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中国画”的问题意识
——写意绘画蠡说
2021-12-02韩璐
韩璐
标题中中国画这一名称被加引号,出于两个目的考虑,一个是表示有针对性地加以强调,另一个是因为关于中国画这一当代绘画的称谓其合理性是值得商榷的。当代中国画的称谓及其诠释是个介乎约定俗成的概念,抑或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该称谓从使用的历史上看并不长,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息息相关。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画的称谓多为国画或彩墨画,专指源于中国本土的绘画样式。如今国画的称谓还在使用,彩墨画的称谓已经基本不用了。建国已经是70 周年,从新中国到当代中国,中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是世界的,同样,世界也是中国的。多元文化的共生和相互影响、借鉴,使得中国画现有概念含义到了应被放大或还原的时候。中国画应该包含中国现有的,具有反映当代中国社会面貌特质的,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融合,且依旧保持相对独立面貌的一切绘画艺术样式。如果这样,当代中国画相对合理的称谓又是什么?如果从最具有中国文化和绘画代表性的材质上看,“水墨”是最为合适的。水墨画与油画、版画、壁画、水彩画、水粉画等绘画的称谓并行,也是更为合理的。由此,当代中国画应该包括水墨画、油画、版画、壁画等等,而“中国画”则应被冠以中国水墨画的称谓。从中国水墨画再延伸出一个问题,就是水墨画的表现特质——写意性,这是本文主要想探讨的问题。
如果在当代的文化认知背景和艺术语境下,提及“写意”一词,往往使人联想到中国传统绘画中的一种风格样式,也就是常说的“写意绘画”。关于写意的概念,即便在《辞海》《辞源》中,也将写意一词理解为中国绘画的一种表现方法,或以中国绘画中与工笔相对应的粗笔放纵一路加以理解。当然这种理解有一定的认知广度,但这里也可就此做些较深入的探讨。
的确,在当代中国绘画中,往往将“写意”与“工笔”相对应,这种理解,基本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固化概念,甚至有些深谙中国绘画的专业人士也直接就将写意或工笔作为自身从业的技艺代名词,由此还出现了对应画家及展览。并且,还有某些业内人士也在大声疾呼重振写意画风,以及弘扬写意绘画精神等等。写意是不是真的就可以用如此显而易见的概念从我们的认知中一笔带过,不需要再去深层次的反思了?依我看,当然不是,写意大有文章可做。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我们都或多或少基于某种绘画语言的审美直觉和主观经验,被集体引入了一个臆断的概念误区,以致越来越偏离写意的本质内涵,从而导致对一些基本的绘画问题,出现了理解上的偏颇与误解,其结果就是出现针对中国绘画发展问题上的取向迷茫和硬性嫁接。就写意问题所连带出来的学术问题,也是当今学术界争论和探讨的主要问题。这里借此机会,也谈谈自己关于写意的一些想法和认识。
作为一名从事中国绘画的教育工作者和实践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思考写意和工笔作为对应风格称谓的合理性问题。写意和工笔这种称谓在人物画和花鸟画中最为普遍,在山水画中几乎没有这样的称谓或叫法,当然可能也有人喜欢和愿意这样称呼,但皆为个例,不具有普遍性。写意和工笔,这种称谓如果是从表现方法和技艺风格上来区分,本人觉得用粗犷法和精细法来区别或许更为贴切。写与工不是对应的关系,而是互补的关系。这种互补关系用书法中的“行草如楷,行楷如草”来形容或许比较便于理解。如果用图像来阐释,也可从北宋崔白《双喜图》中草木的勾勒方法上获得些启迪。大凡从事绘画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行笔运墨,既要奔放还要收得住,勾勒设色既要平稳还要甩得开,点厾挥写,既不肆意妄为,也不谨小慎微,而是要张弛有度。这个张弛有度,就是“写”。中国绘画追求以写为上,并且是在“写”的基础上进行精度制作。这个制作也是一种写的过程,是基于画面虚实和主次的深入点染刻画,而不是思维停滞的勾描和涂抹,更不是磨洋工。因此,勾皴点染,都应是写的过程,虽不必笔笔有出处,但要处处见法度。再说一下“意”,意是个大问题,可以做大文章,但这就先不展开了。仅对中国绘画而言,意可以暂且通过字面的意思来加以判断。从意的词组中,可以先梳理出几个关键词,譬如意趣、意境、意念、意图等等,或者再简单直接说,意即内心的想法、情感、思绪、感受等等。那么写意的意,与工笔要传达的意本身是不是一样的?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工笔也是一种意的表达方式。由此可见,粗犷的“写意”和精细的“工笔”只是绘画表现方法上和所呈现出来的视觉感受上有所不同,但就绘画过程的“写”和最终要获得的“意”其实是一样的。从法度上讲,没有谁高谁低。既然是一样的,用写意的称呼和工笔来对应,显然是不贴切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工笔画本身也是写意画,仅仅是表现技法上有所不同而已。如果用粗笔与细笔来区分,字面上似乎对仗了,但似乎又不是这个笔粗和笔细的意思,更不是线条粗细的概念。如果用抽象和具象来表述,也是不合理的,因为在形的问题上,粗犷和精细两种表现手法最终的绘画目的也是一样的,即“传神阿睹”。写意不是放任随意,工笔不是结板刻意,而同是抒发情感的不同绘画方式。这个的确有点纠结,那到底怎样的称谓才算合理?或许暂且将粗犷法称为意笔,将精细法称为工笔,可能比较合适,在当下也比较容易被接受。但意笔也好,工笔也好,都应该统称为中国写意画,只是描写画面意象的方法有所不同罢了。这一观点似乎有点逆天,那我们再来继续分析一下中国写意绘画的内涵,或许会有新的意味浮现出来。
中国绘画当代被称为中国画,就中国画这个称谓而言,也有些牵强,具体就不多言了,因为不是这里要探讨的问题,就暂且用“中国画”这一词来特指中国绘画。首先划定一个地域空间,就是以当代的中国疆域包括特别区域为基准,凡现存的一切平面绘画样式,无论古今或是否延续和消亡的人工绘画艺术样式,都可称为中国绘画。那么这样就不难理解了,中国绘画的范围非常大,有些以题材样式划分,有些以地域民族划分,有些以材料质地划分,有些以功能目的划分等等,可谓包罗万象。但这些绘画都具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共性特征,就是写意性。这个论断是不是合理,接下来可以尝试深入探讨下。
这里要说明一点,由于中国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和所具有的世界文化身份,中国绘画自然也就有了绝对的东方绘画代表性地位。这种代表东方的写意性绘画与西方以写实性为发展基础的绘画样式形成颉颃并峙的关系,逐渐成为一道东方视觉文化的风景线,散布在东方大地,也影响着东方各个区域的绘画艺术发展。
这种与西方写实性绘画相对应的写意性绘画,伴随中国文化的不间断性被延续至今。从时间上看,中国的这种写意性绘画远远早于西方写实性绘画。众所周知,西方写实性绘画的发轫和成熟期是文艺复兴时期,而中国绘画的成熟期是在唐宋。如果从发端,可上溯到两汉时期,可参见马王堆帛画。帛画的表现技艺和形式内容,都呈现了明显的意象特征。而且在两晋时期,绘画理论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如顾恺之的著作《魏晋胜流画赞》《论画》,南朝宋宗炳《画山水序》,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南北朝时期姚最的《续画品》。若按照有些文献著述中的人物记述品评,时间还要更早。从这些重要的绘画文献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一点,就是先贤对于绘画的理论已经有了极高的造诣,且见解独到,论述精辟,耐人寻味。在文献表述中,也可以体味到先贤对绘画意象问题的真知灼见,以及对绘画“形神”问题的阐幽抉微。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国绘画就是基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发展脉络上的,针对写形和造境问题的写意性绘画,这与我们现如今理解的写意指向性概念大相径庭,写意的内涵远比我们的理解要广博深邃得多。写意绘画抑或可以成为东方绘画的统称和代名词,遗憾的是,如今我们把写意这样一个宏阔而高级的名词内涵范围大大缩小了,这的确有些可惜。中国绘画或者说是中国画,其真正合理的名词称谓应该是中国写意画,再大些,亦可称之为东方写意画。我相信这样的提法和对中国写意绘画的诠释,会得到一些人的赞同,当然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适应。
接下来再来说一下水墨画。按照上面的结论,这种绘画自然也就毋庸置疑的可以冠之以中国写意水墨画的称谓。为什么要谈水墨画,理由很简单。西方基于写实绘画基础上的,最有代表性的绘画是油画,这是从绘画材料上讲的。那么基于东方写意画基础上的,最具代表性的绘画自然就是水墨画,这也是从绘画材料上讲的。另外,这里也要再讲一下,西方的油画在发展过程中也存在从具象到意象的转捩,这在19 世纪出现的欧洲印象主义绘画中可以得到验证;而中国的写意水墨画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发展变迁。特别是在20 世纪,在西学东渐和舶来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写意绘画也在发生着形式表现语言的裂变,在写意造型和造境问题上,也发生着表现技艺和审美视觉的转捩。西方写实绘画和东方写意绘画都在向着对方的方向进行着潜移默化的融合与渗透,出现东方写意绘画的写实化和西方写实绘画的写意化。这种情况在当代频繁的美术交流展示活动中不难窥见一斑。这已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东西方文化各自在谋求发展的过程中,伴随着交往的日益频繁,相互影响是正常的。但再怎么渗透和影响,由文化积淀所形成的文化基因最终还是要显现出来的。绘画艺术个体探索经验的可变性较之整个民族文化气质的稳定性而言,永远是弱小的。风格样式的阶段性变化并不能代表绘画艺术最终的趋势和取向,这就像我们平时偶尔也喜欢吃西餐,也去买些西方人的东西来用,但并不是说吃了西餐,用了西方的东西就变成西方人了。同样,西方人也一样。所以,中国的写意画,最终还是具有中国地域和文化性征的写意绘画。因为骨子里深藏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不可能因为借鉴而被彻底删除。即便是淡远了,最终也还会被召回,这就是中国人的自我修复能力。体现在绘画艺术上,就是挥之不去的民族写意精神,一种自觉的文化本体回归意识。
鲁迅先生讲:“中国绘画,自宋以来就盛行写意。”其实中华民族岂止是从宋开始,写意观念一直就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涌动,而且延绵不断。庄子的《逍遥游》,其实就是写意精神的文字化表述。儒家思想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以及绘事后素的美学思想,道家文化中的“上善若水”“乘物以游心”也带有明显的写意意蕴。还有一些经典著述诸如《周易》《道德经》《文心雕龙》等等,都能感受到东方写意文化的大气磅礴与玄妙至美。中国脍炙人口的四大名著,都是经典上乘的写意之作。若说绘画作品,具有代表性的写意作品可信手拈来。《八十七神仙卷》是写意还是写实的作品?无须言表。即便是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是基于现实生活的一卷记录性写意作品。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扬无咎的《四梅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王冕的《墨梅花图》、还有明代徐渭的《墨葡萄图》,都是典型的中国写意水墨画作品,都用不同的题材和绘画风格抒发着作者心中的美好意象和高格意蕴。
中国文人画家对于境界的追求,绝非是一种对景观和物象的真实描摹,而是一种感物道情的格物致知和澄怀味象的人生感悟。他们通过水与墨的交融与幻化,用手中的笔,书写大写的人生希冀,描绘世间的美善之境。他们用心中的诗句,抒发胸中的志向,纾解怀中的块垒。他们用中国绘画独特的写意方式,在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中进行着意象切换,最终呈现出一种对高贵人格的笃守和高雅性情的操守。这不能不说是源自对东方写意精神的深邃解读,对天下苍生,对世间百态,对天地道德的真心感悟和智慧升华。
对写意问题的思考和诠释,其实一直都未曾间断。宋代韩拙说:“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细者,前者乃指写意。”元代夏文彦《图画宝鉴》卷三中讲:“仲仁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别成一家,所谓写意者也。”清代恽寿平说:“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又曰写意画。两语最微,而又最能误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处;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近现代中国画四大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用他们的画作,向我们呈现了具有东方神韵和中国气派的写意绘画作品,值得后人敬仰和深入探讨。
华夏民族是一个崇尚写意精神的民族,这种写意精神,不仅仅存留在中国绘画中,而是一种融入血脉中的气质。这种气质使我们具有宽容、乐观、坚韧、勤勉的秉性,也具有淡然、从容、洒脱、豪迈的性情。这些宝贵的禀赋,被一代代传承,形成一种至尊无上的大写意精神!或许,这也是中国文化自古迄今延绵不断的真正原因。
总之,写意对中国人而言,既是一种艺术样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同时,写意也是一种基于大千世界林林总总物象存在的意象化诠释与升华,是用一种“易”的不确定性对事物变化发展的训诂,或曰易无达诂。这种思维诠释具有鲜明的个性化和倾向性特征。几千年来,华夏先民在生产和生活中逐渐形成了具有东方格调和审美意蕴的写意文化。这种写意文化渐而转变为一种文化基因,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中国绘画的生成和走向。最终,写意绘画成为华夏民族在艺术领域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并被一代一代传承和推广开去。
以上皆个人见地,聊以卮言,一蹴而就,为期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仅此搁笔,与君共勉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