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海海 你是万中无一
2021-12-01居何
文/居何
面对他时她从未有过如此充足的底气,像是突然握了利刃在手,虽然第一个流了血伤了心的是她自己。
一
毕业三年后,郑南回大学参加同学聚会。几巡推杯换盏,不知是谁提起不在场的许彦,说他总不过是老样子,女友三五一变,快要换满一轮。友人顾及身侧的郑南,打着哈哈想岔开话题,未料她竟开口接下话茬:“他开心就好。”
郑南和许彦旷日持久的纠葛曾是系里公开的秘密,而这句来自前女友的猝不及防的评论倒使席间一时静默。气氛略显尴尬,始作俑者却仿若未觉,举筷去搛面前的桃花酥,神色自如。餐厅内顶吊着水晶灯,暖色的光流转在她左手无名指的素圈上,反射出冷冷的一缕,锐利得像冰棱。
很快有人发现端倪:“郑南,你订婚了!”
郑南笑着颔首,矜持羞涩,像所有即将出嫁的新娘。话题一时间转到她身上,昔日同窗不遗余力地劝酒兼套话,而郑南八面玲珑,一杯又一杯的酒喝下去,还能招架着他们断断续续地拼凑出完美未婚夫的形象。
只是宴会结束后她仿佛不胜酒力,门槛不高,也险险绊出趔趄。
二
郑南入学不久就听说了许彦,因为他被选去在军训会操时举国旗。在绿茵场正中央,旗帜四角各站一个挺拔如春树的少年,夏末的风吹涨形制相同的白衬衫,谁都看出许彦是最出众的那个。
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郑南天天被迫听室友叨叨着许彦发花痴,终于有一天听得烦起来,独自打包了课本去图书馆自习。从日照当空待到薄月初升,她于满纸油墨间昏昏沉沉地抬头,恰巧就撞进了对面男生的眼里。
而后他们常在图书馆遇见,仿佛巧合,又很难判定是天意还是人为。大一下半学期有学院统一开设的必修课,打乱了学号随机分组。第一次小组讨论,许彦斜背着包走过来,只在看到郑南时笑了一下:“是你啊。”
这一笑让郑南发现他隐藏的梨涡和虎牙,也让她听见自己骤然疾如鼓点的心跳。
小组作业历来麻烦,人心不齐便更添累赘。郑南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组长这个不讨巧的差事到底落在她头上。快到课堂展示时仍有组员拖沓着不完成任务,郑南在群里一遍又一遍好声好气提醒都无果后,许彦冒了个泡:“组长,我记得成员的打分权在你手里。”
是明晃晃的威胁,但很快奏效。次日所有组员都交齐了作业。郑南长舒一口气,颇为感动地要请许彦喝奶茶,许彦也不推拒,不过顺势在郑南买完奶茶后回请她吃火锅。红油烧滚辣子花椒,郑南吃到八分饱时才发现许彦面目通红,当下一愣:“你不能吃辣?”
许彦边点头边灌下一大杯冷水,郑南愈发困惑:“那你为什么要来吃这个?”
“因为你,”许彦被辣到眼里有水汽,像秋露缀晨星。他指了指手机,笑出两颗虎牙尖尖:“前两天不是发动态说想吃这家火锅吗?”
分手后郑南重游故地,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但大约是和许彦待久了改换了口味,肉菜被辣汤烫熟后,她竟然一口都吃不下。
三
未婚夫是郑南相亲认识的。工作稳定,性格温和,家境优渥——的确是堪称完美的结婚对象。他们的首次见面,男方选在一家江浙菜馆。东坡肉和松鼠桂鱼都偏甜,郑南吃不惯,不自觉皱起眉头,对方看见了,问:“你不喜欢?”
郑南不置可否,只说:“我更爱吃辣。”
于是对方把头一点:“那么我们下次去吃川菜?还是湘菜?随你喜欢。”
有风卷着枯了的梧桐叶打在窗上,一声声,脆得很,像玻璃或瓷器碎了。郑南偏就在这个时候又想起许彦来——想到他在一个冬夜兴冲冲地带她去喝羊汤。郑南当时觉得膻味重,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往碗里拼命加辣油试图盖掉腥膻,却还是被许彦察觉:“你不喜欢?”
郑南顾左右而言他:“我更喜欢吃牛肉。”
于是许彦当机立断拉了她的手起身:“走,我们现在就去喝牛肉汤。”
他们的确曾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候。许彦总怕她热着冷着累着饿着,几乎是把她捧在手里放在心尖爱着宠着护着疼着。但世间事往往盈则必亏,许彦对她越好,郑南越是惴惴,大概明月光华过于璀璨,总不免让孤星自惭。
和许彦携手走过的第三年夏天,郑南的不安终于被印证——她碰巧看到他和朋友的聊天记录,言谈间提及她,也提及她有几分像他懵懂时第一次心动的女孩。
此前他们并非没有过争执,但总有人先低头,从未有一次吵得这样厉害。郑南把聊天记录截了图,一字一句质问许彦对她究竟有几分真心——面对他时她从未有过如此充足的底气,像是突然握了利刃在手,虽然第一个流了血伤了心的是她自己。
寒暑几易,郑南回想往事时也曾后悔自己的言不由衷和口不对心。她的敏感和卑怯逐日叠积成壁垒,挤压她吐露真心的勇气,也隔绝她和许彦坦诚的沟通。感情流散时像化雪,拖拖拉拉,最后不过留下一地泥泞。
毕业前夕他们终于不欢而散,也默契地再未有过联系。尽管此后这些年,她都不曾对谁动过真心。
四
婚期定在来年十月,和一切热爱在黄金周结成夫妇的情侣一样,为了方便宴请。定制请柬时郑南有一瞬恍惚,隐约看到曾经的自己在校园里拉了许彦的手走得一蹦一跳:“结婚又不是结给别人看的,我以后一定挑个工作日结婚,避开唠唠叨叨的七大姑八大姨。”
那时正是春深四月,花树成树地开,大胆又热烈,绮丽得让人心惊。许彦怕她晒着,拣了有树荫的路慢慢走,嘴里附和:“好的好的,最好婚礼现场只有我们两个。”
匆匆流年往复,郑南毕业后的路走得按部就班。她在“合适”的时机找到“合适”的工作,父母便接着替她张罗在“适宜”的年龄找到“适宜”的结婚对象——而她并无异议。大概在许彦之后,所有人都是同一个面目,也因此都无可无不可。
冬至以后,白昼变得短。郑南下班后裹紧围巾踏进夜色里,刚走到地铁站就收到未婚夫的短信。
消息罕见的长,大意不过他最近有个升职机会,需要到外地出差,时限两年。他向郑南表达歉意,为不得不推迟的婚期,也为七百三十天里可能出现的变故。
最后他说,假如郑南愿意,可以取消婚约——而这一点已经征求过双方父母的同意。
地铁口熙熙攘攘,郑南停在原地任由人潮挨挤,突然莫名笑起来。原来所有人都看出她对这桩婚事的态度。于是她依旧从善如流。
订婚戒指摘下后不久,郑南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来信,预祝她新婚愉快。她盯着那串号码出了一会儿神,说不清是哪里来的勇气让她直接问回去:“许彦?”
许彦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冬日里他不再穿帽衫,代之以米色毛衣和灰色大衣。郑南坐在餐厅内看他推门进来,北风翻飞衣角。依稀又是季夏时节,掠过平地的暖风鼓涨少年的白衬衫,而彼时她淹没在万千人海,不过远远一瞥,从此再未能自因他而起的漩涡中抽身。
她向许彦解释自己来去都莫名的婚约,带着自嘲。许彦认真听完,突然也开始向她解释多年前的旧案——郑南确是有几分像他中学时情思朦胧的女生,和她分手后,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只为了寻找故人替身。但这些年女伴如浮云聚散,“没有一个人像你。”他垂下眼帘复又看向她:“也没有一个人是你。”
店内突然产生一小片骚动,郑南顺着人声望去,原来窗外开始飘雪。她不能免俗地发出惊呼,随即一笑:“今年的初雪呢,有没有什么心愿要许?”
许彦扬起眼尾,隔了千余个日夜望来,眉目间仍是当年过往:“可不可以再请你吃一次火锅?”
郑南不可救药地再一次陷进他的梨涡里,回答得晕晕乎乎:“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