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世说新语》中的小人物
2021-11-30游逸恬
游逸恬
《世说新语》是我国最早的一部文言志人小说集,记载了魏晋时期士人的言语风貌和清谈行为,展现了魏晋士人的风骨。书中的主体人物为当时的上层阶级,即王公贵族和士族子弟;而小人物则是一群和大人物相对的边缘群体,主要包括从事简单劳动的底层百姓和下級军士。“小人物”在政治上,他们无权参与国家事件的决裁;在身份上,他们是和士族相对的平民,社会地位较低;在数量上,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主体;在称呼方式上,绝大部分小人物都没有以全名出现,作者常用相应的代称来称呼他们。
小人物的思想状态
小人物的思想状态受社会大背景玄学风影响很大。玄学是老庄思想与儒家思想的结合体,是当时社会、政治环境和思想环境共同酝酿的产物,“尚无”一度是当时玄谈界的主流思想,其外化表现便是士人体现出放荡不羁的个人行为、清高玄邈的精神状态以及对隐居山林的强烈追求,通过药石和饮酒寻求养生,而较少关注社会现实。从正始时期的王弼、何晏、阮籍等名士,到后期的郭象等人,士族阶层无一不崇尚玄学。玄谈是魏晋士族子弟的必备技能,清谈成为士族成员交流的重要活动,《世说新语》中大量记载了玄谈名士清谈的场景,可见一斑。
追求隐逸幽邈的玄风,并没有只停留在上层阶级,这种思想逐渐向下渗透到庶民阶层,为普通老百姓所接受。《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个故事,流民之帅苏峻在平定王敦之乱后遭庾亮解除兵权,苏峻便以讨伐庾氏一族为由起兵反晋,庾冰在危急关头被一个小卒巧施妙计搭救。故事的结局,是庾冰想要给予这个小吏报答,小吏的反应证明了本文以上的结论:
后事平,冰欲报卒,适其所愿。卒曰:出自厮下,不愿名器。少苦执鞭,恒患不得快饮酒,使其酒足馀年,毕矣。无所复须。冰为起大舍,市奴婢,使门内有百斛酒,终其身。时谓此卒非唯有智,且亦达生。[1]
不求功名,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高风亮节的行为。但是深究思想深处,可以发现小卒的言语和行为是充分接受老庄思想的结果。小卒“患不得快饮酒,使其酒足馀年”和《任诞篇》中士人张翰的“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表现得洒脱痛快,其中的思想渊源都可以指向当时流行的玄学思想。小卒只愿“酒足馀年”,以求从此无忧,患的不过是“得快饮酒”,俨然有“渔父”的滋味,浑身散发出洒脱和飘逸的气息。小卒虽然地位低下,但是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豁达从容、个性洒脱的魏晋风度。即可证明,魏晋的玄学思想并不是只停留在上层阶级,而是已经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渗透到底层百姓和士卒中间,成为一种社会风度,而不是士人阶层的专有象征。
小人物与上层阶级的交往
一是上层阶级与小人物的相互需要。《世说新语》中的小人物,绝大部分是起到衬托作用或作为描写某一士人的背景,书中很容易找到这些小人物与上层阶级交往的信息,从中可以看到上层阶级对社会底层百姓的态度和他们在当时社会中的互动关系。魏晋时期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贵族社会”,由于九品中正制和门阀政治制度的确立,门第出身成为唯一的晋升渠道,出身成为决定一个人品次高低的重要标准。所以,魏晋时期也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阶级壁垒最严重的一个时期,普通百姓和上层士族之间拥有不可跨越的鸿沟,阶级壁垒让两个阶层的人几乎完全隔离。在这样的阶级社会条件下,必然造成高低阶层之间特殊的互动形态。
虽然社会壁垒不断加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上层士人与底层百姓之间是完全隔绝的,相对稳定的社会阶层之间在这样的阶级条件下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互助关系,而这种互助关系往往是以“服务者与被服务者”或“施恩者与受恩者”的模式呈现。
首先,上层士人想要享有养尊处优的生活条件,离不开底层社会为他们提供的服务。这种服务是多方面的,有来自纯粹身体上的服务,例如“顾荣施炙”,行炙人就是以一个服务者的形象出现。又如上文提及的使用智慧解救危难中的庾冰的例子,小卒其实也是以服务者的形象出现,他搭救上层士人,上层士人给予他一定的“报酬”和回报,就可以看出很明显的服务性质。更有甚者,体现出贵族利用小人物的服务单纯地寻求自己享乐的目的,例如崇家茅厕中穿着华丽、侍候往来宾客如厕、更换新衣的婢女(《汰侈》第二则);王武子家里身着绫罗绸缎、手托精美食物设宴侍客的百来位婢女(《汰侈》第三则)。更有一些贵族将婢女作为发泄情欲的对象,其实也是把小人物完全地放在一个服务者的位置。
这种服务的形式还包括精神上的服务,例如济氏尼姑游走于各个豪门,这并不意味着小人物能够平等地与上层社会交往,济尼与上流人物的交往恰恰反映了上层士族在精神上也接受了来自底层的“服务”。由此可见,在魏晋社会等级极度不平等的情况下,小人物往往扮演的是服务者的角色,而上层士族也很需要小人物的存在来保持自己养尊处优的生活条件。
其次,小人物也需要上层士族的存在,从而可以获得谋生的途径,并在服务的同时获得一些恩惠。另外,魏晋时期虽然社会差距悬殊,但是这样的阶层分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着稳定状态,因此,从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来看,他们安于处在一个“服务者”或“受恩者”的角色中。
由此可见,《世说新语》中小人物与上层士族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不平等的共生关系,小人物常处于一个服务者的角色中,然而又因为上层士族社会地位的压制,又经常能够体会到上层士族对他们的“恩赐”,哪怕是很微小的行为。这种不平等的“需求”关系更多的其实是当时社会阶级差距巨大的体现。
二是上层士族对小人物的压迫。既然有阶级的极端不平等,就一定会有压迫的存在。但是在魏晋时期,士人普遍附庸风雅,文学和艺术成为士人阶层的标配,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会发现士人阶层对底层人民的压迫也会呈现一些特殊的形态。
首先,纵观封建社会的地主阶级对底层人民的压迫,能发现地主阶级从身体和心灵两方面对底层人民造成摧残。《世说新语》中,上层士族即处于地主阶级的位置,而小人物则处于被地主阶级压迫的位置。我们能轻易找到上层士族随意笞打小人物、侵犯小人物的个人财务、利用小人物达到自己不良目的的案例:如贾充动用私刑随意鞭笞拷问家中的婢女(《惑溺》第五则);王夷甫妻子郭氏指使婢女到处搜刮钱财(《规箴》第十则);石崇家群婢预言王敦为反贼(《汰侈》第二则);被县令谢奕用猛灌烈酒的方式惩罚犯了法的老翁(《德行》第三十三则);魏武帝杀死了好心替他盖被子的侍从和认真执行长官命令的小吏(《假谲》第三、四则)。更有甚者,利用自己的权力,左右小人物的命运,以至置于死地:
王君夫尝责一人无服馀衵,因直内著曲阁重闺里,不听人将出。遂饥经日,迷不知何处去。后因缘相为,垂死,乃得出。[1]
这位没有在书中留名的小人,被以和石崇斗富出名的国舅爷王君夫用一种极其残酷冷血的方式惩罚:不准穿衣进食,不让旁人与其接触。这位令人怜悯的无名小辈,成了被士族肆意虐待的玩偶。除了身体和心灵遭受摧残以外,有些小人物的人格也得不到尊重,例如小妾、婢女等是可以被上层士族随意买卖的,毫无人格尊严可言。
其次,魏晋的上层士族普遍为知识分子阶层,他们有机会接受文化教育,不需要为生存奔波,因此空闲时间也多,这些上层士族的日常活动基本上是文艺活动,清谈和文学基本上可以说是上流士族的标志。这一特点,也变成了上流社会对小人物在文化上压迫的原因。下面这个例子可以看到士族在和小人物交往过程中流露出的不屑和冷漠。
郗司空家有伧奴,知及文章,事事有意。王右军向刘尹称之,刘问:“何如方回?”王曰:“此正小人有意向耳,何得便比方回?”刘曰:“若不如方回,故是常奴耳。”[1]
郗鉴家的伧奴在品评诗文和判断事物方面得到了王羲之的赞许,但在王羲之看来他不过是“小人有志”罢了,还是没有资格和主人郗鉴的儿子郗愔相提并论。士族始终不会给予伧奴施展自身才华的空间,伧奴也不可能得到士族对他个人价值的认可。因为在魏晋时代,人物评判的依据是门第而非才能。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
参考文献
[1] 余嘉锡. 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 1983: 619+733+432.