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上都扈从诗人笔下的李陵、苏武主题*
2021-12-02杨富有
杨富有
(1.内蒙古锡林郭勒职业学院,026000,锡林浩特;2.内蒙古文化传播力研究基地,010010,呼和浩特)
元代文人尤其是上都扈从诗人的咏史诗有一个比较集中的题材:汉代与北方和北方少数民族产生密切联系的历史人物——李陵、苏武——成为这些诗人们表达历史见解或者抒发人生感慨的常用素材。这是可以理解的:元代扈从诗人从中原来到这片充满历史传奇的土地,触景生情在所难免。首先,扈从诗人由内地到元上都,这是历史上中原地区文人第一次大规模直接密切接触在他们心目中十分神秘且隔膜的北方及那里的少数民族,这种接触不仅有利于他们从正面了解、认识一个地区的人民及其文化,而且,历史上与北方民族有着密切联系的历史人物总是容易触动他们敏感的文化神经,勾起他们的历史文化的记忆,成为他们抒发感情、表达历史认识的媒介。其次,很多文人尤其是扈从诗人,千里迢迢往来于大都与上都之间,驿路、辇路都要途径位于今天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境内的李陵台。“二十年扈从北征。师旋,过李陵城。帝闻城中有石碑,召英往视。既至,不识碑所。而城北门有石出土尺余。发之,乃元时李陵台驿令谢某德政碑也,碑阴刻达鲁花赤等名氏。”[1]“李陵台,《元史》以台属开平,且云在粮道侧,国初人运饷亲见之。及考《唐地志》则云:‘云中都护有燕然山,山有李陵台,盖陵不得归,登以望汉焉。’……后人纪事者遂以台属大同,不知燕然山故不在大同西北也……遂迹在开平者移属大同,其殆不考之过与。”[2]李陵台与上都之间只隔着桓州驿、望都铺(又名南坡店),姑且不论这一历史遗迹所处的浑莽草原如何震撼途径此处文人们的心灵,以及此一历史遗迹所隐含的人生蹉跎怎样引动诗人们敏感的情绪,致使这些文人们触景生情,于行旅之中借他人酒杯以浇自己胸中块垒,即使仅仅出于中国古代文人的习惯,登高临远、凭吊怀古,也是文人墨客由来已久的雅趣。元代文人途经此处,有感而发,自然产生了大量吟咏李陵、苏武的诗歌作品,并借以发端,抒写胸臆。
自汉魏以来,为数众多的文人创作过大量以李陵、苏武为题材的咏史诗,元代尤为突出:举凡元上都扈从诗人,大多数都有以此为题材的作品传世:虞集、黄溍、揭傒斯、周应极、周伯琦、袁桷、杨允孚、柳贯、许有壬、王恽、马祖常、马臻、萨都剌、廼贤、胡助、张翥等等。这些作家的李陵、苏武题材作品在艺术成就上高下不一,在观点倾向与情感上,也见仁见智。纵观这些作品,直接以李陵、李陵台为素材的数量最多,还有一部分则将命运迥异的李陵与苏武相联系并引发各自不同的思索;还有一些作者不是身处此一环境之中被触发,而是在赏画之时浮想联翩,以题画诗的形式品评、吟咏李陵、苏武及其命运,如揭傒斯的《题李陵送苏武图》《题牧羊图》、刘诜的《题李陵宴苏武》《苏武持节图》、袁桷的《苏武牧羊抱雏图》、许有壬的《和谢敬德学士题苏武泣别图韵》、王恽的《跋苏武持节图》等等,通过绘画作品触类感兴,抒发情感,表达人生见解和价值取向。
1 元代李陵、苏武题材诗歌主题分析
分析扈从诗人创作的这些以李陵或与他相关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历史遗迹为题材的诗歌,其内容自汉代以来见仁见智,争议不断。这一方面源自于李陵事件本身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与诗人的主观情感也不无关系:李陵是汉代飞将军李广的后代,李广以其卓越才能受人敬仰,又因其悲剧命运令人同情,以至于后人很难把李陵事件与李广的才华、际遇割裂开来。李陵事件本身的复杂性,在史书记载中已现端倪,加之大史学家司马迁本人就因李陵事件而遭受被中国古代士子视为奇耻大辱的腐刑,更增添了这一历史事件的神秘性和悲剧色彩。至于诗人们的主体情感,抛开限于其所处具体时代的民族情感因素不论,仅仅出于对李陵家世出身和对他个人经历同情而产生的对其声誉的维护,也使得问题变得复杂:有的要追究造成这一悲剧事件的原因以为李陵开脱,将矛头指向汉武帝与贰师将军李广利;有的则揣度李陵之降的真实意图是“寻找机会,有以报汉”,朝廷在处理这件事上却不得要领而导致悲剧;还有的因汉朝原塞外都尉李绪投降并帮助匈奴训练军队,从而导致误会,把矛头指向朝廷——刻薄寡恩地杀害了李陵全家百余口,使得李陵对汉朝彻底绝望等等,不一而足。元代扈从诗人笔下有关李陵题材的作品,一如汉魏以降同一题材的作品,呈现出异常丰富而复杂的情感。
无论李陵之降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李陵率领五千人深入敌后,给匈奴以沉重打击和震慑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很多诗人如司马迁一样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不愿轻易否认李陵之功,在此基础上,充分肯定李陵的战绩,对李陵的遭遇给予深切同情。马臻《李陵台怀古》:“在昔李将军,提师奋威武。步卒五千人,纵横尽貔虎。谋猷始欲成,管敢摧一语。汉恩既未报,肝胆日益苦。岂知万里外,骨肉膏草莽。昭帝固任贤,义断难复取。”[3]诗歌从李陵率领五千士卒纵横匈奴,骁勇善战写起,一直到描写失败后的苦闷以及将士们付出的巨大牺牲,至于汉昭帝派任立政劝归李陵,史上也有记载:“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4]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与李陵交情深厚,任立政想以此言打动李陵;而李陵却说:“吾已胡服矣!”“归易耳,恐再辱,奈何!”最终因为“丈夫不能再辱”[5]而作罢。对此,宋人刘克庄在《苏李泣别图》中写道:“归来暗洒茂陵泪,子孟少叔方用事。”[6]本是天赐良机,却演变成无奈的悲剧,这恐怕也是李陵唯一可能的现实选择:其老母、妻儿等百余口家人因他而惨遭屠戮,不仅已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且已实无必要;而匈奴待他不薄,又有妻儿在彼,“怜子如何不丈夫”是人之常情;至于因归降匈奴而被后世人鄙视,实属不足为外人道的个人人生遭际的无奈。凡此种种,李陵实在也只有“登台望汉地,山川眇如许。北风吹不消,恨入台下土”。[7]即使如揭傒斯《题李陵送苏武图》所言“谁言是死别,日夜望生还”[8],也只不过是美好愿望罢了,实现不了徒唤奈何!这恰如刘克庄所言:“空使穹庐叹忠义。”[9]其无奈、抱憾之情,深植高原厚土般,沉重压抑,令人同情。简言之,在这些诗人看来,李陵之降完全是统治者将他逼向了对方,断绝了他所有归汉的退路。
基于这样认识基础上产生的主体情感,引导着诗人们思索李陵悲剧的根源并进而表达自己的认识与感受。袁桷在其《李陵台次韵李彦方应奉》中如此认识、评价这一历史事件:“汉法重失律,轻生表奇才。一跌不能返,唏嘘壮心摧。形影胡越分,骨肉参商乖。万事已瓦解,谁能写余哀。昂昂司马生,义色与壮怀。子卿固伟节,属国何低回。褒功实谫浅,议刑良刻哉。”[10]带着浓郁的情感,对苏武以“伟节”予以评价,以“褒功实谫浅”相对应;加之袁桷又巧妙地把与此事大有关联而遭腐刑的司马迁拉进来,且以“昂昂司马生,义色与壮怀”予以评价。以此为衬托,李陵的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作者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度得出结论:“汉法重失律。”在奉行人治的封建宗法社会,“汉法”究竟是什么,“失律”又意味着什么,自是不难想象。如此,汉代对李陵“议刑良刻哉”的结论不仅水到渠成,作者的情感观点也昭然天下了:是汉代统治者刚愎自用导致了李陵的悲剧,是统治集团的自私狭隘让李陵充当了牺牲。鲜明的人文批判精神,在袁桷的这首诗中得到了充分表现,也体现了元代诗人可贵的独立批判精神。
“欲得当以报汉”是自古以来部分文人对李陵之降的一个或然性猜测,廼贤在《李陵台》中曾这样认为:“呜呼李将军,力战陷敌围。岂不念乡国,奋身或来归。汉家少恩信,竟使臣节亏。所愧在一死,永为来者悲。千载抚遗迹,凭高起遐思。褰裳览八极,茫茫白云飞。”[11]在封建社会,尤其是在中国士人传统的人生价值观中,“死节”应该是忠臣义士最高也是最后的人生选择,无论什么原因,即使“汉家少恩信,竟使臣节亏”,李陵没有舍身取义,便是所愧之事,当成为后世人永远的警戒。基于此,对于同情李陵和李陵家族的人而言,为李陵之降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解释其行为并赋予其行为以合理性,便是一个挑战。早在唐代,王维便在《李陵咏》中说过:“少小蒙汉恩,何堪坐思此。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12]廼贤一脉相承地认为,李陵“岂不念乡国,奋身或来归”。无独有偶,张翥在《过李陵台—分教上京》中也明确指出:“英雄不死非无意,空遣归魂故国来。”[13]结局很显然,无论是王维的“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还是廼贤的“或归来”,张翥的“非无意”,毕竟都是假设之词,却无一例外地透露了作者强烈的主观情感:用一个或然性的假设,为李陵之降作千古之辩。事实上,诗人们之所以选择这种或然性的假设,意图仍然是把批判抨击的矛头对准了“少恩信”的最高统治者。
对李陵最终不能归汉,一直以来就有人尝试解析其缘由:“君心与我志,各欲效忠节。老亲坐诛夷,此志遂蹉跌。”[14]元代诗人中,比廼贤、张翥更进一步的是贡奎和黄溍等诗人。贡奎也有一首《李陵台》,其中写道:“赴死宁无勇,偷生政有为。事疑家已灭,身辱义何亏。汉纲千年密,河梁五字悲。荒寒迷宿草,欲问意谁知。”[15]推敲诗歌的内容,至少表达了这样几层含义:首先,对于李陵而言,英勇赴死自然不在话下,而之所以没有选择慷慨赴死而是“偷生”,目的是为了日后“有为”,这与汉代司马迁的观点几乎一脉相承:“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16]即根据李陵平日里的为人处事判断,他不可能做出叛国背君之行,“投降”的原因只能是为了“欲得当以报汉”。其次,对于后来因为误会而导致李陵全家被杀害,贡奎的质问是“身辱义何亏”?也就是说,在贡奎看来,从道义上,朝廷首先不仁,李陵受此之辱,此后无论怎样选择都不算无义。何况,“汉纲千年密”,汉代的法律无非是罗织罪名,陷人于罪,这无疑等于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至于李陵个人的人生悲剧,除了送别友人“携手上河梁”,剩余的只是“荒寒迷宿草,欲问意谁知”的旷古孤独落寞与沉郁痛苦。显然,斥责之声,辩解之意,同情之感,都一一通过诗歌的字里行间表现了出来。尤为值得关注的在于:贡奎的诗歌中流露出来的观念,已经不再是“君让臣死臣不能不死”这类君为臣纲的愚忠观念,而是君明臣忠的代换关系,这无疑是一个大胆而显著的进步。
对于李陵遭际,也有过类似唐代人鲍溶“百战身且在,微功信难忘……诚哉古人言,鸟尽良弓藏”[17]这样的议论,元代诗人黄溍的思想与此类似。司马迁因为替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就遭受了令人深以为耻的腐刑,其彻骨之痛在其《报任少卿书》中有充分抒泄。一方面可以从侧面印证中国古代士子在遭受空前羞辱的情况下意有所图而忍辱苟活的事实,另一方面其遭遇也引起了后世人的深切同情。黄溍在其《李陵台》中就这一历史事件作了如下表达:“常怜司马公,予夺多深意。奏对实至情,论录存大义。史臣司述作,遗则敢失堕。”[18]显然,这位元代文坛泰斗已经将司马迁作为秉笔直书的史臣楷模,加之他认为司马迁在这一事件中“奏对实至情,论录存大义”,至少已经明确表达了汉武帝对李陵事件处措失当这一观点。由李陵引申到司马迁,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对一个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看法,而是上升为一种价值观、文化观,充分展示了元代知识分子对这一问题背后隐含的人文品格的评判。
李陵之降的真实意图已经随着偶然或必然的历史事件而成为永久之谜,不过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是:李陵既没有杀身成仁,也没有像持节苏武一样返回中原,效忠汉王朝。这对于向来注重宗法制度的以汉文化为荣耀的文人或者政权而言,都是对自尊心的一种严重挫伤,所以这一问题是不可回避也无法回避的。由此带来的传统文化价值观的拷问,使得一部分文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此保持缄默,元代诗人自然也不例外。相比较而言,持节十九年而矢志不渝的苏武便成了与李陵形成鲜明对照的榜样。苏武这种牺牲本身有多少实际意义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其象征意义对任何政权、对任何强调忠诚的价值观而言,都是无价之宝;而通过与苏武对比,表现出对李陵之降的大不以为然甚至鞭挞,也就成了一种文化价值选择的必然结果。“旷野平芜人壮怀,征鞍小住李陵台。开河万里秋风晚,霜月一天鸿雁来。持节苏卿真壮士,开边汉武亦奇才。”[19]周应极这样出语含蓄的诗句,已经显得十分温婉有度;元代大儒柳贯在其诗中直接指斥李陵以及为李陵辩护的行为:“想其深入初,步卒亦材壮。手张天子威,气夺名王帐。覆车陷囚虏,此志乃大妄。一为情爱牵,遑恤身名丧。缕缕中郎书,挽使同跌荡。安知臣节恭,之死不易谅。河梁执别处,出语谩惆怅。家声故燀赫,三世汉飞将。兵法有死生,人运迭休旺。忠回在信史,岂没功罪状?马迁当腐刑,强欲雪其谤。士恩岂能无,层云塞亭障。千年麒麟图,吾将执玄鬯。”[20]虽然柳贯并没有否认李陵初征匈奴时取得的辉煌战果,也认可李陵曾“气夺名王帐”,但在他看来,被俘而遭受囚禁本身就属于“大妄”之行径,至于被情爱所牵绊而羁留匈奴,更自然导致了“身名丧”的结局,就连为其辩白的司马迁在作者眼中也成了不可原宥的对象,受到牵连惩处当然属于罪有应得。这样的观点看似尖刻而不近人情,这一方面与柳贯的正统儒家思想一脉相承;另一方面也与司马迁所说的“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21]相一致,是传统君臣关系价值观的产物。
比较柳贯的尖刻见解,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具有汉文化正统价值观的卫道者色彩的诗人对投降者李陵的指责与抨击。刘诜的《题李陵宴苏武二首》其一就写到:“居延山下马成群,伎乐声高夜入云。初志消磨如卫律,殷勤置酒教苏君。”[22]他的《苏武持节图》则更直白地通过比较表达爱憎:“朔雪漫沙几白羝,胡风吹冻满毡衣。少卿驼马弥山谷,何似中郎一节归。”[23]这两首诗无疑将卫律、李陵投降匈奴之后的生活描绘成富贵荣华的享乐并与苏武的持节不屈相比较,在比较中无限放大,从而使得卫律、李陵站在诗人营造的事实面前接受历史的审判。之所以会如此,胡助在他的《李陵台》中将原因表述得很清楚明白:“君恩如水覆,臣罪与天通。汗简家声坠,降旛士气空。”[24]即李陵之所以不能被宽恕,并不在于他个人的生死选择,即个人生死事小,一旦关乎“汉简家声”的问题,就无可比拟地重要。无疑,在柳贯、刘诜、胡助等诗人看来:李陵唯一正确的选择,就应该是以死报效国家;而这,正是封建传统观念在这一具体历史人物身上的印证,以及后人以此价值观为标准对前人作出的评价与要求。
抛开李陵事件的是非不论,李陵、苏武的命运毕竟是悲剧性的,即使苏武能够“画图麒麟阁”,其十九年卧雪茹毛、穷边牧羝的遭遇,也足够令人唏嘘感叹。在元代诗坛上因创作《纪事》,反映争权夺利而致兄弟相残,从而获得“诗史”之称的萨都剌,在这一素材的诗歌里表现得沉郁苍凉。无论是《过李陵墓》“降入天骄愧将才,山头空筑望乡台。苏郎有节毛皆落,汉主无恩使不来。青草战场雕影没,黄沙鼓角雁声哀。哪堪携手河梁别,泪洒西风骨已灭”[25]的触景之作,还是“同是肝肠十九年,河梁携手泪潸然。铁衣骨朽埋沙碛,白首君归弃雪毡。海北牧羊无梦到,上林过雁有书传。汉家恩爱君须厚,剪纸招魂望塞边”[26]的虚拟之词,其面对李陵、苏武这两个历史人物的命运悲剧所产生的深切真挚的内心之感,都显得怅惘苍凉,沉凝顿挫。这种情感让人极容易联想起辛弃疾的慨叹:“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27]至于那些默默无闻,膏血草野的普通士卒的命运,也自然会引起敏感诗人们的关注。当扈从诗人们随扈皇帝来到上都,身临其境,难免触景生情,发自心底的人生与历史慨叹,自然就成为其诗歌创作流露出来的重要情感倾向。杨允孚曾深有感触地写道:“李陵台畔野云低,月白风清狼夜啼。健卒五千归未得,至今芳草绿萋萋。”[28]这无疑是一种更加人性化的人文精神,所关怀的是每一个生命,自然也超越了寻常诗歌所具有的价值。
2 结论
首先,李陵、苏武是中国古代诗人们持续关注的一个话题,观点与情感也恰如自古以来在这些历史人物认识、评价上早已存在的现象一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由于元代是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政治中心之一的元上都恰恰就在当年李陵征战、苏武羁縻的北方草原。一方面,文人们能够亲临此处,身临其境,感受更加切近,对这些历史人物的怀想更加自然、感情更加真实、深刻;另一方面,从价值观上看,这样一个时代的文人们对于李陵、苏武的态度比较起其他时代来,不仅能够体现出文人们的历史观,也能折射出诗人们对于北方少数民族尤其是元代政权的现实情感,具体分析这些诗歌可以发现,其排拒意识相较于此前将胡汉对立的时代,已经明显弱化。这是多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就此而言,其认识价值就更值得重视。
其次,诗人们的感情表达是在元代的政治背景下发生的,需要特别关注的是:李陵、苏武都是中原政权的利益代言人,其命运是与北方草原势力纷争中决定的。可以把他们看成民族利益的捍卫者、民族气节的象征,也可以理解为中原懦弱政权的牺牲品,但“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29],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评价及其态度,是每个人现实政治价值取向的体现。尽管在汉代这片草原的主人不是蒙古民族,同样作为强大的游牧民族,难免会产生亦我族类的联想,这些言论、观点能够自由表达,至少说明元代空前强大、自信的时代精神风貌为宽松的文禁政策奠定了思想基础。另外,元代多元的文化政策、文化背景为多元的文化选择与表达提供了现实可能。相比于宋代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明代残苛的胡惟庸案、清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众多文字狱,元代文化、思想方面的开放与自由,在以李陵、苏武为题材的诗歌创作方面,可以得到充分印证。
概言之,元代扈从诗人对李陵、苏武及其遭遇的认识及由此产生的感受是复杂的,同情者有之,不平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否定批判者有之,深究造成这一悲剧原因并借题发挥者亦有之。元代文人继承了这一具有多元文化价值的话题,一方面与自汉代以来人们对这一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观念有共同之处;另一方面,也有元代所独有的思想与情感因素,“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30]考虑到元代政权的独特基础,对这些敏感历史人物开放、多元性感情的自由表达,其特殊的认识价值是值得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