民就会高度评价县中教育,也愿意将孩子留在本县就读,反之则会表达出失望情绪并导致学生流失。当考试和高考被祛魅后,县中因无法激励师生而形成事实上的质量下滑。当地群众则因县中质量下滑和信息不对称,增加了对县中的误解和失望。
4.经济激励的平均化
财务制度是制度管理中的重中之重,是教育主管部门极力进行规范化管理的重要一环。由于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的范围,所以学校能够收取一定的学杂费。学杂费由地方财政统筹管理,一般都会全额返还给学校,由学校自主支配。此外,学校还可以收取一定数量的补课费。这笔补课费要远低于市场培训的收费。在未对县中财务制度进行规范化管理之前,县中能够依据教师的教学投入和成果,给予一定的课时费和绩效奖励。在高考结束之后,县政府也会根据高考成绩,给予学校一定数额的高考奖,用于表彰和奖励优秀教师。尽管老师们获得的经济激励并不多,但是形成了一套以高考成绩为核心的投入体系和激励体系。
当县中实行规范化的财务制度之后,学校丧失了费用收取自主权和财务支配自主权,不能收取补课费和其他不被允许的杂费,也不能为老师发放任何奖励,只能使用绩效工资进行统筹分配。然而,绩效工资又无法实现预期目的。在阳光绩效实施之初,政策明确了绩效来源是将教师工资的30%用于统筹分配,因此老师们普遍认为30%的绩效本属于自己的收入,超出平均绩效的老师认为自己拿的是应得的部分,低于平均绩效的老师则认为是其他老师损害了自身的合法权益。因此,绩效工资分配不仅无法使教师相互激励,反而制造了教师之间的分裂。为了规避教师之间的冲突,很多学校采取折中的办法,实行平均分配制,让教师都拿到自己“应得的部分”。县中取消了补课费和高考奖等自主奖励项目,平均分配奖励绩效,又造成教师队伍缺乏一致目标和比较标的,灵活有效的激励方式被消解,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教师的教育活力和发展动力。很多县中教师认为,他们为学生无限投入却不被理解,而且还取消了额度并不高的加班费和高考奖励,因此在心态上变得消极起来。
不可否认,县中的制度体系并非完美,在运行过程中也受到自身结构的束缚,需要规范化的制度推动学校进行调试。然而,同一化的制度体系试图将县中纳入标准化的制度建设中,但又未建构起一套新的具有竞争力的制度结构,从而使师生结构还在持续地遭遇冲击。因此,学校在标准化制度建设过程中不得不一面进行隐性抵抗,一面承受着不可抵抗所带来的破坏性后果。学生的时间优势被消解,教师的积极性被破坏。总体来看,制度同一无法支持县中建立具有竞争力的制度结构,反而使得县中形成劣势积累,从而加速了县中的衰败。
五、县中的社会意义与未来出路
“县中兴,则县域教育兴;县中强,则全县民心安。”此语高度概括了县中教育的社会意义之所在,县中代表着全县人民的教育希望。县中的意义在于能够在两个节点上激励全县学子积极向上:一是在中考阶段,通过选拔性考试挑选优质学生进行培养,有助于激励学生在中小学期间努力学习;二是在高考阶段,可以依靠师生合力实现学生个体和家庭命运的转换,开启个体和家庭发展的新希望。随着我国产业向中西部地区的县域转移,发达地区农民工在选择到底是在发达地区务工还是回乡务工时,会重点考虑工资水平和教育水平两个要素。若县中教育还有希望,那么对于农民工回流就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县中塌陷”问题之所以引发关注,在于县中发展不仅仅是教育问题,更重要的是社会问题。县中一旦彻底塌陷,将引发一个区域的塌陷。
“县中塌陷”是城镇化自然发展和教育制度规范建设的共同结果,二者互构形成了当前我国县中发展的样态。城镇化的自然发展形塑了城乡差序的局面,作为城市体系末端的县城在城镇化浪潮中不再具有优势。师生均存在外向型的发展冲动和向城化倾向,渴望进入服务能力更强、机会更多的高阶城市及其学校。同一化的制度建设则在内部瓦解了县中的运行体系和比较优势,原本符合县中发展的一套模式被定义为“不规范的”“逾矩的”的制度,县中的运行朝向规范化、制度化的方向运行,却形成了平庸的、缺乏活力的运行模式。因此,对于县中来讲,要重振县中教育,有必要重建县中的师生结构,并在此基础上保留县中发展的比较优势,给予学校按照自身特点运行的制度空间。
要改变“县中塌陷”的局面,一是要保护县中完整的师生结构,一方面禁止省市超级中学进行跨区域招生,通过保护县中的生源结构重建县中发展的基本盘;另一方面要出台稳定和招聘县中教师的方案,比如针对教师业绩进行奖励,解决新进教师的生存问题,为教师搭建展示平台和发展平台,给予他们扎根县中教育的物质资源和制度支持。二是要重视县中的制度优势,允许县中根据自身的教育对象、学校特点选择学校发展的方式,给予学校一定的制度空间确保学校发挥自身的比较优势。三是要突破县中原有结构的限制,提高时间利用效率,降低学生考试密度,转换教育评价方式,通过丰富师生的校园文化生活,做到劳逸结合、学思并行,在一定程度上为老师和学生减压,同时加强师生对外交流,拓展师生的思维和眼界,逐步缩小县中与省市高中的差距。
注 释:
① 依据学术规范,本文对文中所涉及的地名和人名进行了化名处理。
② 甘肃H县拥有两所教育实力势均力敌的县中,每年高考成绩不相上下,分别为H县一中和H县二中。
③ 在调研中发现,县中取消了学校层面的补课之后,出现了教师私下为学生补课的现象,而教师私下补课的科目和价格连年增长。这一现象的出现,说明在教育竞争压力下县中学生本身存在补课需求。尽管教师有偿补课也是明令禁止的行为,但是因其具有隐秘性,学生、家长和老师会订立攻守同盟,导致这一现象难以被发现和查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