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智慧而生
——理性关系建筑学开辟的归途
2021-12-01戴苏晖思小云
戴苏晖,思小云
哲学凝聚着历史性当下,一部哲学史,就是一部关注思想的当下的历史。这个当下并不在时间的关联中制造影响,相反,它现前于具体的生活,它是超越任何时间的规定或限制的历史性生命。身处具体历史时代的哲学家在其思想完成之时,就已经圆满解决了其时代的思想领域的基本问题。例如康德的“形而上学作为科学何以可能”是他那个时代需要解决的哲学问题,在其三大批判完成之时,就已经从理论和实践的双重确定性上清楚地回答了“形而上学作为科学何以可能”。这一科学的可能性所关心的实质问题是,思想如何实现绝对自由的时代原则?“我”行动,所以“我”是自由的;康德的道德自我意识在实践理性启蒙的当下显示出理性的力量。善的意志的合理性不仅仅在道德主体这一面,而且通过自然的合目的性而实现在对人及其世界的判断上。
一、大观念的变革:当今思想的任务
古典哲学家在科学的整体性中把握住思想的当下,而现代思想家则截然相反。现代思想家诸如海德格尔、尼采和马克思,则直接筹划迄今世界与将来世界的区分,在这种区分中思想试图辨别生活世界的当下。海德格尔宣称思想在走向语言的途中,他在语言中听到思想尺度的呼唤。这里的思想已不再是传统的形而上学之思,而是另一种思——将来之思。海德格尔将当下理解为在场,而在场与时间的关系又使思想丧失了自身的当下,从而将思想的实现推向了不确定的将来。尼采则严格区分了现代世界和历史的界限,他排斥人性的道德历史,以一切价值的转换来推动人性的自我超越,宣告超人这里意味着将来世界的可能性。同样,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的必然性预测并非在当下实现,而是必须经过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和共产主义运动,彻底消灭了私有制,才实现社会物质生产从必然向自由的飞跃。显然,现代思想家将当下所要解决的问题推向了将来。虽然他们对将来世界的原则都有所阐述,并指出了通向将来的道路,但将来毕竟是将来,世界化的思想的合理性不会当下现前。到了后现代,我们生活在一个虚拟化的空间,当下永远不会到来,因为后现代是直接去除了当下。这对于西方世界来说是一个短暂的灾难。从后现代的状况来回望现代思想,现代思想家仍激起我们对人的世界及其创造性愿景的怀想。当然,不可能停留于现代,所以,这里的探讨不在于展示一种哲学,既不是哲学史当中的也不是现代思想意义上的哲学,更不是后现代情绪化的反思,这里我们试图展示一条通往智慧的道路。
在后现代这样一个绝对多元化的、去当下的状况下,如何把握我们的思想的当下?这需要借助贺伯特·博德(Heribert Boeder)①贺伯特· 博德(Heribert Boeder,1928-2013)乃当代德国哲学家,后期海德格尔学生,曾任教于德国弗莱堡大学、布伦瑞克大学和奥斯纳布吕克大学,创立“理性关系建筑学”思想,倡导以理性态度对待理性,更新西方传统理性的基础,通过理性区分展开对西方哲学历史、现代世界和亚现代语言的整体性的当下呈现和把握,由此为通向西方的智慧形态铺垫道路,旨在实现智慧在审慎学习中的当下现前。的理性关系建筑学(Logotektonik)来开辟道路。首先将哲学与智慧加以区分,哲学与智慧是两种不同的思想形态。哲学(Philo-Sophia)在古希腊语中本就有“爱智慧”之意,第一哲学从巴门尼德开始就承认智慧的古老源泉,但哲学在本质上向科学看齐,它导向知,这个知与论证、结论密切相关。认识本身就是一个思想的自我说服的过程,认识达到完满就是知。所以只要是真正的哲学之知,它必定具有科学性,其整个的演绎过程具有说服力。而智慧是先知先觉,其思想的方式是“觉照”。“觉照”和科学一样,都不停留在现象上,可以通过语言表达,但是很难作为一种现象来观察。智慧的思想是先知先觉,它不像哲学那样通过体系化的论证过程得出结论,而是一出现就是完满的知,圆融无碍。
从西方世界复兴哲学的努力中可以窥见,哲学的抱负表面上从未被遗忘。可我们今天不是在通往哲学的道路上,而是在通往智慧的道路上。如果我们回顾西方思想的历史发展,就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智慧的知被哲学的知所掩盖。在西方思想的道路中,理性传统(哲学)在每一个时代都得到了学院化的显性传承,不论古希腊、中世纪还是近代皆是如此。而智慧之知在西方哲学的强势主导下却成为隐性的,它退避到哲学耀眼的光芒之外,近乎被遗忘。现代反理性思潮更使思想远离哲学所承担的爱智慧的使命。在哲学历史的最后一个时代,黑格尔以科学的理性区别于经验的理性,把意识哲学更新为逻辑学。逻辑学实现了自由理念自身的自由,完满的思想作为绝对理念把自身作为自然而释放出全体性的力量。而与黑格尔同时代的诗人荷尔德林则始终默默无闻,其生前只有小说和部分诗作发表,后来被人们称作诗人真正的遗产和嘱托的长诗《祖国赞歌》直至1916 年才完整地发表出来。回顾这个历史时代,可以说荷尔德林被黑格尔的光芒掩盖了。
先知的知被哲学的知所掩盖,直到今天这个问题才被提出来。现在关键在于,如何让智慧在生活中现前?现代思想以批判西方理性传统为开端,几乎每一位现代思想家在其思想发端之时皆批判哲学,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法哲学,胡塞尔批判笛卡尔意义上的意识哲学。整个现代思想都将其立足点放在生活世界的土壤中,这样一个生活的基础不再像古典哲学那样承认独立的精神,不再承认精神就是思想的现实性。现代艺术和文学亦复如是。虽然现代思想表现为反理性的,但却仍然以独特的方式关注智慧,这一点表现在从现代基本经验出发对人的生产创造的本性所做的省思。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分别从劳动者与自然的力量交换、权力意志对世界的价值建构、思想与在技术本质中的世界命运的关系这三重维度上反省了现代人性的基本经验的危机。
人生而为人,智慧是人的天赋,智慧在当今的优越性就在于它是人人本具的,而哲学则退缩到一门学科之内。所以,今天的哲学不可能再发挥其引领时代生活的作用,早已失去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作为第一科学的历史地位。而智慧只可能有 “迷”和“悟”之分,却永远不可能失去,它是人天然本具的。这一点与人为的科学截然不同,科学既然可以人工地建立起来,就不可避免地具有生灭的特性。所以,当今思想的当下是智慧的思想的当下,当下思想的任务在于开辟通往智慧的道路。
二、划时代的崭新历史:西方哲学的建筑
“随着哲学与智慧的区分,智慧作为划时代的知而亮相。于是,也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历史,完满的概念把握的历史。也就是在自身做划时代区分的历史。”[1]哲学的历史以多元而合理的形态守护其历史性的当下。这就要求突破西方现代解释学在体验基础上的历史连续性的假象。现代解释学所阐释的历史并非哲学精神的历史,而是人性生成的历史。解释学不再立足于思想本身,而是从生活世界的特殊视角出发,以先入之见重新解释和评论它所关心的某一个历史世界。他将他自己的当下放在体验当中,所以在体验中现前的并不是诸如康德意义上的绝对自由的理念,而是生活世界的意义关联。解释学所理解的历史几乎就是具有特殊意义关联的不同世界观的叠加,历史世界仿佛成为人的权力工具的演练场。解释学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模糊了思想与意识形态之间的界限,因此造成了思想的意识形态化的危险。黑格尔曾强调纯粹的思想知道自身的界限,而现代以来思想和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却打破了。解释学通过认识和改变人的心理结构来把握社会生活,所以一开始就有将自身工具化的倾向。解释学的阐释服务于意识形态化的目标,是一种完全功利的对历史的探讨方式,将历史看成是社会生活的客观化,而社会生活的细胞是体验。狄尔泰虽然要求超功利地对待体验,一如后来的心理分析学的态度,这种态度也许使体验摆脱了机遇的私人性,然而离开了执着和偏见,心理联想就会像意见一样乏味乃至枯竭。狄尔泰甚至把体验的原始非理性因素上升到命运的效应关联之中,其极端状况导致为不可完成的目标而自我牺牲。
只有完满的才能构成历史,哲学成为历史,它的知所要求的当下退为历史性的,哲学与智慧的关系才显露出来。在哲学历史内部看不到哲学与智慧的关联,哲学家相信其思想的绝对独立性,相信完整的思想体系以合理的方式解决了所处时代的问题。康德如此,费希特和黑格尔亦然。他们思想的共同目标是绝对意义上的自由,所以,他们之间的相互批判是一种建设性的批判。今天的哲学学科并不像古典时代那样具有独立性,例如西方传统承认人是有理性的动物,康德时代的人认为人有天赋的理性能力,但是现代反对理性传统。两次世界大战进一步摧毁了西方人对传统的自信,人无法证明自己是有理性的动物,生活的基本信念受到冲击。在后现代状况下,圆满的理性不再可能是天赋的理性能力,而是呈现为理性关系建筑学所运用的理性关系(ratio),它首先在西方哲学历史的建筑中具体展现出来①参见贺伯特·博德:《形而上学的拓扑学》,弗莱堡/慕尼黑:卡尔·阿尔贝出版社,1980年版。西班牙文译本:Topología de la Metafísica:la Época Media,Eunsa,Editcones Universidad de Navarra,S.A.,Pamplona,2009.。
哲学与智慧的区分让哲学史呈现为在自身做划时代区分的历史。接踵而至的是理性与自身相区分,尤其是哲学理性与世界理性的区分,它突出了现代世界独立不羁的生活基础。“现代拒绝了哲学,可是,当今之思不假思索地又捡起哲学的名称。随着缺失经验在我们的当下现实中消失,现代的明辨力量也被埋没掉了。为了尊重现代所独具的当下现实,必须打破历史连续性的假象。而这只能以理性自身的区分来完成。随着理性自身的区分,理性的不同尺度及其各自的当下现实才清晰可见。”[2]161理性关系建筑学按照思想使命的不同特质将哲学划分为三种理性形态,分别是概念把握的理性、自然理性和世界理性,而不同的理性使命的完满实现造就了它们各自本具的当下。用符号直观地表示,其当下分别在尺度(A-关系项)、思想(C-关系项)和事(B-关系项)上清晰可鉴:
自然理性形态反智慧,不承认有先行的智慧。例如在希腊英雄时代,人(可朽者)的生命处于与众神(不朽者)的关系当中,众神禀有理性,而人的特点则是感觉、情绪先行,往往会遗忘理性的尺度,所以明智和谨慎是神对人提出的劝告。一旦希腊进入理性(哲学)的时代,英雄时代的智慧传统也随即告退。这种哲学对智慧的否定态度同样出现于哲学历史的居中时代和最后一个时代,也就是通常说的中世纪和公民时代。
世界理性形态与智慧没有关系。例如随着中世纪的结束,公民社会的基本价值体系不再建立在基督的爱之上,思想家们普遍认为神不再令人欢悦,不必将自己的自由和理性向神性献祭。比如霍布斯、洛克和舍夫兹比利,他们主要的思想关怀是要建立起一个合理的公民社会。这是一个不仅能够维护人身安全,而且能够保障人自身的尊严和幸福的家园。他们的思想致力于如何建立法律健全、经济文化繁荣的社会,以及一种绅士淑女的自由、儒雅的生活方式。社会契约论思想以及崇尚秩序和美的自然神性观念奠定了早期公民社会的价值基础。
概念把握的理性(die conceptuale Vernunft)与智慧构成继承关系。它以概念或逻辑的方式,继承了智慧所表达的思想原则。比如卢梭和康德之间的思想关联就是一个典型。“卢梭的语言具有划时代智慧的启示性,它‘给予思’,而不是思考的产物。它是性情中天赋的礼物,启发人去思考。这种给予性就已经是源泉,语言启示自身。”[3]康德正是在卢梭的语言中读出了人性的崇高的光辉,他不只在一处提到,是卢梭修正了他,是卢梭教会了他尊重人性。这个时代所理解的人性完全是属于人的,而人具有理性能力。
哲学史呈现为由三大时代构成的多元而富有规定性的历史。“哲学的每一个时代都有它们自身的使命(复数),每当使命已经完成,时代就结束了。另外,每一个时代按照上述理性的区分而在自身中相区分。”[4]425“理性与自身的区分标志着当下思想面对哲学历史的谨慎态度,它在现代省思走向其诸因素的可能的全体性之后才完成,也就是说它以现代世界的完满建筑为中介。”[4]2这三大理性形态出现在西方历史的每一个时代并且在现代世界当中得到反省,不同形态的差异性与思想所承载的不同使命密切相关。比如康德的使命是拯救在绝对意义上的自由,洛克的思想的使命是建立一个合理的资产阶级社会,笛卡尔的使命是要通过“我思”确定“我在”的真理。
三大时代的划分并没有历史现象上的更新,所谓“划时代的崭新历史”是指西方历史的开端是复数,但是并非不确定的多元,相反是具备完满规定性的三大时代。承认历史的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思想原则,这个思想原则源于时代的开端性智慧。古希腊以正义为原则,中世纪以基督的爱为原则,近代人文时代则以人的人性所达到的神圣为原则。智慧的赠礼不同,所以三个时代的原则也不同,它们完全自在而自为,每一个时代皆自足而圆满,不存在进步意义上的考量,诸如古希腊的正义被基督教所取代,或者从多神教到一神教的历史进步,诸如此类的观点本身是伪命题。
三大时代的智慧形态的内涵不同,其呼唤、引领出的哲学思想在原则上也各不相同。哲学是爱智慧,它以概念逻辑的方式继承了智慧的内容,哲学(爱-智慧)每一次皆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了对智慧的爱。与哲学相区别的是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个人有个人的意识形态,社会阶层也有其特殊的意识形态,一个国家政体需要主导社会的意识形态。在意识形态与哲学甚至智慧的纯粹思想相交锋时,它才露出强暴的非理性的面目。在哲学历史内部,哲学作为具有原则能力的思想曾经引领时代精神的生活,但自现代以来,对哲学理性的拒绝导致人们也对智慧说“不”。严格地说,将思想工具化是对理性的滥用。现代是意识形态横行的世界,意识形态制造暴力,有暴力必然就有对暴力的恐惧。
三、迄今世界和将来世界:现代的伟大否定
现代思想形态是对传统的伟大否定,它的核心思想的特点是迄今世界和将来世界的碰撞,这构成了现代思想活生生的当下。“现代思想不是分析过去的历史,而是分析当下的历史,它在这种历史中‘发现’不断增长的,甚至深化到极致的对人的本性的剥夺,剥夺他的创造本性,就像这种本性处在资本的尺度、群氓道德的尺度以及单数的理解的技术尺度之下。对此作出回应的是筹划另一种人,将来之人。”[4]486在理性关系建筑学的完整建筑上,现代思想在三种维度上阐明自身。
第一是解释学的省思,主要是狄尔泰、胡塞尔和维特根斯坦。现代思想没有将思想看作一个独立的生命,与古典哲学的反思(reflexion)迥然不同,它是省思(besinnung)——思考生活的意义。狄尔泰创建了解释学,从一开始就与传统哲学的第一科学告别,他明确拒绝了康德和黑格尔的理性,将思考的目光投放在与生活的关联性上。生活世界始终是人的生活世界,无法与哲学的精神世界等同,于是哲学在现代退而为人的文化成就。胡塞尔用第一哲学的任务转化了解释学思想,他关心生活关联之前的意义给予活动,让纯粹的自我作为给予意义的功能而出现。他的思想建立在对生活世界的体验的基础之上——所谓前理解的积淀。胡塞尔认为现代科学不能停留于解释学笼罩下所造成的心理学的晦暗当中,他的任务是将意识变为能被科学所把握的思想,使形形色色的现代科学具有统一的基础。维特根斯坦晚期对语言的思考非常注重生活世界,他认为语言游戏是生活形式。“维特根斯坦的解释学是在知性中有限的理性,更准确地说,理性退入一种语言理解,却没有离开体验的基础——就像它特别在疼痛感上具有基本意义;而疼痛感触及清楚的言谈的界限。”[4]483解释学承认在亲身体验当中的生活世界的规范地位,相应的思想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领会生活关联所展示出的生命意义,而不是想当然的解释。按照理性关系建筑学,现代解释学的省思模仿了历史中的概念把握的理性形态。
第二是技术功能省思,由弗雷格、石立克和库恩来体现,也就是所谓的科学哲学。科学服务于生活世界。为什么说科学是技术功能?因为科学不再具有独立性,它不是自身获得圆满,而是只限于服务性的功能,科学成为生活世界的“婢女”。现代科技服务于我们的生活世界,然而它不再关心世界的自我阐释,因而也不依赖于体验。相反,人的心理状态成为现代科学研究和管理的对象。
第三是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的现代核心省思,它彻底改变了思想的道路,是绝对非哲学的。为什么说是核心的省思?因为他们关心现代人性,而不是关心世界及其在技术支持下的发展。他们将思想的当下放在人类的将来,这个将来随着世界整体在权力、意志和知三个维度上的转折而到来。“在现代核心省思中,历史当下的危机经验走向其世界之整体,以世界整体经验而告终。无论是通过革命实现共产主义于未来,还是在尼采灵魂的永恒中承诺超人的到来,世界经验整体每一次都要求扭转迄今世界的权利。”[2]157马克思的思想所要解决的是人作为生产者的创造性被资本所剥夺的问题。生产者的贫困不仅是经济意义上的,同时也是人的创造性的贫困。在马克思那里,人的本质将自身理解为世界性的,它的创造性在人和自然力量交换过程中展现出来。尼采不是从人与自然直接的力量交换来阐释他的世界,而是在价值评价和目标投射上看到人的意志的堕落。人不懂得什么是“我要”,不懂得生命本身的利害关系,其结果就是虚无主义。“在虚无主义历史危机中自我超越的意志即超人意志,它在对我自身的原始信仰中肯定生命的苦难及其圆满,拥有并且热爱生命的世界。与之相应的艺术在语言的规定性上是精神的阐释艺术,在世界的规定性上是灵魂的自我拯救的艺术。”[5]由此可见,现代艺术比现代科学更接近生命本身的价值,幻象高于真理。海德格尔则走向思想的另一个开端,“这另一个开端的思想‘深渊一般地’区别于所有迄今之‘哲学’,它扭转迄今所有的思想对存在的遗忘”[6]83。思想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值得思想的,却一直在技术之思的漩涡中反复纠缠,所以海德格尔提出完全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思想的将来之思。然而这究竟是怎样的将来?它如何才能到来?与现代核心省思的前两位思想家相比较,海德格尔对将来世界的把握显得微弱,迷失在对将来世界的尺度的探索之中。
所谓的现代人性皆是放在现代世界当中来考察的,它没有任何先验性,不承认抽象的爱、友谊和自由等。因此,迄今世界的转折不可能是哲学的超越,无法由思想本身来完成。“只有区分哲学理性和世界理性,我们才可能理解现代对哲学史的强大反抗,现代在世界尺度上更新人性的知,要求人与自身的区分。”[2]157正是在现代核心省思这里我们发现,现代以独特的方式抱有在历史传统中只有智慧才具备的对人自身的关切,其独特性在于通过辨别生活世界的当下来思考人自身的真实性。
四、语言与自身相区分:西方智慧传统的建筑
今天,如果我们仍然追问思想的当下,那么必须看到,当下思想的使命不再是世界的区分,而是语言的区分。“语言与自身的区分标志着当下思想面对智慧的言辞所抱的谨慎态度。现代基本经验的衰微是后现代的滥觞。无序之思和人性一样古老,它作为后现代思潮而流行于今天,是源自现代的没落。现代的理性意图不可能再是后现代的使命,有鉴于此,与其说‘后’现代,不如说‘亚’现代——这是当今思想之所在。”[4]4现代基本经验指现代世界的人在权力、意志和知三大维度上所遭受的自我剥夺的经验,它每一次都要求彻底改变世界,重新获得人所本具的生产性和创造性。这里历史阐释为推动世界的变革所用。到了亚现代,取代世界和历史的关系的是语言和历史的关系。“在后一种关系中理解的差异性让位于言说的差异性。不是语言聚拢了一个世界,进而具有居住的本性,而是语言交往的原始差异性瓦解了生活世界的任何边界。”[4]4当今的生活世界进入了网络文本世界,我们的一切活动皆存活于语言性当中,不论是哲学历史还是生活世界,对于我们而言皆成了一个文本。因为是文本,所以接踵而至的是对形形色色的文本的再解释。亚现代无止休的日常语言的狂欢,取消了人性的规定,它敲响了生命的丧钟。面对这种情况,语言与自身的区分正是智慧的言辞与日常语言的区分。
按照理性关系建筑学的建筑,亚现代思想同样可分为三重维度,它们分别是无序的反思(梅洛—庞蒂、福柯、德里达)、结构主义的反思(雅各布森、罗兰·巴特、列维—斯特劳斯)和语言分析的反思(赖尔、奥斯汀、达米特)。无序的反思抛弃了现代核心省思所期盼的将来世界,却利用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的历史省思。梅洛·庞蒂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却抛弃了马克思所指出的迄今世界是生产关系的革命历史的思想。亚现代的革命发生在身体语言积淀出的文化世界,试图持续地消解语言的现实性,以便触及前谓语的他者。福柯实际上是在模仿尼采,他同样抛弃了尼采自我超越的学说及其历史省思,福柯这里没有一切价值转换的行动,而是以无休止的另类思想和另类言说抗拒人文科学留下来的任何边界的有效性。德里达以“延异”的无限制的差异取代了海德格尔的“本体论”差异,本体论差异追究存在本身,直至这个存在的真理在世界本源中发生,成其为自身;而延异的推动力来自他者,脱离了与真理的任何关系。海德格尔撼动了贯穿哲学史的理性关系的同一性,但在跳离理性根据的同时,没有离开源泉,深渊(Ab-grund)仍包含与根据的关系,蕴含了另一个思想的开端。德里达的延异不再可能抵达深渊,延异的痕迹在死去的文字当中成为秘密,而解构所谓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这种解构的关键是在欧洲历史的灰烬中发现延异的痕迹,无休止地解密,从而为他者“负责”。
“在解构那里,欧洲人性与它的历史和在历史中显现的居住形态彻底疏离了,在德里达那里这些人性居住形态统统成为责难和告发的对象,同时没有可能为一种新的居住形态——这种新的居住形态将理应被视为‘人的规定’的完满——在思想中奠基,于是,欧洲人性处于全然丧失规定的阴影之中。”[6]84
当今哲学在各个分支领域的表现似乎是哲学适应社会需求的新发展,但这只流于表面现象,而哲学的终结在与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其他认知科学的合作中被掩盖了。如今的哲学已失去了自身的关怀,只能从其他科学中借用主题。现状不可避免,问题在于如何与这种多元的思想为邻居?人如何在此种状况中安身立命呢?答案不在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语言性当中,而是在语言与自身的区分之中。“现代省思本身在其每一个层面的诸位置上都是有限的——倘若不是‘可朽的’。亚现代的反思则相反,为‘延异’无休止地重复所纠缠,就像日常的时间性本来具有延异的特性——无休止地尤其是伴随着诸多‘更新’。只要这些更新没有为理解人的人性做出整体上的区分,它们就流于无所谓的语言。”[4]495日常语言将合理性和不合理性都看作是无所谓的,以日常生活为思想的依据,这种日常不再可能因为接受智慧的规范而更新生活。日常是死亡的日常,话语是为了延缓不死(福柯)。
如何破除这种日常呢?需要理性关系建筑学来开辟道路,向智慧回归,实现语言与自身的区分,将智慧的语言与亚现代的日常语言相区分。智慧属于我们生命本身,它一定有所表达,尽管这种表达在西方未得到显性的传承,但它的合理性却是无处不在的。理性关系建筑学的宗旨是建筑西方的智慧传统,将隐性的变为显性的,在今天成为可教可学的。“理性关系建筑学重新赢得的是建筑的逻各斯的当下。用理性关系来建筑,这不属于历史上的理性在自身的存在,但是却创造性地转化了纯粹理性概念和纯粹知性概念,让西方历史的宝贵财富服务于我们合理地识别当下。”[4]5通过智慧的言辞回归人性,这种人性不依赖于哲学,但把哲学视为一种历史财富加以使用。
将智慧形态变为可教可学的,它和我们今天对哲学加以创新的把握一样,用理性关系的形态即思想(C)之事(B)的尺度(A),来表示和传达。这样的理性关系形态由三个理性关系构成,即abc、cab、bca。这三个理性关系同时又构成了一个整体,把握其中一个便可把握整体的九个,展现出历史、世界和语言的整体性。不同时代的诸智慧形态的表现有所不同,古希腊表现为希腊神话(缪斯)的智慧(义——公正),以荷马、赫西俄德、梭伦的理性关系为代表;中世纪是基督的智慧(善——慈爱),强调在父与子的区分中启示的神性的荣耀;近代则是公民的智慧(圣——神圣),具体在卢梭、席勒和荷尔德林的思想当中体现出来。虽然每个时代对真理都有其具体的理解,但是理性关系形态始终保持不变。“理性关系建筑学首先打破历史连续性,这不仅消除现代的解释学魅惑,把理性和智慧的形态放回其所曾是的真理中去;更重要的是:虽不以理性与自身的区分(哲学)继承智慧所馈赠的尺度,却以思想在当下的区分回忆起智慧之所思,在貌似深渊的陌生地带显示思想的富有成效的建筑力量。”[4]6
五、结语
西方思想传统中哲学是爱智慧,而且西方思想对世界的巨大贡献就在于其强大的逻各斯的理性传统。现代因为反哲学,将思想与智慧的关系也一并反掉了。思想和智慧的脱节直接构成了现代人的根本危机,也是现代性最根本的弱点。到了极端多元化的后现代,更是将这种因缺少智慧而引起的危机经验的痕迹都一并抹去了。智慧之思与哲学之思的区分直到今天才被提出来。对于哲学而言,人的人性是所渴望、所追求的,这也是为什么要证明人的理性能达到绝对自由的根本动机,这一切都是为了建立合理的生活。哲学之思关乎人性,但未将人的人性直接视为思想的主体。对于智慧而言,人性却是已经实现了的,即作为圆满的人生。“智慧之思的突出地位无疑也把东方思想传统推向前沿,在中华民族复兴的时代,理解和认识这个以智慧形态为引导的中西会通的思想基础,让东方思想传统突破历史性的局限,具备世界范围内的包容性,这是当下共同的思想使命。”[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