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时期:中国唱论的自觉和新拓
2021-12-01张建华
●张建华 余 虹
(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一般也被称之为“中古时期”。在中古时期,中国唱论出现了一些针对不同类别歌唱体载的专论,如《文心雕龙·乐府》《高僧传·经师、唱导》等;“以悲为乐”是此期普遍的音乐审美风尚,在日常歌唱、乐赋创作和挽歌的应用等方面均有所反映;中国音乐“贵人声”的审美传统在此期发生一次转折,它由“声器之别”发展到“渐近自然”,同时还蕴生了“歌舞异处”的内涵;更为重要的是,此期还对“挽歌”是否属于“歌”的范畴进行了驳难和探讨、对乐府作为“歌”的一般意义和核心意义也给以界定和阐释,这些都足以标志中国唱论的发展已经初步走向自觉。在中古时期,中土佛道二教歌唱体系和歌唱理论初步创立,呗赞、转读、唱导均在此期发展成熟,道教经韵乐章也日趋规范和定型,这方面则显示出此期唱论开拓新境的精神。汉代成立专门管理音乐事务的机构,乐歌也因之由雅乐独奏走向雅俗并举,伴随而来的是歌唱观念和歌唱传统的微妙变动。
一、“以悲为乐”在中古唱论的体现
(一)汉代日常歌唱中的悲泣主题。
翻览《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书,悲泣主题的歌唱扑面而来,从帝王将相到文人雅士,多有慷慨悲歌、泣下数行者,悲歌似乎成了这一时代的常态。悲歌、哀歌是时代使然,也是当时人们不由自主的选择。这些普遍的歌唱现象,反映了汉代人关于歌唱的审美和观念。如下二例:
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史记·项羽本纪》)[1](P422)
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史记·高祖本纪》)[1](P489)
以上就是史书所载《垓下歌》和《大风歌》。项羽和刘邦,一个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一个是开创基业、统一国家的大汉天子,均可称之为秦汉间卓立不群的英雄。然而,二人却同样地在高歌之后“泣数行下”。项羽之“悲”,在英雄末路,功业未成,悲愤交加,羞愧难当。他曾率江东四十万大军,西取强秦,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但垓下之围却一败涂地,就连他心爱的虞姬和乌骓马都未能免劫;他曾是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不料却败在无名之辈汉王手中,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此又其“恨”也。刘邦之“悲”,在基业初创,危机四伏,故旧寥落,环顾无助。汉朝虽然统一全国,但刘姓诸王却各怀鬼胎,伺机夺权,外戚后宫,明争暗斗,又无人能助他收拾残局;汉朝初创,打天下时的得力助手都被刘邦陆续斩杀,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以致于竟然无人能助他保天下,就连他心爱的戚夫人也无法保全,此又其“悔”也。因此,两位英雄人物都免不了慷慨悲歌、泣下数行。
再看看边将和士子,他们同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抱负和期盼。然而,苦难的时代给他们带来却是无尽的伤痕,他们的内心总是隐隐地流淌着悲泣的暗流。如下二例:
(李)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汉书·苏武传》)[2](P2466)
(梁鸿)因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曰:“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肃宗闻而悲之,求鸿不得。(《后汉书·逸民传》)[3](P2766-2767)
李陵乃李广之后,有大将风范。天汉二年(公元前99)他率五千士卒,在塞外遭遇匈奴骑兵三万、步兵八万围攻。汉军且战且退,连战十余日,矢尽粮绝,士卒所剩无几,李陵遂遣散四百余残部,向匈奴投降。汉武帝欲使李陵死战到底,力挫匈奴威风,岂料李陵竟然中道投降。武帝又闻李绪教单于聚兵以备汉军,而误认为乃李陵所为,遂族杀李氏一门,李陵父母、兄弟、妻儿皆伏诛。单于为抬举李陵,以女妻之,并立其为右校王。苏武奉使匈奴,被滞留十九年。李陵多次劝其降服单于,苏武均以死相逼不从。及至汉匈和亲,汉使求寻苏武归国,李陵在送别之时唱了上文所引那首《别歌》。李陵在匈奴二十余年,其间既有忍辱负重的痛苦,又有报国无门的苦闷,既有思念家人的哀切,又有含冤蒙羞的激愤,这些浓重的悲苦之情,岂是短短六句歌辞所能表达。所以,在与故交临别之际,他却禁不住泣下数行。梁鸿乃东汉著名隐士,也是一位博学多才之士。其实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隐士,只不过是他目睹社会政治黑暗,报国无门、建功无望,遂绝意仕途、归隐山林。梁鸿在归隐之际,从东都洛阳经过,他登上北邙山,遥望帝京宫殿巍峨辉煌,不尽感叹:这都是由百姓的心血所凝结而成的啊,受苦受难的百姓何时才是个头啊!这首《五噫歌》,唱出了他对百姓疾苦的同情,唱出了他对国家命运的担忧,也唱出了一个士子的良知。这首歌传唱到汉章帝耳里,章帝被感染得十分难过。章帝认为,梁鸿是一个忠臣义士,应当授予官职,为国家尽忠效力。但一切都为时已晚,梁鸿踪迹早已茫然难觅。《五噫歌》之所以能载诸史册,与它对百姓的悲悯和同情分不开,也与它表达的忧国之思和拳拳之情分不开。
(二)汉魏六朝乐赋中的悲苦主题。
辞赋作为一种文体,从其产生的源头楚辞开始,就带有一股悲情主义,此正所谓“贤人失志之赋作矣”(《汉书·艺文志》)。例如,屈原的《离骚》,乃是表达其遭受谗言而发出的满腹牢骚;汉代贾谊的《吊屈原赋》,也正是借吊屈原之名,浇其心中之块垒;严忌《哀时命》则是大发牢骚,哀叹生不逢时;董仲舒《士不遇赋》同样哀叹不遇明主,未被重用;东方朔《哀命》亦是哀叹不合时宜,遂没身而不返;司马迁《悲士不遇赋》也是自我哀叹,自相怜悯。汉魏六朝时期乐赋兴起,对歌唱的“以悲为乐”多有体现。如下六例:
于是乃使夫性昧之岩冥,生不覩天地之体势,闇于白黑之形貌。愤伊鬱而酷忍,愍眸子之丧精。寡所舒其思虑兮,专发愤乎音声。(王褒《洞箫赋》)[4](P149)
一弹三欷,曲有余哀。于是歌人恍惚以失曲,舞者乱节而忘形,哀人塞耳以惆怅,辕马蹀足以悲鸣。(蔡邕《琴赋》)[4](P267)
咏新诗之悲歌兮,舒滞积而宣鬱。何此声之悲痛兮,怆然泪以㦫恻。类离鹍之孤鸣,似杞妇之哭泣。(蔡邕《瞽师赋》)[4](P370)
乃吟咏而发叹,声驿驿而响连,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成公绥《啸赋》)[4](P593)
于是召倡人,命妙姿,御新肴,酌金罍,发愁吟,引吴妃。(曹毗《箜篌赋》)[4](P812)
黛眉如扫,曼睇成波,情长响怨,意满声多。奏相思而不见,吟夜月而怨歌。(萧纲《筝赋》)[4](P1036)黑暗、险恶、愤怒、忧郁、愁苦、孤独、沮丧、穷困、惆怅、怨恨、凄凉、空寂等等,均是悲美的意象,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渲染和传递着悲苦的情绪。以上所引六例乐赋之句,其中或多或少地述及歌唱,它们均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悲苦之美。这也说明,“以悲为乐”在中古时期已成为自觉的审美意识,在乐赋的创作中已成为自然的流露。除以上所举诸例之外,在中古乐赋中还有许多类似的语句。例如,孙楚《笳赋》曰:“衔长葭以汎吹,噭啾啾之哀声。奏胡马之悲思,咏北狄之遐征。”潘岳《笙赋》曰:“乐声发而尽室欢,悲音奏而列坐泣。”陆机《鼓吹赋》曰:“及其悲唱流音,怏惶依违,含欢嚼弄,乍数乍稀。”由以上诸例可知,在中古乐赋创作中,悲情主义已经相当泛滥。关于这一特点,东晋嵇康早已有所觉察,他总结说:
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嵇康《琴赋》小序)[5](P140)
嵇康指出,魏晋之际,以乐器、歌唱、舞蹈为题材的赋颂,多以铺陈危苦为上乘之作,以渲染悲哀为主要基调,以感人垂泣为难能可贵。嵇康的总结十分到位,基本概括了那个时代对音乐的审美风尚,同时也指出了当时乐赋创作的审美倾向。另外,阮籍《乐论》和《刘子·辨乐》对中古时期流行的“以悲为乐”也多有批评。如下所论:
诚以悲为乐,则天下何乐之有?天下无乐,而有阴阳调和、灾难不生,亦已难矣。乐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气不入,天地交泰,远物来集,故谓之乐也。今则流涕感动,唏嘘伤气,寒暑不适,庶物不遂,虽出丝竹,宜谓之哀,奈何俛仰叹息以此称乐乎!(阮籍《乐论》)[6](P100)
夫乐者,声乐而心和,所以为乐也。今则声哀而心悲,洒泪而唏嘘,是以悲为乐也。若以悲为乐,亦何乐之有哉?(《刘子·辨乐》)[7](P62)
阮籍和刘子(即刘昼)均指出,音乐是以使人“精神平和”“心和”为宗旨的,若“以悲为乐”乃与此宗旨背道而驰,因此,这样的音乐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音乐。钱钟书对此亦有精辟论述,其《管锥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二十六条引王褒《洞箫赋》文句“故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以后,发议论说:“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汉魏六朝,风尚如斯,观王赋此数语可见也。”[8](P1506)由以上诸论推知,中古时期“以悲为乐”在音乐领域浸淫日久,包括器乐和声乐都深受其影响,这是从当时社会生活中孕育而成的音乐审美观念。
(三)挽歌在中古时期的盛行。
挽歌是牵引灵柩者所和唱的送葬之歌,用于表达对死者的哀悼和对生命的哀惋,属于丧歌之一种。崔豹《古今注·音乐》曰:“《薤露》《蒿里》,并哀歌也,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于蒿里。……至孝武帝时,李延年乃分二章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呼为挽歌。”[9](P77)《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于《薤露》诗下作题解并引谯周《法训》说:“挽歌者,汉高帝召田横,至尸乡自杀。从者不敢哭而不胜哀,故为挽歌以寄哀音。”又引《乐府解题》说:“《左传》云:‘齐将与吴战于艾陵,公孙夏命其徒歌虞殡。’杜预云:‘送死《薤露》歌即丧歌,不自田横始也。’”[10](P396)“虞殡”就是“启殡将虞”;“歌虞殡”,即和唱送葬之挽歌。挽歌之起至迟当在战国,唯在中古时期特为流行。
1.挽歌的创作。今存最早的挽歌,当属《薤露》《蒿里》。据史料载,此为齐王田横门人所作。田横本为秦朝末年起义军领袖,他占领齐地自立为王。刘邦统一天下,田横不愿臣服汉朝,遂率五百精卒逃往东海。刘邦派人前往招安,田横不得已西返洛阳朝拜刘邦。在距洛阳三十里的偃师首阳山,田横畏罪自杀,精卒五百人亦自杀,其门客哀伤无已,作此二首送葬之歌。其歌如下:
薤上露,何易睎。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露》)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蒿里》)[10](P396、398)
《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在《薤露》题下又收曹操、曹植、张骏诗各一首,在《蒿里》题下收曹操、鲍照诗各一首。《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同时还另立《挽歌》一题,下收缪袭一首,陆机三首,陶潜三首,鲍照一首,祖孝徵一首。较早专门著录挽歌的文献是《文选》。在《文选》卷二十八专列“挽歌”一类,其中收缪袭一首、陆机三首、陶渊明一首。《文选》和《乐府诗集》所收录的这些挽歌,并非均在实际送葬仪式上歌唱过。中古诗人所创作的挽歌包括送葬挽歌、自拟挽歌、赠献挽歌,只有送葬挽歌才真正用于执绋牵柩者的歌唱。自拟挽歌是作者对未来死去的自己进行想象性的自挽,属于抒发内心生命感悟的诗歌创作;赠献挽歌是丧葬礼仪上的应酬之作,属于社交应用文体。自拟挽歌和赠献挽歌皆由送葬挽歌衍生而出,但均未用于送葬歌唱。挽歌由送葬挽歌进一步发展并产生自拟挽歌和赠献挽歌,说明其功用已从送葬礼仪向审美娱乐和交际应酬转变。
2.挽歌的歌唱场域。挽歌的歌唱形式是“和唱”,例如《后汉书·五行志》引《风俗通》说,“挽歌,执绋相偶和之者”;《晋书·五行志》说,“庾晞四五年中喜为挽歌,自摇大铃为唱,使左右齐和”;《晋书·礼志》引挚虞语说,“挽歌因倡和而为摧怆之声”,皆其明证。中古挽歌的歌唱场域除送葬途中之外,还有吉礼嘉会、酒宴席后、周游旅途等。如下四例:
《风俗通》曰:“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櫑,酒酣之后,续以挽歌。”(《后汉书·五行志》注引《风俗通》)[11](P373)
商与亲昵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坐中闻者,皆为掩涕。(《后汉书·周举传》)[3](P2082)
张湛好于斋前种松柏。时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时人谓:“张屋下陈尸,袁道上行殡。”(《世说新语·任诞》)[12](P835)
晔与司徒左西属王深宿广渊许,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义康大怒,左迁晔宣城太守。(《宋书·范晔传》)[13](P1990)
“宾婚嘉会”乃是吉礼,汉朝时人却毫不避讳地和唱起挽歌。中古时期的人们在“酒酣极欢”之后,又大多喜欢和唱挽歌以助兴,似乎已成当时的一种风气。东晋名士袁山松在出游的道路上,也喜欢跟朋友们一起和唱挽歌。挽歌在送葬仪式之外的场所普遍流行,这说明中古时期的人们已经广泛地把挽歌作为一种审美娱乐活动。这种怪异的审美风尚,与当时社会的战乱现实和士人扭曲的心态有极大关系。人们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血腥杀戮,生命在这一时代如同草芥,人们借挽歌以宣泄内心的哀伤,以唤醒对生命的珍重,以抚平内心的褶皱,这是典型的“以悲为乐”,或称之为“以悲为美”,是中古士人将生活体验上升到审美体验的不自觉行为。
3.挽歌的相关理论。挽歌应用方式和应用场所的改变,背后暗示着人们对挽歌审美观念的变迁:挽歌由底层社会的送葬之歌,逐渐上升到国家礼仪制度层面,说明挽歌已经由一般丧葬行为演变为国家礼俗行为;挽歌由不宜用“歌”称名,逐渐发展到允许用“歌”称名,由哀歌的代名词,发展到哀歌不哀、悲歌不悲的“声无哀乐”的流行歌曲之代称,说明挽歌已经逐渐发展为名正言顺的时代悲歌之符号。如下所论:
汉魏故事,大丧及大臣之丧,执绋者挽歌。新礼以为挽歌出于汉武帝役人之劳歌,声辞哀切,遂以为送终之礼。虽音曲摧怆,非经曲所制,违礼设衔枚之义。方在号慕,不宜以“歌”为名,除不挽歌。挚虞以为:“挽歌因倡和而为摧怆之声,衔枚所以全哀,此亦以感众。虽非经典所载,是历代故事。《诗》称‘君子作歌,惟以告哀’,以‘歌’为名,亦无所嫌。”诏从之。(《晋书·礼志》)①
因兹而言,玉帛非礼敬之实,歌哭非哀乐之主也。何以明之?夫殊方异俗,歌哭不同;使错而用之,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慼,然而哀乐之情均也。(嵇康《声无哀乐论》)[14](P346)
上文引崔豹《古今注》已指出,李延年分《薤露》《蒿里》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这是从国家礼仪制度层面将挽歌在送葬仪式中的适用对象予以规定。汉魏以降,一直沿用。但是挽歌并没有儒家经典的出处,也有违儒家礼仪中“望柩不歌”“适墓不歌”“临尸不歌”等衔枚之义,所以直到东晋还有人反对把它称为“歌”类。挚虞则认为,挽歌是用和唱的方式表达哀伤的,它虽没有经典的出处,但汉魏以来一直沿用。并且《诗经·小雅·四月》也说,“君子作歌,惟以告哀”。所以,把挽歌归为“歌”类也是于史有征的。挚虞从挽歌的独特功用、运用惯例以及它与经典的类比关系,确立了挽歌作为“歌”的名义。嵇康倡导“声无哀乐”,主张音乐本身没有哀乐之分,即使听哀伤的挽歌,也未必就能产生悲伤的情绪,这就为挽歌的盛行提供了理论依据。但中古挽歌盛行的根本原因,在于社会动荡给人们内心留下了创伤。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长期生活在离乱征战之中,家无定所、居无宁日、身无暂逸、心无稍安,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对军阀混战的厌恶、对安居乐业的期盼、对生命苦短的叹息、对功业未成的哀惋,汇成这一时代的主旋律。在这一时代,人的自我意识开始强烈的觉醒,对生命的慨叹和体悟不断升华和发展,人们需要寻找一条发泄内心情感的途径,挽歌成为不期而遇的选择。
二、“渐近自然”和“歌舞异处”
(一)从“声器之别”到“渐近自然”。
在中国古代声乐发展史上,一直存在着“贵人声”的审美传统,其发展历程大致可分两个阶段:一是先秦产生的“声器之别”,二是中古产生的“渐近自然”和“歌舞异处”。
1.声器之别。“声器之别”指“人声”与“器声”有高下贵贱之别。最早明确提出“贵人声”这一观点的是《礼记》。《礼记·郊特牲》曰:“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贵人声也。”[15](P3133)歌唱者列于堂上,演奏匏竹者列于堂下,用于宣示“以人声为贵”。《尚书·益稷》引夔之语有“搏拊琴瑟以咏”“下管鼗鼓”二句,孔颖达疏前句曰:“在舜庙堂之上……击搏拊,鼓琴瑟,以歌咏诗章……。”疏后句曰:“又于堂下吹竹管,击鼗鼓,合乐用柷,止乐用敔……。”[16](P302)“琴瑟以咏”和“下管鼗鼓”合起来讲,即歌咏诗章者在堂上,吹竹击鼗者在堂下。堂上为尊位,以“人声”为主;堂下为卑位,以“器声”为主。又《周礼·春官·大师》曰:“大祭祀,帅瞽登歌,令奏击拊。下管播乐器,令奏鼓朄。”郑玄注引郑众语曰:“登歌,歌者在堂也。……登歌下管,贵人声也。……下管,吹管者在堂下。”[17](P1719)因此,“登歌下管”或“升歌下管”,亦皆可视为“贵人声”的重要仪式。《汉书·礼乐志》曰:“乾豆上,奏《登歌》,独上歌,不以管弦乱人声,欲在位者遍闻之,犹古《清庙》之歌也。”[2](P1043)“独上歌”“不以管弦乱人声”,此皆为“贵人声”之体现。这说明直到东汉末年,儒家礼仪都特别强调“声器之别”,即人在上、器在下,以人声为贵、以器声为贱。
2.渐近自然。“声器之别”强调“人声”与“器声”贵贱有别,此是“人声”与“器声”的二元关系论;“渐近自然”强调“人声”之贵在于其本,而非与他体相较而言,此是一元中心论。“渐近自然”更加注重从“人声”的本身上寻求“贵人声”的原因,相较于“声器之别”仅从客体比较的角度发论,更能揭示问题的实质。“渐近自然”的观念认为,“贵人声”审美传统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声与音乐的自然状态最为接近。陶潜《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曰:“(桓)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18](P413)这是“渐近自然”的最早出处。“渐近自然”的观念出现以后,“声器之别”的观念并未消竭,而是与之双流并峙地向前发展。如宋明帝刘彧《白纻篇大雅》曰:“在心曰志发言诗,声成于文被管丝。……四县庭响美勋英,八列陛唱贵人声。”[19](P1371)唐段安节《乐府杂录·歌》曰:“歌者,乐之声也。故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迥居诸乐之上。”[20](P25)宋吴淑《歌赋》曰:“又闻匏竹在下,人声是贵,故手之舞而足之蹈,上如抗而下如坠。”[21](P2764)宋程大昌《繁演露·一唱三叹》曰:“夫古人贵本遗音,既不免弦木为瑟矣,又从而理其弦度,使之迟浊也。汉、魏宗尚而推广之,又并与丝弦不用,而悉以人声为贵。”[22](P120)元吴澄《四经叙录·诗》曰:“乐有八物,人声为贵,故乐有歌,歌有辞。”[23](P5)元马端临《文献通考·乐考》曰:“《乡饮酒》之礼:‘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乡射》之礼:‘笙入,立于县中,西面。’盖笙磬在东而面西,颂磬在西而面东。笙入,立于县中之南而面北,故颂磬歌于西,是南乡北乡,以西方为上,所以贵人声也。笙磬吹于东,是以东方为下,所以贱匏竹也。”[24](P1200)在此,“贵人声”与“贱匏竹”是从各自所处方位上体现出来的。元燕南芝菴《唱论》曰:“续雅乐之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近之也。又云:‘取来歌里唱,胜向笛中吹。’”②所谓“歌里唱”即是“肉声”,所谓“笛中吹”就是“竹声”。至明清,“声器之别”和“渐近自然”两种观念仍然保持并驾齐驱的势头。如明陈全之《蓬窗日录》卷五曰:“‘肉言’,歌者人声也,出自胸臆,故曰:‘肉言谓不用丝竹相和也。’童子歌曰‘童谣’,以其言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晋孟嘉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唐人谓徒歌曰‘肉声’。”[25](P255)清李渔《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之“歌舞”条曰:“‘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此声乐中三昧语,谓其渐近自然也。”又《饮馔部·蔬食》之题解曰:“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26](P175、262)陈全之、李渔无疑是主张“渐近自然”观的。清徐养源《律吕臆说·乐本说》曰:“是故乐有本焉,
非黄钟为宫之谓也。堂下之乐不贵于堂上,琴瑟之声不贵于人声(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举旌以宫,偃旌以商,人声也,而不可谓之乐。人声之入乐在于歌诗,诗言其志,歌永其声。”[27](P567)徐养源则是主张“声器之别”观的。以上诸例可证,“贵人声”自先秦至明清,一直是中国音乐的重要审美传统。但其由“声器之别”向“渐近自然”的转折点,却发生在魏晋时期。
(二)从“声器之别”向“渐近自然”转变的内在动因。
从“声器之别”向“渐近自然”的转变发生在魏晋之际,乃与当时士人的精神生活密切相关。
1.魏晋士人爱乐成风。魏晋之际,是中国历史上最具艺术气息的时代。论者皆知,文学在此际觉醒。其实除文学之外,音乐、绘画、书法等艺术均在此时表现出了高度的自觉。就音乐而言,此期士人无不爱乐论乐、弹琴啸歌。如夏侯玄撰《辨乐论》、阮籍撰《乐论》、嵇康撰《声无哀乐论》、荀勖撰《笛律》等音乐理论著述。魏晋士人还创作了大量乐赋,据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可知,有阮瑀《筝赋》、曹植《乐赋》、孙该《琵琶赋》、嵇康《琴赋》《瑟赋》、闵鸿《琴赋》、傅玄《琴赋》《琵琶赋》《筝赋》《笳赋》《节赋》、孙毓《东宫鼓吹赋》、成公绥《啸赋》《琴赋》《琵琶赋》、夏侯湛《鼙舞赋》《夜听笳赋》、夏侯淳《笙赋》、孙楚《笳赋》、潘岳《笙赋》、陆机《鼓吹赋》、张载《鼙舞赋》、贾彬《筝赋》、王廙《笙赋》、杨方《箜篌赋》、谷俭《角赋》、曹毗《箜篌赋》、孙琼《箜篌赋》、伏滔《长笛赋》、顾恺之《筝赋》、袁崧《歌赋》、李秀《抚琴赋》、陈窈《筝赋》、郝默《舞赋》等。可以说,魏晋是一个士人无不染指音乐的时代,他们的著述保存着大量的音乐史料,也反映出当时士人对音乐的偏爱。
2.魏晋士人以玄解经。经学发展至魏晋时期,出现了一次新变,即援老庄以解经。以注代论,是魏晋士人解经的主要形式。在清代阮元校刻的《十三经注疏》中,有六部经典出自魏晋士人手笔,如《周易正义》以王弼、韩康伯注为本,《尚书正义》以王肃注为本,《春秋左传正义》以杜预注为本,《春秋谷梁传》以范宁集解为本,《尔雅注疏》以郭璞注为本,《论语注疏》以何晏集解为本。这些注家之中,王弼、王肃、郭璞、何晏同时又是玄学家,如王弼另注《老子》,王肃另注《太玄》,郭璞另注《葬经》,何晏另撰《老子道德论》。可以说,这些注家是兼通儒道的学者,他们以儒为本,援道注儒。这一做法,为儒学的发展带来了新的转机,即由原来步趋章句,转向义理阐发。故魏晋以来,古文经大昌,今文经日衰。王国维《汉魏博士考》说:“汉世所立十四博士,皆今文学也。古文诸经,终汉之世未得立于学官。……古文学之立于学官,盖在黄初之际。”[28](P94-95)王氏所云,实是对此期经学发展大势的精辟论断。儒家思想自汉代以来,一直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经学在汉魏之际的新变,造成玄风独奏的态势,对当时士人影响极为深远。其表现是,士人争以四事为尚:一是注解、阐发、奢谈“三玄”(《周易》《老子》《庄子》);二是论儒不离道、论道不离儒,为儒道兼容之学;三是今文经学死而不僵,古文经学生而未壮,古今文之争在所难免;四是名理之辨、形名之学大兴,由一贯重具象的说教转而为重抽象的辩难,这一点对士风的转变尤为关紧。
3.魏晋士人雅好清谈。东汉期间,选官以征辟和察举为主,主要依据乡里评议和名士品题,而评议或品题则是按照儒家道德标准展开的,此即称之为“清谈”。故清谈的初义,本是切中实务的政治行为和道德行为。但发展至东汉末年,清谈却流于浮华不切。在选官上,“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多为士人所讥讽。在经学上,儒师推求微言,讲求古义,浮辞冗长,言过其实,为时儒所诟病。曹魏期间,代表庶族利益的曹氏集团崛起,曹氏力挺“唯才是举”,这是对汉末浮华之风的有力反拨。正始年间,何晏、王弼倡导以老庄注经,言谈高妙,为时人所尊崇。士人追慕,流风所向,不可遏制,遂成为当时社会文化的新风尚。清谈在魏晋的要义随之发生悄然变化,它以道家之自然,否定儒家之名教,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这对儒家倡导的礼法制度无疑产生巨大的冲击,在社会上形成一股崇尚自然的清风。在音乐领域,阮籍《乐论》即指出:“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6](P78)他主张音乐如同天地万物的本性,应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不可把儒家的礼仪制度强加其上。嵇康《声无哀乐论》指出:“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14](P350)他强调音乐有其自然属性,无关于风教礼仪,实际也是要把音乐从儒家礼仪制度中解脱出来。在这种崇尚自然的清谈之风中,“贵人声”的音乐审美传统由“声器之别”向“渐近自然”转变也就无足为怪。
(三)被忽略的“歌舞异处”。
中国音乐“贵人声”的审美传统发展到中古时期,除“渐近自然”一层含义外,还蕴生了“歌舞异处”的内涵。而这一点在既往的音乐史或歌唱史中尚未被有效揭示,因此,值得予以特别观照。如下所论:
歌者在堂上,舞者在堂下何?歌者象德,舞者象功,君子上德而下功。《郊特牲》曰:“歌者在上。”《论语》曰:“季氏八佾舞于庭。”《书》曰:“下管鼗鼓”,“笙镛以间”。(《白虎通义·礼乐·歌舞异处》)[29](P115-116)
盖以歌以咏,所以象德;足之蹈之,所以尽情。(张载《鼙舞赋》)[30](P713)
乐所以乐君之德,舞所以象君之功。(王朗《论乐舞表》)[31](P1170)
于是公卿奏曰:“臣闻德化之隆者,则乐舞足以象其形容者,音声足以发其歌咏。……夫哥以咏德,舞以象事。”(《宋书·乐志》)[13](P583)
《白虎通义》指出,歌唱用以象征德行,舞蹈用以象征功绩,君子以德行为上,以功绩为下。所以,歌唱者要处在堂上,舞蹈者要处于堂下,体现“上德下功”的人生观,侧面反映了“贵人声”的音乐审美传统,也丰富了“贵人声”的内涵。张载《鼙舞赋》指出,歌咏是象征德行的,舞蹈是用以极尽情感表达的,实际也已指出歌唱与舞蹈的不同,暗含着“贵人声”的音乐审美传统。王朗《论乐舞表》指出,音乐(主要指声乐)用于宣扬君德,舞蹈用于象征君功,也指出了歌舞之不同,结合《白虎通义》所谓“上德下功”的论述,不难看出王朗话里也暗含着“贵人声”的音乐审美传统。《宋书》所谓“象事”,也是指象征功绩。“咏德”与“象事”的不同功用,也暗含着“贵人声”的音乐审美传统。“歌舞异处”虽是由《白虎通义》首先明确提出的,但“天人合一”的观念、“殷人尚声”的风俗、“堂歌庭舞”的规制、“渐进自然”的审美,都是“贵人声”音乐审美传统形成的原因,它们最终在中古时期促成“歌舞异处”的观点被明确提出。“歌舞异处”在中古唱论史上有着重要意义,它为解读中国音乐“贵人声”的审美传统又寻求到了一个新的视角。
三、中土佛道二教歌唱体系的初创
(一)佛教歌唱体系的初步创立。
中土佛教音声,分诵经、说法、供养三类,细分之则为呗赞、转读、唱导、佛曲四体。王小盾《原始佛教的音乐及其在中国的影响》一文指出,佛教音乐传入中国的过程,是以呗赞、转读、唱导、佛曲等艺术体裁为阶段标志的:“东吴孙权年间(222-252),祖籍月支的僧侣支谦译出《瑞应本起经》、传授《帝释乐人般遮琴歌呗》,建立弦唱佛偈的呗赞音乐;晋武帝年间(266-290),中山人帛法桥、月支人支昙籥、康居人法平等分别在河北、建业(今南京)两地裁制新声,建立佛经转读音乐;东晋太元十一年(386),慧远驻锡庐山东林寺,结交名流,化兼道俗,逐步建立起用于僧讲和俗讲的唱导制度;北魏太武帝统一北部中国(约439)以来,大批用于寺会供养的西域乐舞经龟兹、于阗等地传入中原,形成‘佛曲’音乐。”[32]由此可见,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土佛教音声体系已基本建立。从歌唱的角度看,佛曲是佛教最具歌唱艺术的体裁,然而它多是引俗入佛,在相当长的时期里乃由白衣操演,其繁盛则在明代永乐以后,故此处从略。中古时期呗赞、转读、唱导三体相关理论的构建,对后世佛教歌唱则影响深远。
1.关于呗赞。所谓“呗赞”,乃梵文音译,或译为“婆陟”,亦称呗匿、梵呗、歌呗、声呗、偈呗、赞呗、赞诵、赞叹、赞颂、偈赞、歌赞、歌叹等,还可简称为“呗”或“赞”。《法华文句记》卷五曰:“呗者,或云‘呗匿’,此云‘赞诵’。”(《大正藏》34:245)③《高僧传》卷十三曰:“然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大正藏》50:415)《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中科注》卷三曰:“准《山海经》,帝俊八子,始为‘歌’,若吾教中即‘梵呗’也。寻西方之有‘呗’,犹东国之有‘赞’。‘赞’者,从文以结章;‘呗’者,短偈以流颂。”(《卍新纂续藏经》21:710)天竺之“呗”,兼赅中土之“转读”和“呗赞”,二体实皆属诵经音声。如下所论:
然东国之歌也,则结韵以成咏;西方之赞也,则作偈以和声。虽复歌赞为殊,而并以协谐锺律,符靡宫商,方乃奥妙。故奏歌于金石,则谓之以为乐;设赞于管弦,则称之以为呗。(《高僧传·经师·论》)[33](P507)
上述引文,从表面上看是将中国的歌咏与天竺的呗赞进行比较,实际乃是以类比之法道出何为呗赞。中国的歌咏靠“韵”以建立歌唱的整体性,天竺的呗赞则靠“偈”以建立歌唱的谐和性,如此来看,二者实则具有某些共性。《中观论疏》卷一曰:“偈有二种:一是首庐偈,谓胡人数经法也,则是通偈,言通偈者,莫问长行偈颂,但令数满三十二字,则是偈也;二者别偈,谓结句为偈,莫问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但令四句满便是偈也。偈者,外国具音应言‘竭夜’,或秤‘祇夜’。今示存略但秤为偈。偈者,句颂也。又言偈者,此土《汉书》亦有此音,训言竭意,谓明意竭尽,故秤为偈。但结句秤偈凡有二种:一路伽偈,谓颂长行偈也;二伽陀偈,谓孤起偈也。”(《大正藏》42:1)“秤”通“称”,二字音同形近。我们通常所说的“偈”,是指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的四句韵文。例如,《金刚顶瑜伽略述三十七尊心要》(不分卷)所载诸偈之一曰:“奇哉成歌咏,我供诸见者;由此供养故,诸法如响应。”(《大正藏》18:294)呗赞实际就是对“偈”的歌唱,其歌唱形式乃是“设赞于管弦”,即配以管弦乐而歌唱。如《高僧传》卷十三曰:“是以般遮弦歌于石室,请开甘露之门;……或令无相之旨,奏于篪笛之上;或使本行之音,宣乎琴瑟之下。”又曰:“昔诸天梵呗,皆以韵入弦管。”(《大正藏》50:415)《万善同归集》卷中曰:“至于讽咏唱呗,妙梵歌扬。惜婆提飏呗,清响彻于净居;释尊入定,琴歌震于石室。”(《大正藏》48:979)歌唱在佛教仪式规范中有重要地位,故佛教东传之后,佛徒一直在寻找解决梵汉声辞隔阂的方法。如下所论:
什每为叡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观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高僧传·鸠摩罗什传》)[33](P53)
自大教东流,乃译文者众,而传声盖寡。良由梵音重复,汉语单奇。若用梵音以咏汉语,则声繁而偈迫;若用汉曲以咏梵文,则韵短而辞长。是故金言有译,梵响无授。(《高僧传·经师·论》)[33](P507)
以上两段引文,主要讨论梵语、梵曲与汉语、汉曲在声辞关系上的矛盾。天竺国的风俗,非常重视文制,其中以能配弦乐歌唱的韵文最受称道。拜见国王时,以吟咏韵文并歌赞其德行为上。膜拜佛陀时,则以歌唱佛经为难能可贵。所谓“歌叹”,即“歌唱”,此特指诵经时歌唱的偈辞、颂辞。但是改梵语为汉语之后,就失去了它本来的蕴味,虽然保留着大致的意思,但梵汉文体隔阂的问题一直存在。这就如同嚼饭喂人,不仅失去“饭”本来的味道,甚至还会令吃这种“饭”的人作呕。自从佛教东传以来,翻译佛经者不在少数,但“以声传经”者却寥寥无几。这是因为梵语属于复音节语言,汉语属于单音节语言,如果用梵曲歌唱汉偈,就会出现声多而辞寡;如果用汉曲歌唱梵偈,则会出现声寡而辞多。声辞多寡无法调和,造成印度梵文佛经不断被译为汉文佛经,而梵文佛经的咏唱却一直无人传授。直到三国时期曹植“鱼山制呗”,这一局面才得以改观。《高僧传》卷十三曰:“始有魏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鱼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在四十有二。”(《大正藏》50:415)其后帛法桥、支昙籥等人则祖述曹植,裁变古声;宋齐之间,昙迁、僧辩、太傅、文宣并皆殷勤嗟咏。自此之后,汉文佛经呗赞乃大昌。至于曹植到底是如何调和梵曲与汉偈之间的矛盾,《法苑珠林》卷三十六所述略详。其云曹植“尝游渔山,忽闻空中梵天之响,清雅哀婉,其声动心”,“植深感神理,弥悟法应,乃摹其声节,写为梵呗,纂文制音,传为后式”。(《大正藏》53:576)又曰:“褒述之志,寄在咏歌之文;咏歌之文,依乎声响。故咏歌巧则褒述之志申,声响妙则歌永之文畅。言词待声,相资之理。”(《大正藏》53:574)由此推之,曹植乃是以梵曲的声节,咏唱汉语之偈辞,正所谓“摹其声节,写为梵呗”;以拖长汉语偈辞之声调,解决梵曲繁复而汉偈辞寡的矛盾,正所谓“言词待声”。佛教东传之后,为适应在中土传播和生存之需,它便不断吸取中国文化要素,“鱼山制呗”则可能为佛教音声吸收中土声韵文化的产物。④“鱼山制呗”在中土佛教发展史上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故应当把它上升到文化史的层面看待,而不能仅仅局限于“制呗”一隅。从歌唱的角度看,中土佛教呗赞有哪些特点呢?如下所论:
其颂声也,拟象天乐,若云籥自发,仪形群品,触物有寄。若乃一吟一咏,状鸟步兽行也;一弄一引,类乎物情也。情与类迁,则声随九变而成歌;气与数合,则音协律吕而俱作。拊之金石,则百兽率舞;奏之管弦,则神人同感。斯乃穷音声之妙会,极自然之众趣,不可胜言者矣。(《出三藏记集·阿毗昙心序》)[34](P378)
佛教的颂赞之声,就像是对天乐的模仿,如同天上飘动的不弹自鸣乐器,各自发出独特的天籁;咏唱呗赞就像鸟雀翱翔、野兽奔跑那样自由无拘,管弦乐器弹奏出的音乐就如各种事物的本性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赞颂之声随着多次变化而成为悠扬的歌曲,歌声与乐器的音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此,佛教音声特别强调呗赞之自然而然、纯出天籁,这种歌声奏入管弦,则神人以和,能够达到自然的极致。从早期中土佛教对音声的追求看,它已表现出与儒家的“天人合一”观、道家的“道法自然”观相一致的特点,这也为佛教音声吸取儒道思想并逐渐华化奠定了基础。
2.关于转读。《高僧传》卷十三曰:“然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大正藏》50:415)转读和呗赞在天竺国皆称为“呗”或“梵呗”,均属诵经音声,二体分判乃是中土佛教音声的特色。与呗赞为短偈韵句之歌唱所不同的是,转读是对长行散文之佛经的引吭高唱。如下所论:
若乃凝寒静夜,朗月长宵,独处闲房,吟讽经典,音吐乃亮,文字分明。足使幽灵忻跃,精神畅悦。所谓歌咏诵法言,以此为音乐者也。(《高僧传·诵经·论》)⑤此处特别指出,“吟讽经典”“歌诵法言”等讽诵佛经的活动,也是佛教的一种音乐活动。故将“转读”归为佛教音声之诵经音声一类,并无不妥之处。从歌唱的角度看,中土佛教的转读同呗赞一样,均追求声辞协谐。如下所论:
但转读之为懿,贵在声文两得。若唯声而不文,则道心无以生;若唯文而不声,则俗情无以得入。故经言“以微妙音歌叹佛德”,斯之谓也。而顷世学者,裁得首尾余声,便言擅名当世。经文起尽,曾不措怀。或破句以合声,或分文以足韵。岂唯声之不足,亦乃文不成诠。听者唯增怳忽,闻之但益睡眠。(《高僧传·经师·论》)[33](P508)
转读的最佳效果,是音乐和文辞具美,音乐和文辞结合得非常谐和,能较好地表达各自的内涵。如果只讲求音乐,不讲求文辞,就无法宣扬佛法;如果只讲求文辞,不讲求音乐,就无法感化俗众。所以,佛经说“要用美妙的音乐歌颂佛德”,就是指音乐和文辞双美。但是当时的一些学者,删去一段佛曲首尾的音乐或一句佛经首尾的辞句,以使音乐与文辞相结合,即此便自称是转读的高手。其实他们对一句经文的起迄并没有深入理解,或者把一句经文拆分为若干断句以合音乐,或者把一句经文增添若干声韵以合音乐,这不但造成音乐偶或不足以配合文辞,也使文辞无法得到确切的诠释。听唱的人徒增困惑,不仅打不起精神,反而昏昏欲睡。这就指出,转读也要讲求声辞协谐,其前提是对佛教音乐和经文均需有深刻领会。如下所论:
若能精达经旨,洞晓音律,三位七声,次而无乱;五言四句,契而莫爽。其间起掷荡举,平折放杀,游飞却转,反叠娇弄,动韵则流靡弗穷,张喉则变态无尽。故能炳发八音,光扬七善。壮而不猛,凝而不滞;弱而不野,刚而不锐;清而不扰,浊而不蔽。谅足起畅微言,怡养神性。故听声可以娱耳,耹语可以开襟。若然,可谓梵音深妙,令人乐闻者也。(《高僧传·经师·论》)⑥
“三位七声”云云,即指“转读”。“三位”乃佛教声明之专名,指容纳梵文发音之连结音的三个发音位阶。若以音乐之五线谱(安置七音)类比,则“三位”相当于三线谱(安置三音),即高声调、低声调、混合音(或含中声调)的发音位阶。“七声”,指印度音乐中的七个音级。《法苑珠林》卷三十六曰:“植每读佛经,辄流连嗟翫,以为至道之宗也。随制转赞七声升降曲折之响,世人讽诵,咸宪章焉。”(《大正藏》53:576)《翻译名义集》卷四曰:“《佛道论衡》云:‘陈思王幼含珪章,十岁能文。每读经文,流连嗟翫,以为至道之宗极也。遂制转读七声升降曲折之响。世之讽诵,咸宪章焉。’”(《大正藏》54:1123)则曹植所创“转赞七声”或“转读七声”升降曲折,即为“转读”。“五言四句”云云,即指“呗赞”。呗赞多为短体韵文,一般为五言四句,当然并不限于五言四句。上引《高僧传》的一段话,无疑是将转读与呗赞合而论述,因为转读和呗赞在天竺实未分列,二者并称“梵呗”,均属于诵经音声。前文论“呗赞”已多,故此处专论“转读”。如果要将转读讽诵得恰到好处,其前提是“精达经旨,洞晓音律”,即对佛教音乐和经文均需有深刻领会。从“起掷荡举”至“反叠娇弄”,是讲佛经转读之基本技艺,从“壮而不猛”至“浊而不蔽”是讲佛经转读的基本要领。所谓“动韵则流靡弗穷,张喉则变态无尽”,即指出转读佛经时虽有基本技艺和基本要领,但具体到每句经文则需根据其声韵及发声的不同,形成千变万化的形态。转读佛经的音声特点到底如何,从诸经师小传可略窥一斑。《高僧传》卷十三载,帛法桥“少乐转读”,“于是作三契,经声彻里许”,“昼夜讽咏,哀婉通神”;释道慧“特禀自然之声,故偏好转读。发响含奇,制无定准,条章折句,绮丽分明”;释智宗“尤长转读”,“声至清而爽快”;释昙智“雅好转读”,“高调清澈,写送有余”;释昙凭“少游京师,学转读”,“每梵音一吐,辄象马悲鸣”。(《大正藏》50:413、414)《续高僧传》卷二十五载,释僧朗“唇吻不动,而转起咽喉,远近亮澈”。(《大正藏》50:650)由此可知,转读主要是以喉音讽诵(唇则或可不动),其声效以自然、清澈、嘹亮、婉转为特点。
3.关于唱导。《宋高僧传》卷三十曰:“昔梁《传》中立篇第十曰‘唱导’也,盖取诸经中‘此诸菩萨皆唱导之首’之义也。‘唱’者,固必有和乎?‘导’者,固必有达者。”(《大正藏》62:899)所谓“梁《传》”,即指梁僧慧皎所撰之《高僧传》。《高僧传》共立十科,分别为译经、义解、神异、习禅、明律、亡身、诵经、兴福、经师、唱导,故有立篇第十曰“唱导”之说。《高僧传》卷十三曰:“唱导者,盖以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昔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旁引譬喻。其后庐山释慧远,造业真华,风才秀发。每至斋集,辄自升高座,躬为导首。……后代传受,遂成永则。”(《大正藏》50:417)则中土唱导实自慧远而始。唱导与转读之不同,在于它不仅宣唱佛名佛法,而且还杂序因缘,旁引譬喻,其目的乃是宣唱法理,开导众心。唱导不仅仅是依经宣讲,而且还杂引其他故事以作解说;唱导的听众并不限于僧侣教徒,其大宗乃是白衣俗众;唱导乃是有说有唱,散韵结合,是后世僧讲和俗讲两种讲唱艺术的源头。唱导所贵者有“四事”,如下所论:
夫唱导所贵,其事四焉,谓声、辩、才、博。非声则无以警众,非辩则无以适时,非才则言无可采,非博则语无依据。至若响韵锺鼓,则四众惊心,声之为用也;辞吐俊发,适会无差,辩之为用也;绮制雕华,文藻横逸,才之为用也;商榷经论,采撮书史,博之为用也。(《高僧传·唱导·论》)⑦
“声”之用,指锺鼓奏乐,音韵响朗,引起听众注意;“辩”之用,指讲说与歌唱声辞优美,或讲或唱,配合得天衣无缝;“才”之用,指言辞华茂,文藻超逸,富有感染力;“博”之用,指广采经史,博物穷事,举证周密,令人信服。唱导的目的是感染听众,使其倾心佛教,皈依佛门。故唱导经师往往需根据听众群体的不同,选择不同的题材进行唱导。如下所论:
如为出家五众,则须切语无常,苦陈忏悔。若为君王长者,则须兼引俗典,绮综成辞。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陈斥罪目。凡此变态,与事而兴,可谓知时知众,又能善说。(《高僧传·唱导·论》)[33](P521)
所谓“出家五众”,即指佛门弟子。《大智度论》卷十曰:“佛弟子七众:比丘、比丘尼、学戒尼、沙弥、沙弥尼、优婆塞、优婆夷。优婆塞、优婆夷是居家,余五众是出家。”(《大正藏》25:130)针对佛教弟子的唱导,要紧紧围绕人生无常、苦海无边;针对君王长者的唱导,需要引用俗典、错彩成辞;针对凡夫俗众的唱导,需要用具体的事件和物体,借以说明道理;针对山野民氓的唱导,则要围绕他们的处境,指陈他们的罪过,令其忏悔皈依。只有审时审众、知时知众,并按照不同的听众群体选择不同的唱导策略,才算是“善说”经师。
(二)道教歌唱体系的初步创立。
道教音乐源于先秦的巫觋音乐,东汉时已经萌芽。东汉末年,天师道张陵创制上章仪、旨教斋等斋仪,张鲁又创制涂炭斋等斋仪,这些早期道教斋仪为道教音乐的产生创造了仪式条件。东晋时期,陶弘景大力推崇诵经音乐,奠定了道教音乐以诵经唱念为主体的格局。东晋末年,葛巢甫兼取各家之长,既重实践,亦重斋醮,在古《灵宝经》基础上撰成道教重要斋仪《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即《度人经》),并建构了早期正统道教的科仪雏形《太极真人敷灵宝斋戒威仪诸经要诀》(即《灵宝斋》),将斋醮仪式与经韵曲目初步结合。北魏时期,寇谦之对早期天师道科仪予以改革,改散文化的经文为韵文、改直诵为音诵,并制定乐章诵诫新法,推动了道教音诵的发展。南朝刘宋时期,陆修静锐意改革,建立了完备而规范的斋醮仪式,创作了大量经韵曲目,并确立了道教音乐的审美旨趣,促成道教经韵乐章的成熟,在道教音乐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1.寇谦之对道教音诵的倡导。今见道教经韵曲目的最早记载,是东晋末年葛巢甫所撰《灵宝斋》,其中记录着烧香唱诵的简单科仪,包括《步虚》《无披空洞章》《太极颂》三首经韵曲目,它们与其他科仪程序穿插进行表演。惜其仅记曲名,而无谱无辞,则其是否为配词唱诵的经韵乐章,尚难遽定。至北魏时期,寇谦之以儒家礼法改革“三张旧法”,撰成《老君音诵诫经》,⑧首次提到“音诵”“直诵”和经韵曲目《八胤乐》,为道教科仪音乐由直诵发展到音诵起到一定导向作用。如下所云:
老君曰:“道官箓生,初受诫律之时,向诫经八拜,正立经前,若师若友,执经作《八胤乐》音诵。受者伏诵经意,卷后讫,复八拜,止。若不解音诵者,但直诵而已。……”(寇谦之《老君音诵诫经》,《道藏》18:210)⑨
在这段受诫科仪中,有三个名词颇值得留意:《八胤乐》、音诵、直诵。《八胤乐》无疑是经韵曲目,应为寇谦之所创。惜其仅存曲目,无谱无辞。但由其“向诫经八拜”“执经作《八胤乐》”来看,则《八胤乐》是唱诵“诫经”时所配经韵曲目。既是配乐唱诵,则此“诫经”也必然经过一番加工,应属韵文性质。“音诵”是相对“直诵”而言的,指的是将韵文的经文配合经韵曲目唱诵的一种方式,其唱诵颇具音调特色,且富含旋律性。“直诵”就是对散文的经文进行直接朗诵,不必顾忌经韵的音调和旋律。北魏之前,道教斋仪主要是直诵,基本没有音诵。寇谦之将散文之经文改制为诗体韵文、将直诵改为音诵,并自创《八胤乐》予以实践,对后世道教经韵乐章的形成,具有一定导向作用。寇谦之在推行音诵初期,也指出“若不解音诵,但直诵而已”,可以看出当时是音诵和直诵并行,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这可能出于两种原因:其一,音诵推行初期,有一定难度,道徒需要循序渐进地学习;其二,音诵建立初期,其发展还不成熟,艺术水平也不高,需要逐步完善。
2.陆修静对道教科仪音乐的改革。真正推动道教音乐飞跃性发展的,是南朝刘宋时期的陆修静。陆修静不仅精通道教科仪,同时还熟谙音乐,这就为其锐意改革道教科仪音乐奠定了基础。陆修静对道教音乐的贡献,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一是创制规范的科仪音乐体系。蒲亨强经研究指出:“其框架特征是,按照一定的情节,有程序地将‘基本仪节’连成一个具有‘呈示-重复-展开-再现-结束’性质的逻辑结构”,“体现人神(天)合一的哲学理念”[35]。陆修静所撰科仪百余卷,今存《太上洞玄灵宝授度仪》《洞玄灵宝众简文》《洞玄灵宝五感文》《洞玄灵宝说光烛戒罚灯祝愿仪》四种。这些科仪载录大量经韵曲目和唱辞,是早期道教音乐的重要史料。二是创作大量道教经韵乐章。如在其所撰《太上洞玄灵宝授度仪》中,所用经韵曲目有《真金太空章》《卫灵神祝》《五真人颂》《步虚》等十余种,这些经韵曲目中,除《步虚》之外,多为陆修静自创。另外,他还创作大量经韵唱辞,如《升玄步虚章》一卷、《灵宝步虚词》一卷、《步虚洞章》一卷、《洞玄灵宝玉京山步虚辞》所载《步虚词》十首等。三是亲自主持斋醮仪式,实践道教科仪。有记载显示,陆修静曾主持两场大型斋仪,一为“三元涂炭斋”,一为“三元露斋”。陆修静躬身实践道教科仪、规范演唱经韵乐章,对“照本宣科,依科阐事”的道教科仪,具有引领和示范作用。以下选取陆修静《太上洞玄灵宝授度仪》部分科仪程序,以便对道教经韵乐章略作分析:
北向立,叩齿三十六通,诵《金真太空章》一篇,以制万魔,其辞曰:“天魔乘空发,万精骇神庭。……”……次诵《卫灵神祝》,曰:“九炁青天,明星大神。……”……次叩齿二十四通,次《发炉祝》,曰:“无上三天玄、元、始,三炁太上老君,召出(臣甲)中三五功曹,左右官使者,左右捧香,……”次师引弟子左行,执谒版西面,向东唱东方天尊,方各三拜,亦可一拜。亦可不须版,直依方唱,次南、次西、次北、次东北、次东南、次西南、次西北、次上方、次下方,具如一。……次法师就位东向,弟子还东面西向,伏地法师长跪,又叩齿二十四通,出官。……次读表文。又叩齿三通,送表。……次弟子左转,南向师,左回北向长跪,鸣鼓三十六通。……次法师启奉毕,于是起弟子,从师后,三上五方香,从东始。……于时,当诵咏《五真人颂》,诵一篇,弟子再礼,唱善。……诵毕,法师、弟子各还复位,南北相对,披真文于案上,师诵真文。序毕,弟子再礼,次依玉诀正音,字字解说,口授读度。弟子承受诀言,……九炁青天,赤书眞文。……毕,弟子仰头九炁,次读细字,唱度之、横读之也。……(陆修静《太上洞玄灵宝授度仪》,《道藏》9:843-849)
以上所选科仪程序,仅占《太上洞玄灵宝授度仪》全部科仪程序三分之一,足见其程序之繁复。由以上引文,可提炼出关于道教歌唱的若干要素:其一,经韵曲目和唱辞,如《金真太空章》《卫灵神祝》《五真人颂》及其唱辞,“章”“祝”“颂”等为唱辞的文体形式,其唱辞皆为四言或五言偶数句韵文。其二,歌唱提示和说明。依次有“诵”“向东唱”“直依方唱”“诵咏”“唱善”“诵毕”“师诵真文”“唱度之”等。其三,道教奏乐说明。如“叩齿三十六通”“叩齿二十四通”“鸣鼓三十六通”。“叩齿”即鸣鼓击磬,叩左齿鸣天鼓,叩右齿击天磬,当门上下八齿相叩,鸣法鼓。其四,其他歌唱要素。如“依玉诀正音,字字解说,口授读度”。道教音声往往不重唱辞发声的准确性,概因其为享神乐章,主要用于烘托气氛。但唱诵经韵乐章时,唱辞发声也并非无章可循,而是要遵循正音口诀或道教韵书的要求。“字字解说”,如《太平经》卷三十九所载《解师策书诀》,即是对九十字之《师策文》的逐字解读。[36](P63-70)这说明,道教科仪还特别注重对唱辞大意的疏解。厘清唱辞发声和唱辞大意,也是道教唱诵经韵乐章的基本要点。
3.道教经韵乐章的审美风格。道教音乐以“清虚恬静”为主要审美风格,道教经韵乐章也不例外。道教吸收佛教密宗检束身、口、心的“三业说”,将仪式、音乐和存思三者整合为有机联系的道法体系,以实现“斋”之本义。如陆修静所撰《洞玄灵宝说光烛戒罚灯祝愿仪》指出,“洗心静行,心行精至”,即“斋之义也”。如下所云:
是故太上天尊开玄都上宫紫薇玉笈,出灵宝妙斋,以人三关躁扰,不能闲停。身为杀盗淫动,故役之以礼拜;口有恶言绮望两舌,故课之以诵经;心有贪欲嗔恚之念,故使之以思神。用此三法,洗心静行,心行精至,斋之义也。……夫斋者,正以清虚为本,恬静为业,谦卑为本,恭敬为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肃肃栗栗,如对严君。(陆修静《洞玄灵宝说光烛戒罚灯祝愿仪》,《道藏》9:821)
所谓“礼拜”“诵经”“思神”,即是将仪式、音乐、存思三者整合为一,以实现极道或度人之目的。“诵经”实为道教“斋”的主体,而唱诵经韵乐章乃是道教诵经的主体。因此,唱诵经韵乐章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道教音乐的审美风格。陆修静指出,“夫斋者,以清虚为本,恬静为业”,则“清虚恬静”即为道教音乐乃至道教经韵乐章的整体审美风格。以道教经韵《步虚》为例,可略作说明。在东晋末年葛巢甫所撰《灵宝斋》已见《步虚》曲目,后世道教科仪一直沿用不废。其唱辞多以五言四句诗体为主,内容多歌咏道教玉京山的缥缈景象和众仙飞升时的栩栩灵动。唱诵时道徒环绕香炉,歌声悠扬,炉香袅娜。蒲亨强分析北京白云观传谱《步虚韵》说:“音乐从散板的短小引腔进入,只用了sol mi两音,意境清虚恢宏,接着入板歌唱,悠长纡徐的旋律,全用五声音阶的级进,构成了平稳淡雅的基调。全曲中特点突出的是mi do re这三个音腔的贯穿,这一窄小音程、音调的环绕链条式运动,惟妙惟肖地描绘出众仙飘行云端的形象。”[37]道教经韵乐章从音乐、唱辞和表演形式上,都体现出“清虚恬静”的审美风格。
四、乐府始立及其相关歌唱理论
(一)西汉始立乐府,对中古歌唱史具有重要意义。
乐府搜集整理的声曲折、乐府歌辞以及供养的歌手,都为汉代乐府歌诗的传唱准备了条件,也为乐府理论的生成提供了实践基础。
1.乐府搜集周秦声曲折。以往学者均注意到乐府搜集谣讴、歌诗的事实,但却对乐府搜集声曲折论之嫌少。《汉书·艺文志》载有“《河南周歌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等,这些均为周秦旧声。前文引佛典《法苑珠林》《翻译名义集》谓之“升降曲折”,《宋书·乐志》引张华奏表称之为“韵逗曲折”、引贺循答表称之为“音韵曲折”。这里的“声曲折”被许多学者聚讼纷纭,有“乐谱”“曲线谱”“曲谱”“旋律谱”“乐符”等多种说法,实际乃是记录高度音乐化的唱腔旋律符号。从这个意义上说,“声曲折”就是记录唱腔高低起伏的符号,属于早期乐谱形态之一。一般来说,每一首周歌或周谣都配备一首声曲折,这些唱腔旋律符号被乐府机构搜集起来,为乐府音乐的创作积累了鲜活的素材,使得大量民间谣讴曲调流播于朝廷,从而打破了先秦以来宫廷内部雅乐独奏的局面,为俗乐由民间文化圈进入宫廷文化圈开辟了一扇方便之门。
2.乐府整理大量歌辞。两汉音乐机构搜集大量乐府歌诗和徒诗,徒诗是相对于歌诗而言,也是歌诗创作的大宗材料。西汉乐府所搜集的徒诗,包括大量民间徒歌、徒谣,这为乐府歌辞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东汉时期,音乐机构黄门鼓吹署则承办西汉乐府之职,继续负责整理乐府歌辞。先秦有“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的“行人”,“行人”可能是周朝专门的采诗官,而两汉并无专门采诗官,但却有临时委派的特使。如《汉书·叙传》曰:“平帝即位,太后临朝,莽秉政,方欲文致太平,使使者分行风俗,采颂声,而穉无所上。”[2](P4204)《后汉书·方术列传》曰:“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3](P2717)两汉采诗之制虽未成体系,而采诗之风却未曾坠绝。据《汉书·艺文志》载,西汉搜集的歌诗有三百一十四篇之多。
3.乐府供养多名歌手。《汉书·礼乐志》载汉哀帝时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罢乐府的奏章曰:“歌鼓员二十四人,……应古兵法。……夜诵员五人,……皆不可罢。……族歌鼓员二十七人,……不应经法。……秦倡员二十九人,秦倡象人员三人,诏随秦倡一人,……蔡讴员三人,齐讴员六人,……皆郑声,可罢。”⑩这些歌鼓员、族歌鼓员、夜诵员、倡员、讴员,在汉哀帝时或罢或存,从侧面反映出当时乐府供养的乐人中,有不少专职服务歌唱或从事歌唱的人员,这些人员承载着传唱乐府歌诗的任务。
(二)乐府催生的相关歌唱理论。
自汉代设立乐府机构,便催生一种新的诗体,即乐府诗。中国古代的乐府诗创作及其相关理论的探讨,便构成“乐府学”的主要内容。因乐府诗在最初是入乐歌唱的歌诗,故“乐府学”的相关理论每多涉及唱论。就中古时期的“乐府学”来讲,主要涉及中国唱论的三个方面内容。
1.乐府要义的确立。乐府有五层含义:一是其本义,即指制造乐器和监管乐器的府库;二是指西汉武帝至哀帝时期的音乐机构,并由此衍生为后世音乐机构的代称;三是西汉乐府搜创的歌诗,并由此而产生的诗歌体裁,即乐府诗;四是作为一般意义上歌曲的代称,尤其侧重其作为歌辞的一层含义;五是其他可以入乐歌唱的音乐文艺之代称,如词、曲、戏曲等。本文重点要讨论的是其第四层含义,即作为歌曲的含义。如下所论: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文心雕龙·乐府》)[38](P220、251)
乐府到底是什么?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里开宗明义地指出,是“声依永,律和声”。这句话源自《尚书》,其《虞书·舜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16](P276)
意思是说,诗是内心的情志被朗诵出来,歌是延长朗诵的声调,曲调是对延长的朗诵声调的依从,乐律乃是用来对曲调加以调和。这样来看,乐府就是指歌曲,乃是兼指乐曲和歌辞两个层面的含义。但作为歌曲的乐府,所指则略有侧重,其核心义乃是指歌辞。如《文心雕龙·乐府》说,“诗为乐心,声为乐体”,即诗歌是歌曲的内在核心,曲调旋律是歌曲的外在体用。这一认识是由歌曲的特点产生的,因歌曲有“声不独运,必托于诗”(《乐书要录·乐谱》)的特点,宋代郑樵称之为“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通志·乐略·乐府总序》)。中古时期所建立的以歌辞为歌曲之核心的乐府观,在整个中国古代歌曲发展史上均有鲜明的体现,比如先秦时期形成的“歌永言”传统就贯穿于整个中国歌唱史;另外,正史“乐书”“乐志”或“礼乐志”多有记载歌辞的书写传统,也是对以歌辞为歌曲之核心的反复体认。这样来看,《文心雕龙·乐府》实际是一篇梁代以前的声乐史论,它论定了乐府即是歌曲、乐府以歌辞为核心的基本观点,表现出了刘勰广阔而深邃的审美眼光。
2.歌唱观念的变迁。中古时期,雅颂传统不断受到冲击,郑声俗乐日趋壮大。宫廷音乐由原来的雅乐独奏逐渐走向雅俗并举乃至俗乐独秀。如下所论:
秦、汉阙采诗之官,哥咏多因前代,与时事既不相应,且无以垂示后昆。汉武帝虽颇造新哥,然不以光扬祖考、崇述正德为先,但多咏祭祀见事及其祥瑞而已。商周《雅》《颂》之体阙焉。(《宋书·乐志》)[13](P599)
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至宣帝雅诗,颇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文心雕龙·乐府》)[38](P235)
上引《宋书·乐志》指出,秦汉以来缺采诗之官,所使用的歌曲多因循前代,或稍事增删,或略更其名,所歌咏的主题实为前朝旧事,既不能与秦汉史实相匹,也没什么建树可资称道。汉武帝时期虽造作新歌,但其内容多非“光扬祖考、崇述正德”,如其《灵芝歌》《天马歌》虽号为郊祀之歌,不过是咏唱祥瑞而已。商周以来的雅颂传统,早已陵替无遗。《汉书·礼乐志》批评说:“今汉郊庙歌诗,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调均,又不协于鐘律,而内有庭掖材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2](P1708)《文心雕龙·乐府》也指出,自武帝始立乐府以来,颇留意搜讨地方歌谣,其中不乏郑卫之声。即使由协律都尉李延年所创的新歌,也不过是“以曼声协律”;即使由朱买臣和司马相如等一代文坛新秀所创的歌辞,也不免流于骚体形式。所谓骚体形式,乃是相对于雅颂而言。雅颂以“光扬祖考、崇述正德”为务,其文辞多为四言短章,如《诗经》之二雅三颂;骚体以抒发个人情志为务,其文辞杂而不整,中间多以“兮”字贯连,适合曼声长歌,如楚辞之《九歌》。另外,汉武帝时所创《安世房中歌》,多咏其丰功伟绩,其旨则与周代《房中乐》咏后妃之德相偏离,美则美矣,但却离经叛道,正可谓“丽而不经”;当时所创郊祀歌之一《象载瑜》,实乃咏颂武帝东海获赤雁之歌,美则美矣,但却小题大做,真可谓“靡而非典”。河间献王刘德有雅才,好古修学,将其所集雅乐献于朝廷,可惜朝廷仅存肄却不常用,岁时以备其数而已。汉武帝得千里马,命臣子创作《天马歌》并列为《郊祀歌》之一,此举受到中尉汲黯的讽谏,但却未能改变武帝懿旨。汉宣帝时创作的歌功颂德歌曲,乃依据《诗经·小雅·鹿鸣》的体制和曲调,这是汉代歌曲最接近雅颂传统的一次举动。但及至汉元帝、汉成帝时,淫靡之乐势头再起。雅颂之声在汉代已与世俗之好大异其趣,故其推行则举步维艰。清陈本礼《汉诗统笺·郊祀歌》论之尤详:“武帝爱读《离骚》,曾命淮南王作《章句》,故郊祀诸歌皆仿其意。第喜奇异,好神仙,夸祥瑞,究非《清庙》《维天》之比。”又曰:“《汉乐府郊祀歌》十九章。按先只有《练时日》《帝临》《青阳》《朱明》《西颢》《玄明》《惟太元》《天地》《日出入》九章歌于祠坛,其后得天马,次为歌,亦用在郊祀。……其元鼎五年,得鼎汾阴,因有《景星》之作。元封二年,芝生甘泉,因有《齐房》《华晔晔》等作。元狩元年,获白麟,因有《朝陇首》之作。泰始三年,获赤雁,因有《象载瑜》之作。前后二十年间事,后皆载入歌。”[39](P250-251)《文心雕龙·乐府》的下文还批评了多种类似现象,如批评魏氏三祖的乐府歌诗,“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声”。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之“赞语”中更是非常无奈地感叹,“《韶》响难追,郑声易启”。实已明确指出,汉魏以来雅颂传统日趋式微,郑声俗乐已席卷朝野。
3.歌唱传统的变动。“歌永言”是中国唱论的开山纲领,向来被宫廷文化圈和文人文化圈视为“正统”。但任何“正统”都是相对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观念不断冲击着固有的观念和旧有的模式,在歌曲传唱领域也不例外。在中古时期,一方面“歌永言”的传统保持其正统地位继续发展,另一方面“歌不永言”的传统也悄然而生。如下所论:
凡此诸曲,始皆徒哥,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造哥以被之,魏世三调哥词之类是也。(《宋书·乐志》)[13](P599)
凡乐辞曰诗,咏声曰歌,声来被辞,辞繁难节。故陈思称左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文心雕龙·乐府》)[38](P257)
王僧虔《启》云:“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当时先诗而后声,诗叙事,声成文,必使志尽于诗,音尽于曲。是以作诗有丰约,制解有多少,犹《诗·君子阳阳》两解,《南山有台》五解之类也。”(《乐府诗集·相和歌辞》题解引)[10](P376)
《宋书·乐志》所谓“凡此诸曲”,据其上文可知,乃是指“汉世街陌谣讴”和“吴哥杂曲”。此类歌曲的创作是“始皆徒哥,既而被之弦管”,也即“先诗后声”的歌曲创作,这属于“歌永言”的歌唱传统。到了魏晋之际,又出现了新的歌唱传统。《宋书·乐志》说“魏世三调哥词”,乃“因弦管金石,造哥以被之”,这是“先声后诗”的歌曲创作,属于“歌不永言”的新兴歌唱传统。何谓“歌不永言”?它实际包括三层含义:一是指歌曲的曲调旋律不再依据歌辞的声调而形成,二是指歌曲唱辞的内容表达不再能志尽于诗或志尽于辞,三是歌曲的曲调旋律与歌辞的形式配合不再完全吻合协调,或歌一言而滥及数律,或辞章已尽而乐声未终。第二层含义不仅发生在“先声后诗”的歌曲创作中,还发生在“先诗后声”的歌曲创作中,比如,“增损古辞”便是其表现形式。在传统的“先诗后声”的歌曲创作中并不需增损歌辞,而仅仅是依诗制解。但是到了魏晋之际,左延年等音乐家为适应新音乐发展的需要,便“闲于增损古辞”。所谓“新音乐”,是指清商曲,其代表乐歌是吴声歌、西曲歌、江南弄三大类。翻览《乐府诗集》卷四十四至卷五十一所载中古时期清商曲辞可知,其绝大部分为五七言四句短诗形式,少数为五七言六句短诗形式,这就形成了清商曲短小简约的审美风格。《隋书·音乐志》曰:“清乐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并汉来旧曲。乐器形制,并歌章古辞,与魏三祖所作者,皆被于史籍。”⑪这里“歌章古辞”之“古辞”即《文心雕龙·乐府》所谓“增损古辞”之“古辞”,就是对汉代创作的无主名俚歌之歌辞予以拼凑分割,以便适应新兴音乐清商曲的歌唱。当然这种增损歌辞,并不限于清商曲辞,甚至包括朝廷郊庙燕射乐歌的歌辞。被增损的歌辞,往往“辞不相属”,已不可能再充分表达歌辞的原本情志,故可称之为“歌不永言”。“歌不永言”的新传统出现之后,“歌永言”的旧传统仍以强劲的势头向前发展。如南朝齐人王僧虔《启》即指出,“歌永言”是“先诗后声”,“志尽于诗,音尽于曲”,依据诗之长短制解作曲,作诗有丰约,制解有多少。在后世,“歌永言”与“歌不永言”成为两条相辅相成的歌唱传统,双流并峙,历史悠久。
伴随着清商曲的发展,歌辞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了“简约为贵”的审美风格,即《文心雕龙·乐府》所谓之“贵约”。“贵约”不仅仅是指歌辞的形式简短,还暗含着义旨深远一层含义。《史记·屈原列传》评说屈原,“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则“文约”与“义远”实互为表里;《文心雕龙·宗经》还说,“辞约而旨丰”,则“辞约”与“旨丰”实亦互为表里。“贵约”的真实含义是“辞约而旨丰”,而非“辞约而义薄”。“贵约”是中古时期对歌辞提出一个重要审美范畴,这是对中古歌辞创作经验和应用经验的总结,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歌辞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的审美准则。由此,它也为隋唐五代短小的曲子、声诗之繁荣,积累了宝贵的艺术经验,酝酿了浓厚的艺术氛围,培育了丰润的艺术营养。
注释:
①[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二十,第626-62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按:“除不挽歌”,校者云“不”字为衍文。
②[元]燕南芝菴《唱论》,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1册第159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20年版。按:“燕南芝菴”一作“燕南芝庵”。
③按:《大正新修大藏经》,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版;《卍新纂续藏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版。文中凡引大型文献丛刊《大正新修大藏经》《卍新纂续藏经》,仅随文标出册数和页码。
④按:“鱼山制呗”虽为佛徒附会之乌有事件,但它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事件本身,而具有文化史的意义。
⑤[梁]释慧皎撰;汤用彤点校《高僧传》卷十二,第47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按:“歌咏诵”,校者云:“三本、金陵本无‘咏’。”
⑥[梁]释慧皎撰;汤用彤点校《高僧传》卷十三,第50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按:引文标点略有更动。
⑦[梁]释慧皎撰;汤用彤点校《高僧传》卷十三,第52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按:引文标点略有更动。
⑧按:《魏书·释老志》载,寇谦之自称嵩岳镇灵集仙宫主对其曰,“授汝天师之位,赐汝《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二十卷”,则即可能指此《老君音诵诫经》,然此书仅一卷,而非二十卷,不知其故。见《魏书》卷一百一十四,第3312页,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
⑨按:《道藏》,北京、上海、天津: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下文凡引大型文献丛刊《道藏》,仅随文标出册数和页码。
⑩[汉]班固《汉书》卷二十二,第1073-1074页,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按:“应古兵法”,当作“应古经法”,据下文“不应经法”可知。
⑪[唐]魏徵等《隋书》卷十五,第408页,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版。按:引文标点略有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