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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颠倒”了何种意义的黑格尔辩证法?
——兼论人类自由历史视域中的“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

2021-12-03

关键词:辩证法内核黑格尔

罗 朝 慧

(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2249)

一、马克思所说的“合理内核”是纯粹方法论意义的黑格尔辩证法吗?

关于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继承关系,学界常见的说法如“神秘外壳”“合理内核”以及“颠倒”和“剥离”这四个基本用语或隐喻。长期以来的传统观点认为:“神秘外壳”就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合理内核”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所谓“颠倒”就是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颠倒,或形式和内容的颠倒,所谓“剥离”就是剥去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外壳,保留其辩证方法内核。近年来部分学者提出对“颠倒”的“重思”[1-3]、“再释”[4]或“再论”[5],认为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不是简单的唯物与唯心的“头足倒置”或“翻转”,而是一种旨在改变世界的实践视域和社会现实转向。然而,问题是:马克思颠倒了什么意义的黑格尔辩证法,或者说黑格尔辩证法在什么意义上存在马克思所说的“神秘化”和“倒立的”问题?马克思所说的“神秘外壳”是针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唯心主义哲学形式还是人类自由实现的历史和现实社会而言的?马克思所发现的“合理内核”是否就是黑格尔那个普遍适用而有效的逻辑学或纯粹的辩证方法呢?

国内部分学者对“合理内核”提出了新的探讨和解释[6-10],当然主要是在黑格尔的哲学地基上对“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做了更丰富翔实的区分和解释,总体上还是肯定“合理内核”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或辩证方法,“神秘外壳”就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形式。也有学者提出马克思所发现的“合理内核”并不必然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方法,马克思与黑格尔的根本联结点和分野点并不在纯粹方法论意义的辩证法本身,更确切地说是在于社会现实意义的辩证法。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卢卡奇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是在现实本身上分道扬镳的”[11]68,国内学者吴晓明认为马克思和黑格尔本质的和内在的联结点,在于社会现实的发现[12],韩立新认为马克思从费尔巴哈转向黑格尔的真正原因,在于客观性、经济学和辩证法这三个在当时最杰出的社会认识[13]。法国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反对将马克思的辩证法看作是“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的“剥离”,认为二者本身是不可分离地属于黑格尔辩证法的,“不能想象黑格尔的意识形态在黑格尔自己身上竟没有传染给辩证法的本质,同样也不可能想象黑格尔的辩证法一旦被剥去了外壳就可以奇迹般地不再是黑格尔的辩证法而变成马克思的辩证法……神秘外壳根本不是思辨哲学、‘世界观’或‘体系’,不是一种可被认为同方法相脱离的成分,而是本身就属于辩证法”[14]。那么,黑格尔的辩证法自身内是否存在“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的区分乃至可以“剥离”开来呢?

马克思至少在四个地方明确表述过他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一是他1858年致恩格斯的信:“如果以后再有工夫做这类工作的话,我很愿意用两三个印张把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15]143二是他1858年致路德维希·库格曼的信:“我的阐述方法不是黑格尔的阐述方法,因为我是唯物主义者,而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剥去它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这样,而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点。”[15]280三是1868年致约瑟夫·狄兹根的信:“一旦我卸下经济负担,我就要写《辩证法》。辩证法的真正规律在黑格尔那里已经有了,当然具有神秘的形式。必须去除这种形式……”[15]288四是马克思在1873年《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所说:“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他截然相反……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绝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16]22

马克思到底在什么意义上说他的方法是与黑格尔截然相反或根本不同呢?马克思所谓“神秘外壳”“合理内核”以及“倒立的”“剥去”和“倒过来”等,是针对什么意义的黑格尔辩证法来说的?马克思与黑格尔辩证法的根本联结点和分离点何在?

二、黑格尔辩证法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本质:宇宙万物普遍适用而有效的逻辑学

黑格尔的逻辑学在1840年代的德国意识形态领域内众所周知。马克思在1873年《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说道:“将近30年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辩证法,在其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16]22马克思所说的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性,与德国神学批判家们所理解的神秘性不是一回事。马克思在1844年《对黑格尔辩证法及其整个哲学的批判》和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批评鲍威尔、施特劳斯、施蒂纳等知名的当代德国哲学家,把黑格尔的辩证法主要当作肯定宗教的神学逻辑来批判:“神学的批判——尽管在运动之初曾是一个真正的进步因素——归根结底不外是旧哲学的、特别是黑格尔的超验性被歪曲为神学漫画的顶点和结果。”[17]113德国的批判家们停留于黑格尔辩证法表面的神学形式上,对辩证法或逻辑学的本质完全缺乏认识,“他们完全拘泥于所批判的材料,以致对批判的方法采取完全非批判的态度,同时,对于我们如何对待黑格尔的辩证法这一表面上看来是形式的问题,而实际上是本质的问题,则完全缺乏认识”[17]197,就连对黑格尔辩证法批判卓有贡献的费尔巴哈,这个“唯一对黑格尔的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17]199,最终仍然将黑格尔辩证法只是看作神学范围内的否定之否定即肯定神学的逻辑,令马克思颇感失望:“费尔巴哈把否定的否定仅仅看作哲学同自身的矛盾,看作在否定神学之后又肯定神学的哲学,即同自身相对立而肯定神学的哲学。”[17]200

马克思因此首先要将黑格尔辩证法从当代德国哲学家们的神学批判中拯救出来,澄清黑格尔辩证法否定之否定的逻辑运动,或者黑格尔辩证逻辑运动中的“神”本质上是关于人和自然界中一切事物或存在的思想本质或哲学真理的抽象思维。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辩证法从其客观存在的本质来说,它就是哲学精神、世界本质或宇宙真理,从认识论或方法论来说,它就是对整个宇宙世界万事万物的理性真理或思想本质的抽象思维。黑格尔的逻辑学就是关于世界万物本质真理认识的方法和思维规律的辩证法,如马克思所说:“逻辑学是精神的货币,是人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价值——人和自然界的同一切现实的规定性毫不相干地生成的因而是非现实的本质,是外化的因而是从自然界和现实的人抽象出来的思维,即抽象思维。”[17]202黑格尔辩证法所描述的“神”或上帝的自我运动,是潜藏渗透于宇宙世界,包括人、自然界和社会一切存在中的理性精神或哲学真理。如黑格尔自己所说,“‘理性’是万物的无限的内容,是万物的精华和真相”[18]8,“真理就是逻辑学的对象”[19]64,辩证法或逻辑学是“关于真理的科学知识”[19]5,“整个说来,辩证法是现实世界中一切运动、一切生命和一切活动的原则。同样,辩证法也是一切真正科学认识的灵魂”[20]。辩证法的“神圣性”不是那种“仅仅叫人信仰一个鉴临的‘奴斯’,或者‘神意’”[18]14,相反,它本身即是宇宙万物自身的本质真相或潜藏着的理性精神。

马克思剥去了德国神学批判家罩在黑格尔逻辑学上的神秘形式,肯定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逻辑学,对于认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中一切事物、存在、关系和活动的本质真理,认它为普遍适用而有效的科学的思维方法:黑格尔的辩证法作为“对人的自我产生的行动或自我对象化的行动的形式的和抽象的理解”,是“脱离现实精神和现实自然界的抽象形式、思维形式、逻辑范畴”,因而“适合于任何内容”,“对任何内容都有效”[17]218。这是从辩证法作为纯粹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上来说的。作为纯粹认识方法或思维规律的逻辑学,的确是黑格尔辩证法中包含的“合理东西”,是世界万物的“一般运动形式”“真正规律”,如黑格尔所说:“自然界和精神世界的一切特殊领域和特殊形态,也莫不受辩证法的支配。”[19]179但是黑格尔辩证法的这个合理东西或合理内核,并不是马克思通过剥去黑格尔辩证法的唯心主义神秘形式所发现的那个“合理内核”。因为黑格尔的逻辑学作为认识一切事物或事情真理的普遍适用的科学方法,其形式与内容是同一的,都是神秘的抽象思维或哲学概念,如黑格尔所言:逻辑学是“唯一的真正与内容相一致的方法”[19]1。黑格尔逻辑学意义的辩证法自身内不存在“头足倒置”的“颠倒”问题,也不可能“剥离”或“去除”辩证法的神秘形式,把其辩证方法单独地“剥离”出来。因为无论对黑格尔的逻辑学怎样颠倒和剥离,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属于思想本质的神秘东西或抽象概念,都是抽象思维的产物,抽象思维与其思想产物是不可分离的。恩格斯认为“黑格尔的体系只是一种就方法和内容来说唯心主义地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21],这并不完全适应黑格尔的逻辑学本质,而且马克思也并非像恩格斯所说的那样是“从黑格尔逻辑学中把包含着黑格尔在这方面的真正发现的内核剥出来,使辩证方法摆脱它的唯心主义的外壳并把辩证方法在使它成为唯一正确的思想发展形式的简单形态上建立起来”[22]43。恩格斯这里所提到的“外壳”与“内核”,与马克思1873年《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所说的“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应该不是一回事。马克思对黑格尔逻辑学所做的主要努力,就是将其从神学的宗教批判中解救出来,澄清了辩证法关于宇宙真理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本质,这并非从黑格尔逻辑学中“剥离”出辩证法,逻辑学本身作为认识真理的思维规律或抽象思维过程就是辩证法。马克思并没有提出黑格尔逻辑学本身存在“神秘化”和“倒立的”问题,以及对它的“颠倒”和“剥离”问题。

三、黑格尔辩证法的现实和实践本质:人类通过自由劳动自我创造和解放自身的历史

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哲学的“秘密”或“神秘化”问题,并不在其逻辑学意义的辩证法,而是在其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精神现象学》[17]201中的辩证法伟大成果。黑格尔正是在《精神现象学》中详细描述了辩证法的具体内容和现实活动,即人的自由和理性精神的自我意识历史,及其实际生活和行动的若干世俗内容与关系,如个人权利、财富、法、道德、伦理以及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等的概念本质。黑格尔的辩证法并非止于纯粹形而上哲学的方法论和认识论目的,它有着强烈的人类自由关切和社会现实关怀:“哲学的出现属于自由的意识,则在哲学业已起始的民族里必以这自由原则作为它的根据。从实践方面看来,则现实的自由和政治的自由之发苞开花,必与自由的意识相联系着……”[23]。马克思洞悉到了黑格尔辩证法深刻而伟大的历史和现实本质:“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同作为类存在物的自身发生现实的、能动的关系,或者说,人作为现实的类存在物即作为人的存在物的实现,只有通过下述途径才有可能:人确实显示出自己的全部类力量——这又只有通过人的全部活动,只有作为历史的结果才有可能——并且把这些力量当作对象来对待,而这首先又只有通过异化的形式才有可能。”[17]205马克思高度赞赏黑格尔第一个真正揭示了辩证法本质上是人类自由实现的历史实践和创造活动,即人通过自己的劳动自我认识、自我实现并创造与自身自由本质相一致的政治经济条件及其合理性存在环境,获得自身全部自由本质的实现和解放的历史过程。辩证法本质上就是人类追求自身自由本质获得全面实现和解放,从而自我创造、自我生成自身历史的永恒运动。

人类自由历史和社会现实意义的辩证法,才是马克思与黑格尔二人辩证法的根本联结点,他们都深切关怀人类自由本质的全面实现和解放。但是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提供给人们的是关于人类历史和社会现实的本质知识,而马克思的辩证法则是要使这些本质知识成为感性的、物质的和实践的。卢卡奇明确指出,“对(马克思的)辩证方法来说,中心问题乃是改变现实”[11]50,“马克思的理论工作直接衔接着黑格尔遗留下来的理论线索”[11]33。国内学者吴晓明认为“正是黑格尔第一次在现代形而上学的范围内,把理解社会现实作为一项真正的哲学课题标举出来”,“社会现实的发现,是黑格尔与马克思在哲学思想上最为本质也最为切近的联系线索”[12]。马克思的辩证法正是从开启并吸取黑格尔辩证法对人类自由历史和社会现实的本质认识开始的,主要包含两方面:一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包含了最伟大成果——辩证法,它第一次天才地发现辩证法实际上正是人类通过自己的劳动实现和解放自身自由本质的历史;二是它隐蔽地包含着对现实生活中诸多实在内容和活动的批判,黑格尔关于人类历史的辩证法包含着一个重要的批判性和否定性概念——异化。“因为《现象学》紧紧抓住人的异化不放——尽管只是以精神的形式出现——所以它潜在地包含着批判的一切要素……包含着对宗教、国家、市民生活等整个领域的批判的要素,不过也还是通过异化的形式。”[17]204马克思从黑格尔辩证法那里汲取了“异化”和“劳动”概念积极的社会现实意义,人自身自由本质正是通过“劳动”才达到“异化”,即外在地和具体地实现与获得(不过在黑格尔那里获得的是诸多自由形态的具体概念或思想本质的知识),劳动在本质上必然是一种体现和确证个人自由意志的自主劳动。马克思所批判的异化劳动,即不自由的奴役劳动和物质生活的贫困,正是基于黑格尔那里劳动的自由本质和主体尊严含义,人类历史就是为着人的自由本质全面实现和解放的历史,历史发展过程中诸多与人的自由本质不相一致的异化的社会存在与政治经济制度,必须加以批判、摒弃和消除。

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继承和吸取了作为纯粹认识论和方法论的逻辑学,以及作为人类自由实现事业的历史辩证法。但是,马克思关于“神秘外壳”“合理内核”以及“颠倒”和“剥离”的隐喻,主要是从黑格尔关于人类自由真理和现实社会本质问题的描述和解释出发的,或者说是在关于人类自身自由全面实现的历史和社会现实境域中来谈的。正因为黑格尔关于人类自由实现历史的辩证法,本质上是自我意识活动的历史,它把现实的人的感性的自由及其物质的和世俗的内容、关系与实践活动“神秘化”或“包裹”起来了,把人自由和理性精神的自我意识本质、法和道德及伦理的本质,以及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的概念本质当作主体或主词,而把自然的和感性的人、现存国家的法和政治经济制度,及诸多世俗苦难和冲突斗争,当作谓语或宾词,所以马克思才要“剥去”黑格尔辩证法这个人类社会历史的“神秘外壳”,把它“倒过来”,从自然的和肉体的人的物质生活和生产劳动出发,批判和改造现存社会不合理的政治、经济和法律制度。

四、人类社会历史的“神秘外壳”:“神秘化”和“倒立的”黑格尔辩证法

马克思正是从黑格尔辩证法所开启的人类自由实现的社会历史解释模式开始,在现实的人的世俗的和感性的社会生活与实践行动地基上,深入剖析黑格尔辩证法所存在的“神秘化”和“倒立的”问题,以及如何“剥去神秘外壳”“发现合理内核”的问题。马克思虽然高度赞赏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诞生了辩证法的伟大成果,第一次阐明了辩证法本质上是人类通过自己的劳动自己创造和生成自身的历史,但是黑格尔那里的历史是 “真正的人”即自由和理性精神自我意识活动的历史。黑格尔把辩证法看成“真正的人”的生命表现,即自由和理性本质的自我意识、自我实现活动。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精神的劳动”[17]205,而非自然的和感性的人的现实的物质生产劳动,它隐蔽了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中那些摧残工人肉体和精神生命的非人劳动,而真正的自由劳动,恰恰首先需要将人从现实社会的强制性劳动、奴役劳动及其肉体生存的贫困中解放出来。在马克思看来,人的自由本质的真正实现,不应仅仅是在思想意识或思维活动中的获得、占有与扬弃,而且必须同时是现实的、感性的和物质的占有与获得,尤其首先是吃喝住穿等物质生活资料在质和量上的满足与保障。

马克思说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是“神秘化”和“倒立的”,不是因为他的唯心主义哲学内容本身存在错误,也不是因为它方法和内容的“头足倒置”,而是根本地在于他的辩证法的本质的问题,即它只是人类自由历史和社会现实的抽象思维、“神秘形式”或概念知识体系。它只是“真正的人的生成过程和抽象生命的表现”,它的“异化”或“对立”只是“对现实异化和对立的本质的思想认识”,它的“克服”与“占有”不过是“在意识或纯思维中实现的占有”,它的“扬弃”是“对现实事物、行动和关系的思想扬弃”,它的“劳动”本质上是“批判性和否定性的抽象思维活动”[24]。这是属于黑格尔自己独特的思辨辩证法,它在提供给人们关于人类历史和现实世界合理性存在的本质知识、思想真理的同时,又将现实的、自然的和肉体的人本身,以及人的现实劳动所创造的现实的物质世界和现实的精神世界,如工业、农业、商业以及科技、文化、教育等本身物质的、感性的和实践的内容与活动,包裹或隐藏了起来,遮蔽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诸多世俗的、感性的苦难、关系、冲突和斗争本身,犹如为人类历史和现实社会披上了一件“精神”的神秘外衣。马克思正是在此意义上称黑格尔的整个辩证法哲学体系为人类社会历史的“神秘外壳”,其主体和内容作为思想意识或自我意识活动,同时是思辨地和辩证地运动着的,而且其形式和内容、主体和客体、“外壳”与“内核”,都是不可分离、浑然一体的属于抽象思维或思想意识范围内的东西。

黑格尔的辩证法无论是作为逻辑学还是作为人类自由实现的历史,都是里外皮肉一体的,都不可避免具有黑格尔的“精神”气质,所以对黑格尔的辩证法本身再怎么颠倒和剥离,也不可能产生出与之“截然相反”或根本不同的另一种辩证法来。马克思所说的“神秘外壳”和“合理内核”并不是在黑格尔辩证法自身内的区分,而是关于人类社会本质真理与其世俗内容及感性活动的区分。马克思所谓“倒过来”“剥去神秘形式”,正是喻指他要努力将人类自由本质实现的社会历史呈现或实现为经验的、物质的和感性的世俗内容、关系与实践,发现并创建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这个经验的和世俗的“合理内核”。

五、马克思发现的“合理内核”:以经济生产和阶级消亡为核心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

如果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剖析的黑格尔辩证法存在的本质问题,在于他为人类自由实现的历史和现实社会蒙上了一层“神秘外壳”,那么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则真正开始迈出了把黑格尔辩证法“倒过来”以便发现“合理内核”的实践步伐,同时也是清算和告别自己过去对现存法和国家制度的哲学批判,特别是批判和清算布·鲍威尔、施蒂纳以及费尔巴哈等青年黑格尔派对黑格尔辩证法历史真理的背叛与倒退,重新开启感性的、物质的、实践的或行动的社会批判和改造,冲破德国旧的观念论传统,真正达到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克服和超越。黑格尔以后的许多黑格尔主义者,甚至连相当革命和激进的青年黑格尔主义者们,不过是对黑格尔的神秘思想、观念、概念开战,他们不理解黑格尔辩证法作为人类社会历史“神秘外壳”的深刻意义和真理价值。马克思批判青年黑格尔派“只为反对词句而斗争”,“他们只是用词句反对这些词句……他们绝对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17]516,他们“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做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17]516,相反,倒退回了主观主义意识世界和形而上学的幻觉之中。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批判布鲁诺·鲍威尔时明确指出:“他所反对的实体不是形而上学的幻觉,而是世俗的内核——自然,他既反对存在于人之外的自然,也反对人本身这个自然。”[17]345马克思1873年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所提到的“合理内核”,可以说正是布· 鲍威尔所反对的那个“世俗的内核”,也即被黑格尔关于人的自由本质实现的历史辩证法这个“神秘外壳”所包裹着的“合理内核”——感性的和物质的世俗内容及其实践活动。

马克思指出人类一切历史的首要前提是现实的个人,即首先要求保证自然的和肉体的人的生命存在:“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每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17]519因而,人类历史的第一个感性活动必然是物质生活的生产活动,这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黑格尔)。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17]531人的自由本质的实现,必须首先保证人的肉体生命的存在及其自然需要的满足,物质生活和生产劳动是自由实现的最初条件与世俗基础。“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17]527物质生活资料的贫困与匮乏,人的肉体存在及其自然需要就和动物无异,人将像动物一样只为着肉体生存,并倒退回争夺必需品的生存斗争和肮脏卑鄙中去。因此,“这些个人为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的第一个历史行动不在于他们有思想,而在于他们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17]519。物质生产劳动就是人们现实的共同活动的生活方式,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生产劳动解放到何种程度,在根本上取决于现有的物质生产条件或生产力发展状况:“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联系着的,而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由此可见,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因而,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17]532-533生产力根本地和核心地体现为人们共同活动所发挥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生产力发展的本质是人的自由本质的全面实现、发展和提高。

如果说肉体存在、物质生活的生产以及生产力的发展,是任何社会共同的、不变的和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和世俗内容,那么已有社会历史所表现出来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即“生产关系的全部历史……是历代政府的恶意篡改”[22]3。这就是说,已有社会历史的生产力发展并不是必然表现为与所有人物质生活的保障及生产劳动的自由自主相一致,相反总是表现为少数人占有控制生产资料进而控制生活资料的社会权力,多数人则处于生存贫困及强制性、压迫性的奴役劳动之中,造成贫困的、受奴役的多数人与少数有钱有教养阶级的对立。实际上,人类自由实现的历史,在经验的和感性的事实上,不仅表现为生产力发展的历史,同时也表现为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的历史,亦即生产关系变迁的历史。如马克思所说:“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在过去的各个历史时代,我们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社会完全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等级,看到社会地位分成多种多样的层次。……从封建社会的灭亡中产生出来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并没有消灭阶级对立。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25]阶级和阶级斗争正是根源于少数人占有生产资料的生产关系,大多数人的肉体存在和物质生活没有保障,被迫从事摧残肉体和精神生命的非人劳动。

资本主义社会相较之前的任何社会历史形态都是最为积极和进步的,不仅生产力极大增长和高度发展,而且现实的人第一次获得了对自己生命、身体及其劳动力的完全、独立的个人所有权。然而,为什么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越发达、物质越富裕,工人却越贫困、无知和堕落,越来越多的劳动者陷入一无所有的贫困,越来越依赖于资本?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上所产生的生产力“只能造成灾难,这种生产力已经不是生产的力量,而是破坏的力量(机器和货币)。与此同时还产生一个阶级,它必须承担社会的一切重负,而不能享受社会的福利,它被排斥于社会之外,因而不得不同其他一切阶级发生最激烈的对立,这个阶级构成了全体社会中的大多数,从这个阶级中产生出必须实行彻底革命的意识,即共产主义意识”[17]542。资本主义发达的生产力并没有给广大劳动者带来物质生活和劳动的解放,反而产生了阻碍自由、否定自由的阶级对立,阶级是与所有人自由本质普遍实现不相一致的否定性社会关系,这是异化的生产力发展的社会表现。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共同体不是作为个人志趣、爱好、才能等方面的自由交往和自愿联合,而是作为抽象的个人在外在力量强制下的被迫联合。“这些个人只是作为一般化的个人隶属于这种共同体,只是由于他们还处在本阶级的生存条件下才隶属于这种共同体。他们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阶级的成员处于这种共同关系中的。”[17]573阶级的共同体对无产者来说,是外在的和抽象的,是必须予以消灭和废除的。消灭私有制,消灭阶级和阶级统治,消灭异化劳动,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现实目标,就是要使生产力的发展与消灭阶级、消灭贫困的目标相一致。世界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世界无产阶级的消亡,是全人类物质生活解放和自主劳动相统一,即每个个人自由本质全面实现和发展的总体性物质条件和社会基础。

资本主义的生产力是异化的和否定的,不但没有促进工人物质生活解放和自主劳动,相反使工人的物质生活与自主劳动越来越疏远和分离,它只是表现为资本增殖的能力。因此,要消灭阶级和阶级统治,就必须首先改变生产力只为资本家私人占有的现有经济结构状况,使生产力回归到它自身的普遍性和社会性本质,即表现为许多个人共同活动、自愿联合所自主发挥的体力、智力的力量总和,生产资料不再为某些个人私人占有,也就是要使“各个人必须占有现有的生产力总和,这不仅是为了实现他们的自主活动,而且从根本上说也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这种占有……就必须带有同生产力和交往相适应的普遍性质。对这些力量的占有本身不外是同物质生产工具相适应的个人才能的发挥。仅仅因为这个缘故,对生产工具一定总和的占有,也就是个人本身才能的一定总和的发挥”[17]580-581。在马克思看来,人的自由本质的真正实现,首先是只有每个个人能够共同占有、控制和支配现有的一切生产条件即生产力总和,才能实现物质生活与自主活动相同一,人与自然的统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统一。

马克思所说的“神秘外壳”正是指作为人类自由历史和现实社会“神秘形式”的黑格尔辩证法,而不是黑格尔辩证法本身的神秘唯心主义哲学外壳,马克思“把它倒过来”“剥去神秘形式”后发现的“合理内核”,并非黑格尔的纯粹辩证方法或逻辑学本身,而是现实的人的物质生产劳动和消灭阶级、消除贫困的感性实践与世俗内容。可以说,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神秘化”和“倒立的”批判,以及把它“倒过来”、剥去“神秘外壳”、发现“合理内核”等等,都不是在黑格尔的辩证法自身范围内,即不是在黑格尔自身的哲学地基上实现和完成的,而是在现实的人的世俗生活领域内探讨和实现的。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和超越,不是仅仅发生在纯粹思想发展史或理论学术史中的转变,马克思志不在于创建一部像黑格尔逻辑学那样的辩证法理论著作,相反他的辩证法是以世俗的和实践的形态存在的。

马克思从作为直接的自然存在物的人,即自然的和肉体的人的生命需要及其物质生活的生产劳动出发,将人类自由实现的社会历史描述为物质生产力的发展与消灭阶级、消灭贫困的感性实践活动,揭开了黑格尔蒙在人类社会历史上的“精神”的“神秘外壳”,关注和描述直接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和地上的世俗利益、关系与实践活动。这是马克思与黑格尔辩证法的根本不同或“截然相反”所在,如他所说:“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人间升到天国”[17]525,即客观地和现实地真正达到每个个人的物质生活解放和自主劳动,自由本质的全面实现和解放。马克思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批判,并非否定或指责黑格尔关于人类社会发展历史本质的阐释存在错误,而是表明哲学精神或纯粹的自我意识本身,对于扭曲的现实环境的纠正和消除无能为力,拯救现实、解放人类的办法还必须对造成扭曲和不一致的社会环境开战,而不是仅仅在思想中开战,“要想站起来,仅仅在思想中站起来,而让用思想所无法摆脱的那种现实的、感性的枷锁依然套在现实的、感性的头上,那是不够的”[17]288。“为了现实的自由,除了要求有理想主义的‘意志’以外,还要求有很具体的、很物质的条件。”[17]297

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并非强调物质利益或经济生产对非经济的精神或意识形态领域的优先性,而是认为社会历史发展现实地来说是人们具体的、物质的和感性的经济生产以及消灭阶级、消灭贫困的实践改造与创造,最终实现每个个人全部生命力量的具体实现与整体性获得,包括肉体的和精神的、物质的和意识的个性,才能达到真正的全面实现发展、提高完善。当然,黑格尔也并非强调精神或意识对于物质生活或经济生产的优先性,而是对人们一切活动,包括物质生产活动以及政治、法律、宗教、文化教育等非经济现象与存在的合理性本质解释。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和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分别作为人类自由实现历史的“神秘外壳”与“合理内核”,犹如人类社会总体的“精神”与“肉体”生命力量,为人类社会永恒发展贡献了伟大而深刻的思维真理和实践真理,标举着人类文明发展的航向、意义、价值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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